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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黄浦江夜泊
来源:文学报 | 倪东   2022年07月18日07:44

1

那年,常熟航运公司“苏虞”千吨级船队担负着江浙沪皖鲁四省一市的运输任务,马不停蹄地在上海黄浦江装运化肥、煤炭、黄沙等大宗物资。

我是“苏虞”船队的政治辅导员,按计划下船队工作,为水手们送一些报刊和学习资料。我从常熟乘车来到了黄浦江边。一艘120匹马力的“苏虞”轮船与驳船解了缆绳,单放前往江边码头接应我。我背着行李上了船,与水手朝夕相处,体验水上生活。

日落之际,天空上一片片云彩,映在水面上,把江面染成了紫色。黄浦江在浦东与浦西之间穿城而过,轮船全速航行,激起朵朵浪花不时地打在甲板上,溅湿了我的衣衫。宽广的江面,令人心旷神怡。远处,船上一盏盏灯火,一个个闪光点连成了一大片火花,撒在这被晚风吹皱的江面上。水手指着那片灯光说,今晚在那里停泊着三个“苏虞”千吨级船队。

一艘艘船舶头尾用缆绳相连,弯弯曲曲,波浪形飘荡。3艘“苏虞”轮船、36艘驳船和100多个饱经风霜的水手汇聚在黄浦江严阵以待。江水滔滔,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今晚我要和水手们一起在这船上过夜了。黄浦江涨潮时水深超过9米,退潮时落差将近3米,万吨级大轮畅通无阻,并可以直达港区的各个深水泊位。上海港是中国的优良港口。停泊的外国货轮特别多,连接着世界各国城市的商贸,是黄浦江繁荣的标志之一。今晚千吨级的船队不能直接靠码头(泊位留给万吨大轮停靠),水手只能选择附近水位较浅的锚地,这儿河底泥质松硬适中,便于船队抛锚,可以临时停靠。

远处还停靠着许多木排,都是采伐后未经加工的原木,又长又粗,一批批源源不断,沉浮在江面上。黄浦江与木排共眠,很默契。这些木排在黄浦江作短暂的停留,水手们在木排上搭了简易棚挡风遮雨,将就解决晚上的住宿。开始躺在被窝里蛮暖和,慢慢地觉得背心凉了,那是单放轮船全速行驶激起了水浪。木排摇晃不已,江水从木排缝隙中冒上来,打湿了被子。

不时有轮船开过来拖木排,水手抛出一根长缆与木排连接,说走就走。

2

傍晚时分,船上炊烟袅袅,一派水上夜生活的景象。我偶然在一艘船上发现半个冬瓜,就算是难得的新鲜蔬菜了。水手说,黄浦江船舶多水流急,必须见缝插针巧妙地避开漩涡、险滩和暗礁,人不离船,不能麻痹大意。有时想改善一下水上生活,除非派人摇着小舢板过江买菜,一个来回起码两个多小时,可船队流动分散,时间来不及。水手长年累月随船在外,水上漂泊,废寝忘食,习以为常。今晚船队在黄浦江停泊,等待万吨大轮靠岸装载进口化肥,大轮说来就来,哪有心思上街买菜呢。

船舱里,水手们喝茶抽烟聊天。有人问,今天农历初几?有的说初二,有的说初三。黄浦江初三和十八的潮汛最大最猛,涨潮的时间会延长。廿六廿七潮汛较小。水手是真正的弄潮儿,扳着手指估算着涨潮和退潮的时间。他们希望大轮到港的时间是平潮。平潮的水位适中,水面平静,停靠的船舶处于静默的状态,没有起伏波动,水手可以在甲板上散散心,抽口烟伸伸懒腰。但这种现象只能维持半个多小时,很短暂。之后,潮水又开始涌动了,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势不可挡。平潮是黄浦江调动船舶的最佳时段。

水手打开煤炉,火苗直窜,烫一壶黄酒,吃着本地的花生米和自晒的一片片萝卜干,津津有味,十分惬意。煮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调味品仅取胡椒粉和酱油,再拌一些咸菜落肚,差不多已经吃饱了。这就是水手最简单的晚餐。

远处,上海港十六铺客运码头,停靠着一艘艘长江客轮以及黄浦江摆渡船。上船的铃声响了,乘客从候船室里出来,携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以及放着鸡鹅鸭等各种各样的箩筐快步小跑争先恐后。水手们系好缆绳,铺了跳板,站在甲板上伸出双手扶着老人慢步行走,并从妇女的怀里接过小孩抱着上船,站好坐稳。客轮途经外滩、外白渡桥、吴淞口等地。还有来来往往的双体客轮开往崇明岛。在风浪中航行这种客轮与众不同,它由两个船体并联而成比较平稳,减少颠簸,乘客不太会晕船,受到水手和乘客的青睐。

