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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2年第7期|范稳:天际线(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2022年第7期 | 范稳   2022年07月07日08:21

范稳,男。1985年毕业于西南大学中文系,国家一级作家,现为云南省作家协会主席,云南省文联副主席。已出版发表各类文学作品约700万字。曾获得过《十月》文学奖、《当代》文学奖、《人民文学》双年奖、百花文学奖、《当代》文学拉力赛2021年度总冠军、2017年和2021年“中国好书奖”等多个国内文学重要奖项,《水乳大地》入选建国七十年“70年70部经典”。有多部作品翻译为英、法、德、意、日等国文字。

编者说

原本无关的三个人,一个离异单身的大学女老师,一个总在忙活的施工队长,一个蹲过牢狱的电工师傅,因为小区突发疫情而被隔离于尚未装修完工的新房,生活的惯常秩序被打破。两男一女同处一室,该如何一起“搭伙”过日子?天际线上跃动的那轮绚烂落日,能否让他们温暖彼此?

天际线

文/范稳

1

在进入水泊金石小区前,苏雪一点没感到异样。小区迎宾大道尽头的岗亭前,站一身姿挺拔、英气逼人的保安,雪白的制服熨烫得妥帖规范,短袖衬衣扎腰间,白皮鞋白皮带金色肩章,白色大檐帽压得很低,衬着一张印满阳光的年轻英武的脸。他向苏雪敬礼时像一个训练有素的海军军官,让苏雪每次都忍不住多看他一眼。天气晴朗,天空灰蓝,几团云悬挂在西边的天空,仿佛载梦而去的飞毯。前几天城市上空连续阴霾笼罩,又不下雨,气压低,空气只是湿热,人稍微一动就把汗逼出来了。昨晚刮了小半夜的风,把城市洗了一遍,让苏雪在准备早餐时心情良好,就给刘大顺打电话,落实昨天的约定。电话那头这次答应得很爽快。妹子,没问题,我中午一点到。苏雪忙说谢谢。临了又加了一句,刘师,你可别再失言了,我都等你两个星期了。那边呵呵地笑,说,妹子,我还不是忙得脚底板翻天。你放心哈,我今天一定准时到。这一个月的装修工程下来,她已经和装饰公司的施工队长刘大顺处得很熟了。她连家里不用的旧物都送了他两大包,还外加一个老款微波炉和两台风扇。

水泊金石小区在城市的北郊,苏雪去年在那里给女儿叶子衿买了一套小户型的复式楼。眼看着女儿今年就要毕业,自开年以来,苏雪就投入到紧张的装修工程中。找人设计,联系装修公司,购买家具电器,等等。她要让在北方读书的女儿一回到故乡的城市,就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家。女儿叶子衿长相平平,性格内向,一点儿也不像她。只有胆子小这点,才让女儿经常说,苏雪是自己的亲妈。从叶子衿十八岁时起,苏雪就仿佛看到了一个老姑娘孤老终生的未来。刚踏入社会的年轻人压力那么大,不是他们要拼爹妈,而是爹娘要为他们拼未来。天下的母亲总是愿意把孩子的事包圆儿了。如果女儿的男朋友能由她做主,苏雪也会收拾利落了领着女儿去相亲。女儿工作后有了自己的房子,谈朋友、结婚大概率上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再不会在电话里漫不经心地说,妈,还早哩。苏雪在大二时就谈恋爱了。现在的年轻人,都怎么了?

苏雪又给耀明灯具店的夏钢师傅打电话,她赔着小心问:夏师傅,我们昨天约的今天下午去水泊金石查灯线路……话还没有说完,那边就不耐烦地回了一句:晓得了,在家里等着。苏雪心里瞬间蒙上一层云翳。这个灯具店的愣头青,上周来装可变光的三层吊灯,按店家推销和说明书上说的,按一下开关亮一层,按到第三次全亮。可这吊灯装上去后,要么全亮,要么全黑。到前几天苏雪去新房时,那吊灯干脆就不亮了。这小伙子活儿干得稀里糊涂的,还长得五大三粗、邋里邋遢,像个通缉犯。苏雪看到他心里就紧张。本来是奔着价廉物美去的,早知道耀明灯具店有这样的安装工人,她宁愿多花点钱,买贵一点的灯具,也不去招惹这种技术差态度恶劣的愣小子。

