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2年第3期|戴冰:被占领的房间(选读)
戴冰,1968年生于贵阳,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协会员,《文汇报》专栏作家,贵州省作协副主席,贵州文学院副院长。出版小说、散文、学术随笔作品十余部。获省市文学奖多项。作品散见于《十月》《花城》《钟山》《天涯》《中国作家》《作家》《山花》《江南》《长江文艺》《杨子江》《星星》《新华文摘》《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散文海外版》《作家文摘》等。入选《城市小说十年选》《文汇报年度精选》等选本。中篇小说《张琼与艾玛宗兹》进入2019年中国“城市文学”排行搒专家推荐搒及读者人气搒。
被占领的房间
戴冰
我准备回来办一家出版公司。毛毛在电话里说。口气又突兀又亢奋,完全打乱了李楠当时的心情。
接电话时,李楠正一个人坐在家里的餐桌前,就着一碟烤香肠喝闷酒。那天是他三十八岁生日,也是他婚姻死亡整整一周年的祭日。两个日子之所以叠在一起,是因为过三十七岁生日那天,他和前妻王晶吵架,吵过了头。虽然他们从谈恋爱开始就不断吵闹,但他从没想到他们会吵到离婚的地步。事隔一年,他觉得自己应该好好反省一下整件事情,从他认识王晶的那个周五开始,到他们一个在客厅,一个在卧室,各自起草离婚协议的那个周三为止。但那天晚上,他才梳理到他们第一次接吻,嘴里一股刚吃完重庆火锅的麻辣味,毛毛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你上次不是说在卖酵素吗,包治百病那种。李楠说。对了,再上一次你好像又在什么地方打隧道。你跨界是不是也跨得太大了。跟个瞎眼蚊子似的,左一嘴,右一嘴。
李楠和毛毛是小学到高中的同学,关系谈不上特别亲密,但毕竟在一间教室里坐了十多年,毕业之后又始终没断过联系,所以按王晶的说法,他们有点像一对关系疏远的亲兄弟。
我仔细盘算过了,毛毛说,搞出版,比打隧道成本低,又比卖酵素利润高。这次我好不容易才请到几个朋友加盟。这几个朋友跟我原来认识的那些人完全不是一个档次,都是一些巨大的人物。当年有一本书,反腐的,名字有点复杂,火得要命,第一次就印了五万本,半年之内加印三次。最后你猜一共印了多少,二十多万本呢。一本定价三十八元,二十多万本你算算码洋是多少。做这本书的人,名字我暂时不告诉你,商业机密,这次就被我说动了,同意合伙。我听他说过做这本书的过程,就跟看电影似的,让人一惊一乍。他不知在哪里听说有人在写这样一本书,半夜三更跑到人家去,跷起二郞腿,坐在沙发上,拿着才写了一半的稿子就看,烟灰抖了人家里一地。而且那还是初稿,红一块绿一块的。看了不到一小时,他唰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工行卡,递过去,说,兄弟,这里面有十五万元,你先拿着零花,算订金,其他事写完咱们再聊。果不其然,就像赌石一样,赌石你知道的吧,一大块丑石头,放在成语里那叫璞。璞不琢不成玉,玉不琢不成器嘛。
毛毛说话向来就这样,天一句地一句。李楠听得不耐烦,就问他,所以呢?
所以我对这个出版公司很有信心啊。毛毛继续说。除了这人,我还在一家大出版社挖到一个编辑,也是一个巨大的人物。年纪不大,但无书不读。据说有个在国外得过文学大奖的中国作家,那个作家每写一本书,都要找这个人先看,看故事啊、人物啊什么的,跟别的作家写的东西有没有相同的地方。有,就赶紧改,没有,这才拿出来出版。
你说正事,李楠说,所以呢?
是这样的。毛毛的声音一下子有点吞吞吐吐。因为人家要加盟我这个公司,所以这个月底到期,就不再续签原先在北京租的房子了。但别的几个人一时又还到不了位,交接工作需要时间对不对,中间有个时间差。反正就是得给人家先找个地方住下来。这人原先是个写诗的,有一句很有名:她拿着一个干净的玻璃杯,擦着一块肮脏的抹桌布。女人的那个她啊,不是男人的那个他。男人一般不做家务嘛。
神经病啊。李楠说,这也叫诗?
毛毛没接他的话,而是在电话那头吞了口唾沫,说,所以我想来想去,就想到了你。
李楠没发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跟他有什么关系,但以他对毛毛的了解,他知道这些话不会是闲扯淡,于是前前后后把毛毛的话捋了一遍,这才有点反应过来。
你的意思是要让谁来我这里住?他问毛毛,工行卡那个还是神经病那个?
神经病那个。毛毛说,又赶紧解释。我不是说人家是神经病啊,你可别乱说。我是说你不是和你爸妈住门对门吗,现在又孤家寡人一个。你爸妈有保姆,不用你做啥,其实也就是多双筷子多个碗的事。也只有你有这个条件。你没和父母住一起又没离婚,我也不会想到你。就算你没跟王晶离婚,你不一样也啥都不做吗。
毛毛说的都是事实,但李楠始终觉得哪里不对。在没想清楚哪里不对之前,他又问毛毛,住多久?
毛毛想了下,说最多不超过两个月。
两个月?李楠叫起来。怎么可能。
这事是怪我,毛毛说,公司离不开这人。说实话,要我出钱去住宾馆,人家那江湖地位,至少也得四星。两个月呢。公司筹备期,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还要吃要喝,这钱花得多冤。我一冲动,就给人家说没问题,可以住我一哥们儿家。住家里舒服啊,有情怀,有温度。我这人就是冲动。冲动是魔鬼。我知道,但没办法,我这是胎里病,改不了的。
住几天还可以商量,李楠说,两个月不可能。
我话都说出去了。毛毛说,就算你还我个人情好不好。当年我其实也是比较喜欢王晶的,但我可没和你抢,我要是出手,你知道的,我就不用说了。你们是一直吵,但离婚之前,你好歹也算是个有老婆的人对吧。
离婚之前是个有老婆的人,李楠笑起来,这是什么屁话。
我都给人家打了包票。毛毛有点急起来。我又收不回去。公司还没开张,我就失信,人家怎么看我。做生意,最讲究的就是诚信。你帮我这一次,事成之后,我提头来谢。
但两个月实在是太长了点。李楠发现有个重要的问题一直忘了问。
这神经病到底男的女的啊。他问。
女的,毛毛说,三十四岁,比我们小四岁。
啊,李楠脱口惊呼了一声。
你看,毛毛笑起来,我就知道,一说是女的你态度就不一样了。这一年,是不是很寂寞,很难熬啊。果然。
果然个屁。李楠说,我是想说男的方便些,一个女的,孤男寡女住在一套房子里……
你想多了。毛毛说,你还怕人家打你主意?
