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谈 | 薛涛:总之,我与城市渐行渐远了
《桦皮船》这部作品我花了很大的功夫,做了很多的功课。出版方也与我一起做足了功课。我们用科学精神和探险精神完成了这本书的创作和出版。
创作这部作品的前后,我储备并动用了充足的生活经验。老猎人托布经过短暂的城市生活最终回到森林故乡,男孩乌日也在旅途中完成了自己的成年礼。我在描写这段灵魂拖曳身体的返乡之旅时,我也是他们的旅伴。这些年我的生活在改变。我与城市疏远了,我走过的很多路都不是通往城里的,即便去了城里也绝不驻足太久,忙完必须要做的工作便行色匆匆地离开,就好像城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仔细想想,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只不过担心那片林子、那条河从人间蒸发——这种担心真是多余得不轻。
总之,我与城市渐行渐远了。
我先是搬到城市近郊,与一条河毗邻而居。我还在阳台上造了一间木屋。那附近草木繁多,岁岁枯荣,生生不息。我置身其中,跟它们一起吸收养分,滋补身心。去年九月,我报名参与“乡村振兴”,来到辽宁凤城白旗镇的莫家村任第一书记。我在小镇北面的山沟租了个院子,把身心完全安顿进来。我每日劈柴、喂猫、周游白旗,时不时跟着乡亲们挖药、伐木,贴补自己的日常花销。后来,我还养了一条小狗,这条小狗很乖,陪我爬山越岭,如影相随。不过,野猫们再不肯来我这里吃东西了。我时常陷入猫和狗不能兼得的烦恼。
山野包藏丰富的思想,古往今来哲学家头脑里的形而上学蛰伏在每一道沟岭,从苏格拉底、柏拉图到康德、马克思,当然还有老庄、孔孟、程朱……各种各样的主张逐一都有对应。只要头脑足够灵光,你便能发现统领万物的真理光芒。我天生笨拙,一寸一寸地揣摩,偶尔能窥见一毫米的微光。
阅读是纳新,也是吐故。我在远离城市的地方读《沙乡年鉴》《塞尔伯恩博物志》《瓦尔登湖》《林中漫步》《植物学通信》……我把根须扎在土壤里,把触手从树冠中间伸出去,白天以日照和轻风为餐食,夜晚枕靠树桩和落叶而眠。或将灵魂附着于草木,或沿着山脚飞行。我既是轻的,也是重的。人的双脚总是比灵魂迟到,这是千百来人类没有解决的问题。
我好像把这个难题解决了。怎么解决呢?让它们彻底分开,各走各的,不再互相拖累。在《桦皮船》中,当托布撑着桦皮船行驶在呼玛河上的时候,他的身体朝着森林故乡挪动,灵魂却早已经在故乡和岁月的腹地滑翔。他重访自己的过往,与里面的过客——棕熊、鱼王、马鹿逐一和解了,不是婆婆妈妈的解释,更不是矫情虚伪的道歉,而像是云淡风轻地邀请他们一起“追忆逝水年华”。同时,它要把自己的老伙伴——阿哈托付给在那里安居多年的父亲和大哥。这是他的身体无法完成的仪式,他必须将自己的灵魂放逐,替自己完成这个高难度的任务。
鄂伦春猎民的生活周折和文明变迁影响了我的自然生态观、生命观。在创作和修改《桦皮船》的两年时间里,我反复阅读《鄂伦春猎民口述史》,这本厚达五百多页的田野调查原滋原味地记录了他们朴素的述说。在那些零零碎碎的日常生活里面,寄寓着他们的生命观、生态观、自然观、文明观、文化观、宇宙观,我看得到、听得出他们面对命运起伏时的豁达、看淡生死的超脱、回望渔猎岁月的淡淡忧伤。
我第一次见到“最后的猎人”郭宝林时,他抚弄着桦皮船跟我讲起年少时的往事,从那语调里可以听到他面对新生活的义无反顾,然而眼神里却闪烁着一丝惆怅,不明显,却也掩饰不住。读《桦皮船》时,读者完全可以把书中的托布当作自然课、生命课,甚至哲学课的导师,他不会生硬的说教,只会身体力行。这多好呢!
写作过程酣畅淋漓,却并不是肆意而为。
我探索了一种义无反顾的表达方式,绝不拖泥带水、瞻前顾后,这就像鄂伦春猎民射出去的箭。我对从前的语言范式腻歪透了,我想“越狱”,我想背叛。在书中,我一字一句地讲述托布带着乌日返回生命原始地的故事,与此同时,我也在为自己的文学语言寻找力量的原始地。当它们达成一致,便产生了极大的张力。
在《桦皮船》中,关涉到教育学、民俗学、人类学、哲学等领域的内容,我都不敢草率落笔,在修改书稿的过程中跟责编、相关专家逐一斟酌、考量。至于有关森林生活和桦皮船制作技艺的描写,自然少不了跟郭宝林夫妇线上互动,反复修正。我最近一次见到老猎人郭宝林,已经是去年的初夏。为了求证书中的几个细节,我又去十八站请教老爷子。因为疫情,我和郭宝林隔着墙头聊天。他说你为了写这本书跑这么远,跑这么多趟,你就进屋吃饭、说话吧,我不怕传染病。听了这句话,我感觉隔在我们之间的墙倒了,不存在了。因此我也相信,通过《桦皮船》这部作品,我一定能把读者与曾经生存于这个森林中的民族的文明与过往连接在一起。
收到《桦皮船》样书的当天,我将收藏多年的桦皮船模型放进家门口的浑河,船上的“乘客”便是这本蔚蓝色封面的新书。一个民族,难免回味并反观自己的历史,然而一番小驻之后,还是要不停地朝前走,就像河中漂流的桦皮船,可以借助漩涡实现短暂的逆流回溯,最终还是要顺流而下,奔流到海不复还。
这部作品我写得很过瘾,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作为一个作者,我无法判断它是一部什么样的作品。通过前几天的研讨会,我好像明白了些什么、也明确了些什么。当然将来要是有机会私下向专家们请教的话,一定会了解得更多。
写作无须什么理由,或者它有太多理由。我昨晚听了一首歌叫《我歌唱的理由有很多》,歌中这样唱道:
我歌唱的理由有很多,因说活,总说错。
我歌唱的理由有很多,常害羞,找认同。
我歌唱的理由有很多,表真诚,为爱人。
我来时的一声便是歌,有什么好害怕。我歌唱的理由总是我。
我写作的理由有很多,为了我,为了你,为这世界的变迁和沧桑;为童年,向未来,寻故乡,白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