苏雪住在城市的南边,即便走绕城高速,也要开一个多小时的车。因此要去水泊金石前,她喜欢几场谷子一起打。刷墙的、挂窗帘的、装灯具的、安空调的、装WIFI的、送家具的,她专门有一个小本子,一一在上面作了安排。这个在大学里教外国文学的副教授,就像设计一堂课的教案,先讲什么,后讲什么,哪里是重点,哪里是情节的连接点,哪里又在起承转合,哪里体现了人物性格,哪里又展现出人物内心,文学名著里的各种社会历史、各种生活方式、各类人物,她总是如观掌上纹路,如庖丁解牛。

然而,生活中发生的事情,可不像在课堂上娓娓道来那般顺畅。苏雪在小区里泊好车,在单元门口看到了先到一步的夏钢,这让她有点意外。她拖一个箱子,背着双肩包,右手还拎了一个大提袋。这小伙子蹲在花台上抽烟,一个脏兮兮的电工包放在身边,地上已经有了三四个烟蒂,一点没有要帮她的意思。他用有些异样的眼光盯着苏雪看,让她心里有些发慌。

今天为了干活方便,苏雪穿了一身休闲七分裤加鸡心领纯棉短衫。那短衫她好多年都不穿了,现在她忽然感到它小了、短了,把她的胸绷得很紧,山峦起伏,线条凌乱。再加之苏雪身上、手上负荷了那么多东西,汗水淌花了脸,让她看上去有些衣冠不整、花容失色。苏雪在大学时练过艺术体操,身材一向挺拔傲娇。加之面相显小,五官精巧,皮肤白皙,尚无须用浓厚的这样粉那样霜去遮盖无情的岁月留痕。一般人推测她的实际年龄,即便不说恭维的话,总会将她说小十来岁。这个时候她会很满足地说,噢,我女儿都快大学毕业了。一个知性女人的魅力与韵味,恰如茫茫人海中的暗香。苏雪向来有这样的自信。尽管已人到中年,依然还有风摆杨柳的飘逸。只是现在,这株负重的杨柳,不喜欢让一个陌生男人用粗野的目光去扫描。

苏雪放下手里的提袋,理了理衣襟,强作笑颜道:夏师傅来得早啊。吃过午饭了吗?

夏钢的眼神有些直勾勾的,直到让苏雪感到局促不安,他才粗声道:走吧。我下午还有活儿。态度自然是很不友善。

苏雪有些踌躇,说,还有一个师傅马上到,我们就在这儿等他一会儿吧。她说着就掏出电话来打。这个浑身上下冒着戾气的年轻人,苏雪害怕和他单独相处。

年轻人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痰。那“啪”一声响,不能不让苏雪心惊肉跳并恶心反胃。她迅疾把头扭过去,也不客气地说了句:现在还是疫情期间,请戴好口罩。

刘大顺五分钟后就赶过来了。口罩捂了他大半张脸,只剩下一双细细的眼睛和眼角两边百川入海的皱纹。他赔着笑脸跟苏雪解释说,他就在小区外的路边店吃面,接到电话连面汤都没有来得及喝,可惜了那一碗油花花。大姐你带这么多东西来,我来帮你提哈。面对雇主,刘大顺的态度永远是殷勤的、谦卑的,仿佛他欠了全世界的债。

夏钢不耐烦地说,别他妈的啰唆了。快走起。

刘大顺口罩里鼓了两下,看着这个块头比自己足足大了一圈的年轻人,终于将气咽了下去。悻悻地想:小杂种,你是哪路货色,敢跟老子这样说话。

刘大顺是一个精瘦干巴的小个子男人,脖子、手臂、小腿肚子上青筋暴胀,好像随时都在使出吃奶的劲儿与生活搏斗。在苏雪的房子装修期间,他同时管四处装修工地,永远都见他在忙活,从城东跑到城西,从城南奔到城北。苏雪一想到城里那些拥堵的街道,头就发晕,心里就烦。而这些进城务工人员,对城市道路熟悉到几乎不用导航。苏雪说他比市长还忙,见他一面比见省长还难,要提个装修上的改动,比上个访还不容易。苏雪今天把他约来,实际上是件扫尾工作。复式楼的二楼有个大平台,视野光线极好,苏雪设计了一个半封闭的花台,砖啦土啦水泥啥的都备齐了,连花她都买好了一批。玫瑰、米兰、蔷薇、扶桑、仙客来、凌霄花,还有一株三角梅,以后这里就是一方小小的姹紫嫣红的世界。今天刘大顺的工作就是把花台砌起来,再贴上瓷砖,填上二三十厘米的土,苏雪就可以在里面种花养草啦。

