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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22年第3期|石一枫:入魂枪(长篇小说 节选)
来源:《收获》2022年第3期 | 石一枫   2022年07月08日07:51

编者说

我在游戏厅偶遇一名射击技巧高超的少年,他所使用的ID竟是VASILI,这个名字一下将我拽回过去。那是2001年,我和同校的鱼哥、小熊通过电子游戏相识,一起在高手云集的地下网吧征伐。在和一支强队对阵时,我偶然帮助过的搬运工握着我的手操作了一枪,爆头对方大佬,这个人就叫“瓦西里”。彼时宇宙缥缈,生活奇妙,鱼哥颇有经营头脑与远见,看到游戏未来职业化和商业化的可能,带着我们开始集训;小熊是绝顶聪明且有黑客才能的天才少年;瓦西里因精神问题备受欺侮,在游戏中对射击时机和角度的把握却几近玄妙;我时常摇摆于真实世界和游戏世界间,终在他们的鼓动下全情投入。然而一场关系我们能否踏上职业电竞道路的比赛过后,一切都发生了改变。如今,神乎其技的一枪再现眼前,我能通过这个少年瓦西里,找到昔日那位瓦西里吗?

入魂枪

石一枫

瓦西里·扎伊采夫,苏联战斗英雄,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最具传奇色彩的神枪手。在被称为“钢铁绞肉机”的斯大林格勒战役中,他潜伏战场,共射杀德寇225人……真正令瓦西里声名远扬的,是他在一场遭遇战中,曾经击毙贵族出身的党卫军上校、德国狙击手学校总教官海恩茨·托尔伐克。

——节选自《环球电影》杂志,1997年第6期

1

第一次听说神枪手瓦西里,是在二十多年前了。

当时我还是外地的一名高中生,沉溺在自己那点儿不可告人的欲望之中。小地方资源匮乏,夜里要想“放一枪”,我只能借助于大众文艺杂志上的彩色图片。那也是我少有的一段博览群书的日子。一天趁中学的图书管理员没留神,我径直将一本《环球电影》揣进了书包,那期封面的女明星是日本的宫泽理惠。之所以连招呼都没打,是因为“理惠”穿了件高衩泳装,我很担心借阅台后面的老太太猜到我的真实目的。

哥们儿还是学习委员呢,哪儿丢得起那个人。

当夜自不必提,遂成好事。而在神清气爽、还有一丝怅然的状态下,我也终于吧唧着嘴,打开杂志内文看了起来。时间尚早,在那间十二平米大的卧室,在一灯如豆的写字桌前,我仿佛还有大把的岁月可以蹉跎。于是我读到了那段描述,是在一篇介绍即将投拍的美国大片《兵临城下》的文章里,所谓“神枪手瓦西里”正是电影主人公的原型。初看之下,倒也没什么感想,但没过多久,当我合上杂志,盯着灯泡里那段璀璨的钨丝略一出神,异象发生了。氤氲的柔光变成了漫天飞雪,桌面则辽阔得有如伏尔加河畔平原。我孤身一人,逆风踽踽而行,胸中满怀理想。那理想壮阔高远,我抹了把脸,眼眶好像都湿了。

上述感受可以解释成一个男孩儿自渎过后的荷尔蒙波动,但我至今想问:人是否都曾经历过一个瞬间,感到有一个“我”比真实的自己更值得存在?

又一晃神,幻象消散。隔壁传来我妈的催促声,她一着急就爱打嗝儿。

2

往事寻常,但若深究也浩如烟海。时隔多年,再次得知瓦西里的消息,则是在2018年夏天了。当时我正躺在北京“通利福尼亚”一套商住两用公寓的地板上,捧着手机对战《王者荣耀》。一个电话切了进来,我烦躁地拒绝接听,不想对方锲而不舍,挂了又拨。这导致游戏里的我中了敌人的大招,瞬间被“秒了”。