毛毛在电话那头沉吟起来,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始说话,口气变得慢吞吞的,就像嘴里含着一颗融化的糖。
这女人跟别的女人不一样。他说。据说生下来嘴唇上就长了个什么东西,人长大,那东西也跟着长大,所以后来只要出门,她就会用丝巾遮住大半个脸。从来没人,我是说在我认识的人里,没一个见过她具体长啥样。不过另外又有人说,后来她到国外去动了手术,把那个东西摘掉了,但出门还是喜欢用丝巾遮着脸,可能习惯了吧。听说她家的衣橱里,收得有几百上千条丝巾,各式各样,来自世界各地。我第一次见她,去年冬天,在深圳,她围的是一块一半是黑花、一半是白花的丝巾,一直遮到下眼皮,跟她的眼白和黑眼珠混在一起。你知道我眼神一向不太好,加上又是一家咖啡馆,灯光调得暗,我在对面坐着,觉得她满脸都是眼睛,不过只有两只黑眼珠在动,其他的黑眼珠和白眼珠从头到尾盯着我。我这样说你可别被吓着。她的脸我是没看到,但那两只眼睛,我说的是那两只黑眼睛,怎么说呢,太漂亮了,可能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眼睛。当时我就想,光是凭这双眼睛,我就想娶她当老婆,不管她的脸长得啥样,长得跟夜叉一样又有什么关系呢。
李楠从来没听毛毛用这种口气说过话,有点别扭。自从毛毛十多年前辞职经商以后,就跟无数的女人纠缠不清,而且每次带一个新女朋友参加同学聚会,或是到他家里来,都要大大咧咧地说,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新姘头。为此,王晶很不愿意李楠和他来往。
这是人渣中的人渣啊,渣精。她说,你早晚要被他带坏。
想到王晶,李楠嘴里那股重庆火锅的麻辣味似乎又重新冒了出来。
所以这样一个人,毛毛继续说,答应住在你家,也是有条件的。
还有条件?李楠说,住在我家,吃喝拉撒,要添多少麻烦,还提条件。
你别急呀。毛毛说,人家提的条件,恰好就是不想给你添麻烦。第一,给她腾间房子,有一张床和一张书桌就行。这个你在网上买,我报销,不要太贵,但也不能太便宜;第二,她不和你一起吃饭,当然也就不和你爸妈一起吃饭。你家不是有保姆吗?做好饭菜,给她拿一个大碗,菜啊,饭啊的,混一起端给她,对了,她也是南方人,湖南的,可以吃辣。估摸着她吃完了,保姆再去敲门,把空碗拿出来。人家说得很清楚,就是她住你家的这段时间,你就当她不存在。你不打扰她,她也不打扰你。你看,人家想得多么周到。
这样啊,李楠一面想一面说。如果真是这样,倒确实不算麻烦。
就是嘛。毛毛说,那就定下了?
李楠没接毛毛的话。他忍了忍,没忍住。
她的眼睛,他问毛毛,真的像你说的那么,我的意思是说,她看了那么多书,不戴眼镜吗?
不戴。毛毛说。你不说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人家如果戴的是隐形眼镜,我也看不出来。
她什么时候能来呢?李楠又问。
人现在在国外。毛毛说,十天半月还来不了。是她老东家一个什么版权的事。
李楠不好意思再继续这个话题,于是说,我这里问题不大,不过还是得跟我妈商量一下,莫名其妙家里住进一个陌生人,还是个女的,一天三顿饭。
两顿,只有两顿。毛毛说,人家从来不吃晚餐。据说这样可以延长人身上一种什么细胞的尾巴。这个尾巴越长,人就活得越久。
好吧,李楠说。就算只吃两顿,那也得给我妈说一声。你知道的,在我家,什么事都要她点头才作数,我爸我姐说了都不算,何况我。你等着吧,我妈啥决定我回你。
李楠说的是个事实。他母亲身材高大,性格强势,几十年来,大到买房子,小到一块抹布是挂在厨房的墙壁上,还是对折叠放在灶台上,都得依她,没别人插嘴的份儿。事实上,王晶下决心离婚,除了跟李楠本身的矛盾,某种程度上也有婆媳关系长期不好这层关系。但李楠没有告诉毛毛的是,过了七十岁,特别是在他离婚之后,他母亲的性格发生了外人不易觉察的变化。表面看来,大务小事,她的态度仍旧鲜明,但别人如果耐心劝说,她也有一半概率妥协,而且这个概率正在变得越来越大。李楠把这个现象当成一个好消息告诉他姐姐李桐,认为这是因为母亲年纪大了,心性趋于平和的表现。但李桐不同意这个观点,她认为母亲的变化主要源于记忆力衰退。
老妈其实不是不固执了,她说,是忘了上次啥态度。前一会儿同意,后一会儿又不同意;或者前一会儿不同意,后一会儿又同意,对她来说,都等于是第一次拿主意。
为此,两人争论了不止一次。争论的结果当然是没有结果。但对李楠来说,不管什么原因,他母亲的变化都是件好事。他现在有几乎八成的把握可以肯定,只要找准机会,他就可以说服他母亲同意那个女人住进来。但他不想给毛毛说这些,他怕毛毛真以为他寂寞难耐,听见是个女的就急不可待似的。
挂断电话,他原本想继续回忆和反省他和王晶十年的婚姻生活,但他很快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努力,都很难再进到那种虔敬的、略带感伤的心境里去了,但他又不想放弃这个几天前就预设好的主题。犹豫了一会,他干脆直接给王晶打了个电话。
那天是周一,他本以为王晶会在家里陪他们刚读小学二年级的儿子波波做作业,不想电话打过去,听见那边闹哄哄的,一个忽高忽低的男声在唱王菲的《传奇》,另外还有几个男女忽前忽后地跟着唱。
我正在和朋友K歌。王晶的口气显得很不耐烦。有啥事你简单说。
李楠有点猝不及防,愣了两秒钟,想挂断电话,但又觉得不妥,最后只能按王晶的要求把事情简化成了一句话。
有个女的要到我这里住一段时间。他说。
啊,王晶说。啥时候找到的,都要同居了,挺快的嘛。
王晶显然一面接电话一面往外走。李楠听见歌声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猛地一静,就像王晶失足跌进了一个黑窟窿。但不等李楠说话,她的声音又冒了出来。
那规矩以后就得改一下了,她说,你星期天早上再来接波波,下午晚饭前必须把他送到外公外婆家。不能让波波再在你那边过夜。
为什么?李楠没明白。
为什么?王晶的口气一下变得很严肃,你跟别的女人同居,总会弄出点什么声响吧,波波那么小,不该知道的事情当父母的就坚决不能让他知道。
什么呀,李楠叫起来,是一个朋友介绍另一个朋友来我这里暂住一段时间。
你刚才不是说是个女的吗?王晶说,这很正常啊,有必要骗我吗?一个朋友介绍另一个朋友,你觉得我傻?
