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2022年第7期|曹军庆:本报通讯员(节选)
曹军庆,男,生于1962年,湖北省作协文学院专业作家,现居武汉。有多部长篇小说和中短篇小说集出版。
编者说
章晋初猝死街头,欲盖弥彰的戏剧性人生戛然而止,他生前由报刊红人到负债累累,人生如谜,唯有其追随者李义信是“知情者”,章晋初不为人知的神秘人生被李义信在酒桌之上娓娓道来。我有疑问:一个人死后,真的可以把生前的一切托付给另一个人来讲述吗?被托付的另一个人值得完全信任吗?
本报通讯员
文/曹军庆
我可能在章晋初死之前三个月还见过他,也可能是两个月,要不然就是两个半月。在我们县城的解放路上,他和李义信刚从一家小酒馆出来。我老远就看见他们了,他们个儿高,身高都过了一米八五,远远望去,脑袋明显像是悬在其他人脑袋之上。人多,身子也隐在其他人身子当中,唯有他们的脑袋如同由无形之手提拎着,在满街熙熙攘攘的脑袋上移动。我有些吃惊,章晋初的脸孔在空气中显得浮肿,这使得他的头颅看上去比从前大了一号。我想起来了,章晋初有严重的酒精依赖症,外貌上有此变化也就不足为怪。记得他不喝酒就像是掉了魂儿,无精打采,只要一喝酒,魂儿即刻就能附体。
穿过人群,我们终归在大街上碰面了,面对面站在一块儿。他和我热情握手,他的手掌宽大,温暖有力。
我说,“你回来了。”
“回来了。”他压低声音说,然后把我拉到街边,远离李义信。
“我跟你说,这话我只跟你说。”就像接上头了,他跟我说着只有在密友间才能说的私房话。“我有几十套房子呢,唉,房子太多了,在上海在北京我还有别墅,随便出手一套就不得了。但是我不出手,又不缺钱,卖房子干吗?你知道吗?我跟许多房地产大佬是朋友,是哥们儿,王石呀、王健林呀,都是我铁哥们儿。”又来了,还是老一套,我记得半年前以至于两年前碰到他,他也这么说过,仿佛是编好的台词,说得比背台词还顺溜。
第一次听他说这些还觉得特别突兀,听多了就习惯了,就当和熟人见面时,彼此说说“天气还不错”一个意思。
他又说,“我在外面有很多女人,都是漂亮女人,最小的那个只有十九岁,不对,只有十八岁。她们给我生孩子,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我有多少个私生子了。我的私生子分散在各个城市里,他们都跟母亲生活在一起,住着高档房子,上昂贵的私立学校。”
说完这些,他好像有些疲惫。我没有在他脸上看到极度亢奋,拼命掩饰的心虚或飘忽不定的狡黠,什么都没有,这些理应在醉酒者或信口胡诌人脸上出现的表情,在他脸上一点痕迹也没有。不过是闲聊,如同聊他家里刚刚添置了什么家具那么普通。他轻飘飘地说着,跟聊家常没什么两样。
“我现在不行了,主要是体能不行,但是请你相信,我还在生孩子。我们国家的科技很发达,厉害着呢。我把精子送出去,送给我的女人。她们有的自己替我怀孕,不想怀的,就配上自己的卵子找另外的女人代孕。”
他提到代孕,这个时候提代孕真是巧合?某个电影明星因代孕事件身败名裂,有关她的小道消息和八卦新闻传得铺天盖地。他是不是新闻看多了,也难怪,我想起他那颗脑袋原本就是新闻脑袋,新闻是他的老本行。
李义信向我递眼色,转身把他拉走了。他和颜悦色地对他说,“人家有事呢,你还说个没完。”
我看着他们的后脑勺又悬在其他人脑袋之上移动,渐渐远去。他们老在一起,像个二人组合,类似哼哈二将那种。可惜我无法给他们的组合想出恰如其分的名字,有了名字,一说就知道是他们,比如唱歌的凤凰传奇或玖月奇迹。我就是想不好,但是,没有组合名字也不影响他们好多年都是搭档,他们很少分开,几乎从未分开。
章晋初退休后搬到重庆去了,跟着儿子住,隔三岔五他就要回来,在那里即使住久了也不习惯。每次回来,李义信都陪着他,还请他喝酒。李义信现在比他混得好,儿子从清华大学毕业,又到英国留学,后来留在纽卡斯尔工作,娶了个上海女孩,女孩在伦敦。李义信到了晚年,家庭条件突然好了,不缺钱花,儿子还经常寄英镑回来,嘱咐他讲究生活质量。他乐在心里,在外行事依然谨慎低调,从不乱夸儿子,喝多了酒也不张牙舞爪。衣着打扮还像农民,保持着本色,与从前无异。因为手上有些钱,章晋初回来了,李义信就有能力请他下馆子。馆子虽说是苍蝇小馆子,却也总算有个去处,不至于说章晋初回来了没有着落,无人接待。