我恶狠狠地按了接听键,姜咪的声音传出来。她大大方方地说想让我“帮个小忙”。具体情况如下:她们家那个菲律宾保姆本着专业精神,休息日是一定要休息的,而她呢,临时有个“规格很高”的商务活动——上述种种,也就造成了她从美国空运回来的儿子“小本”无人看管。

“想了一圈儿,在我认识的人里,只有你闲着也是闲着。”姜咪又说。

我猜这娘们儿一旦主意已定,即使明知我连养活自己都很困难,仍会不留情面地委派她那个小崽子上门蹭吃蹭喝。这也把难题甩给了我:对于一个前女友和她前老公所生的孩子,我该如何定位自己与他的关系?而她听我吭叽了两声,又逼问道:

“怎么,你还不乐意吗?”

“不不不,”我搪塞道,“我只是觉得外事无小事。”

“有这个态度就好。”她挂了电话。

片刻后来到小区门口那条街边,我很快找到了姜咪的“特斯拉”。记得她上次回国时,曾经在机场附近的“中央别墅区”安了个家,空旷的六环路连接着我们两人的住处,开车过来花不了多少工夫。她摘下墨镜打量了一圈儿街景,转向我:

“你怎么捂得这么白,跟刚从子宫里掏出来似的。”

我则手搭凉棚,与汽车天窗里钻出来的一个蓬松的盖儿头对视。这就是“小本”了吧,小模样还挺漂亮,左顾右盼的神态也机灵得很。必须得说,如果换我亲自上阵,也未见得能跟姜咪制造出同样出色的产品。

“How are you?”我用他们国家的语言打招呼。

“你就是老吕?”他用我们国家的语言反问我。

姜咪从天窗里把孩子拽下来,勒令他背好书包。她还顺便噎了我一句,千万不要让孩子觉得我的日子就是人生的常态。而我问道:“你是不是有点儿太记仇了?”

她没再搭理我,戴上墨镜又按动按钮,让茶色的车窗玻璃挡住了脸。随着我们之间的那条缝隙缓缓合拢,车中的光线发生了偏移,将她鼻翼两侧的纹路照得格外深邃。唉,她也见老了,虽然保养得总体还算粉嫩,也越来越会化妆了。片刻之后,当那辆电力驱动的轿跑车悄无声息地远去,就剩下我和她的儿子木然地站在大街上了。

至于我和小本相处的那个白天,说来倒颇为愉快。

小孩儿嘛,其实都是很会看人下菜碟的,饶他在家是个混世魔王,一旦沦落到和陌生人相依为命的份儿上,也就自然而然地乖巧起来了。而我虽说从未有过育儿经验,但却懂得一个道理:如果想让孩子高兴,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允许他做一些平常想干但又干不成的事儿。毕竟,还有什么比自由更可贵的呢?又毕竟,一个二年级的小学生也不大可能向往什么真正意义上的自由。于是,当我提出午饭可以去吃麦当劳,而不必专门给他外卖一份味道寡淡的“健康轻食”之后,小本在言谈之间就俨然把我当成哥们儿了。而当垃圾食品吃了,作业也写完了,我们便陷入了预料之中的无聊。我固然也可以把电脑打开,让他自己去网上“冲浪”,但又担心他从我的硬盘里看到一些令人尴尬的玩意儿。我还想给姜咪打个电话,可一看时间,离她把小本送来才过了两个多小时,如果这就催着她把孩子接走,无疑会显得很伤人。伤了姜咪我倒不怕,反正我们也不是没互相伤害过,可小本招谁惹谁了?看着孩子皮肤下淡蓝色的血管,我的心里忽然温柔地一疼。

于是我胡噜了一把他的脑袋:“出门儿。”

“干吗去?”

