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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学》2022年第7期|蔡测海:吴青梁子
来源:《湖南文学》2022年第7期 | 蔡测海  2022年07月13日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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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辈人的英雄传奇,掺合鲜血与生命,革命与真理,在岁月的风声中电闪雷鸣,忽隐忽现,而当它从湘西作家蔡测海的笔端逸出时,我们不由得侧耳倾听,生怕走漏了一个字眼。一个作家往往有着常人所不具备的敏锐,他捕捉岁月深处的隐秘,带着探询的勇气,热切地叩问和审视那远逝灵魂的炽热与虔诚。

蔡测海先生所做的这一切,让我们相信,清澈、沉吟的文字可以招魂。

——黄斌

吴青梁子

蔡测海

疯人吴青梁子一颗大头贴近我的耳朵,他的话同牙臭一起,一半钻进我的耳朵,一半钻进我的鼻孔。快走,你,我,快走。去陆军监狱。快点。快点。

重庆渣滓洞集中营叫中学,贵阳息峰监狱叫大学。陆军监狱搬了几个地方,一直叫小学速成班。我和疯人吴青梁子记事的时候,那些神秘的地方只剩些故事,而且长满杂草和青苔。我听到的故事,除了冷兵器就是杂草丛生。

吴青梁子目光坚定,不像他一贯的目光无神和茫然。你以为他在看一只鸟,又像是在看一棵树。以为他在看落日,又像是在看一座山。疯人的眼睛不一定布满血丝,也不会白多黑少,瞳仁也不模糊。他双眼是好的,就是眼神不对。

你是要去陆军监狱吧?疯人吴青梁子说。好像不是他要去什么陆军监狱,而是我要去那里。去或不去,由我决定。疯人会失去意志,不会自己决定要去哪里。这样,我去哪里就是他去哪里。他负责行动,我负责意志。他说,外公死了。我外公早死了,在我出生前后,外公只是母亲口述人物。疯人吴青梁子讲的,是他外公昨天夜里死了。我以为他要到天亮才会死,我早晨过去,他已断气。他很老,已记不起自己的名字。他死了,是一个没有名字的人。老人去世前几天,让疯人吴青梁子把我叫到他那里,说他快死了,气越来越短。人哪天一口气上不来,就死了。他要我看好疯人吴青梁子,怕他乱跑。

那个时候,吴青梁子不是疯人。我钓鱼,他在旁边打水漂。我换个地方,让出地方给他玩,他又跟过来打水漂。后来,我钓了两条大鲤鱼。他说:我打水漂,把那些小鱼赶走,只让你钓大鱼。小鱼胆小,大鱼胆大。他的话一点也不疯。一次,我和吴青梁子在一棵树下避雨,五月的雨,天上地下,流泻成沟渠。雨不是从天上落下,像从地上竖立的弓箭,一支支射向天空。吴青梁子问我,我们是两只鸟吗?我说不是,我们是两个人。吴青梁子拉着我,在大雨中奔跑。刚离开那棵大树,一道闪电,接着是一个炸雷,那棵五个人合抱的大树被劈成两半,烧焦,上半截飞出离树身几丈远的地方。吴青梁子没疯,他是个先知。我们躲过死亡。后来我问吴青梁子,你先知道那棵树会被雷劈吗?他说没有,只是先看见闪电,也没想过一场生死,只想淋雨好玩。

和吴青梁子放牛,牛自己找嫩草。我和吴青梁子坐在石头上晒太阳,在石板上画个棋盘下棋。就是八洞神仙下过的打三棋,三子连,比围棋简单。棋子可以是石子,木棍,草结。他赢多输少。牛吃饱了,会过来找我们,跟我们去喝水,然后回家。人回屋,牛归栏。不担心牛会走失。耕地犁田辛苦,牛也不会逃跑。它们想过逃跑吗?它们逃进森林,和野兽亲近。不会,它们和人亲近了几千年,怎么会和野兽亲近呢?吴青梁子的黑牛来了,我的黄牛没和它一起来。我的黄牛和他的黑牛,就像我和他,总是在一起。我的牛是不是掉进天坑里去了?天坑里有大蟒蛇。正是春耕时节,一年生计,就被一条大蟒蛇毁了?我问吴青梁子,你是先知,知道我的牛在哪里吗?吴青梁子说,你的牛被挂住了,好像是挂在一棵矮树上。我找到黄牛的时候,牛鼻绳缠在一根树桩上。吴青梁子真是个神人。