李楠这才发现事情变得有点复杂。他不得不把毛毛供了出来。
是毛毛的一个合伙人。他说,从北京过来,暂时找不到地方住。
王晶一听是毛毛,立即在电话那头发出一长串冷笑。
合伙人,她说,他的话也只有你信。绝对又是他不知从哪儿拐来的,按他自己的说法,姘头。我敢肯定他同时跟几个女人鬼混,这个实在找不到地方安置了,所以就想到你。我可给你说清楚了李楠,如果哪天波波在你那边,听到了不该听到的声音,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事情,给他造成心理阴影,我是不会饶你的。我可以去法院申请取消你的探视权,你信不信?
李楠没想到王晶会这样反应,而且反应得如此激烈。他想可能还是他传递的信息不够完整。等王晶稍微平静下来,他耐心地把事情经过大致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了那个女人的嘴、丝巾和眼睛。他觉得如果说出来,有点对不起那个他从未谋面的女人;另外,他也不想节外生枝,引起王晶不必要的联想。
开始我是不同意的。说到这儿,他突然对自己在王晶面前这种低声下气的态度很不满意,于是说,我早晚也得找个人,你早晚不也得找个人吗?你今天不是就把波波一个人丢在爹妈家,自己跑出来和别人嗨吗?
这个你放心。王晶说,离婚那天我就给你说得很清楚。不到波波进大学,我是不会考虑这些事的。我说到做到。
王晶是说过这样的话,而且不止一次。李楠一时有点语塞。
你还这么年轻,他说。说完才发现这话扯得有点远,但一时又绕不回来,不得不临时撒了个谎。
我同不同意没用,他说,毛毛实际上是先给我妈说了,得到我妈同意后,这才又给我打电话。你看,这人是够狡猾的。
不出李楠所料,一提到他母亲,王晶立即就泄了气。
你妈都同意了,她说,那你给我说有屁用。莫非我还敢反对你妈?
听王晶这样问,李楠这才意识到,他自己也没搞懂为什么要给王晶打电话。
挂掉王晶的电话,李楠走了会儿神,之后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把一碟香肠和整整一瓶啤酒吃喝殆尽。这让他有点惊讶,也有点不安。他重新去烤箱里烤了一碟香肠,又打开一瓶啤酒。然后拨了毛毛的手机。
你老妈不同意?电话才一接通毛毛就问他。
我还没给我妈说呢,他说,我先给王晶说了,她很不高兴,说既然有个女人要来住我这里,那以后星期六不能接波波了,星期天上午才能接,当天又要送回去。
毛毛显然没明白李楠要说些什么,愣了一会儿,才问李楠。你们不是都离婚了吗,这事你给她说干吗,还要征得她同意?
毕竟她是波波的妈啊,李楠说,我是怕她误解。
怕她误解?毛毛说,你不是还想和她复婚吧?
那倒不是。李楠说,不过波波才八岁,还有,我想到我这边只有一个卫生间,我平时一个人,习惯了,也可能想不到。如果半夜三更憋急了,又迷迷糊糊的,假若碰上人家正巧也在里面,你这说事。
这只是个技术问题嘛,毛毛松了口气,人家一个女的,进卫生间肯定要锁门的啊。你不会先敲门吗?你倒想得美。
我卫生间的锁是坏的。李楠说,我一个人住,锁什么门。不过我可以修好,这个简单。但刚才我和王晶打电话的时候,我吃完了一碟香肠,还喝了一大杯啤酒,整个过程我完全没有印象。也就十来分钟的时间。人有时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会做什么。我是想说,两个人住一套房子里,久了……
你是不是喝多了,毛毛说,我今天怎么听不懂你的话呢?
我莫名其妙地每个星期就要少见波波一天。李楠说,一个月就是四天,一年就是五十多天。
好了好了,毛毛说,你别发酒疯了。你不想帮这个忙就直说,我另外想办法。
你恰好说反了。李楠说。他有点拿不准自己在不知不觉喝了那么一大杯啤酒后,脑子是变得更清醒了还是更糊涂了,但他还是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我给你打这个电话,他说,就是要正式通知你,那个神经病随时可以来住。我妈那边你不用担心,我妈现在谁的话都不听,就听我的。反正最后发生什么事,也是天意,怪不得我。
接下来几天,李楠没给他母亲提这事。为了以防万一,他觉得他应该找一个恰当的时机再说。这之前,他要做的事情还很多,比如,先给那个女人腾一个房间出来。
他的房子面积不大,不到八十平方米,间数却多,而且每个房间的功能都很明确:客厅、电脑室、他的卧室和波波的房间。电脑室过于狭小,他的卧室也不可能挪作他用,可以考虑的只剩下波波的房间和客厅。按他起初的想法,波波的房间最合适,床和书桌都是现成的,波波现在又不被允许在这里过夜,最多换一套床单和被套就能解决;波波过来时,如果有作业要做,也可以在餐桌上做。但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不能确定王晶如果知道那个女人住在波波的房间里,会有什么反应。以他对王晶的了解,他甚至能想象出一个栩栩如生的场面:王晶披着一头狮子般鬈曲的长发,突然找上门来,当着波波的面,用普通话(她也许认为这样会显得更郑重其事)严厉警告他们,千万不要弄出什么影响波波的声响来,否则……
所以唯一的选择就是客厅了。但客厅有客厅的问题。自从离婚之后,他很少进客厅,加上现在朋友聚会,也大都约在外面,许多一时用不上,或者一时懒得丢的东西都堆在里面,客厅渐渐成了储藏室。可以料想,要把一间堆满杂物的储藏室收拾成一间女人的卧室兼书房,不会是件简单的事,何况还是那样一个曾经写过诗,现在用丝巾蒙着大半张脸的女人。
为了不在那个恰到好处的时机到来之前就引起父母的注意,他只在晚上九点左右开始清理客厅,那正是他父母看国产电视剧看得入迷的时段。电视音量开得很大,几乎可以屏蔽周围所有声音。这个时段大约会延续一个半小时,这之后,老两口就会吃药、洗漱,准备睡觉。也就是说,他每天晚上只有不到两小时的时间把客厅里的杂物一一搬进电脑室;而且因为电脑室的空间问题,摆放时还得煞费苦心,否则就无法合理安排下所有东西。这让清理工作变得像是永远也无法结束。
好在到了周五晚上十点时,客厅终于露出他和王晶离婚之前的一种模糊的轮廓,似乎只要再把地板和家具上的灰尘擦洗干净,事情就可以完结了。但他站在客厅中央,四面环顾,又总觉得还有许多细碎的东西需要处理,比如王晶的照片。那些照片装在大大小小的精美的相框里,电视机柜、茶几、窗台、阳台的墙壁……几乎无处不在。自从王晶一个熟识的发型师给她建议做那种长鬈发之后,她就变得非常喜欢照相,几乎达到一种痴迷的程度。李楠甚至隐约意识到,是王晶喜欢照相之后,他们吵架的次数才开始急剧增加的。
离婚时王晶要求李楠不许动那些照片。
我不想波波到你这边就见不到妈妈,她说,我在那边也摆了你的照片。
那些相框上如今蒙着一层细密的灰尘,某种程度上掩盖了照片上王晶那种夸张和造作的表情。
刚开始,李楠只是觉得要擦干净所有的相框,会是一件特别琐碎细致的活,但紧接着他又意识到,真正的问题不是擦相框,而是他该不该把这些照片留在客厅里。为此,他又专门打电话和毛毛商量。
我大致数了数,他说,可能有四五十个。小的有我半个巴掌大,大得像一面镜子。整个客厅到处都是。你说,人家住在这样的环境里,会不会不太舒服。特别是每张照片上,王晶的眼睛都盯着镜头,也就是说,盯着看照片的人。
这个我说不准。毛毛想了一会儿说,不过王晶肯定不是嘎嘎的菜,如果你能收起来,当然最好。
嘎嘎。李楠说,她叫嘎嘎吗,这名字多怪。
然后他就想起了那句让他费解好多天的诗。
我明白了,他说,是不是用干净玻璃杯擦脏抹布发出来的声音?