“带你干点儿有劲的事儿。”

二十分钟以后,我和小本下了地铁,未经地面就钻进了一个巨大的“城市综合体”内部。这栋造型奇异的大楼是两年前新建的,也像所有商场一样因为“网购”的冲击而门可罗雀;顶楼一角有个震耳欲聋的游戏厅,我领着他进去,扫码买了几十枚硬币。

在我比小本大不了多少的时候,类似场所还被称为“镚儿厅”,开设在县文化馆承包给某位“社会狠人”的临街门脸房里。“镚儿厅”里摆放着十几台老旧的投币式“街机”,据说都是从广东淘汰过来的,内容无非是《三国志》或《恐龙快打》,记得还有一种“脱衣麻将”,如果你有幸和出一把“大三元”,屏幕上那女的就会惊鸿一瞥地露出大腿。当我们这些小崽子凑在机器前狂拍狂按,旁边还有一群地痞流氓正在打台球,更远处则传来录像厅里“哈哈哈”的打斗声和“啊啊啊”的叫床声。那些台球爱好者偶尔还会晃悠过来,“小哥们儿给俩镚儿”,如果不给,一人一嘴巴;如果给了但他们却没在麻将机上如愿以偿地看见大腿,同样一人一嘴巴。如果我妈打着嗝儿冲进来把我抓住,那个嘴巴就是我独享的了。

相较于我,小本他们这茬儿孩子是否就要幸福多了呢?从表面上看,的确如此:到处装潢都是明亮而绚丽的,娱乐设施也今非昔比。每种机器和每个孩子都在发出奇异的声响,小本穿梭在他们之间,兴奋得两只眼睛都快不够使了——我猜无论在美国还是中国,姜咪都禁止他光临此类场所。没一会儿,他已经消耗了一整筐哗哗作响的“镚儿”,我则跟在他身后,每当“存货”告罄之时立刻予以补充。

“你怎么不玩儿啊?”从屏幕里把眼睛拔出来的间歇,他问我。

“我又不是小孩儿了……”我慈爱地回答。

但又过了一会儿,我也终于经受不住怂恿,亲自下了场。那是一款复杂的游戏,参与者需要手持镭射枪,对着巨幅屏幕上的外星怪物迎头痛击,并且子弹有限,敌人身上还覆盖着坚硬的外壳,必须精确地命中某些特定部位才能构成伤害。我向小本讲解了游戏技巧,然后和他一人一杆大枪,踏上了远征。虽然长久未曾上手,但这种简称为“FPS”的“第一人称射击游戏”对我而言毫不生疏。但也令我没料到,这款游戏越往下玩儿,就越超出了“街机”层面的水平——不仅关卡极多,而且愈发惊险,到了后面,倾巢而出的外星生物简直像中国导演策划的大型庆典活动一样密集,仅凭两人合力,完全应接不暇。我意识到,这款游戏的开发者一定很有追求,甚而说是怪癖也不为过。他们不满足于只在市场上盈利,或许还想在玩家中树立某种技术标杆。

在被又一条外星蛔虫吞噬后,小本扔下枪:“我得歇会儿。”

这也是一般玩家面对此类游戏的态度:当意识到挑战是无谓的,他们只能知难而退。况且不能用多高的标准来要求一个孩子。但我只是“嗯”了一声,自顾自地继续投入了战斗。我跟这款游戏较上劲儿了。

就像姜咪曾经说的,我要是在别的事儿上也这么不屈不挠就好了。

历经艰险,我终于获得了一场惨胜。尽管遍体鳞伤,不过一命通关,这个战绩在游戏厅里应该也不多见。但转瞬之间,我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小本跑哪儿去了?接下来的几分钟,我一边在游戏厅里仓皇地乱转,一边高声呼喊:本,本,本杰明!真可笑,我那失魂落魄的模样也许还真像个父亲。而当绕场一周回到原地,我却看见小本从距离刚才那台机器不远的人堆儿里钻出来,兴奋地朝我挥着小手。

我蹿上去薅住他,照着屁股踢了一脚:“你要丢了,你妈能活剥了我。”

美国孩子也许是皮实一些,小本嬉笑着龇了龇牙:“你看你看。”

