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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2年第3期|苏宁:回家
来源:《十月》2022年第3期 | 苏宁  2022年06月29日08:27

苏宁,主要作品有散文集《平民之城》《消失的村庄》《我住的城市》以及小说《熟人社会》《客人》《生存联盟》《地泽临》等。曾获第十一届十月文学奖、黄河文学双年奖特等奖、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吴承恩文学奖。

 

回家

苏宁

1

牧逊来塞罕坝林场的第一年,就遇上大事。那年春起后大旱,夏天还没过完,树死了十二万亩。

来围场报到那天,牧逊看到的场部,周围全是荒山,没有人烟,只有飞沙,走石,一眼望去,能让树种下去的土,都不够。

进出围场,没有柏油路。来报到之前,牧逊买了一张地图,做了份回家路线攻略。事后证明,这份攻略细致、靠谱。

从工作地回苏北乡下的父母家,唯一捷径是从北京中转。林场到北京这段,全是沙土路,弯路,没有一段是好走的。

场部设在塞罕坝。从塞罕坝出来,要依次过御道口、牌楼、郭家屯、丰宁、怀柔,然后到北京。从场部到北京这段路,约五百公里,全是土路,没一米是铺水泥的。

逢上雨雪天就烂得翻浆。晴天路好走得顺利时,也要走一天。不顺利两三天。

到了北京,再去北京火车站转车。北京到家里,是十七个半小时的火车。

票价也在牧逊的攻略内。后来几次回家,从北京往家里这段,牧逊果然也没舍得买卧铺票,太贵了,当然,不提前买的话,现买,想买也买不到。

这话说的是二十多年前,离现在不远。二十多年前,没有网络,想买一张有座号的票,只有提前去站里的售票窗口排队买。当时,也没有实行异地订票制度。而自己,不可能只为买一张有座号的票就提前来一次北京,只能到北京转车时现买。赶上硬座就硬座,赶上站票就站票。买到一张有座位号的票能让他高兴得跳起来欢呼。

为防买不到座号票,牧逊从队友那学来一个方法,在旅行袋里放一张小木椅子,拎上火车,坐自己的板凳,十七八个小时不能靠站。

他还随身带着一张报纸,并不为看,用于蒙头睡觉。人挨人,眼睛对着眼睛,报纸正好遮脸。出了北京,停的第一站是廊坊。

一坐上出北京的火车,就开始觉得离家近了。牧逊睡不着,在心里数站名:

廊坊;天津;静海;青县;沧州西;德州东;济南西;泰安;兖州;枣庄;徐州东;宿州;固镇;蚌埠南;定远。出了定远,就是南京了。

一共十六站。终点是南京。

南京是回家路上的另一个中转站。

小时以为南京离自己遥远,但等工作后回家,只觉得到了南京就是家的地界了。

出了南京火车站,牧逊立即转公交去南京汽车站,从南京长途汽车站买一张南京去苏北淮阴市的票。

那时,他几乎不会选择从徐州下火车。虽然徐州下和南京下离自己家的小镇距离差不多,徐州在南京前一站,还会省一点车票钱。但有个问题,徐州到淮阴的班车少,点赶不好,说不定就要滞留一夜,其次,路也没修,不好走。不顺时五六个小时都开不到淮阴。

从南京坐汽车四个半小时到了淮阴,也还没到家。

还要再转一次车。

这次转的是敞篷三轮小汽车,这小汽车再嘟嘟一个多小时,才能回到家里的小镇上。牧逊庆幸不用转到县里再转自己家的小镇。

这个敞篷小汽车的好,是这车看起来,就不是庄严正式的交通工具,因其不庄严、正式,而且是小时候熟悉的,这会使牧逊觉得,终于回到了家门口。

这一路,经过河北、山东、江苏。看着只是三个省,看着只是一些小城市,放在地图看,此地与彼地连得那么近。只是想不到,它有多么耐走。

没结婚之前,一年有一次探亲假。成了家,四年一次探亲假。林场工作特殊,探亲假多半在冬天给。冰天雪地,棉衣厚厚,穿在身上走都走不动。添了出行的不便。因而回家也多半空手,拎不动啊。

交通上的周转,说起来繁冗,牧逊说:自己听了也累,但走起来,就不觉得烦了。

那会儿年纪轻,有假万事足,感受不到旅途辛苦。

2

牧逊的工作,说是个工作,实际就是在山上挖土、栽树。

山上土质不好,一个树坑里,要挖出半推车石子。

为了保证树苗成活,要在挖出的坑里,填尽量多的好土,这土要四处去找,找了背过来,填进去。等尽量填厚了,再把树苗栽下去。

树栽进去,还要去挑水。

浇足了水,用土把这浇了水的土封上。

封上土不放心,要再压上些石子盖住,免得风起把土吹走。

如果这棵树没有活,那同样的程序就要重来一遍。

山上离林场远,又因为没有车,上班多是两只脚走上来,上来就要用一大段时间。

午饭是不回去吃的。林场天黑得早,午时的光要省出来干活。

一到午饭时间,各人的馒头从手巾包里取出来,搲一缸凉水,找个背风处一坐,各自吃饭。

那时,也没有人能想到带一壶热水这样洋气的事,有时怕累赘,一个空茶缸都不带。挑一桶水,地上一放,有水舀子时用水舀子,忘带了舀子,各人就用手捧了水喝。喝不到热水,更别说吃热的中饭了。