刘大顺把苏雪的箱子、包、提袋全加在自己身上,夏钢却是一副视若无睹的样子。三人乘电梯上到二十七层,苏雪开了门,两个工人也不多话,刘大顺上楼砌花台,夏钢搭了梯子鼓捣那盏吊在客厅里的大吊灯。这套房子,楼上两室两卫加一大阳台,楼下客厅和餐厅相通,另有一室一厨一卫。房子南北向,楼层高,又在坡头上,所以很通透,朝南方向可以看到城市的天际线,高低错落的楼群在天地间铺展排列,不见了高楼大厦里的紧张和忙乱,也不见了大峡谷一样的街道上的繁华与喧嚣。幢幢高楼就是城市这个大家族生长出来的儿子,一个比一个挺拔健壮。它们仿佛在比赛谁先把城市的天空捅破。

苏雪在一楼收拾屋子,新房的家具都已基本采购齐备。每次到这边,苏雪蚂蚁搬家似的,都会大包小包地带些家什来。这时电话响了,是个陌生的座机号码。对方先问了苏雪的姓名,再问她是不是水泊金石小区十二栋三单元2701室的业主?苏雪以为是物业公司的人,忙回答说是。对方又问:你现在2701房子里?苏雪说,是的,我的房子还在装修呢。请问你是谁?

这时电话里传来公事公办的声音:根据市防疫指挥中心刚刚发布的命令,水泊金石小区暴发疫情,即刻封闭。请主动配合防疫人员和公安民警的安排,在封闭期间做好自我防护,就地居家隔离。等会儿会有相关人员联系你。

什么什么,疫情暴发!不会吧?天啊天,居家隔离!怎么可能?苏雪还没来得及问更多,对方的电话就挂了。

苏雪像被一竿子扫到冰湖里。或者,她在二十七层,而下面的二十六层忽然被抽走了。

自新冠疫情暴发以来,苏雪所在的城市一直相对安全,感染新冠的人最初为零,后来寥寥无几,即便是疫情最剧烈的阶段,每天新增的不会超过五十人,一年下来累计感染人数也没有过千,甚至都没有一例死亡病例。当地政府防控措施很严厉,苏雪所在的大学都上了大半年的网课。今年春暖花开后,人们似乎都忘记新冠肺炎这个魔鬼了。口罩想戴就戴,不戴也没有人管;公共场所那些测体温检查健康码行程卡的人,也敷衍了事,不甚认真。市面恢复了繁荣,酒吧茶楼饭馆商场,天天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尽管偶尔也会从各路媒体上闻说哪里又有人核酸检测查出阳性了,哪里又被封闭了,但我们的抗疫能力,精准又有效。疫情才冒出一点火星,马上就被各路人马追踪溯源、一举扑灭。隔离、检测、救治,好像跟大多数人没有关系。没有落到自己的头上,就是别人的事,就是某个遥远地方的事。除了戴口罩、查核酸、打疫苗,让人们脑子会警醒一下:我们还在疫情时代。其余的时间里,新冠病毒不过是隐匿在空气中的撒旦,存在又很虚幻,神秘也很无奈,或者是个无赖,就看他要去招惹谁,被谁不幸碰到。苏雪有一天跟系里的一个老师说,这疫情肆虐了全球,我们咋就没有碰到过感染了新冠肺炎的人呢?你身边有朋友得过吗?那老师肯定地说,没有,一个都没有。

现在,撒旦来了。

苏雪脑子一阵蒙圈后,很快镇定下来。当老师的,应对突发情况还是有些底气,这就像你在课堂被学生忽然提出了一个刁钻古怪的问题,超出了你的知识范围。封闭隔离,也是人生没有生活积累的新课题。她直奔窗户前,往楼下打望。穿白色防疫服的人已经在小区的花园、人行道、停车场忙碌,一些警察在出入口拉警戒线、设置隔离栅栏,警车和有红十字标志的防疫车、救护车、应急车辆停了一大排。小区一下显得陌生和紧张起来,仿佛电影中的某个让人揪心的画面。这个去年才竣工的楼盘,入住率大约只有百分之三十。苏雪这一栋,可能也就十来家住户,她这个单元似乎只有29层才有人。虽说被隔离起来的人不会太多,但仍有一些业主围在出口处跟警察和防疫人员争执着什么。从高楼上望下去,他们都像小人国里的臣民,可怜而无助。

