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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2年第6期|王向明:穿过胡同拥抱北京
来源:《长江文艺》2022年第6期 | 王向明  2022年06月27日11:56

北京的腊月比江南冰冷许多。凌晨三点半,沉睡中的大栅栏胡同被一声“吱呀”吵醒。这是我住进百顺胡同后,每天雷打不动听到的声音。开门的动静并不算大,却很准时,硬生生地把我从睡梦中给拖了出来。

这是每天大杂院里的第一个响动。开门的是在胡同里开饭馆的老韩。这是他生活的常态,也是这条胡同的常态。星星还满天铺在夜空里,月亮也高悬在头顶,整座城市,包括我们共同居住的百顺胡同,都还没有睡醒。其实,老韩自己也没有睡醒,闹钟响了三次,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得起来了。

老韩来自安徽,和老伴、儿子经营着一家川湘菜馆,今年快六十了,平时喜欢戴个帽子,帽子底下,是白了一大半的头发。戴上帽子人会显得稍微年轻些。

老韩的饭馆位于北京大栅栏一条名叫铁树斜街的胡同里,顺着铁树斜街径直走下去,就是闻名的前门大街。前门大街也是胡同,不过胡同和胡同不一样,前门大街商业氛围浓厚,是北京有名的小吃一条街,店面装修考究。尤其到了晚上,各种颜色的灯光和大红灯笼亮起来的时候,喜庆又热闹。相比之下,铁树斜街则是老北京的民居胡同,灰砖灰瓦、朴实无华,人流量和前门大街相比,也相去甚远。

老韩的饭馆原本只做中午和晚上两餐,今年受疫情影响,客流量大幅减少。虽然房东在疫情最严重的时候也相应减免了房租,但饭馆的经营还是有些惨淡。为了增加点收入,他和媳妇商量,早上加做早点,能多挣点就多挣点。

老韩的饭馆不大,摆满了也只能放六张四人座的桌子。这六张桌子和这间位于铁树斜街的小馆子,像是一条纽带,二十多年来,把老韩一家跟北京城联系在了一起。

熬粥用的米和做豆浆、豆腐脑要磨的豆子头天晚上已经泡上了,老韩打开火把粥煮上,这边就开始和面,媳妇负责磨豆子。面积不大的厨房里,只能容下两个人转身。夫妻俩忙得热火朝天,要不了多久,油开始在锅里翻滚,一根根泛着金黄的油条被老韩用一双长长的筷子夹出来,放在锅边沿的金属篓子里;粥、豆腐脑和豆浆也做好了,热气腾腾的,被老韩媳妇从锅里倒进保温桶,等待第一个掀开饭馆门帘的客人。

没在胡同住下之前,我总会觉得北京寸土寸金的地方,各种花销都贵得离谱。去了老韩饭馆之后,才知道北京的早餐远比江南便宜许多。粥盛得满,油条个头也大,各来上一份,也才五块钱,基本上能把人吃饱。要是点上两根油条,到中午饭时候,都不知道饿是怎么回事儿。

也正是因为味道好,价格实惠,老韩饭馆的早餐要比中午、晚上热闹许多,客人来来往往,老韩忙忙碌碌。点餐与结账的人中间,有地道的京腔,也有东北、陕西、四川、湖北、河南等天南海北的声音。因为一顿早餐,他们在胡同里相遇,短暂相聚之后,穿过一条条胡同,又各自以不同的方式融入北京。

胡同是老北京城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演绎着这座古都独特的风情和韵味。在一条胡同里,有气势显赫的王府大宅深院、富人商贾的四合大宅院、平民百姓的四合小院,也有像我和老韩租住的大杂院。人们熟知的南锣鼓巷,是北京最古老的街区之一,明清时期则是达官贵人的聚集地,里面的每条胡同,都有着丰厚的文化积淀,每间宅院里,都诉说着一个个老故事。紧挨着南锣鼓巷的帽儿胡同,作为京城十大胡同之一,每一扇木门背后都暗藏乾坤,末代皇后婉容、明代将领洪承畴、北洋军阀冯国璋都曾在此居住。