一年有半年,中饭只是前一天的冷馒头,还定量。偶尔也带早上新出锅的,那就是美味了。

吃过饭,继续栽树,不可能有午休,吃饭就是休息。一天栽多少棵是有计划的,还要想办法栽活。一年能栽树的时间有限,要抢这个时间。栽过后,后续要护树。土质不好,又是一场接一场风沙,大树长着长着都能被一阵风拔了。何况新栽的树。让树自己长,那就不是丘陵沙漠了。

第一次回家时,他和家里说他的午饭。

嫂子说:弟弟半年都吃的是馒头啊,家里可吃不上。

3

场里很多同事是外籍人,前两年,有同事问到牧逊将来可会告老还乡时,牧逊说:我在老家待了十八年,在这儿,可是过了两个十八年啦。

2020年春节,牧逊搬了一次家,场里新的职工楼。整理物品时,又翻到了当年写给第一任女友的最后一封信,折在一个旧笔记本的封皮里。这封写好了没寄出的信,以前收拾东西时也看见过,拿在了手里,但都没勇气展开看。那时的自己是怎样一个青年啊,读保尔·柯察金,建安七子,背《古文观止》,读《水经注》《大唐西域记》,把能看到的书都读了,意气风发,向往执笔安天下,投笔从戎,当年的理想是高中语文老师,医生,法官,从没想过会到边关塞上种了一辈子树。

自己曾多么会写啊:

“……太阳的无可取代在于——太阳被每个人用了一世,也没有被谁用老。还能不被任何人事影响减损光芒。它一出来就是明光耀华的,哗哗地热着。

“它在千山千水,也在细小的褶皱里。照在大地表面,也照到泥土之下。它在万物的满和空里,任凭万物去看见它,感受它,发现它,热爱它,追随它。它被每个人相信在拥有它。它不为单独的一个物事存在、停留。”

再下面几行字,有些模糊:

“可是,也终无一个人,真正走近它。多看到它一次,就是向生命终结处近了一点。它却不管这一天,人是用它走向成熟还是走向衰退。它陪每个人生,陪每个人老。陪我们的从来是太阳,不是爱情。”

再往下,还有几行,被泪水滞糊住。写时是淌了眼泪的。这是当年的分手信,没寄出去,没彼此通知,没见最后一面当面说,也是分了。还是决绝好,不拖泥带水的,成就成,不成就不成。咔嚓一声,剪断联系,对谁都好。

这一次打开看,牧逊已经是虚五十九岁的年纪了,已经是笑着喊自己的妻子过来,让她加入揶揄自己的团队:过来看看,我这文采。我都忘了我是个有点文采的人了。哈哈,太酸了,来来来,闻闻我是一个多么酸的人。

再过一两年,就可以退休了。牧逊发自内心地笑了一下。

自从进了这个林场,牧逊从想逃离到安定下来结婚、生子,低头挖坑、种树,抬头看天、打眼前飞虫、揉眼睛里的灰,忙得忘记了年月。

似乎只是打了一个激灵,三十多年就过去了,转眼将满四十年了。

这三十多年里,木星已经绕太阳走过三次。自己无知无觉间,在漫天风沙中过了三个本命年。

二十四岁,三十六岁,四十八岁,都是男人的大好年月呀,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金木水火土,一字一行地把牧逊困进这个循环。

林场里夏天和秋天都很短。特别长的是冬季。

河不流了,树不绿了,一切都是凝滞静止的。

等春天风里林木的清新气息,延伸为浓郁的视觉中的绿,才会让居住其间的人恍然觉察到“年光”这个事物——一直也是在的。

“那一棵一棵亲手种出来的树,你看它活了,看它长了,看它越来越像一棵真正的树了,真就像是自己生了它一样啊。”这是当年带他的师傅对他说的话。

也孤独与寂寞。

但久了,牧逊渐渐地也就适应了这样的状态。

才来林场时,牧逊称回老家是为“回家”的。慢慢地,都不知从何时开始,牧逊把挂在嘴边的“回家”,说成了“回江苏”。

来林场工作多年,屈指算算,他探亲回家的记录不多,五次。

1981年6月,牧逊二十岁,林业学校毕业,直接被分到了塞罕坝机械林场。那一年,这个成立于1962年2月14号的林场,刚庆祝完十九岁生日。

这个林场,和牧逊同年同月生。牧逊在来林场工作的第八年,和林场里的一个姑娘领证结婚。

妻子是这里的机械林场第一代职工的第一个女儿。

那是一九八八年。他和妻子也没单独办婚礼酒席,改革开放十年纪念日那天,参加了林场的集体婚礼。

之所以工作近十年才成家,是他那会一直有摇摆:他不确定他会在一片大森林里安家落户一生。

他本来有女友的。比自己小一届的女友是自己作为学长开学接新生时认识的,本来说好,第二年毕业也来这里的林场工作。但毕业时被分到了其他地方。另一个林区。

一开始还想着能有机会调到一起,盼望两个人中有一个,能分到城市,只要是城市,交通方便就好,那样即使分居两地,也可以方便见到。但调动太难。调动的事,三四年都没有一点进展,慢慢地,两个人选择了面对现实。写一封信都要往返二三十天,电话没有,手机没有,不能天天发电报吧。

