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半导演》:著作即行动
《七个半导演》,赵荔红 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诗想者工作室,2022年6月
看电影时,我对周遭一切闭目塞听,忘记了忧愁,也不去想未来。
我“看”第一部电影,是被妈妈抱在怀里,在露天操场,在大山深处。天地是个大影院,上演人世间的悲喜剧,那么多的角色参与,我也在其中;投向屏幕的光柱,上达天宇,与星月辉映。
我一直记得,在南方小城,从黑暗影院出来,鲜艳日光下,有短暂的失明、眩晕,市声喧哗,恍如隔世。那种黑暗温暖地包裹我,令人眷恋,久久沉溺。
“过去的真实画面一闪而过。”本雅明如是说。掐断光柱,影像消失,记忆中断,时间不再延续,一切如梦似幻。而定格的画面,又似乎将瞬间凝固成永恒。
在电影中,我穿越时空,经历重大事件,为情所感泪流满面,我有千百种身份,死过千百次,又复活了千百次。
什么是真?眼所见,耳所闻,我现实经历过的是真的呢?抑或屏幕上呈现的影像是真的?生活是真呢?抑或梦幻是真?有时,我更相信后者。
艺术门类中,唯有电影,靠“机械眼”这个中介完成;人与人、人与自然的交流,中间出现了非人的机器。这就注定了,电影甫一诞生即自带缺陷,它最易被资本化、复制化、工业化,它的个人性最弱、社会性最强,在所有艺术门类中,电影,最具现代性。
电影自诞生起,商业电影就是主流,从默片到有声,从二维到三维,科学技术左右着电影的发展。艺术电影始终是与之对抗的支流、小众。艺术片导演努力在电影中维持其个人性、批判性,保持其独特的叙述口吻。
站在影像与声音的碎片堆里,艺术片导演热热火火当起了泥瓦匠、陶艺师、雕刻家,他打碎、重组,试图在碎片的废墟上,重造一座神殿。湛蓝夜空中,那些伟大导演,星辰一般闪耀。我仰望、呼吸,寻找我热爱的星星。
卓别林、塔可夫斯基、小津安二郎、伯格曼、布列松、侯麦、罗西里尼、希区柯克,念叨着这些我喜爱的名字,他们创造的影像世界在我脑海中闪回,他们的个人性、独特风格、叙述口吻也一一呈现,选择书写他们,完全出于我的个人偏好。将这本书命名为《七个半导演》,仅仅是一种修辞,令人困惑的半个,是指希区柯克,其影片的悬疑性、故事性吸引了我。
本雅明说的:“没有一首诗是为读者而写,没有一幅画是为观看者而画,没有一部交响乐是为听众演奏。”因此,没有一部电影是为观众诞生的。唯其如此,每一个观众,都在重新创造一部电影。我的电影书写,亦或是一种再造。
架设梯子的目的,是上到二楼,而非梯子。忘记我这本书里的知识、材料、背景,喋喋不休的解读吧!请看电影去——假如这本书还有点意义,就请记住我对这些伟大导演及其电影倾注的热爱、情感,我的膜拜,用心去体贴,在看电影过程中,试图跟从他们一起去探知关于世界、人性、真理的奥秘——虽然,连苏格拉底也不过拥有“无知之知”。
在21世纪,人类朝着进步道路一日千里头也不回地狂奔着,斯芬克斯不再站在路边等待俄狄甫斯,他张着技术翅膀快乐地翱翔于黑暗天空。我这粒微小的原子,深深恐惧于随时被吞没进黑暗宇宙,于是试图在胶片中,在影像的黄昏里,重温逝去时光,那些伟大导演好似黑暗中闪耀的一点点星光,一束束微暗的火,我努力接近他们,接近光——
(文章系赵荔红《七个半导演》一书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