我尽弃前嫌,索性把小本扛到脖子上,和他一起越过层层叠叠的头颅向里眺望。还以为他发现了什么新鲜玩意儿呢,人群围绕的不过就是一台机器,屏幕上的画面,正是我业已打通的那款游戏。一个十七八岁、肩膀瘦弱的男孩儿正举着镭射枪,神态像方才的我一样投入。但多看两眼,我随即被“震”住了:他也打到了我刚刚经历的生死关头,然而阵脚丝毫不乱。这堪称一次完美的射击表演,男孩儿的诀窍不是跑位、隐蔽或声东击西等等复杂的战术,仅仅在于反应快、枪法准。他甚至懒得捡拾那些火力强大的连发武器,从头到尾只靠一把单发步枪。那是庖丁解牛般的洞察力,能将游戏还原为“瞄准、射击、命中”的简单流程,而这也正是所谓“高手”和普通玩家的分野所在。

不光我看得入迷,身边的半大孩子们也高呼着“666”,这是他们那代人对“牛逼”的另一种表达方式。连跳舞机旁边的几个cosplay成漫画人物的女孩儿都凑了过来,红的紫的粉的头发像绽开的烟花。他们也许从未见过有人以这种方式通关这款游戏——我扫了眼屏幕左下角的信息栏,男孩迄今为止失血量为零,单枪命中率高达百分之九十六。如果把这个成绩发给游戏公司,那边的工程师一定会以为有人造假了。在众人的呐喊中,男孩儿不为所动地继续开枪,眼神近乎呆滞。当最后的大“boss”在一团烈焰中化为灰烬,他才甩了两下手,摊开巴掌在松松垮垮的工装裤上擦了擦。

又是一番“666”,人群便散去。只有我还站在原地,肩上扛着小本。

这时我发现,那男孩儿的后背已经湿透了,糟朽的T恤衫紧贴在肩胛骨上,从底下渗出肉色。他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又让人想起超市货架上被塑料薄膜包裹的玉米。几乎没人懂得一个专注的玩家会在游戏中消耗多少能量,就像大多数人很难理解为什么职业棋手需要吸氧、赛车手的肌肉强度堪比重竞技运动员。更令我吃惊的是男孩儿随后的举动:当屏幕上弹出一副虚拟键盘,他便用镭射枪点射其中若干字母——先是“V”,后是“A”,然后是两个“S”,接着是一个“I”……难不成,后面又会是一个“L”和一个“I”?

果然如此。那些字母依序跳出,像步枪撞针一样砰然作响。

连小本都察觉到了我的肩膀微微发抖。他拽拽我的耳朵:“老吕,那人干吗呢?”

“签名存档。”我说,“有些人打出一个新纪录,就希望能让别人看到。”

“他的名字很怪。”

“那是个俄国名字。瓦西里,来自一个神枪手。”

“That’s fucking awesome!”小本蹦出一句母语。

3

当然,此瓦西里非彼瓦西里,二者不可混为一谈。他们一个潜伏在一九四二年的斯大林格勒,另一个则出没于今天的北京“城市副中心”。但世事流转,因果暗合,我又不得不想起了另一个“瓦西里”。

这就得跳回到二〇〇一年了。世纪之初,千年伊始。

那时还没有智能手机,没有平板电脑。那时微软的操作系统还是Windows98,IBM也没被联想收购。那时也是我来到北京的第三年,还没来得及认识姜咪。成天和我厮混一处的,是被称为“鱼哥”和“小熊”的两个家伙。与通常意义上的朋友不同,在尚未谋面之时,我们就已经熟得像穿一条裤子了。

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就从鱼哥说起吧。

第一次见到这人,是在一个阴沉闷热的午后。当时我精赤上身,缩在一栋苏式建筑的二楼角落,正盯着电脑奋战不休——当宿舍里的哥儿几个添置了轻薄的笔记本,又提出如果我愿意帮他们在游戏里“练级”,就把这台集资购买的破烂货转让给我,我二话没说便答应了。记得那天手风挺顺:我先替某个风流成性的家伙在《金庸群侠传》里游荡了一圈儿,让他的“欧阳克”勾搭上了“王语嫣”;随后又打开《星际争霸》,确保一个暴力狂名下的“虫族”账号豪取五连胜;另一个兄弟的口味相当复古,酷好基于C语言开发的文字版MUD,因此我还得随时腾出手来在键盘上奋笔疾书,这才引导着他的骑士冲出杀机四伏的迷宫。因为在多个任务之间切换,那台“赛扬”处理器的二手电脑不堪重负,风扇响得像哮喘,连重得能砸死一匹马的显示器都在滚滚发烫。但我的原则是“歇机不歇人”,关掉所有程序并卸掉机箱后盖之后,我立刻又进入了一个《反恐精英》对战平台。

