纪念莫里哀诞辰400周年:四个世纪的洗礼 ——传说与真实的莫里哀
法兰西大剧院为莫里哀400年诞辰点燃纪念蜡烛
《伪君子达尔杜夫》剧照
法国17世纪的戏剧家莫里哀大名鼎鼎,但对他的生平,人们知之甚少,或者极不确切。他离世后,女儿将其信札全部烧毁,没有留下任何书面印记,甚至没有一份作品手稿。后人对他真实的个人日常生活一无所知,关于他的档案全部遗失,流传开来的轶闻多为传说,后世甚至不知道他确切的生辰。到19世纪,莫里哀的洗礼文书被找到,日期为1622年1月15日。故今人说纪念他诞生400周年,是按他的洗礼日算的。广泛流传的“莫里哀鞠躬尽瘁,吐血死在舞台上”,不是事实,他实际上是在巴黎黎胥留街40号家中,死于肺炎。
2022年1月,罗朗丝·莫罗在《莫里哀,一个天才的奥秘》的“绪论”里指出:“纪念莫里哀诞辰400周年之际,人们为莫里哀编织了一个传略。可是,时光流逝,一切都变成虚妄之说。他曾被描绘成‘一个受恶人骚扰的可怜诗人,妻子是个对他不贞的漂亮女人。他最后是在舞台上表演《无病呻吟》时死在扶手椅上的’。更糟糕的是,他被说成并非是自己剧本的作者,那都出自老高乃依笔下。”罗朗丝·莫罗还特别强调:“莫里哀生时就是一个名声很大的闲人,富有诱惑力,且极受评论界追捧。”
最早的莫里哀传略是逝者的友人格里马莱斯特1705年写的《莫里哀生平》,其中没有一页不是杜撰,故跟莫里哀有过交往的文论家布瓦洛说,“此书根本不值一提”。在格里马莱斯特这类早期的莫里哀传记作者笔下,他是“一个极其不幸的人,一生穷困,孤独多病”,“夫妻不睦”,“遭人诽谤”,甚至“最后像一条丧家犬般被埋葬”。在法国学校里就一直这样流传。然而,这都是不实之辞,完全歪曲了真相。
其实,真正的莫里哀生时是一位十足的戏剧明星,擅长为自己扬名,积累财富,跻身于上流社会,且受宠于王室宫廷。莫里哀的父亲是为法王路易十三整饬卧室帐幔的男仆,待遇丰厚,还在巴黎中央区开了一个挂毯店,生意兴隆。他将自己的优越地位传给儿子让-巴蒂斯特·波克兰(Jean-Baptiste Poquelin),即后来的莫里哀(Molière),使之自幼就生活在富裕的环境里。莫里哀的外祖父常领他到巴黎梨园游逛,使他对戏剧产生了浓厚兴趣,遂放弃法律学业,走上了演艺之路,创办“光耀剧团”,到巴黎街头演出,很快就在舞台成名。
这方面,莫罗说:“人们知道,莫里哀不失为一个廷臣,竭力奉承国王,对路易十四唯命是从。他为人灵巧,会在讨好强者的同时,维护自己的信念。事实上,为了能够站稳舞台,莫里哀必须寻求封建王室的庇护作靠山。他不仅将自己的剧团更名为‘王家剧团’,而且争取到波旁王朝嫡系孔德亲王家族的支持和保护。孔德亲王是极有权势的贵胄,全力支持莫里哀的剧作《伪善者达尔杜夫》,邀请他到自己儿媳帕拉蒂娜公主的住地海煕演出该剧。莫里哀于1668年将他的三幕散文诗剧《安菲阿拉俄斯》题献给这位亲王。莫里哀深知,他的第一观众是宫廷贵族。他在《评说妇人学堂》一剧里明言:“诸君须知,所有戏剧最大的考验是宫廷的评价,必须研究这方面的癖好,此乃成功诀窍”。他十分重视巴黎剧院正厅观众的娱乐爱好,保证演出的经济效益来源。喜剧《可笑的女才子》所以成功,正是这一秘诀的应验。
今岁,在莫里哀诞辰400周年之际,法兰西大剧院推出由伊弗·凡奥沃导演的莫里哀三幕喜剧《伪善者达尔杜夫》(le tartuffe ou l’hypocrite)。该剧与通常认定的莫里哀五幕《伪君子达尔杜夫》(le tartuffe ou l’imposteur)不同。新推出的版本是当代杰出文论家、被誉为“文坛福尔摩斯”的乔治·弗莱斯蒂埃最近发掘出来的,本是莫里哀的原创剧本。该剧本曾于1664年在凡尔赛的节日里演出过,因揭露教会的虚伪,得罪了一帮虔诚教徒,特别是惹怒了王太后安娜。她通过成为巴黎大主教的原太傅施压,使其子路易十四下禁演令;《伪善者达尔杜夫》在凡尔赛的剧目里被《唐·璜》取代。国王颁布禁演赦令,镇压冉森派的“异端邪道”,莫里哀放弃上演这个脚本,甚至没有将之付梓。《法兰西日志》发文称赞国王的“明智之举”。到1669年,冉森派与教皇的冲突缓和,莫里哀觉得不至于再冲撞支持教宗的国王,才又重新拾起了“达尔杜夫”主题。可他重起炉灶,推出了另一种笔墨的五幕喜剧,获准上演。因而,从历史上来看。这一题材先后曾有两个不同版本,第一版遭到压制,几乎消声匿迹,不为后人所知。