有一天,吴青梁子要去找他的爹娘。他外公早给他讲过,他不到一岁的时候,爹娘就死了。他爹被毒蛇咬伤,他娘给他爹吸蛇毒,然后,爹娘就一起死了。他消失了几天,回来说找到爹娘了。他说他娘还给他喂奶,他爹被蛇咬伤的那条腿烂掉了,身子是活的,能说话。他见到爹娘的时候,就变成不到一岁的孩子,吃他娘的奶。

那一回以后,他就是疯人吴青梁子了。他目光涣散,看不准一只鸟,也看不准一座山。他不停地歌唱,自己拿大笑打断歌唱。有时,十天半月不说一句话,没声音。他一连几天不吃不喝,也能大笑和歌唱。一端碗吃起来就不知道吃饱,不给他添饭,他会吃掉一只碗,他外公家的碗越来越少,最后一只碗也被他吃了,他和外公就拿瓢吃饭,他从不吃瓢。他咬死过一条毒蛇,把毒蛇生吃了。他外公说,吴青梁子的牙有毒,比毒蛇的牙更毒。三月三,蛇出山。九月九,蛇钻土。农历三月到九月,到处是蛇。蛇闻到吴青梁子的气味,就如遇见九月天,钻到土里去了。那些没来得及钻进土里的蛇,吴青梁子捉住蛇尾,狠狠拉扯,蛇死不敢出来,被扯成两段。他捉住蛇咬上一口,那蛇会慢慢死掉。吴青梁子不咬人。蛇咬人,有药医。人咬人,无药医。他外公去世前,要我看住他,怕他乱跑,怕他咬人。吴青梁子从不靠近什么人,他只靠近我。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像一头听话的牛。他不咬我,也当然不咬人。他外公死后,有些人对吴青梁子不放心,说要拔光他的牙齿。我对那些人讲,自从有了吴青梁子,你们当中有谁被毒蛇咬死咬伤了?你们拔了他的牙,是要让毒蛇来咬伤你们?他的牙齿是药,是武器,你们要毁了那样的牙齿?那些人听了我的话,沉默了一阵,又讨论了一阵,然后由其中一个人代表他们对我说话,要我担保。我说我担保毒蛇不敢咬你们,吴青梁子也不会咬你们。吴青梁子外公交代我的,我会尽力做到。没管好自己的嘴巴,会说谎,不要对一个死去的人说谎。不要欺骗一个死去的人,因为死去的人再不会谴责你。你会厌恶自己的谎言,像肠胃厌恶食物,像脸厌恶伤疤,像一棵草厌恶十月的寒霜。我会照看好疯人吴青梁子,把他当成手足兄弟。

外公去世,吴青梁子无量的食欲有了改善,知道满足,也不再吃碗。我给他一只碗,那只碗一直完好。他也知道饥渴,我想他的疯病也会好。他不缺食物,他的口水就是食物。他吃过的萝卜,咬过的黄瓜,碗里剩下的几粒米,都是药,让人拿去治蛇咬伤。总会有人被毒蛇偷袭。吴青梁子的口水救活了一些人,那些人拿了些食物来感谢他的口水。有米面和鱼肉,那是些感恩的阔人。穷人也会选几颗鸡蛋和几块豆腐。送钱的也有,还是那些阔人。一位有钱人要吴青梁子到城里去,办一家蛇咬伤医院,给他洋房和钱。医院里会有年轻漂亮的女护士,让选一个做老婆。吴青梁子唱歌,然后大笑打断自己的歌唱。我知道他哪也不会去,他要守外公的坟。他外公死了,不让人埋,在家里停放半个月。那些日子,他眼睛一直睁着。直到他终于打瞌睡了,人们才把他外公抬到山坡上,挖个坑埋了。一个土堆。到土堆上长满青草,我和吴青梁子去放牛,牛低头吃草,吃到坟那儿,牛就绕开,不吃坟上的草。

