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尔芙和凡妮莎,在文学与艺术中互放光彩的姐妹
英国女作家伍尔芙(Virginia Woolf,1882-1941)的人生历程和文学观点常被人提及,但对她的姐姐凡妮莎(Vanessa Bell 1879-1961)却知之甚少。凡妮莎师从萨金特,以后印象派绘画而闻名,也参与了伍尔芙的书籍设计。姐妹俩还经常在书信往来中讨论艺术文学各种议题。伍尔芙尽管没有直接参加姐姐的艺术创作活动,但对其设计理念趋于赞同欣赏。
本文从自身阅读经验出发,讲述了伍尔芙和凡妮莎如何在艺术和文学不同领域相互影响,相互成就。
伍尔芙和凡妮莎
记不清什么时候开始关注英国女作家伍尔芙?大约因为电影《时时刻刻》(The Hours) 。整部电影里穿插着三个故事,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人物,不同的背景,平行蒙太奇之后内在的逻辑得以交叠显现。影片表面看似由三个完全独立的故事构成,却在不同时空中通过镜头转换剪辑交互穿插,书籍《达洛维夫人》(Mrs. Dalloway)的不断出现,引领观众进入英国二十世纪现实主义女性文学先锋伍尔芙的世界。作为意识流文学代表人物的她,擅长描绘内心深处的潜意识,裹挟着人生的无解困惑去试图阐述人生的哲理。
伍尔芙
电影给到我的启示是直观的,引发了后来我特别去找了伍尔芙的书籍来读,尽管开始的时候陷入阅读障碍,发现中译本部分内容晦涩,陆续找了几部原版对照地读,似懂非懂之间偶尔在某些瞬间突然略有领悟。伍尔芙的笔下,生活是细碎意识的碎片。来自四面八方的不同人物的不同思绪不停地跳跃和转换着,裹挟着某种流动的意识,复杂模糊多元的属性,造就了其作品中独特的立体叙述感。自由联想是其描述人物内心感受的表达方式,并且不受时空限制。文学作品所蕴含着的流动性,某种程度上更接近生活的原生态,生活永远是琐碎的。其写作叙述手法和我们如今熟悉的写作阅读习惯间隔着将近100多年的时间沟壑,加之其片段的流动意识关乎伍尔芙生活的时代背景,以及其本人所处的特殊知识分子阶层背景,行文中闪烁着内心世界的细腻敏感。从初次展卷到渐渐体悟的过程中,时而面对着俊朗山峰的浩瀚境界,时而一览无遗的平川大境。好奇心的引领之下豁然开朗的文学之界。
1921年《Monday To Tuesday》初版
因为喜欢她的文,循序渐进地关注过她的古旧书籍。每到一处古董书店,也会寻着她的笔迹去追踪细枝末节。有一年在旧金山的古董书集市里偶遇她1921年《Monday To Tuesday》初版(first edition),短小册子,配着姐姐凡妮莎(Vanessa Bell 1879-1961)创作的版画书衣,风格大胆野趣,价格不菲稍稍犹豫。无奈返国之后却念念不忘,电子邮件店主,书在遂归我。店主回复里说,我是伍尔芙书籍中为数不多的亚裔藏家,并问我的专业是否英国文学,居然有这么一个奢侈的爱好。其实惭愧,我并未读完伍尔芙全部作品,对于原文读解领悟皆为一知半解。只是受到一些偶然的指引,比如在纽约大学附近旧书店里得了帕蒂·斯密斯(Patti Smith 1946-)一本摄影集,其中有一张帕蒂拍摄得伍尔芙的卧室,印象非常深刻的画面。卧室里只有一张白色的床,以及窗棂投射到墙上的大小光晕,床套洁白翻着淡淡的灰,绣着一枚朴素的十字架。
某次长途飞行中,因为书册轻便,我带上它作为登机读物,“霍加斯”活字手工印刷本的品质可对标时尚界的限量高定。每次摩挲书本纸张的瞬间,如沐1920年的时代气息。在那次旅行阅读中,居然在机舱锥光LED灯照射下,发现了书本所用纸张居然洒满了银色的贝母洒金。这是我在书房日光台灯阅读时从未发现,恍然大悟只有在周遭暗黑氛围中,似有若无地闪耀着光芒,洒金占比不多,含蓄地恰如其分地衬托着文字油墨。印刷选材用心如斯,衬着伍尔芙的文,我居然生出一点贪念,若是扉页上加持伍尔芙的签名,即是完美。整书装帧设计出自伍尔芙的姐姐凡妮莎贝尔,包括书衣以及内页版画插图。