这款第一人称射击游戏简称“CS”,早期又叫“半条命”,规则很简单:参与者加入“警”“匪”两方,各操作一个角色投入战斗。它是3D画面,质感真实,节奏紧凑,因而给人带来的刺激无疑更加强烈,对于操作者的反应速度也要求极高。上述特点让人想起武侠小说里的“高手过招,生死只在一念之间”,哪怕一个小小的疏忽,都足以决定转瞬间的胜负。至于该游戏的风靡程度,我敢这么说,那年头中关村一带的几所大学里,没玩儿过《反恐精英》的男生远远少于没撸过管儿的。

这也是我引以为傲的领域。经过半个学期的勤学苦练,我不再满足于用屠杀“炮灰”来刷数据,而是期待着能与那些真正的高手狭路相逢。那个下午,我进了相对冷门的“飞机”地图,在一架波音客机的机舱里和十几名悍匪肉搏。这里空间逼仄,不利于长武器发挥,大家往往只用手枪,再加上无辜乘客混杂其中,交战之中颇多投鼠忌器。几盘下来,很快拉开了档次:我和一个老对手遥遥领先,游戏逐渐变成了两人之间的较量。

对方很狡猾,善于布置战术,每每先指使队友上来消耗我,在我精疲力竭之际才突然出现。我也有应对之道,那就是尽量不与喽啰们过多纠缠,并在与他对决之时力争一枪毙命。如此陷入缠斗,互有胜负,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当地图里的幸存者再次只剩下我和那个宿敌,球面显示器背后的窗外也终于淅淅沥沥落下雨来。

而我居然有工夫想到:家乡田野里的麦子还旱着呢吧?

我还想,系里的其他人应该在上第二节“理论物理”了。原本我也打算到课上照一面的,现在看来只好作罢。随即又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反正那个过早秃顶的副教授已经连我叫什么都快忘了,贸然出现反而会令对方恼火,那就对我的期末考试更为不利了。

也直到这时,我才发觉窗外的“雨”下得有些蹊跷。它过于短暂,没几滴就停了,颜色也不对劲。偏是一走神之间,游戏里的对手从身后对我发动了奇袭。他用一支绰号“沙漠之鹰”的大口径手枪洞穿了我,随后在我倒下的躯体附近喷绘了一幅“笑脸”图案。这种行为又被称为“撒尿”,看起来确实和对着尸体尿了一泡差不多,对于玩家可说是奇耻大辱。但我还没来得及抗议,却突然反应过来外面的“雨”是怎么回事儿了。

我“操”了一声,摔下鼠标,开门跑了出去。才冲到走廊,就听楼里已经炸了锅。遭殃的不只是我所在的二楼,从上到下一溜儿窗口均未幸免。各宿舍的损失轻重不一:有的也就是在窗台上放了几捆旧书,而有的把衣服晾在了窗外的铁架子上,那就倒了血霉了。而当大家叫嚣着冲上顶楼,便见罪魁祸首已经被几个体育特招生堵在了一间宿舍里。初时看不清那人的面貌,印象里只是个囫囵一团、质地粗糙的胖子,圆胳膊圆腿,身体上每个弯曲的部位都打着褶儿。他抱头蹲在地上,神情却不惊惶,饶是被几条高达两米的硬汉轮流骑在胯下,仍然挺着脖子挣巴:

“不好上来就按人的哦,这里不是高等学府吗?”