就是那次放牛,在吴青梁子外公坟边,他对我喊:去陆军监狱。快点。我们走。快点。他双眼盯着外公的坟,像是和坟里的人说话。山坡上有十几座坟,坟里的人都有个名字,没有碑,分不清哪一座坟埋的是谁。坟头长满青草和刺莓,俗名龙船泡,三月泡,乌泡,在不同的季节成熟,很甜。坟头的泡不能吃,吃了会肚子痛。我外公的坟不在这里,在大河的一处沙洲上。我娘说等我长大,去给外公立一座碑。如果那沙洲一直在,没被大水冲走,我娘的愿望是会实现的。是谁把外公葬于沙洲?是阴阳先生看的风水?还是随意?我娘的愿望一直悬着。直到我娘去世,我也没去看外公的坟。我想给外公立一座碑,如果那处沙洲消失,我会找一处高地,在山顶上给外公立一座碑,让外公能看见每天的太阳,每天的月亮。秋虫低鸣,外公站在山顶上,看满天繁星。娘对我说,外公叫向一木石,牛客,盐客。碑上要刻这几个字,要记清楚。

那个叫向一木石的人,不是个正经庄稼人。他正在犁田,听说贺龙的红军来了,就把牛和犁扔在田里,洗了一腿泥巴,去追赶红军队伍。红军是干大事的,他要跟红军一起干大事。要有自己的牛,有自己的田,有自己的粮仓,天天吃肉吃大米饭。路上碰见李三佬,川军的一个连长,跟向一木石是表兄弟。李三佬拉住向一木石,说川军招人。向一木石问李三佬,川军是红军吗?李三佬说,你管他红军白军,跟我走,天天吃鸡大腿。穿了川军衣服,天天操练,吃红薯南瓜。向一木石问李三佬,不是讲好天天吃鸡吗?连鸡毛也没见着。李三佬说,你刚入伍,新兵,级别不够,等我当了营长,提拔你当班长,喝酒吃肉的日子不远。没等到吃肉,操练时被老兵踢几脚,他打那老兵一顿。几个兵押上他关禁闭。他在黑屋里大喊:老子是红军,放我出去,我要杀人。李三佬来看他,听见他喊叫,对他讲,你这些话,让人听见报上去,是要戴红帽子砍脑壳的。幸好得老家土话救你,别人听不懂。李三佬给一些川军铸造铜钱。你这人不适合在队伍,哪天不是杀人就是被杀。给你来点钱,去做牛客或盐客,赚钱的买卖。

向一木石后来真做过牛客盐客,靠的不是川军那几个铜钱。李三佬给他的几个铜钱,没做成生意,路上遭土匪抢了。寨主是个书生,先前是川军一位师爷。山寨人不叫他当家的,叫他师爷。他高兴别人这样叫他。他在意自己是师爷,不是寨主。他离开川军,是他那一手毛笔字写得太好,深得军中女眷喜欢。人也玉树临风。他用纸用墨又太讲究,老宣纸,古墨,光是粗细毛笔,大小砚台,也值许多钱。司务长说这个人费钱乱军,告到上头,说师爷一支毛笔,能买三支汉阳造快枪。师爷一气之下,拉了十几个兄弟,趁夜出走,到湘鄂川黔四省边占了一处山寨,专抢五十里外的富豪。说起来,都是川军出来,向一木石就入了伙。师爷给他制了一身生意人行头,让他做盐客牛客,结交些有钱人,摸清底细,找那些为富不仁的,弄些钱财,买枪招人,扯个旗号。等红军来了,我们就跟贺龙走,川军不要我们,红军要我们。

向一木石问师爷,那些有钱人,我哪里找他底细?又怎么晓得他为富不仁?我们弄他的钱,就讲他为富不仁?要是搞错了人,做下恶名,红军也不要我们,川军要剿我们,师爷,你先教我,哪些钱是好钱,不该要。哪些钱是坏钱,不要白不要。