两个工人仍在兀自忙活,楼上传来叮叮当当的敲击,夏钢站在人字梯上,伸展了身子才能够得着吊灯盘。苏雪新房子里这点活,只是他俩这一天工作中的一桩。他们忙着奔赴下一个地方,悠闲从来与他们无缘,隔离就是断了他们的收入来源。苏雪一想到这些,心里顿时有了愧疚感。她该怎样向他们解释、道歉?

门铃“叮咚”一声响了,苏雪的心里也“叮咚、叮咚”地狂跳。她要面对人生从未遇到的难题,她要作出决定。

门口站了两个男人。一个是社区管家小秦,她认识,另一个是防疫人员。小秦还穿着平常的工装,廉价的蓝色西服,白衬衣系黑色领带,只是戴了双层口罩;而那个防疫人员则一身白色防护服,从头套面罩手套到脚下的绿色塑胶套鞋,可谓武装到了牙齿。苏雪将他们请进屋,防疫工作者一眼看到了夏钢,一愣,便问:屋里还有其他人?

苏雪回答说,是。有两个我找来干活的工人师傅。

防疫人员马上责问:你们为什么不戴口罩?

谁会在家里戴口罩?谁又愿意在干活时戴口罩?苏雪不好意思地说,好的,对不起,我马上戴。夏钢也很不情愿地从牛仔服屁股兜里掏出一块皱巴巴的口罩,胡乱扣上,鼻孔还露在外面。

小秦问:还有个人呢?

苏雪说,在楼上。她走到楼梯口朝上喊:刘师傅,麻烦你下来一下。

小秦叹口气,这下麻烦大了。

防疫人员说,他们也得隔离。

怎么隔离他们?苏雪问。

防疫人员说,当然是去指定的酒店隔离。

你说隔离就隔离啊,凭什么?夏钢语气里带着火药味。

啥凭什么?凭市防疫指挥部的通知。这个小区十七栋三单元上午发现了一个无症状感染者,中午刚确诊。按市防疫指挥部的规定,即便你不是密接者、次密接者、次次密接者,只要在同一时空下待过,这就叫“时空伴随”了,每一个人都必须隔离接受检查。任何人都得服从!防疫人员也不客气地回敬道。你们马上收拾东西,半个小时后,会有车送你们去酒店。

人这一穿上防疫服,说话就有权威性。

旅馆费哪个出?刘大顺这时已经站在了楼梯口,他显然已经知道眼下的局面了。

防疫人员指着刘大顺,你,戴上口罩。然后才说,这个你们要问社区。他转向了小秦。

小秦吭哧了一下,说,他们不是小区里的住户,我要打电话请示。他转身去到屋外电梯间打电话。五分钟后他回来道:疫情暴发突然,我们物业公司的经理也做不了主,打电话去社区,社区的人说去问防疫指挥部,那里的人忙得团团转,他们说先住进去再说。

你才说得轻巧像根灯草哦!刘大顺嗓门大起来,我们是来干活的,凭啥要听你们使唤?我晓得,你们把人拉去隔离十几天,旅馆费就是好几千。当我们是印票子的人啊?

苏雪当然知道疫情时代给社会底层的人们带来的困难。有家难回的人,生计被中断的人,失去工作的人,被隔离费加重了生活负担的人。当生活的暂停键按下后,有的人不过是“偷得浮生半日闲”,有的人则可能一时缓不过那口气来。

夏钢“啪”的一声把人字梯收拢,低声骂道:操他妈的,干这点破活儿,还把人关起来。我下午还有两个单,误了工,谁负责?

防疫人员口气软中带硬:两位师傅,全民抗疫是大家共同的义务。你们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我叫不动你们,有警察来请你们。两位师傅不愿这样吧?