就这么散了。

牧逊娶了林场里的姑娘,离开林场的心念,慢慢地,减得近于无了。

4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场里在年底搞职工联欢会。

第一年,有一个大节目,是报回家经过的站名。每个班组在离家超过八百公里的职工中选代表参加。

牧逊被要求参加了这个节目。

他不用排练,虽然回家次数少,站名却记得清。回家坐的车都是慢车。有稍微快的车,但买不到快车票。车慢,这一站到下一站时间长,这个时间里,他脑子里几乎被下一站名字占满。这样的记忆太深刻了。

这个节目,也简单,除了站名,各人还分到一句台词,报自己的“工龄”:

“在你刚满十九岁时,我来到你身边,开始陪伴你。”这个“你”,指林场。

“在你一岁时,我来到你身边。”

“在你四十岁时,我来到你身边。”

领到“在你十九岁时,我来到你身边”这句台词的人中,就有牧逊。

他的师傅们先报,一、二、三、四、五、六,然后到十九,他在中间。他报完,是二十、二十一、二十二……。

到林场工作后,牧逊习惯了老一辈同事之间的称呼,称同事为“战友”。有时称自己的师傅,也是战友。

牧逊进场后,先后有几位师傅带过他。第一个师傅,是新疆人,负责带牧逊种树、研究树的成活率。师傅老家靠近甘肃这面,还不是疆里边。但在八十年代,他回家探一次亲,单程就要走一个星期。

轮到新疆师傅报站名,当他报到甘肃境内时,口里说着:兰州—天水—武威—嘉峪关—张掖—柳园—金昌—甘谷—酒泉。

酒泉之后,是“玉门”,“玉门”二字刚出口,这个平日里不苟言笑的男人忽然弯腰蹲到地上,捂住面,泣不成声。

到林场工作后,他比牧逊回家的次数还少。进场后,他只回过两次老家。一次是爸爸去世,妈妈去世时也接到电报,但没能回去,因为接到电报已经是妈妈去世后三四天了,再奔到家妈妈早就入土为安了,他一咬牙,没有回;另一次回家,是他的大儿子结婚,他带孩子回去认爷爷奶奶的坟。

前面说过,牧逊来林场那年,林场大旱,死了十二万亩的树。一亩地六百多平方米,一亩是多少棵树?一棵树占地多少平方米?