向一木石去做牛客和盐客。他是真做生意,他贩贵州黄牛。武陵山、大别山一带的集市,有贵州黄牛街。那一街黄牛,全是那个向老板木石先生的。那个戴礼帽穿蓝布长衫的人,把牛街做得兴旺。向一木石熟山里路径,他把川盐贩到武陵山、大别山的每一处山寨。川盐是矿盐,叫锅巴盐。山区人吃这个盐。没菜,舔一下锅巴盐也能吃几碗饭。他有了十几匹骡子和七八十根盐担子。这个叫向一木石的人,后来叫木石先生。他赚了很多钱,交给师爷,买了些军械,十几条快枪,两挺机关枪,一门迫击炮。扯了个旗号,叫武林红。有歌谣:

武林红

红了天

红了天

开粮仓

开粮仓

分大米

一斗一升一欢喜

武林红

好儿郎

好儿郎

七八千

投贺龙

投贺龙

打江山

师爷对向一木石讲,队伍拉大了,我就是个师爷命,当不成军长旅长。川军要我回去,跟日本人打仗。当年,我带了川军十几个弟兄出来,我现在带一个连回川军。剩下几千人交给你,你带领弟兄们投红军。向一木石后来就是这样讲故事的。他带了队伍投红军,红军收编了武林红。向一木石还是做盐客,牛客。他没去走二万五千里,没过雪山草地,没去陕北。红军让他留下来,贩牛,贩盐。给武陵山、大别山一带的红军游击队弄军火,弄粮食,送锅巴盐。向一木石这一带人熟地熟,他的骡马队和挑夫队行走方便。他时常带些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的铁皮盒装烟,给那些兵哥。那些官大一点的兵哥,他会送一些钱。人不亲,钱亲,钱送多了,也就成了好兄弟。那年冬月,大雪加冰冻,武陵山、大别山,冰雪封路。军警换防,来了一群新军警,花钱买的人情路断了。一粒米一颗盐也不准进山,要把红军游击队困死在山里。进山砍柴打牛草的人,空背篓也要倒过来检查。那个冬天瘟疫流行,死人多。向一木石把粮食、弹药、盐巴装在棺材里,和死人一起抬进山。还把盐化成水,浸泡烂棉衣,在山里脱下,红军游击队拿那些烂棉衣熬盐。药品用油纸包好,塞进牛屁眼,再赶牛进山。就是脚上穿的草鞋,也是用盐水泡过的。一只草鞋能熬出二两盐巴。山里的游击队知道,有木石先生就不怕封锁禁运。等最后胜利,我们要为木石先生请功。

油桐花开,疑似大雪。向一木石回家一趟,女儿已三岁半,见他就躲,不肯叫爹。他带回家一大坨锅巴盐,几块冰糖。小女孩吃了一小块冰糖,叫了声爹。爹,冰糖真甜,好吃。当爹的说,盐才好吃呢。小女孩吃了点盐,又苦又咸,不好吃。向一木石对女儿说,盐不能当糖吃。他对女儿她娘说,盐要省着吃,三年五年也不会坏的。天不亮,向一木石走了。

这是我娘最后一次见到外公。

那个叫向一木石的人,就是我外公。他那次离开,再没回家。旁人对外婆讲,男人有钱就花心,在外边养女人。外婆对他们讲,你们嚼舌头,乱讲。我男人是什么人,我知道。他不是你们讲的那种人。有牛客回来讲,木石先生在大别山有了家室,赚的钱都往那里送。我外婆看着远处,对我娘说,等你长大了,就去大别山找你爹。我娘三岁的时候,我外婆二十岁。外婆大美人,又生长在湘鄂川黔四省边,兵匪商贾,往来人多,身边没男人,野男人起念头的多。兵荒马乱,我外公多年无音讯,都以为人死在外边了。老的少的上门,劝外婆改嫁。外婆对来的那些人说,你们来了是客,有菜有酒。要来当说客,要我改嫁,一句话嫌多。我男人会回来。他是活人,会骑马回来。他是死人,会躺在棺材里回来。土匪丁疤子来找外婆,那意思,劫财还劫色。外婆搬了条凳子,在门口一坐,那凳子像生了根似的。外婆说,丁疤子,我男人也是拖队伍的,江湖上哪个不晓得木石先生?他的女人也是金枝玉叶,少根头发就结了机关枪的梁子。那时,师爷做了川军团长,外公托他来看外婆,要借他的威风吧。师爷带了几百人来,他在村口下了马,进村碰到了疤子。丁疤子以为是向一木石来了,连忙打拱作揖。大哥回来了?我也是来拜见嫂子。大哥大英雄,我就是帮大哥看家护院的。师爷见过不少人物,却不曾见过这等人物。他只对我外婆说,嫂子,听木石大哥讲,你一条板凳当马骑。何不拿你板凳马送那位疤脸一程?外婆起身,板凳飞出,送丁疤子两丈之外。外婆在乱世中练的功夫,没传给我娘,她只交给我娘一些针线功夫,纺纱,刺绣,织锦,还有山歌。