相比这些富贵之地,我还是喜欢大栅栏一带的民居胡同。没事的时候,我就骑着单车逛胡同。灰墙灰瓦的胡同,一条连着一条,一条挨着一条,不仅仅是城市的脉络,更是老北京居民生活的场所和京城历史文化发展演变的舞台。它记录了历史的变迁、时代的风貌,蕴含着浓郁的文化气息,像是一座座民俗风情博物馆,烙下了人们各种社会生活的印记。每次在胡同里骑行或是漫步,都有一种想在这里住上几晚的强烈愿望,问了几个房屋中介,昂贵的租金又让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国庆节后的第二天,天气出奇地好,既有秋季的清凉,也有晴日的温暖。阳光洒在胡同灰色的屋顶和墙面上,有阳光的地方温暖如春,上了年纪的老北京人坐在门口的阳光里打盹,门前笼子里的鸟叫唤累了,也跟着眯起了眼。原本快节奏的北京,在那一刻,突然间慢了下来。

路过陕西巷一家小卖店,原本想买瓶水,却看到冰柜的拉门上贴着一张纸,写着“平房出租”。我问老板娘:“房子还在吗?”老板娘说:“租房信息是一个朋友贴上的,前脚刚走,你打电话问问。”

房子所在的胡同叫“百顺”,与胭脂胡同、韩家胡同、陕西巷、石头胡同、棕树斜街、朱家胡同、小力胡同并称为“八大胡同”。而百顺胡同,在其中名气最大。当年,京都名伶大都在附近几条胡同居住。至今,百顺胡同的一处宣传墙上,还雕有“人不辞路,虎不辞山,唱戏的不辞百顺、韩家潭”的石刻。

房子位于百顺胡同36号,院子里密密麻麻十几间房,对称地排列在两边,中间是仅容一个人行走的狭窄巷道。每一间房子面积都不大,大点的十几平,小点的七八平。负责管理这个大杂院的,是来自吉林榆树的东哥。东哥具体叫什么,我没多问,或许是跟我认识的很多东北人一样,名字里有个“东”字,就下意识被人喊了“东哥”。

我看到房子的时候,东哥正拿着瓦刀在墙上抹水泥。东北人自带豪爽派,东哥一张口,就听出是好打交道的人:“兄弟,我也不瞒你,这房子昨天刚腾出来,墙皮脱落得厉害,我重新抹一下,反正就这条件,你看行你就租。”

房间里除了一张床,就只有一个货架,新的水泥抹在墙皮脱落的地方,像是一个针线活不好的妇女在一件旧衣服上缝了一块又一块补丁,针脚粗糙不匀称,一点卖相都没有。房子很小,只有两米宽,床放进去,床头床尾都顶到了墙上,满打满算不到十平方。

东哥说:“这里前一天还住着一家三口。一对三十多岁的河北夫妻带着个五六岁的孩子。男人送快递,女人在家带孩子。孩子小的时候,三个人勉强睡在这张两米宽的床上,孩子稍大一些,就显得挤了。后来,孩子父亲在床尾装了一个三层的货架,上面两层放快递,下面一层成了孩子的床。”

男人负责百世快递大栅栏一带的揽件和投递,每天骑着三轮车穿梭在各个胡同之间。早上走的时候,孩子还没睡醒,中午饭基本上是在外面随便对付一口,有时候单子少,也会到老韩的饭馆里要一碗炸酱面或是点一盘饺子,蘸着辣椒油和醋吃得满嘴流油。不过,他觉得最幸福的时候还是晚上收工,该派送的单子派送完了,疲惫了一天回到家,女人已经把菜做好了。菜其实很简单,三个人,一荤一素一碗粥,再打开一瓶牛栏山二锅头——北京人叫它“白牛二”,一斤装的叫“大白牛”,半斤装的叫“小白牛”。生活在这个院子里的人大都好这口,据说每年的销量惊人。

这一家人在这里住了五年。孩子从出生到五岁多,所有关于北京的记忆,都跟这间不到十平方米的小屋有关,他在那个用货架做成的床上,或许做了很多有关北京的梦。不幸的是,孩子在一次顽耍时摔折了腿,北京的医疗成本远比河北老家要高,跨区域报销幅度也会少很多;外加孩子快要上小学了,北京的教育资源他们享受不到,夫妻俩一合计,退了房,带着孩子回老家了。