新版《伪君子达尔杜夫》比原版多两幕,成为五幕喜剧,而且增添了两个重要角色,一是玛莉亚娜,二是瓦莱尔。剧中,主人公奥尔贡躲在桌子下偷听到达尔杜夫调戏他的妻子,但仍不觉悟。直到伪君子赤裸裸地说他是一个“让人牵着鼻子走的人”,才醒悟自己遭到愚弄,依从笛卡尔关于“直面现实”的教诲,放弃幻想。作者在这里淡化了重幽默的初衷,加强喜剧的讽喻和教诲性能,同时开创了“芭蕾喜剧”的形式。1669年2月4日,路易十四对《伪君子达尔杜夫》的修改本表态,亲口对莫里哀说:“这样就可以了”。翌日,这个软化版本获准演出。在1669年第一季度,作为帐幔仆从,莫里哀每日早晨应到国王的卧房里整饬宫内挂毯布置,因而有机会向国王表达自己的信条:“戏剧的目的,在于通过笑声、通过娱乐来纠正人的失误”。据此,他增加了现今剧本的第五幕。使之发生“畸变”,顺应时局的需求,转变了针砭方向。该剧新版本里,伪君子达尔杜夫已变得不那么伪善,甚至有些诱人,引起主人奥尔贡的仰慕,及其女儿艾勒弥尔一定程度的好感。
在被问及两种版本的差异时,乔治·弗莱斯蒂埃明确表示:“我觉得自己发现的莫里哀原版好,更是莫里哀的剧作。我好似修复了一幅藏画,去除了其上的浮尘,使原迹复现。可以说,莫里哀遮盖了原剧面貌。比较起来,原作的锋芒要强烈得多。”照此,凡尔赛“王家歌剧院”演出恢复原貌的莫里哀另一剧作《臆想病夫》(Le Malade imaginaire),这是法兰西大剧院的传统剧目。
2013年夏天,法兰西大剧院应中国文化部邀请访华,在天安门广场的国家大剧院演出《臆想病夫》。时任法国驻华女大使白林邀请笔者及妻子一同前往观看。当晚,演出大厅里座无虚席,但观众反应却很不理想。演出开始后不久,坐在我们俩后排的一位中国观众竟然酣睡,打起呼噜来,令周围观众十分尴尬。细思之,这里边有一个文化差异问题。当晚,不仅有人睡觉打呼,而且全场反应相当冷淡,散场时几乎悄无声息。不久,中方为法国总统奥朗德访华举行小型国宴招待时,笔者遇到白林大使。出于谨慎,我没有对她提起日前剧场对莫里哀《臆想病夫》演出的情景,只转达中国文化部此次接受笔者提醒,官方纠正了国内一直将La Comédie française翻译成“法兰西喜剧院”的谬误,在媒体更正为“法兰西大剧院”,一洗中国知识界多年来养成的人云亦云的故习。
《臆想病夫》是莫里哀于1673年写的一部三幕剧,描写主人公阿尔冈稍有不适就神经过敏,以为自己患病,不停地盲目求医问诊,纠缠医生和药剂师。他依赖第二任妻子贝丽娜,一个自私而又虚伪的妇人。阿尔冈一心想把女儿安杰丽珂嫁给一个愚笨而又可笑的年轻医生。后者的奸诈面目最后被阿尔冈的女仆识破,安杰丽珂得以嫁给自己的心上人克雷昂特。这是一出关于生死的通俗剧,正是在其第四场演出时,莫里哀坠入了生死场,由此一病不起,最后离开了人世。法兰西大剧院至今仍保留着莫里哀亲自扮演《臆想病夫》一角坐的扶手椅。
依笔者看来,《臆想病夫》远不如莫里哀的其他剧作,如《醉心贵族的小市民》《愤世者》和《悭吝人》(亦译《吝啬鬼》)那般具有一定的社会深度,尤其是《悭吝人》。
莫里哀1668年推出的五幕滑稽笑闹剧《悭吝人》(L' Avare)是从古罗马喜剧家普拉图斯得到灵感的。剧中主人公阿巴贡是个富有的资产者,吝啬又专横。他竟然痴恋上玛丽娅娜姑娘,一心想娶她为妻。不料,他的儿子克雷昂特也爱上玛丽娅娜,父子成了情敌。这时,他装有一万埃居的珠宝箱失窃,让他失魂落魄,躺在地上打滚,狂叫:“有人偷了我的钱!有人把我谋杀了!”1963年,北京外国语学院法语系的大学生将此剧搬上校园舞台,将剧中阿巴贡等人物的形象表演得淋漓尽致,给笔者留下深刻印象。