睡到半夜里

门口在过兵

婆婆坐起来

侧着耳朵听

只听脚板响

不见人作声

过的贺龙军

都是草鞋军

妹妹快起来

门口挂盏灯

照在大路上

亲人好行军

几时转回来

家家挂红灯

外婆告诉我娘,这歌只能在屋里轻轻地唱,外边不能唱,让妖怪听见,会吃人。我娘一辈子轻言细语,她那女低音,就是那时练成的。大声说话和歌唱,妖怪听见一生气就要吃人。

师爷认我娘做干女儿,我娘叫他干爹。从那天起,我有了两个外公。我娘胆小,风吹树林响,夜鸟叫,野猫叫,我娘躲到外婆怀里,说妖怪来了。外婆说不怕,你爹,你干爹,他们都是捉妖怪的人。后来,我外公是被妖怪捉了,把他的头割下来,挂在路边的一棵树上。到我懂事的时候,我娘还是胆小,她常常被自己的声音和影子吓着。外边发生了什么大事,瘟疫流行,远方的战争,近处的人打架,或别的恐惧,都让她提心吊胆。她晚上睡觉,不敢睡在床上,她睡在床底下,手里一把剪刀。这是一种螃蟹式的恐惧。一只螃蟹受到威胁,它会躲进水中的石头底下,伸出警惕的眼睛,一双蟹钳守护自己。它会夹住捉它的手指,挣断自己一条腿,迅疾地逃走。蜥蜴也这样,它被捉住时,会挣断尾巴逃走。只有人,会扔掉整个身躯,让灵魂逃走。那时候,武陵山、大别山,直到神农架,有豹子和豺狼,还有老虎,叫华南虎,共同的动物恐怖。动物恐怖,有动物气味,没颜色。人的恐怖有颜色,叫白色恐怖。那些人杀死我外公,把头割下来,挂在树上,吓唬所有行人。我外公,只是留下他的躯体。他像风一样,穿过密林,把盐和粮食,送给山里的红军游击队。从山外到山里,外公有一支穿草鞋的运输队,一条秘密交通线。直到外公被捕,那条秘密交通线也没被破坏。酉水河的悬崖上,悬棺的石洞里,外公他们藏了锅巴盐和弹药。后来有考古队考察悬棺崖墓,发现有盐和子弹。我和疯人吴青梁子去过一处悬棺崖墓,去找宝物。我俩找了拖船的长缆绳,一头拴在崖顶的大树上,抓着绳子下到石洞,在洞内找到几坛子盐,几条快枪,还有一坛子银元,几件生了绿锈的青铜器,像是武器。洞内有人的白骨。我俩吓得往洞外跑,因为惊吓,我们是怎样从绝壁上逃离,完全不记得了。

外公被捕,不是因为他的盐和钱,不是因为那条秘密交通线,是他一直宣传赤化。赤化,就是要把白色的天下变成红色的天下。让山里人从黑暗走向光明,人人当家作主,有吃有穿有老婆,有房有地有耕牛,有钱买盐买糖买酒买肉。要把不义的钱财变成有情有义的钱财。把世界还给好人。

几个穿黑色制服戴黑帽子的人来抓外公。外公在一处凉亭子里喝茶,一边摇着蒲扇。那几个是吃过外公的酒肉花过外公的钱的,熟人。打过招呼,把外公弄到局子里。领头的对外公说:木石先生,不是我们兄弟几个要捉你,是上头要我们捉你。你犯了法,法要捉你。

外公说:我行走江湖几十年,吃过四川的麻辣,喝过贵州的酒,吃过湖北的鱼,吃过湖南的大米饭。过的桥比几位兄弟走的路多,军法民法国法,我也知道,我犯哪一条法?我就是给大家摆个龙门阵。摆龙门阵,说说话,也要交税?算犯法?