对啊。毛毛说,有可能。抹布擦玻璃杯,不就是吱吱嘎嘎的吗?
不是抹布擦玻璃杯,李楠纠正毛毛。是干净玻璃杯擦脏抹布。
周日早上九点半,按王晶定下的新规矩,李楠开车到王晶父母那边把波波接了出来。一到街上,波波就缠着李楠给他买了一个冰激凌。王晶对波波向来在各方面要求都很严格,轮到李楠,他就有意纵容些。不想刚上车没几分钟,波波就把冰激凌里的巧克力弄到了印有卡通图案的白色T恤和牛仔短裤上。这让李楠有点紧张,因为在王晶制定的禁止事项中,夏天的冰激凌排在很靠前的位置,不是第二就是第三。王晶有套古怪的理论,认为冬天可以吃凉东西,夏天反而不行。据说那跟人体内的阴阳二气有关。
李楠在车上一面数落波波,一面盘算怎么处理这件突发事件。他不知道T恤和短裤上巧克力的褐色印迹能不能洗干净,也不知道就算洗干净,送波波回去之前能不能晾干。
回到家后,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带波波去见父母,而是先到波波的房间,让他把T恤和短裤脱下来,准备换一套留在他这边的旧衣裤后再到父母那边去。
在给波波找衣服的过程中,他总觉得有两件事跟这件事有关,但直到波波把旧衣服和裤子都穿上了,他这才豁然开朗,于是又让波波把衣服和裤子重新脱下来。
站好。他命令道。自己坐到了波波的小木床上。
从今天开始,他说,你在这边哪都可以去,但绝对不能进客厅,知道不?
其实他也知道,自从客厅堆满杂物,波波原本就很少进去,但他还是不放心,想了想,又说,只要进去一次,我就告诉妈妈你今天吃了冰激凌,还把衣服裤子都弄脏了;另外,以后过来,也不准再玩电子游戏。
知道了。波波说。
用普通话。他说。
波波又用普通话重复了一遍。他这才抱着弄脏的T恤和短裤,带着只穿了一条内裤的波波来到对门。
李楠的母亲一看到波波,立即惊呼起来。
怎么光溜溜的,她说。这不是要着凉吗?
李楠把手里的衣服和裤子晃了晃,说把巧克力弄上面了,得洗,可能还要用电吹风吹干,要不下午送回去时干不了。
要洗脏衣服也得先找别的衣服换上啊。他母亲说,你看你这个当爹的,基本常识都没有。不是明天才回吗,怎么今天就要送回去?
一面说,一面随手拿了件李楠父亲搭在餐桌上的外衣把波波裹起来。
今天是星期天。李楠的父亲在一旁说,明天要上学。我看你是过昏了。
那昨天怎么不去接?李楠的母亲又问。
以后都星期天上午接,李楠说,下午就送回去。以后星期六在外公外婆家。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一家一天。
外公外婆星期六不是要打麻将吗?李楠的父亲说。雷打不动的。
我哪知道,李楠说,可能打了几十年,打烦了吧。
他母亲怜惜地看着波波,说你看你瘦得跟个竹竿似的。你妈不是比我们会带孩子吗?转头又问李楠,咋不马上把衣服裤子洗了?
洗衣机坏了,李楠说,坏一段时间了。
坏一段时间了?他母亲说,那咋不拿到这边来洗?
懒得。李楠说。
那你平时咋穿的?他母亲问。
李楠把头慢慢低下去。换着脏的穿呗。
说完,他屏住呼吸,等了几秒钟,果然等来了他母亲那句一年来全家人早已耳熟能详的唠叨。
你看你过的啥日子。她说,还不赶紧找个人重新把家成了。波波可怜,我看你也过得拖衣落食的。
李楠没接话,他慢腾腾地把波波的衣服和裤子拿到厨房外面的洗衣机里,按下快洗开关,又把波波带回自己这边,看着他重新穿上衣服和裤子。
你到对面厨房去,他对波波说,悄悄把奶奶请过来,不要让爷爷听见,就说爸爸请奶奶过来看样东西。
在等待他母亲过来的那几分钟,他出神地看着客厅的玻璃格子门,心里想着等那个叫嘎嘎的女人住进去后,那几十面装着磨砂玻璃的小方格子,会不会在他夜不能寐的晚上,透出别有意味的光晕。
他母亲正在厨房指挥保姆小陈准备中饭,被波波拉过来有点不耐烦。
你只要不守着,她说,小陈就会把火开到最大,弄得满屋子油烟。
今天你就不要守小陈了,李楠说,吃晚点也没关系。
一面说,一面把手机递给波波,让他到自己房间里玩游戏。直到看见波波坐到小书桌前,打开手机,这才转过身,左手扶着他母亲,右手打开了客厅的门。
你看,他说。
他母亲朝前跨了一步,伸头进去看了一周,笑起来。
哟,她说,转性子了,比王晶在的时候还要干净。
李楠又等了一会儿,见他母亲还是没看到关键处,有点沮丧。
你没发现我把王晶所有的照片都收起来了吗?他小声说。
他母亲上下四方看了一遍,点点头。
早该收起来。她说,我看着就烦。所以我从来不爱来你这边。
你还记得我那个同学毛毛不?见他母亲点头,李楠又接着往下说。他要介绍一个女同事来我这里住。就住在客厅里。床啊,桌子啊什么的,我已经开始在网上订购了。湖南人,比我小四岁,很有文化,眼睛长得特别漂亮。住两个月,然后他们要一起开一家公司。
他母亲先是笑起来,但马上又不笑了。
住两个月,她说,然后又走了?
