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艺人,此生足矣 ——悼任鸣
任鸣(右)与曹禺
话剧导演是各式各样的,任鸣,并不像他的名字那样任意鸣放,不,从来都不,他是谦和而又稳重、内敛胜过张扬的人。生前,适逢人艺70华诞,他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做人艺人,此生足矣。”这道出他为人作艺的基本准则。
任鸣一生导演过多少部剧,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摆正自己的位置,他始终把“人艺”两字放在前面,犹如儿女对待父母,又像晚辈敬重前贤。当年曹禺先生对爱徒耳提面命,看来是一种识人之明。直说吧,单就话剧艺术而言,剧作家是剧院的台柱子,尽管人们都愿意把“台柱子”的称呼,赋予男女主演,但是,我还是要说,伟大的剧作家是栋梁,而导演呢,若不是室内装修的包工头,就只能是个油漆匠。倘若我言为虚,那么,为什么莎士比亚环球剧院非要用剧作家“莎士比亚”的名字命名,歌德大剧院为什么拿剧作家“歌德”做招牌,哥尔多尼剧院为什么抬出剧作家“哥尔多尼”,而法兰西喜剧院为什么称为“莫里哀之家”,而不用某某导演的大名来做旗号?同样,为什么我们人艺新建并启用的“北京国际戏剧中心”建筑,被称为曹禺剧场?这个道理很简单:话剧的一剧之本在于文学脚本;一个剧院的镇院之宝在于剧目。事实上,剧作家是剧院的一家之主,而导演最多也只是一个大总管。
身为一个导演,对经典戏剧作家和作品的尊重,是起码的素养和品质,因为任何一个尽责尽力甚至呕心沥血的作家都不该成为一个牵线木偶,被拿来玩耍,而戏剧导演也不该是一个杂耍艺人。导演本人当然应该是一个心智和见识相对出众的人,然而,这并不是说要唯我独尊,目中无人,把那些活着或故去的剧作家视为无物。我们不该这样,也不能这样去做。任鸣是让剧作家放心、安心、舒心的一位导演,他虽然是中戏毕业的高才生,却从不抢戏,常见他在大剧场、小剧场的角落里一坐,谦卑甚至是有点儿怯生生地观看他自己导演的作品,落幕时,他也总是小心翼翼地问你:“您看怎么样,还行吗?您一定要多提意见!”他敬畏戏剧艺术的态度,出自戏剧世家的本能,也源于血脉中流淌的遗传基因,更是他本人温润如玉、切磋琢磨的修养和风度使然。我们用《诗经·卫风·淇奥》中的诗句来描述,最能体现他的风采:“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君子风范,一脉千年。
任鸣,儒雅、博学、仁厚、端方之人也,他从来不把一个经典剧作家的作品当作残缺不全的半成品,而把自己当作一个完美无缺的稀缺品。正相反,他总是认识到自己的局限性,而想办法欠起脚,向戏剧艺术的天花板靠拢。应该说,这是人艺自建院以来的文化积淀和优秀传统,身处幕后的大导演甘愿为他人作嫁衣裳,雪中送炭于剧本故事结构、情节安排、人物刻画的先天不足,锦上添花于文学脚本的规整完备、诗情画意、字字珠玑,不求闻达于看官,只愿无愧于艺术。让我们以人艺历史上巅峰级别的人物焦菊隐导演为例,正是这位留学法国,获得巴黎大学文学博士的导演,执导了一台几十年长演不衰的京味话剧《茶馆》,尤其是第一幕戏的大场面、众角色的喧嚣热闹,充分显现出舞台总调度的天才想象力和表现力,鸿儒挂帅运筹帷幄之中,而凌烟阁上何必镌刻大名。时至今日,中国观众一提到话剧《茶馆》,必然大谈大赞作家老舍,又有几人知晓导演姓甚名谁。不由得想起明代唐寅的美文《菊隐记》:“君子之处世,不显则隐,隐显则异,而其存心济物,则未有不同者……菊之为物,草木中之最微者,隐又君子,没世无称之名……”人艺首位大导演的功劳与节操,正当得“菊隐”两字。慕贤而求道的任鸣导演,同样是浑然大气,具有隐者风仪,他勤勤恳恳、孜孜矻矻,几十年如一日,形成了自己特有的导演风格和路数,即大戏求稳,小戏求新;土戏求实,洋戏求真,难说好坏,却是个人色彩。譬如,他执导的大戏《日出》,不仅将曹禺先生原著原汁原味的演绎并把其浪漫的诗意烘托而出;小戏《有一种毒药》把现代都市男女情感的复杂心理用一种清新的舞台方式来呈现;“土”戏《北京大爷》保留了京城胡同的烟火气息和邻里之间的家长里短;洋戏《哗变》则真实再现了西方世界于一艘舰艇上所显露的种种游戏规则……
说到我本人和任鸣导演的缘分,则是通过一次“打牌”来缔结。那是在21世纪初,人艺刚刚推出一系列小剧场话剧演出时,面临一些来自戏剧圈内圈外的压力。偏巧,我看了其中一部根据网络作家痞子蔡同名小说改编的话剧《第一次的亲密接触》,觉得很有现代感和新鲜感,也颇有轻松愉悦的现场气氛,于是在兴奋之余,提笔写了一篇文化时评发表在《北京日报》上,题目是《人艺打出的时尚牌》。没想到,任鸣导演读过文章,大加赞赏,他通过当时北京日报专门报道戏剧的记者徐雪梅,邀请我美餐一顿,我巴不得能和人艺大导演一起大快朵颐。席间,任鸣、徐雪梅、我三人一起喝了啤酒,却忘了吃些什么,只记得相见恨晚,相谈甚欢,从此结下多年友谊,只要任导排戏,没的说,我必在剧场受VIP待遇。而我也不白蹭票,心血来潮时,总有剧评奉上。然而,与任鸣导演见面最多的地方,不光是剧场,还有人艺办公楼二层的会议室,人艺每一部新上演的戏剧都要在这里召开作品研讨会,几十年不变的传统、规矩,让戏剧艺术家和评论家共同受益,而在墙上那块“群贤毕至”的牌匾下,每每听到各位专家高论,更有任鸣作为院长或导演所做的总结性讲话。他总是感谢大家辛苦到会,除了感谢还是感谢。其实,我们内心都知道,最该感谢的是谦逊为怀、礼贤下士的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和院长任鸣、导演任鸣、我们的亲密朋友任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