那领头的说:木石先生,你是吃了灯草,讲话轻巧。你这次肯定是犯了大法,上头才要我捉你。不过,法可变通,可大可小,可轻可重。做小,嘴巴没关严,乱摆龙门阵。做大,宣传赤化,祸乱天下。要重,选重庆白公馆进中学,送贵阳息峰监狱进大学,然后是留学杀头。要轻,送陆军监狱,进小学速成班,关几年出来,你还做你的生意,贩牛贩盐,还是个体面的木石先生。我出力你出钱的事,好说。

外公抖了抖蓝布长衫说:几位兄弟,别看我生意做得大,我这人不聚财,左手进,右手出。平时有几个余钱,也送几位兄弟买酒喝。我除了这一身蓝衫,并无余钱。

领头的一拍桌子,说商人重利贪财,要钱不要命。把人拷起,关了。

有牛贩子通报师爷,说向一木石让警察局的捉了,犯了摆龙门阵的法。师爷带了队伍过来,到警察局把人带走,说这个向一木石是川军逃兵,要带回去过军事法庭。向一木石被关进陆军监狱。师爷对向一木石说:到处有人捉你,关在陆军监狱最安全。等风头过了,再弄你出去。师爷嘱咐监狱长,要他多关照向一木石,说是生死兄弟。监狱长正是那位叫李三佬的人。李三佬连连叹气,说长官放心,这向一木石,正是我亲血表。当年我拉他入川军,没吃到鸡大腿,当了逃兵,长官捉他回到这里,做了囚徒,我会给他好吃好喝,养好身体,再入行伍。日本人已打到湖南来了,我这陆军监狱,关的都是好汉,只等上峰放句话,放他们出去杀敌,都是猛虎。

陆军监狱,关的都是犯事的军人。在李三佬眼里,那不是一座监狱,是一座军营。囚徒分成连排班,天天操练。吃饭不限量,允许集体讲荤味摆龙门阵。鼓励晚上做邪梦,白天拿出梦来当龙门阵摆。

向一木石名头大,辈分也高,是囚徒中的连长。他见识多,摆龙门阵有味,囚徒们熟了,叫他向一大哥。他给大家讲神马的故事,这个龙门阵摆得好。爱听。有个道人,用纸剪了一匹马,骑上它能飞到天上,潜入海里。神马在天上飘雪,落地是大米,是盐。神马在海里,鱼虾就跑到岸上,捡也捡不完。无旱时,神马会施法下雨。天下大乱,神马打个响鼻就来定江山。神马吃草的地方,会有万亩良田,神马走过的地方,会有广厦万幢。

向一木石对囚徒们讲,你们要是骑上神马,想要什么梦,就会做什么梦。

有囚徒问:向一大哥,这神马真有?

向一木石说:信则有,不信则无。

又有囚徒问:向一大哥,你见过那道人吗?

向一木石说:说见过也见过,说没见过也真没见过。

囚徒们说:向一大哥,你莫不是那道人?

向一木石说:那我就给你们一匹马。

囚徒中有个叫阿鸡的,到李三佬那里告密,说向一木石是红军探子,是共产党的说客,蛊惑人心,欺骗服刑人员,煽动囚徒,图谋反动。李三佬用毒酒把阿鸡弄死。真正的告密者不是阿鸡,另有其人。一位军统特务,叫李石坎。他叫阿鸡先试探李三佬。要是一把刀,他要借这把刀杀一个人。要是一只猫,他要用这只猫捉老鼠。李石坎是混入军统的日本人,真名石砍太郎。陆军监狱关了六个日本战俘,他潜入监狱,伺机把人弄走。那五个人当中,有一个要紧的人,那至少要把那个人弄走或者杀死。那个叫向一木石的人,每次操练,领头大声喊杀,见了他,不冷不热地说:老李呵,一夜没睡好吧?做噩梦了吧?一个连你做什么梦都知道的人,时时刻刻挂念着你,那才是监狱。李石坎遇上向一木石,像遇上一座无法遁逃的监狱。向一木石一听李石坎说话,就知道他是日本人,他的声音是由舌尖和牙齿发出的,没有喉音和鼻音,像鸟叫。

李石坎对向一木石说:我做噩梦,你做美梦,各有各的梦。都是有梦的人,做个朋友,都留一条命,你知道我在做梦,我也知道你在做梦,别人也会知道我们在做梦。我们都是梦游人。出了这座监狱,你奔日出,我奔日落,各走东西。我们是囚徒,不是罪人,罪人也可立地成佛,是不是?