大家自然不能善罢甘休。我呢,一面听着众人聒噪,一面却迷惑于另一个疑点:如果从这间宿舍窗口泼出去的是尿,而尿又是这厮撒的,那么他这样干,到底图什么呢?难不成,就在我们这栋楼里,隐藏着一个歇斯底里的反社会分子?在我们学校,类似的事件也不是没发生过。前不久还有一场血案:经管系的一个姑娘用枕头把另一个姑娘闷死在了睡梦中,然后纵身从阳台上跳了下去。一边胡思乱想,我也挤进屋里,在人们的肢体丛林中晃动着脑袋。宿舍也就是那么个宿舍,但随即,桌上那台电脑却把我的眼睛看直了:“奔3”处理器,独立显卡,纯平显示器……更关键的是,还有一套美国“雷蛇”键盘鼠标。那年头,这些玩意儿通常只有发烧级的游戏玩家才用。而当我随手晃晃鼠标,“屏保”背后立刻跳出了《反恐精英》的游戏界面。我又扫了眼登陆账号,心里“咯噔”一声。

我蹲下身子,悄声问那人:“你是‘湖里的鱼’?”

他一歪头,表情介于懵懂与痴呆之间。

我伸手给了他一个“搂脖儿”:“不要不承认,刚才暗算老子的就是你。”

他眼里噼啪一闪:“你是‘湖里的驴’?”

面面相觑之下,我也终于看清了那张滑溜溜的、硕大无朋的黑脸。他的两眼分得很开,嘴唇厚重,“切切倒有两大碟”;从他的嘴角,还伸展出两绺又长又软的胡须——这都使得他很像一条做砂锅时常用的胖头鱼。而我们又对视了片刻,似乎这才反应过来,此处并非“盘道儿”的地方。于是我起身,顺势踢翻了桌腿旁边那几个浓黄色的塑料瓶子,又嘟囔一句:“Fire in the hole。”

他也嘟囔:“Affirmative。”

一转眼,宿舍里爆发了一场肮脏的混战:鱼脸胖子拾起两个滚到脚边的尿瓶子,拧开盖儿后跳跃着喷洒起来。他是那么舍生忘死,以至于在尿液溅到对方身上之前,先把自己浇了个透心凉。面对这种同归于尽的战术,篮球队员四散着往宿舍外面跑去,一不留神还绊倒了两个,轰然如同塌了堵墙。趁这工夫,鱼脸胖子已经杀出一条尿路来到走廊,又像一条钻进泥里的鱼,蹿下楼梯不见了。

我则趁乱溜回了宿舍。就算刚才侥幸没被溅着,但我还是到水房打了一盆凉水,朝自己劈头盖脸地泼了下来。如此折腾一番,天已擦黑,窗外下起了真正的雨,从楼上越过树冠,便看见一些女生在甬道里撑起了斑斓的伞。我湿漉漉地打着哆嗦,心里发空,却又感到了某种振奋。我意识到,自己刚刚经历了一场奇遇。

……

(续)

原来楼上的那个黑胖子,就是在《反恐精英》里与我缠斗多时的老对手“湖里的鱼”。顺便说明一下,也正是为了在气势上压他一头,我才把网名改成了“湖里的驴”。驴嘛,通常是见不到鱼的,除非机缘巧合。说到这儿,也要解释一下那泡从天而降的尿了,只不过从一个游戏玩家的角度来看,这一切都是那么合情合理——试想他打游戏打得废寝忘食,就算厕所只在一墙之隔,又哪儿来得及临阵脱逃去处理自己的生理需求?因此索性拎起可乐瓶子就地解决。而当几个瓶子都尿满了,很不幸尿又来了,他也只好把其中一个瓶子里的液体泼出窗外,才能迅速再把自己清空,以保证继续投入战斗。