后来,这近十二万亩死掉的树,就是在牧逊这一茬青年人手里,一棵一棵,补种出来的。

一棵,一棵,一棵,是这样的种树节奏。

而不是,一亩,一亩。

还好那时,林场增加了一批育苗技术员,苗木终于能自己育出来了。不用等着外运来的树苗,也没有了苗木单靠外运发生的损耗。

小小松树,育出来了,只有一厘米多高,托在手上,嫩得只是一汪浆,牧逊种下的,是这样子的它们。

它们是后来慢慢长成大家看到的样子的,常识和常见里的那种苍翠、坚韧、粗大的样子。

5

从工作的第一个月起,牧逊就把工资的一半寄给爸妈。那时,很多战友如此。

结婚后,他仍分出一部分,按时寄回家里。

自己出来工作,家里的事帮不上,只有寄钱来表达歉意和愧疚。

偶尔也写信,报报平安。

家里人也回信。

哥哥嫂子只是羡慕他有工作,能离开原来的生活。认为当年他读完书是母亲偏心。

在苏北乡下,果林场里种果树人家的小孩,干够了果树园里的农事。可牧逊总是觉得他对林木之事,有宿命般的亲切。

自分到塞罕坝的林场后,他天天干的,也就是育苗,种树,给有问题的树诊治。

第一次回家,牧逊还没结婚。

他一个人,混天混地,在各种交通工具上过了三四天,囫囵着也就到家了。

第二次,是结婚那年,他带妻子回自己的家见长辈。

家里以为还是那个下一届的同学,和他一样学林学的那个姑娘。那时也没有电话,信里牧逊也没说。

他带她第一次回家,他想买一张卧铺,特意从场部开了介绍信。

从围场县城出来,是早上,车还没开出县城,妻子开始晕车,吐得翻天覆地。

到了北京站,没赶上买到当夜的火车,在火车站逗留了一夜。

他虽然拿了介绍信,但无奈没有票,卧铺、硬座都没有。

牧逊不想等,两个人买了两张站票,从北京折腾到南京。

“怎么还不到啊?地图上看着很近啊。”妻子虽然晕车,但毕竟那时年轻,第一次向南方去,心里带着欢喜与好奇,一路看着窗外。

妻子穿了一件淡红的毛呢大衣,牧逊穿了一件烟绿的军大衣。

没过沧州,妻子的新衣服上,已经沾了几道莫名其妙的汤菜汁,被旁边几天没洗的、满是黑印子的手、煤灰的衣服,不时地碰触着。

车上各种气味。窗子也打不开,两个人轮流坐着一张牧逊自己带的小板凳。

“再不到,我要死路上了。”两个白天下来,没吃什么东西,晕车的妻子吐出的已经全是绿色的胆汁。

用了三个白天、两个晚上,这对新婚夫妇才回到了家。

“以后咱们夏天回去,好买票。”牧逊说。

可是,到了夏天,全是事情,他们没有一次实现在夏天回家。

后来,有了女儿,十二三年里,再没回来。

妻子后来又跟牧逊回过一次家,就是爸爸去世那次。

牧逊想自己一个人回来,但妻子坚持一起回。

爸爸去世后,牧逊又回过一次家,却说什么也没让妻子回来。

不是交通,交通已经好多了。火车也在慢慢提速。

路也渐渐好了很多了。从林场出来,两天一夜,或一天一夜,就可以奔到家了。

心疼路上有花费,但也不是这些花费的问题——再难,十年八年回一次家,这点花费还是省得出来。是牧逊自己心凉。

牧逊为数不多的这几次回家,回一次,家里要开一场“诉苦会”。

比如,牧逊回家,总不能穿着种树时的衣服。

牧逊作为一个大男人,也总有一两件好些的衣服,等着一些场合穿。

首先,他的衣服就是话题。

比牧逊大一岁半的哥哥,和牧逊同年上学。成绩和牧逊差不多。初三时,爸爸修苹果树时从树上摔下来,不能动了。

家里需要一个干活的。哥哥大一点,有力气,哥哥回来替爸爸干活。

第二年,爸爸的腿好了,想让哥哥重回学校,但因为离开一年,也又大了一岁,哥哥再回去,不肯了。

牧逊考上林校后,几个姑姑总说:当时要是让牧逊回来干活就好了,牧逊小哥哥一岁半,回来上学还正好。这样,家里就可以有两个读书人了。

嫂子进门后,听说了这件事,就一直因为这个事不平。

好像牧逊所有的生活,过得都是哥哥的。是他,使哥哥成为一个果园里只是跟着父亲种果树,而没有任何其他收入生活的人。

而牧逊,则是哥哥生活困难的缘起与障碍。

从牧逊把第一次的工资寄回家开始,一家人都是心安理得的。

是的。牧逊就该这样。

甚至寄回工资这个功劳本身,也该记在哥哥嫂子名下。

没有哥哥,他有机会寄钱回来吗?

他吃什么,家里人也该吃到什么。

他一家人穿什么,家里人也该有这样一件衣服。

他用什么,家里的人也该用上。

第一次带妻子回家那次,到了家,正赶上家里下了雪,一路泥水。

因为在车上折腾了两天两夜没合眼,夫妻两个进了门,只想睡会儿觉。

可刚睡下,妈妈就进来悄悄捅醒了牧逊:你家阿妮身上这件衣服,买时怎不多买一件,给你嫂子带一件来。

“那是她家里人给她买的,不是我买的。”牧逊如实答。

“你嫂子不会说,是妈妈提醒你的,是妈觉得对不起你嫂子。”

“妈,我们结婚一件衣服、一样东西都没办。”

“你是有工作的人啊。要一样东西不办,谁嫁你。”妈妈说。

“我们那比乡下还闭塞,出来一次,比咱家去城里难多了,想买东西都没地方去。”

“可你总是有工资啊。你哥哥和妹妹他们过得难。你不能结了婚有了家,就不顾弟弟妹妹们了。”

返回前的晚上,妈妈又和牧逊说家里种种,全是困难。明年,嫂子和哥哥要有第二个孩子了,妈又嘱他不管男孩、女孩,要照应些。还有你妹妹,以后也要多帮助。

“都是爸妈的担子,爸妈交给你了。”妈妈叹气。

继而,妈妈又说:出去工作的要是你哥哥,他也会这么对你的。

6

牧逊工作的塞罕坝成为国家森林公园,是牧逊到机械林场工作十几年后的事情。2003年,发生非典疫情,这些时间的关节,牧逊都记得,但于他而言,都是外面的事,他知道时,也往往都已过去了。

大约就是九几年,或者二千年初吧,旅游作为地方经济支柱的理念提出来。休息时间从法定的每周一天改为两天,是一九九五年的国务院令。再过了四五年,在职工作的人,开始有了更多的法定假期:年节假、纪念日假等。以便让人们有更多时间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去。

因为这些假日的来临,开始有人关注到牧逊工作的农场,经过这些年,树种出来,树长大了,荒凉枯燥的塞罕坝变美了。变成了草原、森林。

有很多人开始来坝上过他们的假日,“春摄”“秋摄”这些词,被制造出来。

一批批的人进来坝上,在每年的六月到九月。

这里真好看啊。草很翠很柔的时候,树木的叶子也茂密了,早晨从林间一过,蹚了一身的露水,而过了白露,睡上一夜,第二天起来,一地的秋霜,空气里“青”的气息和“凉”的味道交织着,有了天地自然初成时的味道。

比牧逊早来坝上的同事说,在林场才有时,春天只是风沙,野草。秋天也只是风沙中四处扬起尘土,这坝上连一个像样的房子都没有,男生冬夏住的是地窨子,女生住在地上,有个房子,但睡觉人挨人,头发丝互相挨着一样密,挤得翻不了身。这些变化,不在这里一天天生活的人无法知道。

牧逊这一茬来的学生,将第一批来的前辈、同事呼为“开创者”。牧逊这一茬,是给第一批助力的,作为坝上创业大军中的第二代人,牧逊的感知略比前辈迟钝。他之前,毕竟有前辈打的十八年的基础。

他有时竟是恍惚的:二十年,多少棵树从一厘米高长为了参天大树啊。树种多了,荒凉的沙土地,真就会成为密密的清新叶子满眼的森林!