向一木石说:你给我摆龙门阵,我也给你摆一摆。我国东方有地名叫张家港,那里有个人,叫鉴真和尚,他历经千难万险到了日本,讲佛法,让你国人成佛,讲了几千年,你们天皇的兵来了,占我们的国土,杀我们的同胞,糟蹋我们的妇女,抢我们的财物。有罪的人,不管日出还是日落,天下都是牢狱。你做梦也在杀人是不是?你的噩梦不会醒。

在陆军监狱,两个囚徒,短兵相接,搏杀,你来我往。那时候的战场上,中日战场,国共战场,子弹乱飞。

我和疯人吴青梁子在放牛的路上,捡到手指头大小的一颗铜子弹,大人们说还能射击。后来,那颗子弹杀死了一头野猪,五百多斤,家家户户都分到一块野猪肉。

日本战败,在芷江投降。后来是国共战争。向一木石在陆军监狱策动起义,那个给他舔过脓疮的人成了变节者。告发了他。李三佬对他说:老表,这回我帮不了你了,师爷也保不了你,你跑吧。在厨房那边,有个秘密地道口,连结下水道。我不能放你走,你自己快逃,等两天押解你的人就到了。

向一木石趁天黑钻进地道,走下水道,老鼠、蝙蝠,那些黑暗中的动物在黑暗中乱窜。下水道出口是一条大河,河那边就是山林连着山林,有鸟自由飞翔。悬崖上的岩洞,是他的物资中转站。盐、粮食、药品、军火。他燕子衔泥一样,把那些东西一点一点送进岩洞,又一点一点送给山里的游击队。他熟悉山里的茅草路。过了河,进了山林,他就是一头豹子。

游过大河,洗净一身污浊,上了岸。回望陆军监狱。高墙,铁丝网,像个巨大的兽笼。向一木石想,我被师爷当逃兵关在陆军监狱,现在逃离那里,不是成了真的逃兵吗?押解我的人还要两天才会到,我要回去,今天就举行监狱起义,领牢友一起参加游击队,兄弟们叫我一声大哥,怎么好就这样无交无接地走了?

向一木石再泅水过河,走大路回去,径直来到陆军监狱大门口。岗哨的兵是生面孔,新来的吧?哨兵拦住他,这里是监狱,不是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来了个疤脸,哨兵敬礼,报告司令,这人要闯进来,闹事。疤脸打量着向一木石,说:你就是那位向一大哥吧?你跑了又回来,牢房里忘了贵重东西?我是丁疤子,你那婆娘还砸过我一板凳。我现在是民团司令,押解你的人还没到,我奉命来拿你。差点让你跑了。

几个人上来,把向一木石绑了。监狱里的练操坪,上百号人被绑在那里。见向一木石进来,囚徒们喊:向一大哥,我们被丁疤子害了。

周围是枪口,塔楼上还有两挺机关枪。丁疤子挥着驳壳枪喊:人都到齐了?监狱长帮我数一下人数。你们这些人,留着是拖累,战事吃紧,也不能给你们吃顿好饭上路。不是我要杀你们,是局势要杀你们,要怪,就怪局势。大个子囚徒大喊:丁疤子,你这匪种!老子战长沙,战衡阳,战常德,没被日本鬼子打死。我们这些弟兄,都是抗日英雄。我们杀敌的时候,你这狗日的在杀老百姓!谁让你这狗日的当了民团司令,谁让你来杀我们?你把王耀武叫来,问他我们该不该杀?丁疤子说:你们都是大英雄,我就是个匪种。我也知道 一将成名万骨枯的道理。我杀你们这些大英雄,就像杀一只鸡。你们,真冤枉啦。

那叫李石坎的日本人喊:丁司令,我们几个是日本战俘,联合国公约,不杀战俘。

丁疤子说:还有日本人啦!刚才那位英雄不是说我没杀过日本人吗?也正好杀几个日本人,也当回英雄。什么联合国营合国?什么公约母约?枪子从不认。上头给我杀人的权力,不杀白不杀。

陆军监狱枪响了好一阵。监狱外边人听了,以为是放鞭炮。不是过节,是哪个当官的过生日吧?