操!夏钢狠狠地骂了声。就让他们来抓我好啦。

夏师傅,冷静,冷静。苏雪劝解道。

背时了,背时倒灶了。我他妈的怎么就那么倒霉?早晓得我昨天就来嘛。闯到鬼啰!刘大顺哭丧着脸,额头上的皱纹紧急集合,一屁股坐在楼梯上,手扶了额头,不断地拍打。苏雪知道刘大顺家困难,他在城里供两个孩子上学,乡下还要赡养岳父岳母和自己的老母亲。他是一碗面汤都要喝干净的人。

防疫人员打开手中的活页文件夹,开始询问每个人的姓名、年龄、职业、身份证号码、手机号码等。说是要先掌握大家的基本情况。

夏钢说,身份证丢了,记不得号码。

刘大顺眼睛一转,也说,没带身份证,记不得号码。

防疫人员发火了,你们想干什么?非要我叫警察来吗?我告诉你们,就是抬,也要把你抬到酒店去隔离。

刘大顺不屑地说,你去抬轿子来嘛。

防疫人员气得直呼气,说,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可怪不了我了。他掏出了电话。

请等一等。苏雪一直抱着双臂在客厅里踱步。她的心跳在加快,她的脸一定涨得通红了,好在戴着口罩,旁人看不出她的紧张。她终于鼓起最大的勇气,站在防疫人员和小秦的面前。

让他们就在我这新房子里隔离吧。我住楼上,他们住楼下。

你?防疫人员的眼睛圆睁,隔着面罩也看得出来其中的惊讶。

这怎么可能?小秦也满脸狐疑。

有什么不可能的?苏雪理直气壮地反问。既然话已说出,就再没有什么顾虑了。她的面部表情松弛下来,指着刘大顺说,他是我远房表哥,我们是亲戚嘛。她又指着夏钢,这个小兄弟,我们已经很熟了。大家在一起隔离,相互还有个伴儿。再说了,我这新房里还有好多活计指望他们干哩。你们不晓得平常要请他们来有多难。

刘大顺一直紧蹙的眉眼舒展了些,连说要得嘛。妹子,要让我们干啥子,你尽管招呼。他那如释重负的表情下,让人一眼望去就知道,他在心里盘算的不是自己要受多大的罪,而是在沉重的生计中又要亏多少。好在有贵人相助,刘大顺有又赚回来了点的欣欣然。

夏钢手揣在牛仔裤兜里,眼光颇值得玩味地看着刘大顺。当那个防疫人员问他的意见时,他说,我无所谓,反正在哪里都是被关。

小秦有些感动,对苏雪说,大姐,你可帮我解决难题了。我会天天打电话来的,有什么需求,随时告诉我。你们需要的生活用品,可叫家人送到小区门口,社区有志愿者会帮你们送上门来的。大姐,你真是个好人。

苏雪淡然一笑,疫情来了,大家相互帮衬着点,也是应该的。

防疫人员情绪也缓和下来,说,好在那个感染者是在小区的二期,咱们一期密接和次密接的可能性小。你们这种情况我要备案,还要向上面反映。你们马上下去做核酸检测,明天结果出来都是阴性的话,他们才可在这里隔离。每天量两次体温,随时听候通知接受核酸检测,你们自己相互间也要做好防护措施。请记住,从今天起,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不准离开这套房子一步。乱走乱动,不服从防疫指挥部的安排,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们:后果会很严重。我们和警察都在楼下,随叫随到。

2

刘大顺在老家养了条老牛,它的繁殖能力特别强,村里人说它有三个卵,就叫成三蛋。现在村里已经没有多少人家养牛,三蛋也老了,不中用了。微耕机简单实用,灌上点柴油,突突突地在田里奔走,地犁得又快又深还省劲,连刘大顺的老母亲都可操作。母亲说,把三蛋卖了吧。你们都进城了,放牛的人都没有。刘大顺说,三蛋还是条牛犊子时,我爹在一个雨天从牛街上把它牵回来。爹那天浑身都湿透了,还把雨披盖在三蛋背上。我看见三蛋,就想起我爹。家人就再不提卖三蛋的事。