随着林场越来越被外人所知,坝上风景的宣传照片开始四处张贴。

终于在某一个下午,张贴到牧逊老家所在城市的街上,然后一张张贴满牧逊家的小镇。

有一天,一张某旅游公司的宣传页,发到小镇果树园每个人家的门口———宣传、鼓励一样事物时,很直接的方法就是印一张画报纸页,写上文字说明,配上图片,人手一份。

这几年,果园扩修转建,征了很多人家里的土地和果树,很多人家里有了大笔拆迁补偿。因为一下变得富庶,各种鼓励消费的广告也开始飞临果园人家。

牧逊的哥哥、妹妹,几乎在同一天都收到了这张宣传册页。

正是春天刚过,各种花才要开盛,要迎来五一假期之前。这样一个让人心情好的节气点上。

宣传页上的塞罕坝,那么美,使人看了就感到被诱惑。

“是牧逊这里啊。”

“牧逊这里这么好看啊。”

那张宣传页发到家里时,爸爸还在。哥哥嫂子向爸爸报告。爸爸突然沉默了。

这个儿子,居然从没主动邀请过家人去他那看看。

他那什么样子,他居然说都没有说过。

他们居然是从一张塞到门缝里的宣传页上看到了牧逊工作地的照片。

他们记起牧逊之前寄来过一张照片,和眼前的好看草原一点不像。

牧逊寄的,是多普通的一张照片。

好看的不寄,是怕家里人去吧?这使爸爸觉得羞辱。如果这张册页是牧逊递给自己看的,自己无话可说。

“我一辈子再有钱,都不会去他待过的地方旅行。”爸爸生气了。

“他居然虚情假意地让一下的话都没说过。”这是嫂子。

“中国好看的地方多了去了,草原和森林,也不只他那只兔羔子那有,我想看,也会避开他门口的地盘。”

“这兔羔子准以为旅游不是他爹妈、哥嫂这些种树的人能享受的事情。”

那张被传看的册页,不一会儿就被嫂子扔进了炉子里。“兔羔子”成为家人对牧逊的称呼。

这件事以后,牧逊再写来的家信,他们也不回了。只是在收到牧逊寄来的钱时,偶尔回:

“收到。”

“这个要回,如果不回,以为收不到了,这兔羔子就不会寄了,岳父在他门口,他的钱就全花给人家去了。”哥哥、嫂子说。

7

“妈妈,我是每个月都寄一半的工资回来,这些年,沁松不是一句话都没说么。”那次,牧逊回来,这句话在心里辗转了几个来回,还是和妈妈说了。

“你结婚时没告诉她,妈要你工作了就帮贴家里吗?”妈妈不假思索地答。

“说了。”

“说了,她还要有什么话,谈好的条件,她认嫁你,就是认可了这条件。你就是这条件。”