你还没明白吗?李楠说,本来人家毛毛是可以出钱让她住四星级宾馆的,但他觉得我跟她很合适,想让我先近距离接触下,看相得中不。相得中,买家具的钱就我出,相不中,就毛毛出。那女的自己还不知道这事呢。你看,毛毛替我想得周到吧。
啊,他母亲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你刚才说她很什么?母亲问李楠。
很有文化。李楠说。
对呀,他母亲说,要找就要找个有文化的,你看王晶……
李楠怕波波听见,赶紧打断她的话。
但毛毛说这人很害羞,他说,所以平时不和我们一起吃饭,每天让小陈把饭菜单独端给她,人家和我们都不熟嘛。
他母亲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为啥?她说,偷偷摸摸的。
这是我的主意,李楠说,你想,要不人家一个单身女人,凭啥肯到一个离婚男人家里住着,吃饭时要找话和你们说,你们是长辈嘛;吃完,不帮着收碗擦桌子的,又怎么好意思。
这样说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口气很像毛毛,东拉西扯的,但不知为什么,他同时又觉得他母亲似乎正要这样说才能明白。
果不其然,他母亲一面听一面点头。
也对,她说,一个女人家,就要害羞些才好。你看王晶,第一次来我们家吃饭,那吃相,饿痨饿势。
因为毛毛说的时间范围比较模糊,十天半月,所以李楠在心里取了个中间值,十二天或者十三天。在这个期限到来之前,他决定不主动联系毛毛,他觉得这事从表面看来,是毛毛在求他,不是他在求毛毛。他甚至没有发一条微信通知毛毛,他已经正式取得了他母亲的同意。而在家里,他也绝口不提这事,免得全家人都像他那样躁动不安。倒是他母亲,几次问到他,说你女朋友怎么还不来呢。每次他都很郑重地回答:第一,那还不是他的女朋友,只能说在理论上有可能成为他的女朋友;第二,人家现在在国外,回国后还要收拾东西,打包托运,也需要时间。
说到收拾东西,他不知道一千条丝巾需要多大一个箱子才能装完,不知道在给那个叫嘎嘎的女人网购床、书桌、床垫以及其他配套物品时,是不是应该再加上一个衣柜,专门用来挂那些五颜六色的丝巾。他都想好了,这个衣柜由他出钱买,他甚至都不打算告诉毛毛。
按他最初的设想,就算是一千条丝巾,有一个比波波的衣柜稍大的柜子,无论如何也就够了。但他很快意识到,他觉得够的概念,其实还停留在他平时放衣服的习惯上,也就是说,随便叠一下,然后摞在一起。这显然是极无诚意的一种做法,还不如不要这个衣柜。最好的方式,当然就是每条丝巾都折成巴掌大的宽度,互不遮挡,一条一条挂在横杆上,一目了然,随时可以挑选使用。
为此,在修好卫生间的门锁后,他专门腾空了波波房间里的小衣柜和他卧室里的大衣柜,又从他母亲那里借来六七条丝巾,做了一次力图精准的实验,结果让他大为沮丧:如果所有丝巾都必须等距地挂在同一个平面上,那么,他就得把客厅除窗户外的三面墙壁全部安上一种特制的衣柜,每个衣柜高两米,宽一米六,厚二十五厘米。
这显然是个无法实施的计划。在考虑了很长时间之后,他福至心灵,决定在茶几的正中央,放一个透明的玻璃杯,下面再垫一块陈旧但浆洗干净的抹布。他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最聪明的一个决定。他唯一担心的是,如此微妙而隐晦的恭维,那个叫嘎嘎的女人是否能够觉察和体会呢?
这期间,王晶曾给他打过一个电话,口气咄咄逼人。但李楠不得不承认,她一下就抓住了事情的要害和核心。
你为什么不让波波进客厅。她问,你把我客厅里的那些照片怎么了?
没怎么呀。李楠一面想一面说。有客人来住,满房间都是你的照片,四面八方盯着人家,你觉得合适吗?
不等王晶反驳,他立即接着说下去。
我挑了一些我喜欢的,他说,擦得干干净净,已经放到波波的书桌上了。
他一面说,一面来到电脑室,随手拿了几个小尺寸的相框,在衣服上擦了几下,放到波波的书桌上。
我可以拍照片给你看。他打开王晶的微信,拍了几张图片发过去。
你也喜欢这几张啊?王晶的口气缓和下来。我也挺满意的。别的那些呢?
我喜欢的还不止这几张呢。他说,我准备每周挑两三张,轮流换着放。大小搭配,错落有致。
人还没来吗?王晶问,啥时候来?
她来不来,啥时候来,都是毛毛的事。他说,毛毛不急,我急什么。
他每天都在手机上关注那些网购物品的物流动向,看它们从全国各地一站一站地移动,有些离他还远,有上千公里,有些已经来到离他只有不到五公里的分发点。它们最终将汇聚到设在小区物管的菜鸟驿站,由他一件一件取回来,布置在他的客厅里。他曾在脑子里描绘过一张类似地图的东西,每一个物品的物流路径都被显示成一条红线,那些红线因物品的大小而粗细不同,也因距离的远近而长短有别,但它们无一例外都正目标明确地朝向他,很有点你追我赶的意思。这个图景让他隐隐振奋。某个瞬间,他甚至产生了一种他自己都觉得荒唐可笑的感觉,就像整个世界都在心照不宣地为他忙碌。
他事先已经设计得很周到,也曾精细地丈量过:那张一米二宽的单人床将会摆在客厅放两张单人沙发的位置,两张沙发和沙发中间的小茶几会被挪到阳台上靠墙摆放;而那张精致的书桌正巧可以放在如今电视机柜的位置;电视机柜连同电视机一起,他准备挡在两张单人沙发和小茶几的前面,这样,不仅可以遮住沙发,不致让那个区域显得凌乱,而且那个叫嘎嘎的女人如果想看电视,只要坐在床沿上,就正好与电视机距离适中地面对面。
首先到达物管菜鸟驿站的,是一个从广东佛山寄来的柔软的东西,十六开大小,裹在一种被胶带反复捆绑的灰黑色塑料包装袋里。他平时的习惯,收到包裹,并不直接拿回家,而是向驿站工作人员借一把美工刀,来到物管大厅的一张长条桌上,拆开包裹,取出东西,把包装袋扔在桌子旁边一个立式大垃圾桶里。但那天他刚把包裹放到长条桌上,拿着美工刀准备划第一刀,就接到他父亲的电话。
你在哪里?他父亲说,你妈可能中风了,半边身子不能动。我已经打了急救电话。你赶紧回来。
他只得胡乱把包裹塞进随身背的双肩包里,急匆匆地赶回了家。