现在的刘大顺就是过去的三蛋。三蛋犁完了地就上山驮柴,缷了柴就套上轭拉车载货,拉完车又蒙上眼睛拉磨。刘大顺每天打两份工,白天他是装饰公司的施工队长,木工、泥瓦工、抹灰工、电工、水暖工,他要调配安排、监督施工,人手不够了他就顶上。晚上八点后他去一家物流公司开叉车,一直要干到凌晨四点,才会回家睡个囫囵觉。周六周天节假日,刘大顺要么去一家藤器厂“客串”油漆工,要么去电缆厂帮人开机器绕电缆。五作八行,几乎没有他不会的,都是些要点技术又要舍得下力气的活儿。他在这座城市讨生活也有二十多年了,对城里挣钱的门道,甚过做农活。他经常说,老家里地少土薄,养不活人,这城里肥着哩,只要你肯下力气,大马路上也有收成。他的生活压力大,是因为他努力想把自己的家人变成城里人。至少,他的一双儿女,他要让他们在城里有学上有工作,有车有房,有城里人身份。当听说要被隔离时,他先想到的是,可以拉伸了睡啦,天天睡他娘的到自然醒。马上又心头一跳:妈哟,觉睡够了,钱苦不到了!这狗日的疫情。

刘大顺跟他婆娘打电话时连声叫苦。啊呸呸,背时倒灶闯到鬼!不能干活了!妈妈哟,妈哟!遇到疫情了,被隔离了。他媳妇桂蓉顿时呜叫呐喊起来,砍脑壳的,那要造多少钱哦?刘大顺说,也算我投胎投得好,遇到个好人家。我的客户让我住在她的房子里,不去酒店隔离。你快给我送些东西来,穿的用的盖的,好衣服多带几件来。人家城里人讲究,别给我丢人现眼。他媳妇叹一口气,说,你倒是可以享几天清福,这个月的日子就紧啦。砍脑壳的,就当提前过个年吧。

夏钢也在打电话。他面向窗户,一个宽阔的背在光线里晃来晃去。夏钢大约是在跟他的老板通话,刘大顺听他在辩解。谁在派出所了?哪个还有心思去打架?是被隔离了。操他妈的疫情,洪水淹了庄稼,我有什么办法?你去看我的派工单嘛,是不是水岸金石小区?全城人都晓得这里被封闭了,我还说谎不成?然后夏钢半天没有讲话,刘大顺推测他老板一定在那边急得跳脚了。他是施工队长,知道每天派出去的工,完不成的话,客户告状,老板责骂,干活儿的人两头受气。果然,他听到夏钢气狠狠地说,随便,老子不干了!

刘大顺想:这是个毛娃儿,火气大。

下去做核酸时,趁小区里人多眼杂,比较混乱,刘大顺对夏钢说,这个小区我熟,我们赶紧跑。小区北门是正门,那里警察和防疫人员多,他们溜到东门,执勤的保安站成了一排。刘大顺又说,我记得西边还有一道侧门,过去专门走施工车辆的。但这侧门已直接被封,小区的围栏都是三米高的尖铁栏杆,一些靠近道路的地方还拉有带刺的铁丝网,监控摄像头到处都是。夏钢灰心了,说,这他妈的防得真严。算啦,别找揍了。

两人灰心丧气地上楼,敲开门,苏雪问,你们怎么去了那么久?我还以为警察把你们带走了呢。刘大顺咧咧嘴说,我们想溜出去,没想到防得还挺严。苏雪愣了愣,说,你们可别给我添乱子,我向物业保证过的。

三个人在同一屋檐下忽然显得生分起来,尽管苏雪依然不失热情地说,你们随意一些,这房子刘师傅一手装修出来的,你熟悉。烧水壶微波炉,厨房里的灶具,你都知道的。热水器空调,也是你找人装的。家里也没有多少活要你们干,没有事你们就看电视。冰箱里明天会逐步添置些食物,我已经在网上买了些水果、酸奶、鸡蛋、牛奶、面包、馒头,饿了你们可随时取。我说的是真的,你们不用客气。

苏雪的笑容挂在脸上,但刘大顺看得出来,这是城里人那种面对他们时,或者说需要他们时,彬彬有礼而没有温度的笑。就像你冷不丁被朋友拉到一个陌生人家做客,你可别把自己真当贵客。你帮雇主干活是一回事,当客人又是另一回事。

克服拘谨和张皇的最好法子就是让“客人”有事情可做。夏钢重新爬上人字梯修灯,刘大顺继续上楼去砌花台。苏雪跟在他后面清理阳台。她发现刘大顺不似夏钢那般气狠狠的,他似乎很快就接受了被隔离的现实,而且对她的挽留心存感恩。他今天特别卖力、特别仔细,还主动建议说,花台的砖缝应该用美缝剂来勾一遍,这样更美观。你在网上下单买材料,我来帮你美缝。外面美缝是按面积算的,一般五十到一百元一平米,分大砖小砖,大砖五十,小砖一百。你这花台外墙贴的小瓷砖,也就五个多平米吧。我给你打个对折,按五十一平米算,咋样?