这个对话,发生在牧逊第三次回家时。这些年,牧逊也曾有过探亲假外回家的机会。有一次,和单位同事来北京开会,会后安排了几天疗养。

牧逊放弃了疗养,回了一次家。

起因是听说有了动车,从北京去徐州不过两三小时,而徐州到淮安的高速路也修了起来,从以前的四五个小时,变成了三个小时。这个交通的变化让牧逊动了回家念头。

他上午从北京上车,天没黑就到家了。

因为没有提前说,家里人都很惊喜。一家人听着牧逊说着现在北京过来的交通是多么便利。可是一问车票,居然是几百块。

高铁票那么贵啊。啧啧啧。以前只是一百多块就够了啊。

“因为不是探亲,这个车票是不报销的。”牧逊说。

妈妈沉默了。

妈妈叹息:儿啊。太贵了。不如几百块寄回来,你哥哥一直想买一只好的电锯,几次都舍不得。我一直要换个电饭锅,也没换,好好的钱,居然白花给路上。

也是这次之后,牧逊开始动念攒钱给家里添置电器。那时,家里确实是一样现代化的物品都没有。

说不定将来老了,自己也还是回到这来的。自己也要用。牧逊和妻子这样说。

这是家,人不亲,土亲。

土不亲,土里长的东西也看着亲。这是牧逊每一次夜里睡不着觉时,不可控制地闪进脑海的念。

基于此,父母的房子在牧逊的遥控支持下,进行了翻盖。新式设计,划开了区域,有单独的客房与厨房,有单独的洗浴间,有抽水马桶,是这些年里城市楼房的格局。

牧逊一心想让家里的光景体面点。他心疼爸妈。

牧逊家所在的那个小镇,马桶在十几年前就出现了。一些人家装是装了,但都不用。

在一个小镇,有一些东西,有了就好,有了的东西不一定都要用了才安心。

很多人家里也买上了洗衣机、冰箱。加上“家电下乡补贴”政策的推动。

在乡村普及这些可以代替人工工作的机器,是自己家乡小镇这些年的生活大事之一。

一台这样的家电能进来,前提是,这二三十年以来,再远与闭塞的乡村都通了电并有了公路,使很多东西可以用汽油烧的车运进来。不是只依靠马车与拖拉机。

牧逊高中时,小镇还没通班车,学校在县城,往返学校多半就是骑自行车、步行或者搭顺便的拖拉机。

所谓家电下乡,就是让小镇里的人也都能用上现代化的电器。范围涵盖洗衣机、电冰箱、太阳能、热水器、燃气灶。一些人家开始接受用燃气替代草木烧火煮菜。

在补贴范围内的家用电器,凭当地户口可以用低于市场价的钱买到。普惠政策下来后,许多并不真心想买这些物品的人,也头脚并用力气地响应。

牧逊户口不在家里,但爸爸妈妈的户口在。牧逊趁着这个政策,一气给家里置齐了电器。

电器置来后,妈妈很高兴。但妈妈却和镇上大多数人家一样,有了这些电器,却不曾用。尤其是煤气灶,做菜多还是用原来烧草木的炉子。洗衣机妈妈也不曾用。

妈妈说,一是要用电,电费都是现金交,那不行。

二是现在家里不是用井水了,是自来水,自来水也是付费的,用洗衣机要不停地蓄水进去,舍不得多用水。

牧逊对置办这些物件,早有打算。就是没有补贴,他想他也会买。他觉得自己在用的,也该让妈妈用到,让妈妈错过这些,而自己在用,心里不安。

小镇上的人陆陆搬去县城后,爸妈也动过心。家里的老房子太破旧了,卖的话也能值几千块。询问牧逊意见时,牧逊说,能不能不卖,重新翻盖一下。

他和爸妈是在电话里说的,那时家里有了电话:去县城住也要加一笔钱才能置换到新屋,而且城里的房子都是楼房,门口一块地都没有,想种个什么都不可能了。将来想回来,一点着落都拔了,不如这笔钱拿出来在老宅基上盖。想盖大点就大点,自己的房子住着敞亮。

他也有点私心,这个房子交换出去,就换不回了。自己家就真没了。自己有一天退休了,想回来住住,好坏是自己小时候的家,回来住自己家,心有底气。

这一点,他始终没有说出口,他不想让家里知道,自己这么大年纪,还在恋家。

爸当时的意思,这个房子,谁重盖给谁吧。彼时,兄弟姊妹们都不想出这个重建的钱。小镇那么闭塞,恨不得能离多远就多远。

一个四处漏风的、三十多年前的瓦房。拆了重建要有一大笔资金。人工和材料都贵。

哥哥说,这样一笔重建的钱,不如买城里的楼房呢。天天来乡下卖房子的商人不用请,每天都能在家门口看到。

牧逊却拿定了主意。听哥哥这么说,他也就不指望哥哥妹妹出资协助了。自己拿出积蓄,又借了一点钱,请家里央人把房子重盖了起来。

时间是爸爸去世前四年。

新房子盖好后不久,爸爸生病,医药费并没有花太多,爸爸这个人历来疼也不说,苦也不说,也不愿太麻烦人。生病后,多是妈妈一个人陪护。本想带爸爸去医疗条件好的大医院看,同时顺路来自己家小住住,但爸爸不愿意,就想在家门口看。

爸爸生病住院也颇有花销,好在牧逊对此也早有专项储备。就是怕父母有这一天,有这个需要。爸爸赶上了医保,没工作的果园人也被当地纳入医保范围。

牧逊自己平时几无花费,衣服有工作服,吃饭有工作餐,日常也处处节俭,才省出了前面说的重盖老家房子的费用。

关于盖房子,他几次和妻子说:退休回老家住住,是要有个房子的,不能住别人的,买不起别处的地,把家里的旧房子翻新。

牧逊想家。自己做梦没想到,当年那么一出来,就再没工夫回家去。有时是舍不得钱,有时是没时间,有时是怕路上的周折,有时呢,怕家里人脸色。

还有自己,不是铁打的,一天、一月、一年地下来,也是忙的、累的。到山上,一干上活就是一天。一天天下来,就是一年。自己的家里,也有一份日子。也要自己去过。请假歇工又不是牧逊的做派。而且,四处都要用钱,钱从哪来,只有这一份工资。处处要心用,要力气用,自己的心,多少年下来,早被生活掰成了八瓣。

爸爸去世后,妈妈自己生活了一段时间,也偶尔到哥哥家住住。嫂子不知事,多嘴说:这新房子恐怕妨人,好好的爸爸,怎么一下子没了,就是这房子妨的。

话传到牧逊这,牧逊气嫂子不会说人话。但自己也一时不能回去辩。这些年,自己不在家,凭这一点,自己就不硬气,没辩的份。只有对家人的愧疚感。

新房子和爸爸的身体说来也有关,就是盖的过程,爸爸一直在操心。哥哥当时有其他事,基本是爸在张罗。牧逊也委托了少年时一个伙伴过来照应。

嫂子这一说,别人不在意,妈妈听进去了,心里对房子有了隔膜,不愿一个人住了。但新房子不能空关。乡下人讲空关的房子易遭阴气,不能没人,嫂子说了那句话后也很后悔,立即请了香化解,消了妈妈的心结。又一年,小侄儿长大成家单过,哥哥的房子给了儿子,一时没合适的住处,返回来陪妈妈一起住。

妈妈有了照应,让牧逊又了却一头心事,但这房子,也就给了哥哥了。

8

又几年,妈妈去世。和爸爸一样,自己也没有尽到最后照看与侍奉的义务。没有赶上给爸爸送终。

妈妈顽强,硬是等到了他回,见了最后一面。

牧逊到眼前时,妈妈已经不能说话了。

妈妈生病确诊后,就没住医院。说什么也不肯。生病后很长一段时间牧逊都不知道。妈妈不让哥哥告诉他。爸爸去世后,牧逊常打回电话来,有一次感觉不对,才从那嫂子那得到确认。