房子条件不好,价格自然也相对便宜,我如愿住进了北京的胡同。

上大学之前,我曾在建筑工地做过民工,住宿条件简陋,工棚里连上下铺的高低床都没有,铺盖铺在木板上,就成了床。胡同的这间小屋,条件并不比建筑工地强到哪儿去。门朝北,没有窗户,灯熄后的一瞬间,整个世界没有一丝光亮,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

睡在胡同里第一天晚上,我一直在想,没有厕所,洗澡不便,上一个租客,还有住在这个大杂院里的左邻右舍,他们是如何长期在这里生活的?他们是不是和我一样,在遥远的家乡,一些三线或是四线的小城市,拥有舒适的居住环境,单元房里有宽敞的房间,敞亮的客厅,有24小时热水的家,却为了寻求梦想,选择放弃舒适,漂在北京,煎熬着生活的苦。

一个朋友说,不管是哪一类人,不管是什么层次的收入,都能在北京生存下去。在这里,能看到很多阶层差别的不公平,也能瞬间在这种不公平之中找到相对的平衡。你感叹生活艰辛,也会不经意间在马路上看到一个你在电视里见到的某个明星。比如说,在我原先生活的那个江南小城,想听上一堂文学名家的课,不使出浑身解数,还真不一定能有机会。而在北京,经常能在周末去聆听获得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名家的创作分享,不要门票,甚至不用提前报名。对每一个追梦的人来说,这是北京的魔力,也是北京的魅力。他们从祖国的四面八方而来,以不同的方式拥抱着北京。

我拥抱北京的方式,就是穿过一条条胡同,感受这座城市的人间烟火。

关于胡同,老北京人说:“有名的胡同三六千,没名的胡同数不清。”有史料记载,“胡同”是蒙古语,街巷的意思,南北向称为街,东西向称为胡同。街相比胡同要宽些,临街的建筑商铺较多,比如杨梅斜街、樱桃斜街以及老韩开饭馆的铁树斜街。这里的每一条胡同,每一个小院,都有着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

在大杂院里,住我对面的,是两个给超市送货的年轻人,六七平方的小屋里,放下一张两米宽的床,就几乎没有什么活动空间了。两人挤在一张床上睡,他们挺知足,条件好与不好并不重要,关键是省钱。一千五六的房租,两人平摊一下,一个人七八百块钱,就可以在北京的胡同里拥有一处遮风挡雨的小屋。

有一次,我听到他们中间的一个年轻人给家里打电话,语气里带着十足的自豪:“你知道我住的这是啥地方吗?这可是国粹京剧的发祥地,乾隆当皇帝的时候,徽班进京,那春台班就住在我这个百顺胡同,梅兰芳当年就住在这旁边。”

一个送货的年轻人,对北京的胡同竟如此了解,让我心生佩服。胡同的房子隔音效果很差,年轻人打电话嗓门也大,听着跟站在我旁边说话差不多。

我生在豫北,工作在江南,听到他浓重的乡音,一下子让我有了亲切感。我问他:“你是河南的?”他转身,先是憨厚一笑:“啊,河南周口咧。”老乡的身份,一下子拉近了我们的距离,头一次见面的陌生感瞬间也淡然无存。

我说:“啥时候你不忙,我请你喝酒,把屋里那个老乡一起喊上。”

“中!”他答应得很爽快。

从我们居住的百顺胡同出发,穿过陕西巷,沿着铁树斜街走上几百米,就到了老韩的饭馆。在这条胡同里,老韩的菜馆并不出众,我第一次去他那里吃饭,是因为他的那句吆喝:“进来吧,好吃不贵,不好吃不要钱。”