苏雪想,你可真不会闲着。又想,算了,人家是凭手艺吃饭的人。手艺闲着了,肚子就要叫唤了。因此她说,好吧,要买哪些材料,你告诉我。

苏雪没有看到夏钢家人给他带了什么来。就问刘大顺:夏师傅家有给他送东西来吗?

刘大顺微微一撇嘴,他这种人,也配有家?除了他老板给他打过电话,到天黑都没有哪个鬼老二来找他。

苏雪有些讨厌刘大顺这种幸灾乐祸心态。你也是个进城务工者,为什么要瞧不起同道呢?刘大顺总是喜欢处处显得自己比夏钢高出一头。她曾听到刘大顺不无得意地对夏钢说,老子们是在城里买了房子的哦。夏钢当时怼了他一句:马街的房子,有啥稀罕的?马街在城南郊三十里,过去是一个郊县,这些年才成为城市的一个区。

社区为被隔离者提供免费的一日三餐。傍晚时志愿者还送来了晚餐,一荤两素一汤,是用餐盘装的,外面还封了保鲜膜。客厅里有新买来的沙发,还没有开封。餐厅里有一套橡木餐桌餐椅,下午时夏钢顺手把电工包放上面,苏雪就叫了一声,别放餐桌上,桌面会搞花的。现在,刘大顺蹲在餐厅靠厨房的墙角吃,夏钢则站在厨房里吃。只要是在外打工,这就是一个打工者标准的吃饭方式。他们吃得乒乒乓乓、稀里哗啦,把一盘索然寡味的快餐当海鲜大餐来吃。餐桌上还放着苏雪的餐盘,保鲜膜上一层白雾若隐若现,都起一层水珠子了。苏雪一直在忙着打各种电话,给父母、女儿、朋友讲隔离的情况,跟单位请假,在网上订购生活用品,同时还楼上楼下地忙活,为两个工人准备寝具,累得她口干舌燥、腰酸背痛。她望了一眼那餐盘,没有勾起食欲,反而有些反胃。她问,你们干吗不坐在餐桌边吃?

刘大顺说,新家具,怕给你弄脏了。脸上现出一个讨好的笑,又说,妹子,你还不吃吗?饭菜都凉了。

夏钢“咣当”一声把吃空了的餐盘往洗菜盆里一扔。

苏雪往厨房那边扫了一眼,大声说,以后你们都在桌子上吃饭吧,没关系的。我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的城里人。苏雪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幅画面:她和两个民工坐在这张餐桌前一起吃饭。不是她不愿意,而是觉得这有点魔幻——让人有些不适应,又有些搞不懂吃饭何为?都说现在吃什么不重要,跟谁吃才是关键。你的关键问题是:要容忍他们难看的吃相。

这片小区还在施工期,苏雪有一次开车过来看房子,是一个飘着阴雨的冬日,工地上道路坑坑洼洼,一片泥泞,苏雪的车陷在坑里去了,怎么也挣扎不出来。不远处有几个蹲在工地上吃饭的农民工,苏雪就过去请他们来帮忙推车。工人们三下五除二就将苏雪的车推了出来。然后他们一身的泥,搓搓手再回去吃饭。苏雪看见他们的碗里只有几片青菜和腌辣椒,都冷出一层霜了。那时她有请他们出去吃一顿火锅的冲动。可是,终究只是一念而过。

苏雪翻出一张印花塑料旧桌布,往乳白色的橡木餐桌上一铺,对刘大顺说,你看,吃完饭后擦干净就行了。抹布在厨房的架子上,注意,粉色的是擦桌子的,棕色的是擦灶台的,黄色的是擦家具的,那块白色的是擦餐具的。千万别搞混了。楼下这间客房里的寝具也给你们准备好了。小夏,你年轻,就委屈一下,打个地铺。