相比于游戏里的身轻如燕,我们那沉重的肉身,又是多么令人无奈的累赘啊。

晚饭过后,楼道里没再传来喊打喊杀的声响。我又坐回到电脑前面,同时隐隐担忧着,连游戏都打得心不在焉。旗鼓相当的对手本就不多,突然失去一个,会让人觉得缺了点儿什么。而以我的经验,太过痴迷于游戏的人,在生活里也不会有什么朋友。就这么耗到夜里,我终于在游戏里遇到了一个满脸胡子的悍匪,用鼠标晃过那人,跳出来的网名正是“湖里的鱼”。他也看见了我,于是顺着欧洲古堡的吊桥,笔直地向我跑来。当时我手持一把警用自动步枪,他却在半途换成了匕首。这是一个找死的姿态,但我没开枪。片刻,他来到近前,屏幕左下角跳出一行文字。

他说:兄弟,大恩不言谢。

我说:少来这套,要不你让我爆一次头?

他说:刚才不是给你机会了嘛。

我说:难度太低,没成就感。

然后我们同时掏出喷漆,在吊桥上画了两个笑脸,又用匕首拼起刀来。我的枪法虽然略强,冷兵器却不是他的对手,很快再次输给了他,但却并不懊丧。

这次他没再“撒尿”,而是说:承让。

我说:我是可怜你,宿舍回不去了吧?

他说:确实不敢了,等风头过去吧。

过了片刻,新的一局开始了。这次我们都没跟随队友出动,而是打着字继续交谈。

他说:要不你来“飞宇”?

我说:宿舍有电脑,干吗花那冤枉钱?

他说:来了就知道了,我带你干点儿有劲的事儿。

我看了看屏幕右下角的时钟,已经过了十二点。对于有些人来说,新的一天在睡梦中来临,但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夜晚才刚刚开始。在这注定失眠的时刻,还有什么邀请是我不敢接受的呢?况且我预感到,前面还有新的奇遇在等着我。于是我披上一件衬衫,轻轻带门出了宿舍。才下过雨,夏夜竟也凉得像水,我的塑料拖鞋在石墙上反弹出噼里啪啦的回声,如同给午夜的游魂伴奏。鱼脸胖子所说的“飞宇”网吧位于海淀体育场斜对面,对于我们那茬儿学生而言,这地方可说具有跨时代的意义——正是因为“飞宇”推出了相对低廉的夜间价格,很多人才体验到了互联网是个什么东西。要知道,仅仅在两年前,我们打个电话还要满街找小卖部呢,一台带“猫”的电脑更是不亚于私家车的奢侈品。

随着学生宿舍统一拉了网线,在二〇〇一年夏天,“飞宇”的生意也不像原先那样火爆了。当我站在门口扫了一眼,便见鱼脸胖子竟没上机,而是靠在收银台旁,跟两个“网管”掰扯着什么。在他身旁的休息区里,还坐着一个娃娃脸的孩子,年纪大约十三四岁,穿件长可及膝的肥大夹克,脸上脏得一道儿一道儿的。那孩子不时抬脸望望鱼脸胖子,间或还会打个哈欠,仿佛刚刚睡醒,又仿佛随时都会再睡过去。

我扬手招呼一声,加入了那个古怪的对话组合。鱼脸胖子的笑容和尿骚味儿一同洋溢着:“身份证借我使使。”

我略一迟疑,打开钱包:“你没带吗?”

他没搭腔,接过我的证件向网管亮了亮,又拽过吧台上的电脑键盘,在系统里装模作样地登了记,然后瞥瞥不远处那孩子:“这下他能走了吧?”

俩网管对视一眼,不依不饶:“他还把我们账户‘黑’了呢。”

“不就是点儿网费嘛,我替他交还不行?”