我起初并没有打算进,像路过之前的几家店一样,准备只做一个过客。他的这句吆喝,让我改变了主意。做生意就得吆喝,要不人家不知道你是干吗的,这点我深有体会。

我小的时候,父亲种了很多韭菜。韭菜要一茬一茬割,该割的时候不割,一旦长老,就卖不出去了,也会影响下一茬的生长。父亲一个人卖不完,眼看菜要老在地里。我那年十一岁上小学四年级自告奋勇对父亲说:“爸,要不我放学帮你卖吧,不过卖的钱得让我自己存着,将来交学费用。”父亲没拒绝,第二天我就挎着菜篮子出发了。

没出发的时候信誓旦旦,一走出家门,心里立马就虚了,我挎着菜篮子只顾走,脸红到脖子根,从村西头走到村东头,一斤菜也没卖出去。村里的一个婶子问我,你挎一篮子韭菜弄啥去?我说:“卖。”婶子说,你不吆喝,人家知道你是干吗的?

如今,老韩的吆喝,与我二十五年前的记忆碰撞在一起,牵着我的思维径直走进了他的饭馆。店里生意不好,我边吃边和老板闲聊。他说,算上今年,在北京待了二十多年了,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没买房子,到现在还租住在胡同平房里,夜里上厕所得跑七八十米远,被窝里攒的那点热气一进一出全折腾没了,从屋里到外面,人一下子给冻精神了,深更半夜的还睡不着了。

由于疫情,街面上不少店都挂了转租的牌子。老韩算是比较幸运,房东免了不少房租,外加自己前些年的积蓄,勉强还能撑着。不过,中、晚两餐生意维持不了开销,只能硬着头皮把早餐也做上了。每天凌晨三点半起床,早餐卖完准备午餐,午餐到晚餐中间的空档,可以回胡同里睡上两三个小时,然后再熬到夜里十一二点,第二天早上凌晨三点半起床,如此周而复始地奔波于住地跟饭馆的胡同间。那时候,我才知道,每天早上那声“吱呀”声来自老韩。相比之前影响自己睡觉的抱怨,内心对他投去的,更多是怜悯与佩服。如果能安享生活,谁又愿意为了生存疲于奔命?

打那以后,只要我回到胡同,不管是早餐午饭还是晚饭,哪怕是吃一碗炸酱面,我都会选择去老韩的饭馆。

这一次,我和住在对门的两个老乡,在老韩的饭馆要了几个硬菜,两瓶“白牛二”。打电话的老乡叫田野,另一个叫李子涛,两个人来自同一个村子。酒至酣处,我问田野,你对胡同挺有研究的嘛。田野脸一下子红了,有啥研究,胡同的墙上都有介绍,一天跑多少趟,两天记一个字也会背了。李子涛说,田野喜欢历史,小时候家里穷,初中就辍学去广州打工了,但内心一直向往北京,这里是首都,有历史,也有文化。

李子涛这么说,田野还有点不好意思,端起酒杯说,啥喜欢不喜欢的,就是没事瞎看看。我敬他酒,让他给我讲讲百顺胡同,他举起酒杯,推脱说你一看就是大学生,我能给你讲啥。我执意要他讲。他把酒喝了个底朝天,说那我就随便扯扯闲篇:陕西百顺石头城,韩家潭畔弦歌声……说的就是咱这大栅栏的八大胡同。不过,现在人说起“八大胡同”,就只想着野史中那些青楼妓院、烟花女子,其实不准确。“八大胡同”可不限于这八条,而是前门一带多数带有妓院楚馆的烟花柳巷;再有一个,“八大胡同”当时因为风月场出名,最初实际上是京剧班子频繁驻扎才红火起来的,所以说这里是京剧的发源地。铁树斜街101号,就在这饭馆不远处,就是梅兰芳出生的地方。咱住那隔壁34号,是京剧之父程长庚故居;斜对面不远55号,是青衣泰斗陈德霖故居;咱住那个,是著名武生迟月亭故居……

话匣子一打开,田野顿时变得滔滔不绝,像是压抑许久突然找到了可以交流的对象。话越聊越投机,酒也越喝越多,回去的路上,田野突然问我:“你说人虚荣不,咱明明住的是这小破房子,两个大男人睡一张床上,连个窗户都没有,回家打电话的时候还吹得天花乱坠。”我搂着他的肩膀,说你那是孝顺,不想让家里人担心。他突然抱着我哭了,哭声在夜晚的胡同传出去好远。

其实不只是田野,李子涛,包括我也一样,一个人漂在北京,牵扯着一个家庭的思念。在这一点上,管理这个大杂院的东哥更是深有感触,他已经七个月没回家了。有疫情的原因,有工作的原因,也因女儿的一句话。上一次他回去,临走的时候,女儿对他说:“爸爸,你以后别回来了,我已经习惯你不在家了。你半年不回,回来待两天又走,我会更想你,还不如不回!”