他们是搭档,也是朋友,境况却有天壤之别。人跟人没法比,尤其朋友之间,真要细细比来比去的话,难过的那一方死的心都会有。李义信的儿子在国外风生水起,章晋初的儿子却在重庆打工,听说还是在饿了么公司送外卖。房子也住得窄,还要起早贪黑干活,穷困之家百事哀,章晋初跟他们挤在一起,当然住不惯。可是从前不同,从前他们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没想到的是两个人的人生到了老年被反转了,调了个个儿。李义信请章晋初到苍蝇小馆子喝酒,在外人看来,就像是一个人在好心地接济另一个人。
章晋初碰到每个人,都会说一通那番话,就像跟我说的那样,他信誓旦旦地说他有多少套房子,有多少个女人。那些说辞听着耳熟,就像是在背诵网上贪官们的犯罪资料,他把那些贪官公之于众的罪行拿过来,贴在自己脸上,并以此炫耀。那些倒台的大贪官,每去掉一项罪,都能减轻若干处罚;每增加一项罪,又会加重若干处罚。谁都想避重就轻,可是章晋初对那些贪官们不愿承认的罪行求之不得,巴不得据为己有,将人们津津乐道的所有那些罪名全都归于自己名下。他愿意揽下那些罪,愿意将那些罪戴到头上。在他看来,那根本不是什么恶名,而是荣耀。
当然,也可能他不是那样想,他只是说说而已。
只是说说而已吗?第一次听他说,我都听傻了。后来找到一次机会,我不得不向李义信求证,我问他,“章晋初是不是疯了?他说的那些话可不都是鬼话。”
“不,他没疯,我确定他没疯。”李义信说,“除了自我吹嘘,除了那些反复自我吹嘘的故事,在其他方面他的脑子都是清醒的。你知道他在胡乱瞎吹就行了,没人把他那些故事当真,只有他自己当真,他把自己重复说出的事情都当成真的了。好在他的脑子确实没坏,他不是神经病。”
“脑子没坏,怎么会说那种鬼话,又怎么会信以为真?”
“他不觉得是鬼话,不过次数说多了,他便觉得那就是事实。”
“那还不是脑子坏了。”
“他脑子没坏,那只是他脑子中的一部分。”
“脑子中居然有这样一部分,还有其他部分吗,那么其他部分还会好吗?”
“有,他脑子中的其他部分都是好的。”
这便是李义信给我的答复,他的解释语焉不详,逻辑上也不是太通顺,但他是章晋初的权威叙事者,我们都是从他这里了解章晋初。他们是铁杆盟友,有关章晋初的疑问,我们都会去问李义信。而章晋初身上的疑问实在太多了,说不通的地方也太多了,他是个奇人,关于他的各种混乱的信息,李义信大概是最可靠的也是最后的裁决者。
我对此将信将疑,一个人可以这样吗:他的神志在这些事情上面是清醒的,在另一些事情上面又是糊涂的,可以这样吗?他到处说自己有多少套房子,有多少个女人和私生子,到底出于何种目的?也许目的他已经忘记了,也许说辞本身就是目的。
当我向李义信求证,我问他章晋初是不是疯了的时候,章晋初已经去世了。谈论他的朋友,也即是在谈论一个死者。章晋初是早逝者,李义信因此成了比他长寿——于是可以从容讲述他过往历史的那个人。
章晋初死在重庆街头,他走着走着,突然倒地不起,有路人报警,警方由手机通话记录找到他儿子。儿子将其火化,并把他的骨灰撒入长江。他妻子住在武汉娘家,并没有前去奔丧。直到这时候,我们才知道,其实章晋初的家早就散了,早离婚了。他曾经是全县公众人物,但大家只了解他外在的事情,没有人知道他的家事。这样一个公众人物说走就走了,至于他隐藏的那一面,如果没有知情者说出来,也会被他一并带走。
知情者只能是李义信,章晋初的死讯,便是他最早在微信朋友圈披露的。他发了一张两人早年的合影照片,照片里的章晋初意气风发,另一个男人李义信拘谨鲁钝。他给照片配上文字:本报通讯员章晋初在重庆羽化登仙,文字后面连着缀上几个泪水长流的表情图标。这条微信,有点类似章晋初的死亡官宣。在它之外和之后,再没有另外的信息。吊诡的是,我们县里从前的新闻教父,在他死后却没有任何新闻。如果不是李义信的私人关系,如果没有他在线下绘声绘色的讲述,不会有人知道并谈论发生在重庆街头的那悲惨一幕。
当章晋初在全县红得发紫的那些年份里,李义信只是他毫不起眼的跟班,他的年龄比章晋初还要大五岁,但是在比自己年轻的同伴面前却插不上嘴。他们一同出去采访,李义信从头至尾只能当个缄默者。