关于霍加斯书局(Hogarth Press)的诞生,在现存文献中还原的大致情况如下,伦纳德(1880-1969)在1917年4月提议购买一台印刷机,按照伍尔芙自己的说法是“一种爱好”为了使她暂时从写作中片刻抽离。他们自学了如何手动操作印刷机。霍加斯书局的第一本书《两个故事》(Two Stories),收录伍尔芙夫妇的两个短篇,插图为斯莱德艺术学院学生卡灵顿(Dora Carrington,1893-1932)的木刻版画作品,总共印制150册。有意思的是,夫妇两人的“嗜好”居然在出版社组建早期即获得可观的利润,后续他们置办了更专业的滚筒印刷机,扩大印刷业务,并将此嗜好坚持很久。
姐姐凡妮莎和伍尔芙自小情感深厚,是布卢姆斯伯里(Bloomsbury)文化圈的主要活跃分子。凡妮莎对于个人职业规划有着明确的目标,她的艺术履历相当靓丽,1894年开始学画,后来拜在伦敦皇家艺术学院(Royal Academy of Arts)著名画家萨金特(John Singer Sargent 1856-1925)门下,萨金特擅长各种人物肖像。当时英国艺术潮流囿于前拉斐尔派的巨大影响之下,前拉斐尔派艺术家和杰克逊家族一直有着各种关联,外祖母玛丽亚曾为前拉斐尔派成员波恩·琼斯(Burne-Jones 1833-1898 )、沃茨(Watts 1817-1904)做过模特。
有意思的是,从现存凡妮莎艺术作品分析,英国本土影响力不甚了了,她从1910至1950之间大部分作品受到法国印象派影响巨大,在艺术史上被归为英国“后印象派”艺术家之列。1910年,凡妮莎参观了罗杰·弗莱(Roger Fry 1866-1934)在格拉夫顿画廊(Grafton Galleries)展出的《马奈与后期印象派》(Manet and the Post-Impressionists)展览,高更、梵高、马蒂斯等人当时在英国还鲜为人知,展览轰动一时,并很大程度上影响凡妮莎的艺术观念 “如果不能表达观念或者情感,忠于自然就毫无意义”,创作也转向更为抽象的手法。凡妮莎绘画作品涉及静物、风景、肖像、工艺设计、陶艺、插画等。英国泰特美术馆收藏的凡妮莎作品大约25件,画风统一,作品明显受到塞尚、梵高、莫奈、马蒂斯等印象派大师影响。其中一幅作品命名为《抽象绘画》,直到1973年出现在公众面前,泰特美术馆1974年纳入其收藏,成为凡妮莎现存作品中意义非凡的一件。欧美国家的布卢姆斯伯里领域研究者、欧洲艺术史学者们将其定义为英国艺术和欧洲现代主义融合时期的重要代表作,欧洲现代主义的前沿之作,并将其视作布卢姆斯伯里文化圈的精神外化的艺术实践。作品构图极简,仅用几何图形勾勒出大量混合色块,完全摆脱了具象描绘的束缚,走向纯粹的抽象主义。她是英国二十世纪初最早积极实践抽象艺术的女性艺术家,并在跨界领域影响广泛,有资料显示大卫·霍克尼(David Hockney 1937-)创作灵感源于她的艺术风格。
前卫的艺术观念在凡妮莎为妹妹书籍装帧设计上体现得淋漓尽致。1919年5月出版的《邱园》(Kew Garden)扉画插图(frontispiece)标志着姐妹俩合作的伊始,1927年再版的《邱园》书页上出现了大量凡妮莎所设计的装饰画。霍加斯成立初期,凡妮莎前卫大胆的设计难以被绝大多数公众接受。共同创作过程中,也并非一帆风顺,在复制《邱园记事》木版画,姐妹之间起了争执,伍尔芙在给姐姐信件措辞谨慎,似乎担心失去她的支持。姐姐有时候沉默寡言,有时精力充沛,能干安详,勇敢坚强。姐妹俩经常在书信往来中讨论艺术文学各种议题。伍尔芙尽管没有直接参加姐姐的艺术创作活动,但对于凡妮莎的设计理念趋于赞同欣赏,两姐妹曾一起裹着华丽布料半裸地出席后印象派舞会,身体力行地跟随着时髦的法国艺术浪潮,同时她也接受凡妮莎为其绘制非传统意义上的肖像(现藏于英国国家美术馆),她对于凡妮莎作品的评论充满了溢美之辞。与此同时,伍尔芙也试图在文学领域开拓性地尝试全新的意识描述手法去刻画某个人物的特征,和凡妮莎抽象艺术交叠着内在逻辑。霍加斯的出版物几乎全数交由凡妮莎设计装帧插图。姐妹俩在不同的文化领域均占据着不可替代的学术地位。