我和东哥签下租房协议后,发了一条朋友圈,为了多年以后寻找这一年我在北京的痕迹,也为了庆祝在偌大的北京城,我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屋。尽管简陋,却是我拥抱北京的阵地。

能住在前门附近的胡同,不少人觉得是一件特别豪气的事情。他们和我最初的感觉一样,北京的胡同身价都高不可攀,即便是租住,也要付出昂贵的租金。这是因为,人们总是习惯于抬起头往上看,追崇高贵富裕的生活,却经常忽略,再发达的地方,都会有一些靠下苦力生活在城市角落的不起眼的小人物。就像老韩,在这座城市里,他的饭馆连同他自己,其实都是可有可无的。但每次回到老家,乡亲们听说他在前门大栅栏的胡同里开饭店,都认为那一定是腰包鼓得装不下的大老板,从来不敢想象他为了多挣下一点钱,早点在北京买上一间小屋,每天只能睡上三四个小时。

妻子把我的朋友圈拿给母亲看,老人家很快就把电话打来了,问我是不是跑到乡下租房去了,怎么连个暖气都没有?我说这可不是乡下,是皇城根下。母亲问,那儿离天安门,离毛主席纪念堂远不远?

母亲生于五十年代末,那个时候,群众发自内心地对毛主席无限崇敬、热爱。不管是不是共产党员,即便是像我母亲一样大字不识的农村孩子,都最听毛主席的话,最听共产党的话。家家户户堂屋当门的墙上,都贴着毛主席的画像。在母亲眼里,毛主席是让她吃饱穿暖的恩人。

六十多岁的母亲,跟土地打了半辈子交道。早些年,农业尚未实现机械化,播种、灌溉、除草、收割、入仓等一系列农业活动,全靠人力劳动。从开春到秋收,每天起早贪黑跟土地较劲,到了冬天没有农活的季节,为了能给我们挣点学费,又会像男人一样出去揽些苦力活。母亲生我的前一天,还挺着肚子在田里除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过度劳累,母亲腰腿疼痛的症状越来越严重,不能多走,也不能长久站立。

在我走出农村之前,县城是母亲去过最远的地方,见过最大的城市。我参加工作后,想趁着母亲腰腿还算可以,带她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每次母亲都说,外面有啥好看的,城里的楼都一样,我这腿也跟不上趟儿。其实,这都不是根本原因,主要是看我那时候还没在城里安家置业,母亲不想让我花钱。

这次我到了北京,每次跟母亲视频,她都问我:“去天安门了没,去看毛主席了没?”我说看了,天天坐地铁从那儿过。母亲说,你给我拍张照片看看。我把站在天安门前的照片发给她,母亲问:“毛主席的呢?”我说毛主席纪念堂不让拍照。母亲“哦”了一声,语气里有点失望。我说:“妈,下次我回去把你带回来,你亲眼来看看天安门,看看毛主席。”母亲眼里立马有了光,随即又暗淡下去,那来回路费得花不少钱吧?