他母亲在医院抢救,直到第二天凌晨三点,才勉强清醒过来,可以含含糊糊地说话了,但整个左边身体还是毫无知觉。
他母亲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嫌弃急诊住院部的被套和床单不干净,要李楠到家里去拿一床干净的过来换。这让他非常为难,因为当时只有他一个人守在病房里,也不可能这个时候给家里人打电话。但他母亲固执地坚持,他不得不花费了几乎半小时,才说服他母亲同意等到天亮。
看到母亲重新睡着,他来到电梯间,坐在一排蓝色塑料椅子上,斟字酌句地在微信上给毛毛写了一条很长的留言。他首先说到了他母亲突发的脑溢血,说到在送母亲去医院的途中他无法抑制的恐惧和绝望;还说到在此之前,那个清理客厅的让人筋疲力尽的漫长过程,他为那个叫嘎嘎的女人选购的床、床垫和书桌,特别强调了那个他早就准备好的玻璃杯。
他觉得自己似乎领悟到了些什么,于是写道:用抹布擦玻璃杯不是诗;只有用玻璃杯擦抹布,才是诗。
真的很对不起,他向毛毛真诚地道歉。现在我只能先顾我妈,其次是我爹,所以实在是帮不了你了。
为了证明他说过的那些话都是真的,他拍了张他母亲沉沉睡着的照片,有意把吊针的管子、小桌上不时嘀嘀作响的监控仪器都框了进去,再加上他在淘宝、京东上选购物品的页面截图,全都一起发给了毛毛。
最后,他写到,也请你代我向嘎嘎说声对不起,我和她虽然从头到尾没见过面,但在给她腾房间,给她在网上买这买那的时候,我觉得我和她已经是很多年的朋友了。简直可以说,我为她操碎了心。这不,我包里还放着给她买的东西呢。
写到这里,他才意识到,他至今还不知道那个包裹是什么东西。从头天下午开始,他完全忘记了它。
他蹑手蹑脚地回到病房,提着双肩包,重新回到电梯间,拆开了那个包裹。
那是他为那个叫嘎嘎的女人精心挑选的一款床单,质地柔软,白底小紫花的图案。在网上选购时,他一眼就看中了它,他认为她也一定会喜欢这种花色。
他把床单拿在手上,打开一半,想起他母亲一分钟前才说过的话,有一种近乎惊悚的感觉。这种感觉随着天光渐渐发亮,变得越来越强烈,让他坐立不安,所以等他母亲刚一睁眼,他就迫不及待地把一直捏在手上的床单在她眼前晃了几下。
还记得那个要来我们家住的女生吗?他说,毛毛准备介绍给我那个。
他母亲仰面躺着,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一连在鼻腔里嗯了几声。
人家听说你生病了,他说,专门寄来一床新床单。你不是正想要换一床吗?你看。
他知道他的话漏洞百出,他母亲心里也一定充满困惑,但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他捏住床单的左右两个角,唰的一声,把整个床单尽力抖开来,就像在一个寒风凛冽的山顶展开一面大旗。
刚住院的第一个星期,李楠和李桐意见一致,都不愿请护工,担心护理得不够周全;再说,把母亲孤零零地丢给一个陌生人,自己在家里待着也于心不忍,所以他们各自在单位请了年休假,轮流看护;一个在医院的时候,另一个就在家里陪父亲,同时帮着保姆小陈准备带到医院的饭菜。周末时,他姐夫也会到医院来帮忙。但时间一长,年假休完了,加上他母亲只能在病床上大小便,李桐在的时候要好些,如果是李楠,她就很不自在,所以他们最后还是不得不请了一个女护工。
他母亲先是在急诊住院部住了一个月,之后又换到康复科住了一个月,每天接受各种奇形怪状的器械的测试和训练,直到能够自己拄着一个专用的铝材架子缓慢行走,才被医院批准回家继续恢复。这期间,他接待了无数来探视他母亲的亲戚朋友和单位同事,包括王晶。但王晶没有进病房,而是把李楠约在医院大门口见面。
我给你在微信上转了五千块钱,她说,你记得收一下,算我的一点心意。我就不上去了,怕你妈见到我,反倒不高兴。幸好你妈是在我们离婚之后发的病,要不,怕还会有人怪我,说是我把她血压气升高的呢。
但他始终没有等到毛毛的回复。他也曾打了几次电话过去,第一次通了无人接听,第二次、第三次,都是一个女声的语音提示,干脆说是空号。刚开始,他猜测会不会是他发过去的那些网购截图引起了毛毛的误会,以为他没帮上忙不说,还似乎暗示要报销买那些东西的费用。后来又觉得以毛毛对他的了解,不至于这样想他。再后来,他想他已经把事情说得很清楚,毛毛无论怎么想,他都没时间,也没心情理会了。
临出院前,管床医生告诉他,他母亲因为抢救及时,加上没有什么别的基础病,情况已经稳定下来,回家后只要能按照科学方法坚持训练,半年后,恢复到生活基本自理的程度,问题不大。而事实上,他母亲恢复的速度比医生预料的还要快,效果也更好。回家不到三个月,她已经可以夹着一根拐杖,围着他们住的那幢楼来来回回走上一公里的距离了,指挥或者斥责保姆小陈时也跟从前一样中气十足。唯一不同的是她现在不从头到尾在厨房里守着小陈了,而是坐在过厅的饭桌前,一面看平板电脑上的头条新闻,一面听着厨房里的响动,听到什么,或者想起什么,就立即喊叫小陈的名字,声音大得就像她们隔着千山万水似的。
从表面上看来,生活似乎又重回轨道,和他母亲发病之前相比没有太大差别:小陈每天中午十一点买菜过来,先打扫房间,擦桌椅,然后洗菜做饭,中午十二点半准时开饭;他中午有时候回来吃,有时候不回来,那得看单位下午有没有事;周六下午,李桐两口子会带着女儿妮妮来看外公外婆,或者开车把父母接到家里吃一顿晚饭。这种时候,李楠也要看当时心情,有时候带波波一起去,有时候不去,而是和波波一起到街上吃。自从他母亲出院回家,他明确告诉王晶,不会再有人住到他家里来后,王晶又同意他周六上午接波波,第二天下午再送回去了。
为此,全家人深感欣慰。只有李楠,始终有种心绪不宁的感觉,就像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完结似的。
有好几个晚上,他坐在餐桌前,试图像从前那样,烤一盘香肠,倒一杯啤酒,无所事事地一个人待上两个小时。但每次待不上十分钟,他就觉得胸口那儿像长出一蓬刺,让他坐立不安,他不得不胡乱吃几片香肠,把杯子里的啤酒一饮而尽,干脆早早上床,刷刷手机,然后关灯睡觉。