莫里哀的另一剧作《愤世者》中有作者本人的形象,一个实际上心胸郁闷的巴洛克小布尔乔亚的化身。用诗人缪塞的话说,既可笑又催人潸然泪下。他的戏剧之所以有生命力,是因为描绘了法国一定社会阶层的这种现实,幻想与癖好两大特征,戏剧冲突鲜明,善于换位思考,让人可以揽镜自照,洞察本身的弱点,引起共鸣。莫里哀一生总共创作和演出了35部喜剧,皆为法国17世纪社会的真实写照,超越时代,至今仍具有强烈的现实性,引人深思。
一般观众常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就是莫里哀的剧中人物离自己的生活环境很近,甚至很像自己,没有不同时代的隔阂,甚至可说从莫里哀起,社会没有发生过本质变化。正如《妇人学堂》里的人物奥拉斯所言,金钱依旧是打开悬崖下阿里巴巴山洞宝库的钥匙,必须熟悉“芝麻开门”这个口诀。对眼下的当代世界来说,莫里哀的戏剧也不失为一种社会学经济与文化状态的剖析,不同的只是现时出现了因特网。1989年,女戏剧评论家让娜·摩洛明确说:“莫里哀是我们的同时代人”。
近期,法国资深表演艺术家弗朗西斯·于斯岱尔在莫里哀生时演出的巴黎“王宫剧场”声称:“莫里哀谈论的是我们自己”。他年轻时受到莫里哀戏剧的感染,立志投身舞台生涯。作为演员,他扮演过4000次莫里哀的戏剧人物。作为导演,他执导了十来出莫里哀的戏剧,尤其是《唐·璜》和《愤世者》,每次都付出自己的全副精力。在这位表演艺术家眼中,莫里哀是法国的莎士比亚,故他提议将莫里哀从拉雪兹神父墓地搬迁进“先贤祠”。
尚需提及的是,在法国文论界,对莫里哀的喜剧创作才能存在着不同的见解。从1919年起,著名作家兼诗人彼埃尔·鲁伊斯就提出莫里哀只是舞台演员,他名下的戏剧都是他的同时代人高乃依所写。路易斯及其拥护者经过多年考察分析,为他们的立论提供了大量似乎确凿的证据。对于这类纯学术的争论,局外人难以置评。唯有一件事无需考辨,那就是1671年,莫里哀本人曾亲自请高乃依为他的剧作《普绪喀》配诗。
莫里哀已成为法国剧坛竖立的一尊偶像,有人企图将他推倒,绝非易事。法国文苑,特别是戏剧界是万万不会接受的。早在18世纪,启蒙哲学家们就将莫里哀誉为“经典作家”,卢梭说,“莫里哀是我们认识的最完美的喜剧作家”。大诗人雨果也确认莫里哀“是一个天才,伟大的推理家”,肯定他的文学创作才能。文学史家费迪南·布鲁纳迪叶尔突出莫里哀的“民族魂”。莫里哀跟拉辛和高乃依构成法兰西戏剧界的“三位一体”,而莫里哀尤其体现了高卢民族的“法兰西气质”。现今,法语常被称为“莫里哀的语言”,法兰西大剧院成了“莫里哀之家”,一切表明,莫里哀在文化艺术上已经成为“语言大师”,一种公认的反愚昧象征。
莫里哀生前不愿去教堂忏悔,故巴黎圣厄斯塔什教堂的神甫彼埃尔·马兰拒绝在他死后提供教区坟地,拒绝为他办敷圣油圣事。莫里哀的妻子阿赫芒德四处奔走,向巴黎大主教佛朗索瓦·阿莱·德·尚瓦隆解释,说她先夫曾在复活节领过圣体,乞求教会开恩。大主教最后允许亡者尸体在圣厄斯塔什教区墓园落葬,但不准举行任何宗教葬礼仪式,且安排在夜间。莫里哀于1673年2月21日在圣约瑟夫墓地入土,约800来个他临终嘱托给予施舍的穷苦人在惨淡的烛光里为他送终。人们为他树立了一个十字架,墓碑上没有铭文,只刻了他的名字让-巴蒂斯特·波克兰。法国大革命后,1817年5月2日,莫里哀的骸骨被迁至拉雪兹神父墓地,与寓言家让·拉封丹为邻。但是,据莫里哀传记作者乔治·弗莱斯蒂耶判断,石棺其实是空的,里边放置的未必真是法国大戏剧家的遗体。
莫里哀留给后世的,是他的大量戏剧作品。从17世纪以来,他的喜剧不断被搬上舞台,除了19世纪一段时间,从法国到比利时、瑞士等欧洲国家,直至大洋彼岸美洲的堪萨斯城,风靡全球,从来没有间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