关于凡妮莎的文字,她曾经为俱乐部撰写的早期文字佚失,较为确切的研究资料是本人的《书信选》,网络上浏览到相关的资料是艺术史家贾切罗(Lia Giachero)汇编的《笔墨速写》(Sketches in Pen and Ink: A Bloomsbury Notebook,1997),或可勾勒凡妮莎文论方面的大致轮廓。凡妮莎留下的艺术财富不仅限于妹妹的书籍装帧,其设计风格以简洁有力的线条色块组成,看似寥寥数笔,她秉持绘画是表达情感最直接有效的方式理念,设计过程充满了细致用心,资料显示凡妮莎在定稿前手绘连篇累牍的素描草图。凡妮莎的艺术风格大致可归于大胆逸趣(bold)兼有装饰性,充满了拙扑气息。插画中的某个家庭场景,原始灵感可能源于架上绘画,但作为书籍设计内容,采用了木版画的有力线条,单色线条色块勾勒出简约勾勒,凝练直白地营造出伍尔芙文学作品的孤独幽暗的平静氛围。霍加斯出版社的著名“狼头”标志(colophon)同样出于凡妮莎之手,为霍加斯书局奠定了出版物的审美格调。除了出版物的设计装帧交给了凡妮莎,伍尔芙写作灵感源于姐姐本人,《到灯塔去》、《海浪》等作品中可以明显找到凡妮莎的影子。伍尔芙幼年长于大家庭,感情融洽是凡妮莎和索尔,可惜索尔因病早逝,伍尔芙几乎将所有手足之情释放于姐姐身上,两姐妹在艺术和文学不同领域相互影响,相互成就。及至1941年伍尔芙去世,其作品如《飞蛾之死》(1942)、《作家日记》(1953)、《弗吉尼亚·伍尔夫与利顿·斯特莱切通信集》(1956)、《花岗岩与彩虹》(1958)等依旧由凡妮莎主理设计,她用自己独特方式纪念着早逝的伍尔芙。
伍尔芙决定自沉的最后时刻,留下了三封信,其中有一封是专门写给凡妮莎,可见其姐妹情深。另外两封写给了伦纳德。尽管伍尔芙的童年生活充满了阴影,但她和伦纳德相伴三十多年,伦纳德的尊崇之情溢于言表,甚至后来的无性婚姻的安然接受,大约就是传说中的灵魂佳偶 “I DO LOVE YOUR MIND THAN YOUR BODY” 最高境界。后来又有薇塔知音的闺阁欢爱,尽管她的人生受困于精神疾病的折磨,但其一生有爱,并留下文学盛名,人生相当完满。
电影《时时刻刻》中有两处场景令我印象深刻,伍尔芙曾经和凡妮莎的幺女举行小鸟的葬礼,摘录对话如下:
Woolf(伍尔芙): Do you think she like roses?(你觉得它像玫瑰么?)
Little girl(小女孩):Is it she?(是它么?)
伍尔芙:Yes, the females are larger and less colorful.(是,雌鸟体型大些,颜色简单些。)
小女孩: What happened if we died?(我们死的时候会发生什么?)
伍尔芙:What happened?(发生什么?)
We returned to the place where we came from.(我们回到出生的起点。)
小女孩: I don’t remember where I came from.(我不记得我从哪里来。)
伍尔芙:Nor do I.(我也不记得了。)
小女孩: She looks very small.(它看起来好小啊。)
伍尔芙:Yes. That is one of the things that happen. We look smaller.(嗯,确实,我们也会变小。)
小女孩: But very peaceful.(很平静安详。)(孙净译)
另一个场景,即1941年3月28日,伍尔夫悄悄地走出了家门,来到平常散步的河边,在衣裙中装满石头,头也不回地踏入湍急的河的中央。
Dear Leonard:
To look life in the face.
Always to look life in the face and to know it for what it is. At last to know it.
To love it for what it is, and then, to put it away.
Leonard.
Always the years between us.
Always the years.
Always the love.
Always the hours.
吾爱伦纳德:
请直面人生。
永远直面人生,并知晓,何谓人生。
人生几何,请热爱它,直到生命尽头。
那些年,你我之间,永在。
那些爱,你我之间,永存。
那些时,你我之间,永留。(孙净译)
伦纳德独自认领了伍尔芙的遗体,并拒绝所有的亲友,举行了一场一个人的葬礼。他把伍尔芙埋在他们一起生活过的院子树下,墓志铭是伍尔芙《海浪》一书的结尾:
死亡,即使我置身你的怀抱,我也不会屈服,不受宰制。
(作者系波士顿大学东亚艺术建筑史硕士、中国美术学院人文学院博士候选人,本文原标题为《存在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