母亲虽然心疼钱,但因为是来北京,最后还是同意了。为了省钱,母亲坚持住在我租的那间平房。母亲说,这房子这么破,政府咋不拆了盖楼。我说别小看这小平房,距离天安门两公里,一平方卖二十多万。母亲听了先是一惊,随后又变得平静:“离天安门这么近,难怪卖这么贵。”

两公里路程,对正常人来说,闲逛着就去了,对于腰腿不好的母亲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从胡同去天安门的路上,我担心母亲身体吃不消,要打个车。母亲坚决不同意,说以前毛主席领兵打仗,爬雪山过草地,两万五千里长征都过了,咱这几里地算啥。

母亲没上过学,是个地道的农村妇女,北京和她关联的,不是故宫、长城、颐和园、南锣鼓巷,只要能去一趟天安门,能亲眼看看躺在水晶棺里的毛主席,对她来说,就是拥抱了整座北京。

出发之前,母亲特意换上了新买的衣服,路上走得很坚决,一步也没停歇。在天安门前照相的时候,她先摸摸衣领,再拽一拽衣角,我让她笑一笑,她依然一脸严肃。在母亲内心,与天安门、与毛主席合影,是一生中必须完成的使命,嬉笑不得。

参观毛主席纪念堂的人很多,队伍排了几个来回,时间长了,母亲手撑着腰,我说要是吃不消就回吧。母亲说,没事,吃得消。直到一个小时后走出纪念堂,母亲才找了一个台阶坐下来歇会,她说:“看毛主席躺在那儿,总感觉他只是睡着了。”我想说毛主席虽然走了,但他的思想还在,想想又打住了,没必要在母亲面前故弄玄虚。在母亲那代人看来,毛主席一直都活在他们心中。

在北京的日子,我经常背着包从胡同出发,前往天通苑、回龙观、通州、大兴、皮村,乃至地理位置隶属河北廊坊的燕郊,体验北漂聚集地的真实生活。他们为梦想而来,工作在城里,租住在市郊,上班单程最长的时间两个半小时。

地处北京北五环外的天通苑,是亚洲最大的社区,三十万的固定人口,六十万的北漂,他们每天迎着城市的第一缕阳光开始奔波,在夜幕沉沉时才回到栖身之所。站在天通苑地铁站的天桥上,即便是在晴好的日子,依然看不到小区的尽头。

和天通苑一样,回龙观、北京像素、河北燕郊,这些北漂们闯进北京最初的落脚点,因为房租相对便宜,安放着千万个北漂人不安的现实和果敢的梦想,有人在此启航,也有人在疲于奔波中黯然神伤。他们向往的北京太美好,他们拥有的北京太艰难,他们想依托这样的过渡,实现拥有理想中北京的愿望。

我时常躺在胡同的床上,回味远途上班跋涉的艰辛和疲惫,庆幸自己在皇城根下拥有这样一间小屋,刚好容下对北京、对文学的痴念与向往。我也时常会站在仅容一人行走的巷道里,仰望头顶湛蓝的天空,让文学的梦想飘向朝阳区最东端那个叫皮村的地方。

皮村,一个北京市郊的村庄,地处北京与燕郊交界地带。公交车在村口的环岛边上停下,环岛向西,笔直的马路通往繁华的北京城区,向北则是皮村,是租住在此的两万多名外来打工者眼中的另一个北京。

我慕名前去皮村,是因为那里的文学小组。那些户籍在农村却早已不在老家种地的外来务工人员,花上几百块钱,就可以在这里寻找到一处栖身之所。他们分布在城市的角落和夹缝之中,其中有很多怀揣文学梦想的人,他们需要文学阵地,需要精神抚慰,需要被肯定、被鼓励。但主流的文化阵地对他们来说,太过遥远,于是他们抱团取暖,在那个偏远的、本不为人所知的小村庄,成立了自己的文学小组。白天他们是建筑工、装修工、电工、瓦工、装卸工;夜深人静,他们围聚在一起,就是文学的追梦人。他们用手中的笔,书写城市的角落和工人们的喜怒哀乐。看见他们,我就会想起多年前的自己,在建筑工地的空地上,捧一本文学书籍,在文学的世界里感知路遥、陈忠实、二月河、贾平凹。也正是文学的力量,让我从一名建筑工人重新燃起求知的欲望,走进大学的校门,并拿起笔,书写发生在祖国大地上那些动人的故事。

我从胡同一次次出去,去往前门、天安门、故宫,去往房山、昌平、门头沟,去往怀柔、密云、平谷、顺义,去往我没有去过的北京的每一个角落,用脚步丈量首都的博大与深厚,然后拖着疲惫的身体重新回到胡同。那间简陋的不能再简陋的小屋,是我拥抱北京后精神和肉体的归宿。