血水从下水道流进大河,一河的鱼都变成锦鲤。

丁疤子叫把囚徒们的尸体埋在一个大土坑里。就在陆军监狱附近。那地方,后来叫万人坑。真没埋一万人,准确的数字是一百零八个。

丁疤子见躺在血泊里的向一木石,我那被杀死的外公,眼睛睁着,嘴角挂着微笑。丁疤子以为我外公没死,又补了三枪。我外公还是睁着眼,嘴角挂着微笑。丁疤子把外公的头割下来,挂在路边一棵大樟树上。外公的眼睛还睁着,嘴角挂着微笑。那是一棵树龄九百年的老树,一棵神树,有药。

我外婆赶过来,收了外公的尸体,七月天气,那断头的尸体已经发臭,樟树上外公的头还像是活的。外婆把人头和断头尸接起,在当地买了口棺材,埋在大河的沙洲上。外公生前,走大风大浪,安葬水边沙洲,是外公该有的风水。我娘胆小,外婆没带她来。那个晚上,我娘做了个梦,梦见外公被人杀死,头割下来挂在一棵树上。她胆小,一生中时不时做这样的梦。天一黑,她就看见妖怪,那些妖怪会来到梦里。她不敢睡在床上,在床底下睡着也会做梦,她就点上桐油灯盏,坐一通宵。娘对我说,她这一辈子都在做怕梦,儿子,娘就担心这个做怕梦的病传给你。你要练练胆子,太阳落山的时候,你就一个人站在山顶上大喊几声,听见四面八方的回声,你的胆子就大了。我照我娘教的办法练胆,从六岁练到十二岁,练了六年,也读完了小学。我也做怕梦,被追杀,莫名其妙的罪名。一路奔逃,飞下悬崖,潜入水中,躲进密林。人在梦中,就像是一阵风。

师爷来了一千多人,还有二十根金条,来到陆军监狱捞人。人已被杀,脑壳也砍了。师爷找到丁疤子,说丁司令好快刀。师爷抬手开枪,子弹穿过丁疤子眉心,二十粒子弹,一个弹孔。那二十根金条,师爷把他埋在外公住过的牢房。

陆军监狱出大事,后来迁到长沙。监狱长李三佬后来关进息峰监狱,和西安事变的杨虎城将军,小萝卜头关在一起。李三佬是不是同杨虎城一同秘密处死,已无从知道,自此下落不明。

师爷带着他外孙,在我们村住下。他外孙就是吴青梁子。我娘叫师爷干爹。他也是我外公。

我外公的故事,一半是我娘讲的,一半是师爷讲的。还有些是我梦里见到的。

疯人吴青梁子在师爷坟边对我说:快点,走,到陆军监狱去。那就去吧,他说的话,是一种暗示,会有奇迹发生。

陆军监狱,死寂,像一座坟墓。当地人讲,很少有人进去看。做生意的人不进去,怕。当官的人也不进去,怕。

疯人吴青梁子和我走进陆军监狱,他指着一处牢房说:这一间牢房,是你外公坐过的。我问:确定?他说:进去吧,快点。

我们进了这间牢房,一室霉味,阳光从铁窗照进来。地砖缝里也冒出金光。墙上有题诗:

漫天烽火忾同仇

男儿赤血为国忧

露宿风餐长醉卧

横戈马草埋荒丘

疯人吴青梁子目光不再茫然,炯炯发亮,他手指滑过诗行,念出这首诗。

他蹲下身子,掀开地砖,金子,他说。二十根金条。

出了陆军监狱,金光万丈。疯人吴青梁子指着大河的一处沙洲,他说:在那几棵柳树下,是你外公的坟。

吴青梁子的疯病完全好了,或者,他从来没疯。

他以后说的话还灵吗?

蔡测海,湘西人,当代作家。作品有《家园万岁》《地方》等近千万字。作品多次获全国文学大奖及海外华人文学奖项。作品译成多种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