打个哈哈,鱼脸胖子对那孩子一扬下巴。后者拖拖拉拉地站起来,倒如同人家替他忙活都是理所应当的。难不成这熊孩子是鱼脸胖子的亲戚?看着却不像。但对于适才网吧里那场小小的争端,我却能够猜个大概了:熊孩子跑到网吧“刷夜”,让网管逮了个正着,进而发现他不光没到法定年龄,就连开机密码都是“黑”进去的。也多亏碰见了鱼脸胖子,否则没准儿就要由家长到派出所里去捞人了。至于一定要借用我的身份证来冒名顶替地登个记,则是因为鱼脸胖子自己也在上网,他的号码不能重复使用。

交了钱又办妥了手续,鱼脸胖子便带着我们往外走去。遇到一个主管模样的人,他还热络地和那人握手致意,并往对方兜里塞了一盒“软中华”。几个小时以前,他还是一个满屋子撒尿的游戏狂,这会儿却变成了八面玲珑的“外场人”。但此时,我的兴趣却不在鱼脸胖子身上,而是转向了那个娃娃脸的熊孩子。

我跟在他身后,边走边逗了他一句:“小哥们儿有一手啊,都会‘黑’账号了……”

他头也不回地说:“上网还用花钱?那也忒弱了。”

这孩子还挺狂。而鱼脸胖子却在网吧门前站定,又呼啦一甩,转过身来。他从兜里掏出一包烟来,抖出一颗递给我。我摆了摆手,旁边那熊孩子却顺势伸出两根手指。鱼脸胖子把烟朝他递了一半,又缩回去:“你就算了。”

复又转向我:“大家都是老朋友了。”

我说:“什么意思?”

他说:“他就是‘湖里的熊’呀。”

我又“操”了一声,吓得头顶树上的几只鸟扑棱棱地飞走。

如果不是鱼脸胖子言之凿凿,我打死也不会相信,自己在对战平台上的另一位宿敌原来是个小屁孩儿。比起“湖里的鱼”,“湖里的熊”不仅枪法不遑多让,而且神出鬼没,总会在匪夷所思的时刻出现在匪夷所思的位置,再以某种匪夷所思的战术终结游戏——这也导致我一度把他当成了老谋深算的中年人,比如学校“高能物理实验室”里那些原先痴迷于围棋、近来才转向游戏的研究人员。而听鱼脸胖子介绍,又知道这位“湖里的熊”十四岁就拿过奥数金牌,十五岁便被我们学校“掐尖儿”特招了进来。只是他的身体发育却和智商成反比,今年已经上到了大二,个头儿还赶不上很多初中生。再说到他和“湖里的鱼”是怎么认识的,有段时间,学校电教室里的一台服务器被人远程操控了,不是被用来下载游戏,就是传输黄色视频,“虽然方便了群众,但也造成了恶劣的影响”。管计算机的老师应付不了,只好求助于学生里的高手,鱼脸胖子主动请缨,经过网络空间里长达半个月的猫捉老鼠,终于破获了对方的IP地址,从而在离我们不远的另一栋仿苏建筑里堵住了这个正在电脑前忘我对战的熊孩子,人赃俱获。

“那也不是你本事大,是我们系的同学没长脑子。”熊孩子听到这里,插了一句,“我在那台电脑上装了加密程序,他们重装系统的时候给删了。”

鱼脸胖子继续得意洋洋:“不过我没举报他,而是把他变成了我的战友。”

我则又“操”了一声:“怪不得你们老在游戏里一起对付我。”

说到这儿,我们同时“嘿嘿,嘿嘿”地笑了几声,惊得头顶那些想要回巢的鸟们又重新飞上了天空。那个年纪,宇宙缥缈,生活奇妙。湖里的鱼、驴和熊,这三种动物真是不打不相识。实际上,我的感受更加怪异,就像生活被撕破了一条口子,和某个虚拟的、只存在于人类知觉中的世界融在了一起。恍惚之间,我有点儿分不清自己是身处在网吧门口还是3D画面里了,我也分不清对面的两个人是真身还是电子成像。

像是为了打消那种别扭,我开口:“你们也真不见外,大晚上的把我叫出来……”

熊孩子又更正我:“我没叫你,我也是在网吧里被他找着的。”

鱼脸胖子却一拍巴掌:“我不是说过嘛,要带你们干点儿有劲的事儿。”

……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22-3《收获》)

石一枫,1979年生于北京,1998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硕士。著有长篇小说《心灵外史》《借命而生》《漂洋过海来送你》等,小说集《世间已无陈金芳》《特别能战斗》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中篇小说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