柿子在桌子上放软的时候,我离开了胡同。

那是我刚住进来的时候田野给我的。那天,他骑着三轮车送货,一棵生长在公园边上的柿子树,黄澄澄的柿子挂在枝头,像是一个个小灯笼,熟透之后从枝头落下,腐朽成泥土,成为树木生长新的肥料。果子是树的作品,被人摘下是一种认可,农村出生的田野再明白不过。就像是家里种的麦子、玉米、大豆,它们倾尽了生命里所有的能量孕育出的果实,如果不被采撷,不被加工,对庄稼本身来说,就是一种遗弃。

田野把树上能够得着的柿子摘下,带回家里。那天,他打完电话,我和他打招呼,他把柿子送给我,算是老乡初次见面的礼物。

走的那天,我把被褥留给了田野和李子涛,烧水壶留给了老韩,挂衣架给了东哥。我们在这里短暂相聚,很快又在这里分别。他们为了梦想,长年在这里生活;我不过是寻找一份体验,成为这里一位短暂的过客。

“晚上喝酒吧,我请,算是为老乡送行。”田野说,“还去老韩的饭馆。”

饭馆生意依旧不景气,老韩刚好得以有空陪我们一起坐下来喝酒。菜并不丰盛,酒还是“白牛二”。窗外寒风肆虐,零星飘着雪花,屋内推杯换盏,几个为梦想打拼的北漂人,经历着属于自己的狂欢。烤鱼的托盘下,酒精炉烧得正旺,托盘上面热气腾腾,寒冷的夜里,我感受到了别样的温暖。

我挺庆幸在那条胡同里,遇见和我一样的他们。酒喝多了,他们给我讲在北京的工作和生活,那里有乡愁,有牵挂,有欢喜,有无奈。我把他们的故事记在心里,准备以后写成文章,成为传播他们故事的文字。

田野请客,老韩不肯收钱,我还是偷偷扫了店里付款的二维码。田野听到钱到账的声音,跟我急眼:“明明是我喊请客的嘛!”老韩也不高兴:“起码要打个折嘛!”

出了饭馆,就意味着告别,和胡同告别,也和新认识的他们告别,和这条街巷历史里的故事告别。这些皇城根下弯弯绕绕的胡同,低矮、破旧,每一条却都有自己的说头儿,都有自己的故事。它们辉煌过、屈辱过,在中国人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下,又开始了新的复兴。住在胡同里的人,不管是长居于此的老北京,还是像田野、老韩、东哥一样的外来务工人员,正是一个个小小的他们,撑起了大大的北京。他们和生活在天通苑、回龙观、北京像素、皮村以及河北燕郊的北漂人一样,在日常的工作和生活里,让北京这座拥有两千多万人口的城市正常运转、日渐繁华。站在城市的高楼上俯视大地,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他们渺小得如同蝼蚁,但也正是这些看似渺小的他们,让中国尊、中央广播电视塔、国贸等一座座城市地标拔地而起;也正是这些看似卑微的他们,在疫情期间,拔掉自己菜地里的蔬菜,义务捐献给疫情重灾区,倾囊助力祖国打赢疫情防控阻击战。

和他们告别后,我又走过百顺胡同、陕西巷、铁树斜街,走过前门,走到天安门广场,寒风素冷,我又想起母亲,想起她拍照时一脸严肃的表情。她来北京不是旅游,而是一次初心之旅,这座城市躺着那位让她吃饱穿暖的老人,减免农业税、发放粮食补贴、危房补助等一系列助农惠农的政策,从这座神圣的城市里出台,让她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一年比一年富裕。

我感谢那条胡同,感谢胡同里那间只有一张床的小平房,它容纳了我的梦想,承载着母亲在北京的美好记忆。与其说是与胡同告别,不如说是换了一种形式的拥有,它早已和梦想一样,深藏在内心深处。许多年以后,想起北漂的日子,就会想起那条胡同,那间小屋。我曾经从小屋出发,穿过一条条胡同,拥抱过整个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