牧逊和哥哥提议商量,是否接到北京看看,哥哥说:妈的脾气,谁能改她心意。

“治病治不了命,寿是天给的,人要顺天。”牧逊气着妈妈省了一辈子,钱都给了儿女,置房子置地,临到自己,生病都舍不得药钱。

妈妈生了病后,牧逊就想着回来,但工作总牵牵连连得离不了手。妈去世前一个月,他还和哥哥说着:我要回来一趟,劝妈妈入院治疗。

话刚落下,转眼接到妈妈病危电话。

牧逊为此热泪长流。

这个人是妈妈啊。不管她怎么责过自己,总是自己妈妈。

在贫困生活的紧紧围困中受了无限惊恐与委屈的妈妈,她没做妈妈前,只是父亲邻家单纯的小女孩,在家庭生活的烟熏火燎中变了脾气和样子。

她成为哥哥的妈妈的时候,只是二十三四岁的一个小姑娘啊,她自己心智上还没成年,就进入了贫困不堪、生儿育女的生活。她有了子女,一心想每个子女都过得好一点,过得差不多一点,她护着每一个,她觉得哪个孩子碗里多了一点饭,多了一块肉,就要拨出来把它重分均匀的妈妈。

她这一生,并不曾薄待哪一个,她只薄待了自己。

虽然每次她都向自己抱怨很多。想来,那只是她无处可述,觉得这一个儿子可依靠。

牧逊握住妈妈的手,头俯在妈妈额上,这是他从自己会走路以后,和妈妈最亲密的一次肌肤接触。

牧逊由衷地心酸。忽然觉得妈是一根线,她的子女都是她线上穿着的一颗颗珠子,现在妈妈一走,如线一松,线上珠子一下子散落开了。

牧逊大哭了一场。

牧逊成年后,没流过几次泪。父亲去世时,他忍着没哭。等把父亲放进土里,要用水泥把墓浇合时,他哗哗流下眼泪。

他看到了父亲的坟边留着的两块小空地——父亲活着时,就说过,那是给哥哥和牧逊老了留的。

还有一次大哭,是女儿出生那天,漫天大雪,雪都封上窗台了,妻子夜半临产,他推被雪封住的门,怎么推也推不动。

雪漫天漫地下,一大朵一大朵地往门上飞。他取了斧子,把门从里面砍碎,他一边砍门一边哭。

另一次哭,是几年前。刚来林场那两年,有一块地的松苗,他种了五六次才种活。为这块地,他和师傅坐地上大哭过一场。前不久,他还特意去这块地看了一次:那些种了五六次才种活的树,已经高得长进云彩了,当年它们那么弱,那么不肯活,不肯扎根。那些小东西,是半手掌高时从苗圃里连土挖下,栽下去的。一次次地栽种。二三十年里,牧逊种了无数的树,自己都记不得哪是他没种过树的地方了。却总是记着这块地上这几棵树。

最开始亲手种活的一批树,他也至今认得。是那批树之后,他似真正领悟了在荒沙岭上种树的诀窍一样,学会了种树,一棵,一棵,仿佛是有前面这一批带着头,做了样,往后的一棵一棵都活了。树是有根性的。

还有一块地,也揪过牧逊的心,让他淌过泪。那是一片已长了五六年的树,根固了,枝也展了,堪堪地有了大树的形了,夏天里,却起了山火。连着经过两场山火,连根烧的,以为不行了,第二年要挖掉根重种了,第二年,却各个生出了枝条,绿绿的,自己缓过来了。有一年大旱,死了很多树,这一批,也没死。

牧逊每次去看它们,总是要走到跟前,抱过去,用手臂量一量它们。早就有一搂那么粗了,要抱不住了。

抱着其中的一棵,牧逊放声大哭,是2017年的初春。林场建场五十五年了,生于1962年2月的牧逊,也五十五岁了。一个人不知不觉间也活到了五十五岁。整整三十五年的人生盛年,牧逊的每一天,去除几次探亲,牧逊从没离开过这里。

2012年秋天,场里建场五十周年。五十年场庆,场里选外省职工模范代表,让每个代表将自己亲人请来一起分享眼前的“绿林与金秋”。

牧逊想了一夜,哥哥,妹妹,还是弟弟?

这些年,树种起来,路也修出来,林场的工作生活环境也好起来,可自己,仍不敢过得太好——去年冬天,妻子想和他自费去一次三亚度假,场里很多人去了。牧逊想到最后,还是放弃了。要是家里人知道他带妻子乘飞机度假,那还不是找话让他们说。

虽然这么远隔着,牧逊的每一天,却都觉得有家人的眼睛是剜到他的肉里,在看着他。

多买一件家里人没有的物品,他都觉得羞愧。

漫长冬季的天寒地冻,让人一点点失去活力,欲望。冻得什么都不愿多想了。

回家探亲。每一次探亲都是一笔大开销,各种买买买,不买也不安。去做一件什么常规生活而外的事,比如这种旅游度假,牧逊慢慢也不想了。

家人团聚的事,随着年纪的渐长,他开始不那么热望了。这次活动,自己作为被表彰的模范职工,林场给了自己一个名额。林场负责往返费用。可是,不能只请家人中的某一个来。那是找气生,找板子让家人打。一家人呢,要来就全来,要不来最好一个不来。

自己的经济现状,肯定无法负担所有人一起来。现在家人的条件,也是花得起路费的,可是,他们不会花这个钱,他们自己花会觉得不平衡。又是几年不回家了,也想见见他们。也想让他们来。但是,牧逊还是冷静下来。他可以预见的事实是,见面给彼此都带不来愉快。不来还好,来了全是矛盾。自己接不了招的。他的家庭,就是这样一个思维模式永无一点罅隙可相通连的家庭。