那些年,每个县都有通讯报道组,报道组一般会放在宣传部,也有放在文化局的,章晋初的身份是报道组的通讯员。因为实在忙不过来,需要抽调人上来组建一个报道班子,于是选中了海棠镇办公室写材料的李义信,他被调来做了章晋初的助手。两人正是从这时候,开始了他们的职业搭档生涯。李义信进了城,却还脱不了农民底子,说话行事畏手畏脚。反观章晋初,完全是另一种范儿,人高马大,风流倜傥,派头十足。可能是经常陪同北京和省城记者的原因,章晋初身上自带光芒,甚至有比那些正式记者更厉害的派头。在我们看来,他就是记者,但他又不是记者,他在《人民日报》《湖北日报》以及我们市里的报纸上发表新闻稿件,开头第一句话都是“本报通讯员章晋初报道”。他在每一张报纸那里,都是本报通讯员。因此他比记者更自由,有更多平台,记者只能在自己供职的报纸上发表新闻,他在哪里都可以发表。很多时候,他都笑称自己是本报通讯员,实际上本报通讯员是他头上戴着的一顶光环。
中央和省里的记者来了,都由他陪同,由他安排行程,张罗饭局。人家写了稿件,出于客套,也会捎带上他的名字,文章开头都是“本报记者谁谁谁本报通讯员章晋初报道”。加上他自己独立发表的新闻,那些年县里所有的新闻,可能都是从章晋初这个口径传播出去的。注意!那些年还没有互联网,也还没有自媒体,这些东西很久之后才出现。他所报道的,都是正面的先进典型,一直在为方方面面的政绩添砖加瓦。他经历了多任领导,真要数起来,可以数出一大串名字。这些人都得到升迁,县里的领导升到地级市去了,运气好的,还有些升到省里去了;乡镇领导升到县里来了,科局长们进了四大班子。尽管升迁各有缘由,章晋初的报道总还是能起到不言自明的作用。用他自谦的话说,算是敲边鼓的作用吧。
有了这个身份,有了这个工作带来的潜在的功能性原因,章晋初走到哪里都很吃香,都能吃得开。领导会放下架子,跟他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他是县里的无冕之王,不是官,却见官大一级。见官大一级不是他说的,而是县长说的。县长要属下们配合章晋初采访,说了这句话,那是章晋初一生中的黄金时期。每个人都不一定会有这么好的黄金时期,而且,他的黄金时期在时间上并不是昙花一现,时间长度持续了十好几年到二十年。那段时间,李义信一直跟着他。可惜的是,章晋初没有抓住他的命运。
李义信在线下讲述章晋初死讯的酒局上喝醉了,他眼泪汪汪地说,“章晋初没有抓住自己的命运,他如果抓住了命运,不会是这种结局。”
章晋初死后,李义信自然而然成了他朋友的命运讲述者。但是一个人死后,真的可以由另一个人来讲述他生前的一切吗?还有一个我们已经知道了的事实,即当年李义信给章晋初做助手的时候,他的内心是极其自卑的,因为一直被碾轧,甚至多次有过自我否定的负面感受。这些曾经有过的情绪,在他现在讲述章晋初时,是否发生过微妙的发酵作用呢,我们对此一无所知。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我们只能听他说。要了解章晋初,只能找李义信。除非某一天,突然冒出了另外的人证或物证。这种可能性并不总能出现,老实说诸多世事都将成谜,或是只能成为被讲出来的样子。
章晋初把发表的稿件从报纸上剪下来,规整地贴在剪报簿上。这是他的爱好,也是县里通讯员长期以来养成的习惯和规矩。他是高产的新闻工作者,剪贴的新闻作品累积有好几十个簿子,堆在地板上,比办公桌还要高出一截。在章晋初最失败的时候,他断崖式的失败主宰了他的后半生,那时候,他偶尔会躲在屋子里,守着一堆剪报簿痛哭。这一幕也是李义信讲出来的,李义信讲得活灵活现,就像是亲眼所见。他说,章晋初在外面跟人说他有多少房子有多少女人有多少私生子,直说得栩栩如生,说累了便回去,扑倒在剪报簿上痛哭。或者他先在屋子里,扑倒在剪报簿上痛哭,哭累了再出去,跟碰到的每个人宣扬,他买了多少房子养了多少女人生了多少个私生子。
我只能看到他当着我们的面胡吹,我们也都知道那是假的,却谁也不忍心戳穿他,他那么破败潦倒的样子哪像是有房子有女人。至于他脆弱的另一面,比如守着剪报簿痛哭,那很可能也是真实的,只是章晋初始终守口如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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