夏钢背朝着苏雪,瓮声瓮气地说,我睡阳台。

客厅有个阳台,有五米长,两米二宽。站在窗前,近可俯瞰小区的水景花园,远眺可望见城市林立的高楼,高低错落,森林一般拔地而起,天气晴朗了还可看见天边的青龙山舒缓朦胧的轮廓。当初相中这套房子,动心的就是这通透辽阔的视野。在设计时窗前做了个榻榻米,上置一小方桌,人坐那里喝茶、看书、发呆,想想都令人心旷神怡。她曾对女儿说过,人的目光有多远,格局就有多大。这里真是个养眼养心的好地方。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苏雪有些不高兴,口气冷冷地说,那里刚弄好,才上了一层清光漆。你还是跟刘师傅一起住。我给你准备了一床垫褥。

底层卧房有十四平米,放了一张一米五宽的床和两个床头柜,还有一个单人沙发和一张案桌,衣柜做在壁橱里,不占地方。窗台是飘窗,飘窗下面打个地铺,睡床上的那个人就只能从另一侧下床了。下午刘大顺的媳妇给他送来一些生活用品,包括一个灰扑扑的被盖卷。苏雪鼻孔一下就感到痒起来,她似乎闻到了那种民工身上特有的味道。她真想对刘大顺说,明天叫你媳妇来把这个东西拿走,我给你的被褥还不够好吗?

刘大顺也赔着笑脸说,要得要得,两个挤一堆,好摆龙门阵。我不会嫌你的噻。

夏钢斜了刘大顺一眼,苏雪观察到他的腮帮在咬合,像有条坚硬的虫在脸颊上爬行。哪个耐烦跟你摆龙门阵?夏钢懒洋洋地嘀咕了一句。

苏雪不理他,对刘大顺说,毛巾被、床单、枕头、枕套都是干净的。亏得我平常将家里用不着的床上用品都拿了些过来。晚上嫌热了,你们就开空调。

不热不热,不用开空调,浪费电哦。刘大顺鸡啄米似的点头,一脸谄笑。夏钢将脸扭到一边。

苏雪说,没关系的,花不了几文电费,你们尽管用。

夏钢转身离开,带走一阵风。苏雪往夏钢的背影望了一眼,心想,我怎么遇到个不识好歹的二愣子。她对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的刘大顺说,墙是你的工人刚粉刷过的,你们要小心,千万别搞花了,反正弄脏了也是你的事。她虽然是冲刘大顺说的,但声音很大,足以让夏钢那愣头青听见。你们可以在这屋子里抽烟,一定要注意通风透气。我给你们准备了两个放烟蒂的小碟。

那意思说,他们只能在这间小屋子里抽烟。夏钢脸上的虫子又在爬。

苏雪补充了一句:我有慢性气管炎,闻不得烟味的。

然后他们转到底层卫生间。卫生间是这套户型最小的一间,装修时为了挑一个合适的盥洗台跑了不少腿。后来还是让刘大顺手下的木工加泥瓦工做了一个,才勉强将它搞得像个有淋浴、有马桶、有盥洗台的卫生间。只是淋浴那方小小的天地,连苏雪这样身材娇小的女人,在里面都会显得逼仄。

苏雪已经在盥洗台上放了两个塑料杯、两块毛巾、两把宾馆的一次性牙刷、一筒牙膏、一块肥皂、一块香皂。她告诉刘大顺,你们平常洗漱,注意不要把下水道堵了。哎呀……

苏雪大叫一声,刘大顺看见她脸色瞬间苍白、眼神慌乱、手足无措。他以为她在卫生间里踩到了一条蛇。

楼上还不能用水!苏雪嘴唇有点哆嗦。

刘大顺咧咧嘴,是咧,下水管弯头还是裂的。

楼上本来有两个卫生间,主卧一个,公共区域一个。但在装修时,刘大顺的人按苏雪的要求打了一面墙,结果把一、二层间下水管的弯道接头敲坏了。楼上一用水就漏,只能暂时堵起来。刘大顺上午还说他保证把弯头换好,等施工队的水暖工腾出手来就过来修,并一再承诺说这道工序不收费。

你为什么不早点叫人来修好?苏雪厉声道。

刘大顺张张嘴,没有话。他从没见过苏雪这样凶过,妹子,你一凶起来可真不好看。他想这个女人怎么是娃儿脸变的?漏水也是上次才发现的问题啊。

苏雪冲着盥洗台上方的镜子,几乎要哭出声来:楼上不能用水,我怎么洗……漱?

你可以到楼下来洗嘛。刘大顺不当回事地接了一句。

你……你说得轻巧!苏雪瞪了刘大顺一眼,转身上楼去了。

……

试读结束,全文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2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