刚开始,他以为这种不安感还是出于对母亲身体的担忧,但他很快排除了这个可能。因为他母亲出院后,血压一直非常稳定,始终保持在正常范围内,而且几次去医院复查,医生又都认为恢复得很好。接下来,他又怀疑是不是跟那个叫嘎嘎的女人有关,准确地说,是跟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某些行为有关。比如在明知道那个叫嘎嘎的女人已经不会再来的情况下,他每隔几天,还是忍不住要挽起衣袖,打半桶水,把客厅里里外外打扫一遍,就连阳台上被窗帘遮住的墙缝也不放过;每周六接波波回来时,他都会再次叮嘱波波不要进客厅,这才让波波去洗手;这还不算,他发现自己在家里走动,总是轻手轻脚,就像幅度大了,会惊扰到那间永远关着门的静寂无声的客厅;而且每次上卫生间,他都会不由自主地先咳嗽一声,把手按在门把上,停两秒,这才拧门进去,出来时还不忘了锁门。
他已经做过好几次同样内容的梦:他像一只壁虎那样吊在客厅中央的铜灯上,看到那个叫嘎嘎的女人用他为她准备的玻璃杯整晚擦拭她刚从脸上摘下来的丝巾。但因为视角自上而下,他只能看到她乌黑的头顶,看不到她的嘴。
为了验证自己的怀疑,他从街上找来两个民工,一起到物管的菜鸟驿站,交了滞纳金,把那些他一直没想好怎么处理的东西全都搬了回来。那些东西几个月来占据着菜鸟驿站库房的一角,工作人员几次来电话和他商量,说要么他赶紧取走,要么他们帮他把东西退回各自的厂家。他自己其实很清楚,把东西退回去是最理所当然的做法,但不知为什么,每次同意这样做之后他又觉得草率,于是马上改口,说还是先放着吧,等他想清楚了再做决定,到时候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东西搬回来之后,他并没有按原先的想法布置在客厅里,而是全部换进了波波的房间。这让那间原本十分简陋的房间焕然一新,隆重得像一间婚房。旧的书桌和床,包括床垫、被子和床单,他都一股脑地送给了那两个民工。他觉得这些曾经为那个叫嘎嘎的女人准备的东西,如今正式地归在了波波的名下,这样一来,事情应该就可以彻底结束了。
等两个民工离开,他兴致勃勃地拍了几张房间的图片发给王晶,还留了言:怎么样,漂亮吧。
他几乎立即就接到了王晶的电话。
你脑子有毛病吗?她说,你搞明白,波波是个男生呢,你咋把他房间弄得跟个寡妇家似的。我明白了,都是你给那个女人买的东西吧,她现在不来了,你舍不得丢,就换给波波。你是打算把波波教育成一个不男不女的人吗?
挂断王晶的电话,李楠恍然明白,那种阴郁的不安感其实一刻也没离开过他。
有个周六的下午,李桐卤了个很烂很糯的蹄髈,把父母接到她家里去了。李楠没去,因为他事先和单位几个要好的同事约着一起带孩子到东郊公园游乐场玩。那天孩子们兴致很高,从公园出来已经过了六点,又一起吃德克士,所以差不多晚上十点才回家。
为了不耽误父母看电视剧,一般情况下,李桐下午五点钟接父母过去,九点之前就会送回来,安顿好后也不会多待。但那天李桐一直等着李楠,听见李楠这边有响动,立即过来,一开口就把李楠吓一跳。
我可以肯定,她压低声音说,老妈得老年痴呆了。
据李桐说,当天下午六点,她正切蹄髈,无意间透过厨房的玻璃门,发现母亲在客厅里倾着身子,耳朵贴近冰箱和墙壁之间的缝隙,专心致志地听着什么。她开始没在意,过了好一会,她发现母亲仍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于是过去问她在听什么。她母亲回答说,她家冰箱后面有一窝蜜蜂,嗡嗡嗡地闹。
你没听见吗?她问李桐。我刚才都被蜇了。
李桐觉得奇怪,心想天寒地冻的,哪来的蜜蜂。也凑近去听,才发现那是冰箱在响。
哪有什么蜜蜂啊,她说,这是电流声。
但她母亲笑起来,向李桐炫耀似的举起了她红肿的右手食指。
李楠听得有点迷惑,说老妈的手不是真的被蜇了吗,我怎么觉得倒是你有点像老年痴呆呢。
不是我大惊小怪,李桐说,老妈的手怎么肿的我不知道,也可能真的是被什么东西蜇了,但当时她的那种笑,我从来没见过,太诡异了。
接下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让李楠越来越相信李桐的猜测很可能是对的。他发现他母亲现在很喜欢站在阳台的落地窗前,长时间看着小区园圃里那些枯败的花花草草,同时自言自语,问她在说什么,她又根本不承认自己在自言自语;在交代小陈第二天买什么菜时,她时常记不起诸如茄子、西红柿或者香菇这些菜蔬的名字,只能反复描述它们的颜色、质地或口感,有时候把自己都逗笑起来。那段时间,李楠觉得他母亲最大的改变,是突然之间对那些小猫小狗充满了怜惜之情,每天下楼到小区广场上锻炼时,都会用一个塑料袋包上中午吃剩的饭菜,去喂那几只随时守在物管门口的流浪猫。
有天中午,他下班比平时略早,于是先回自己家换好衣服,这才到对门去给父母打招呼。进了门,没见他母亲像往常那样坐在过厅的餐桌边,也没在阳台的落地窗前。问在厨房准备中饭的小陈和躲在屋里看报纸的父亲,都说不知道。
不在家里,他父亲说,就在楼下花圃里,还能跑哪去。
他有点心慌,几个房间找,最后在客厅长沙发的背后发现了他母亲。他母亲坐在地毯上,与沙发背靠背,正抬起袖子挽得高高的右手胳膊,死死地盯着上面看。他松口气,正要开口,又停下来,决定观察一会。但他站得双腿都开始发酸,他母亲还是保持着那个一动不动的姿势,就像在手机上看电影,突然断网,他甚至觉得他母亲身上立即就会出现五颜六色的马赛克。
他上前叫了声妈。他母亲却回过头来,冲他嘘了一声。
人家还没吃饱呢,她悄声说,别把人家吓跑了。
什么呀?他有点紧张,他没在他母亲胳膊上看到任何东西。
但他母亲没接话,只是对他又做了个别出声的表情。
他悄悄倒退着离开客厅,先给父亲说了声他母亲就在客厅里,没下楼,然后又回到自己这边,给李桐打电话,把刚才的事情描述了一遍。
你现在该信了吧。李桐说。
是诡异,李楠说,要不要带去医院检查下?