庆典会议问他,家里谁来。可否需要安排送站、接站、接待之事。牧逊说,不用会议安排。

到了“与亲人分享绿林与金秋”的晚上,和牧逊同来的、并行走进会场的,只是沁松,与他同为林场职工的妻子。然后,大家看到他托起的双手,他抱了自己春节在花盆里育的一棵松苗。他把这株幼弱的、带土的松苗托在掌心。

一棵松苗在手心,牧逊是肃穆地、微微地含了笑。他心心念念的、与他朝夕共处地,比他和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在一起生活的时间还长的,是它呵。它那么弱,此时看起来还禁不得一点世事和风雨。像某一个时期时的他自己吧。也像一个真正的、家人一样,甚至比家人更依赖、需要他的人。

9

岳父在两年前的春天因尘肺症去世。和母亲去世脚前脚后的时间。尘肺是很多林场人都有的病根。岳父去世时,土还冻着,刨不开。等土化冻,家里人才去刨土葬他。

他没有埋在林区的坟地,像几个同事那样,他选在了他1962年初来林场种活的第一棵树下——那是一棵落叶松,这棵树的旁边,埋着和牧逊同期进场的一位战友,他是在巡山时被风吹倒的树干砸中头部。

牧逊的岳父,算起来也是带过牧逊的师傅之一。岳父是第一代职工,1962年正月,二十岁才出头时,响应国家的支边号召来了林场。岳父到林场这年,也就是牧逊出生这一年。

有一次喝酒,岳父说他自己一生中比较高光的时刻,就是在1981年的夏天,他负责接了一批来林场工作的林校毕业生,其中一个,在八年后成了他的家人,成了他的女婿。这以后,他们重叠合一,成为战友与同事,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他对这年轻人有别样的尊重和珍惜。

与这位女婿略有不同的是,他是父母唯一的儿子。他在林场安家,生了五个子女,因为忙累,因为经济困窘,因为妻子早逝,父亲、母亲生病去世,他都没有回家。林场刚建那会,交通更不便,更无医疗条件,他自己的两个孩子,先后得了小儿麻痹症,这两个孩子,一直由长姐照看,这个长姐,就是牧逊的妻子。

牧逊生于1962年2月13日,壬寅虎年,农历正月初九。那时很多人还不知在西方,2月14日是一个可以表达彼此爱意的节日。牧逊出生后一天,他成年后工作的林场挂牌诞生。他比它虚长一天,待它的心,如兄、如父。

牧逊小时候就是个有点内向的男孩子,二十岁后,到林区里生活、工作。他的生活就是工作,他的工作也几乎是他全部的生活。终日在森林里,与一棵棵不同年轮段、品种的树在一起,他变得更沉默少言了。

来林场后,牧逊学会了做木工,在漫长的冬天里,加班不频繁时,下班之余,或大雪封门出不去了,他就用一些看着还好用的木头,打一只只小桌子,凳子。

另一个业余爱好,就是在房间的花盆里育松树苗,一盆,一盆,育着。一个冬天育出来一批。春天一暖,把小苗挪到屋外的地里,再暖,就种到山上去。

妻子有一次说他:山上的很多树,就是风吹过了,雪盖住了,也没有什么声音,和他过了大半生,我觉得他一点不像是他父母生的——倒像是他种的那些树生了他。

10

牧逊女儿本科毕业后,去了北外读研。研究生毕业,考去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威尼斯办事处。她从小在林区长大,高中毕业前,没出过一次远门,爷爷奶奶家都没有去过。籍贯一栏里,最早时写的是江苏淮阴某县,后来,不知是什么时候,变成了“围场”二字——她的出生地。

小姑娘的本科是在上海念的。大一开学时,牧逊送女儿到北京火车站转车去上海。填报志愿时,女儿说第一不在乎专业,第二不在乎学校,唯一一条是去上海,在她心里,上海是洋气的城市,令她向往,令她着迷。小姑娘那时就计划了自己的未来,离开林场,越远越好。

在北京火车站门口,小姑娘买了一张最新高铁交通图。很多新路修出来,火车也提速了。在交通图上,很多地域间有了更趋于直线的连接。她兴奋地看着地图。

女儿念大学这一年,适逢微信被开发出来。临行前,牧逊买了新的手机、电脑给女儿。说:每天可以打视频电话啦。女儿随之建起家庭群,她给这个三人小群起了名字:木末。女儿说:木末,多洋气。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哈哈,我可比我爸爸年轻时会抒发壮志。

牧逊想起自己二十岁时的矫情,笑了。小姑娘以为他是听了“壮志”两个字笑,说:矫情可不是我的错,遗传。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的问题:爸爸,你以前说森林仙女什么都变得出来,她有一个秘诀,你说我长大了告诉我,原来是我长大了,我再也不会疑惑这样的幼稚问题了。

牧逊说:是有秘诀,我绝对不哄你。秘诀的第一步是她先要有森林,这样她才会长住下来。森林仙女什么都变得出来的秘诀之二,是她变得比较慢,需要爸爸这样有耐心的人的帮助和陪同,只有这样,她才能什么都可以变出来。

“哈哈,超级凡尔赛的老爸。”

“哈,老爸也是在说路,路这么好,你以后去了月球想回家都容易。”

“那爸爸你以后,是回江苏还是在塞罕坝呀。”

“老爸还要再想想。”

“两个字,想这么久啊?”

“爸爸这颗老苍耳,不是又被你更新了系统了嘛,说不定哪天又被你粘了走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