当然要去,李桐说,我在网上查过,很有可能是脑溢血引发的,不过不叫老年痴呆,叫血管性痴呆。
但他母亲无论是谁,怎么劝,都不愿再去医院。
我感觉好好的,她说,血压不到一百四,能吃能睡,你们真是无事找事。你一去,啥病都能给你查出来,然后又折腾,没病的人都折腾出病来。谁也别再啰唆,我是绝对不会再去遭那份罪的。
这样说的时候,她的声音大得异乎寻常,吓得李楠的父亲连忙过去抚摩她的肩膀。
不去不去,他说,我们不去。你不要这么用力,免得把血管涨破了。
看着他母亲几近狰狞的神情,李楠没敢再劝。他给李桐打电话,说了下他母亲的反应。
先拖着吧,他说,别老年痴呆没治好,脑溢血又发了。
李桐想半天,没别的主意,也只好同意李楠的建议。
那我去医院开点药给她吃,李桐说,我们口径一致,就说是疏通血管的药。
挂断电话前,她特别提醒李楠。
以后别再说老年痴呆了,她说,是血管性痴呆。
冬天将尽的时候,他母亲开始不太说话,神情变得十分阴郁,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一声不吭地坐在卧室的床沿上,似乎陷在某种邈远而黏稠的东西里无法自拔。李楠几次小心翼翼地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不高兴。她努力地移动着两只眼珠,试图让它们固定在李楠的脸上。
没什么不高兴啊,她说,但又有什么可高兴的呢?
为此,李楠专门和他父亲谈了一次话。
我觉得你应该多和老妈说说话,他说,毕竟每天你和她在一起的时间最多。多说话,等于是锻炼脑子。
我说的呀。他父亲有点委屈。你是不知道,我每天晚上都有意找话和她说,还把我年轻时候给她写的信都翻出来念给她听了,可她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们姐弟两个也要有些思想准备。他父亲说,人老了,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你看你最近瘦得两个腮帮子都陷进去了。
李楠听一个朋友说,养宠物可以缓解抑郁,于是到宠物店花两万块钱,买了一只做过绝育手术的布偶猫,在他母亲生日那天作为礼物送给了她。他给他父亲和李桐解释说,虽然抑郁不是老年痴呆或者血管性痴呆,但他坚信老年痴呆或者血管性痴呆里必定包含着抑郁的成分,而且很大。
那只毛发披散的布偶漂亮得不可思议,走在房间里,像一道华丽的光晕,让周围所有的东西都为之黯然。刚进家的那几个小时,它还有点犹豫,似乎不知道该在李楠的父母之间选择哪一个,但很快,它就牢牢地黏在了李楠母亲方圆五步之内。这让李楠十分得意。
你们还怪我不该花这么多钱买一只猫,他对他父亲说,你看,它只靠鼻子闻一下,就知道谁才是这家里真正的老大。别的猫没这智商,只有布偶有。
在商量给猫取一个什么名字的时候,李楠想都没想,就说叫嘎嘎。
当然叫嘎嘎。他说。
这让李桐很奇怪,为什么是当然呢?
李楠对李桐和他父亲做了个含糊的手势,没有回答。
嘎嘎果然很快引起了他母亲的注意,她虽然仍旧长时间坐在床沿上,但两只眼睛因为跟着嘎嘎的来回移动开始变得灵活;脸上也渐渐有了些表情,特别是当嘎嘎在她周围踱来踱去,突然抬起头对她呻吟般地叫唤一声的时候,她会惊吓似的笑一下;再后来,她甚至离开了床沿,不顾李楠父亲的阻拦,每天三次,固执地把猫食从小盆里捧出来,蹲在地上,亲自喂那只猫。
猫舍一开始安在过厅餐桌下面靠墙的位置,所以每天晚上临睡前,李楠的父亲都得把嘎嘎抱出卧室,然后关上门,否则它就会赖着不走。对他父亲来说,这是一个越来越不堪忍受的过程,因为李楠的母亲每次都很不乐意,会一直不满地嘟囔,直到关灯之后也不止歇,让李楠的父亲久久不能入睡,就算好不容易睡过去,也会不时被那种嘟囔声重新闹醒。
但李楠劝他父亲,说目前家里最大的事情就是他母亲的病,一切都得以这个为中心,都得为这个让步。他建议直接把猫舍放到卧室里去。
这不就都解决了吗?他说,你想想,之前老妈谁都不睬,嘎嘎来了之后,她正常多了。我的意思是说,老妈现在就像一个房间,她把门窗都关得死死的,只有嘎嘎可以进去,等于是在替你陪她,你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呢?
保姆小陈每天晚上临回家前,会把猫砂和里面混杂的猫屎猫尿一起铲出来,用塑料袋包着,丢到楼下的垃圾桶里。周六她休息,这个事情就由李楠来做。但时间一久,李楠父亲又受不了了,坚持要把猫舍移出卧室。
我现在一睡着就会梦到小时候掉到烂泥淖淖里的事,他说,臭得要死,又淹过鼻子,完全出不来气。那次我差点死掉。好在你奶奶站在旁边,一伸手又把我捞上来,要不,哪还有你们。
小陈和我不是每天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吗?李楠说。
莫非嘎嘎每天临到你们要去打扫才屙屎屙尿吗?他父亲反问他。不信你现在进我们卧室去闻下,比那个烂泥淖淖还臭。我已经想好了,你妈要念叨就等她念叨,你们去给我开点安眠药,我从今天晚上就开始吃。我就不信安眠药的本事还大不过你妈的声音。
但等猫舍真的被移出卧室,李楠母亲的反应就不是嘟囔这么简单了。每次李楠的父亲要把嘎嘎抱出卧室,她都会一把抢过来,紧紧搂在怀里,然后口齿清晰地骂人。刚开始,大家都想当然地以为她骂的是李楠的父亲,后来才意识到,她骂的是王晶,而且污言秽语的程度让所有人都感到既难堪又不可思议,特别是小陈,她满脸通红地看着李楠,说奶奶这些话都是从哪里学来的呀?
那之后,除非她累极了睡过去,否则就会一直牢牢地抱着嘎嘎不放手。嘎嘎难受地扭动和挣扎,嗷嗷直叫,把屎尿屙在她的衣服和裤子上,有一次甚至暴躁起来,在她的胳膊和手背上挠出几条血淋淋的道子。
李楠把父亲和李桐叫到他这边商量。李桐作为大姐,表现得十分果断。
只能分开住。她说,要不老爸也要出问题。目前这种情况,要么老爸搬到李楠这边,要么老妈搬到李楠这边。反正门对门,老爸想看老妈,也离得近。
李楠的父亲首先表态,不愿到李楠这边来。
我留着不动吧。他说,我那边住习惯了,好多东西用着也顺手。你把你妈和嘎嘎都搬过来吧。反正她现在这种情况,住哪边都一样。搬完了,李桐记得带瓶你们用的香水,要味道浓的那种,把那边所有房间都给我好好喷一遍。
……
(未完,全文见《十月》202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