夜,黄浦江潮水奔腾不息。我躺在船舱里的床铺上,哗哗的潮水犹如交响乐,隔着船板一刻不停地从我的枕边流过,流经青浦、奉贤、川沙等地,汇合苏州河,至吴淞口注入长江,流淌着这座城市的灵气和魅力。

我难以入睡,忍不住掀开被子,穿上救生衣走出舱外。夜景令人陶醉:夜空无边无际,安静而又神秘,风儿绕着船儿,空气凉爽宜人,不远处港口装卸作业区的灯光若明若暗。忽闻甲板上有人说话,难道半夜还有人没睡?走近一看,原来是值夜班的水手拿着电筒在安全检查,跨过船档来回巡视。一道道手电筒的光束照射在水面上,铁锚深深地扎在河底,一根根长长的锚链绷得紧紧的,在急流中颤抖。我担心锚链会不会断裂?水手说,放心不会断,因为锚链很粗很牢。倒是黄浦江的风浪和潮水变化无常,常常会引起走锚松动,船舶漂流失控,后果不堪设想。劳累了一天的水手们在船舱里昏昏沉沉地进入梦乡,船队夜泊黄浦江,黄浦江就是他们的家。

嘟……嘟……一艘万吨大轮来了,片刻,我睡的床铺开始摇晃,接着船颠簸得犹如摇篮。船与船之间互相撞击着,发出阵阵刺耳的响声。突然听到“啪”的一声,不知船上哪根缆绳折断了,船舶剧烈震动,放在桌上的面盆、杯子等物被震得噼里啪啦打翻在地板上……甲板上响起了水手的一阵阵脚步声、吆喝声。这是万吨级大轮驶过后的余浪所致。

3

夜,黄浦江汽笛声声,多么强劲,震动了水手们的心灵。满载进口化肥的万吨大轮灯火通明,缓缓地靠上了港区码头,外国水手在甲板上向我们挥手致意。船队闻风而动,船长走进驾驶室拉响了一长声汽笛,通知全体水手紧急集合,准备离开锚地起航了。汽笛声很威严,就像士兵听到冲锋号,没人敢怠慢,水手们各就各位急急忙忙起锚。水珠滴滴答答,一艘艘驳船在水上编队连接。船队朝着大轮驶过去,准备装运货物。正值涨潮的时刻,潮水来势汹汹,驳船顺流靠不上去,水深水急,水手的竹篙点不到河底就浮起来了,无用武之地啊。“苏虞”轮船拖带驳船快速掉头,潮水扑上来,船体倾斜,船舱快要进水了,急得水手嗷嗷叫。

江面上划出了一条美丽的弧线。大轮上抛出了长长的绳梯,这种梯很软,在空中飘荡,水手脚踩梯时双手抓紧绳子,稳扎稳打,若不小心脚底一滑踩空了,就会掉到滔滔的黄浦江里,被无情的潮水冲得无影无踪,那就麻烦了。不过,这也难不倒水手,他们有很好的水性,可以畅游黄浦江。此刻他们熟能生巧卷起裤腿,从贴近水面的驳船上爬着绳梯一口气上了大轮,系好缆绳,手脚十分麻利。

中国水手与外国水手之间虽然语言不通,风俗不同,但并不妨碍互相交流。抛锚、系缆等动作十分配合,他们用手比划,指指点点切磋船艺,或多或少有着某种默契。他们的船同在一条黄浦江上,共饮黄浦江水。

外国水手老胡子有一架立体声收录机,正在船舱里播放邓丽君的《在水一方》,“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绿草萋萋白雾迷离,有位佳人靠水而居……”邓丽君甜美的歌声在黄浦江上飘过来,抒情、妩媚,深深地打动了船队的水手们,引起了共鸣,他们禁不住在甲板上跳起了“三步四步”。有个青年水手特别喜欢邓丽君的流行歌曲,百听不厌,如痴如醉。中外水手相遇黄浦江是一种缘分,他们愿意交朋友。老胡子看出了青年水手的心思,把收录机拎到他面前,很大方地挥了挥手,意思是喜欢拿去听好了。青年水手一愣,喜出望外,摸着收录机,越看越爱不释手。他连忙从船舱里捧出两瓶平时舍不得吃的桂花酒递给了老胡子,作为馈赠的礼物,乐得老胡子合不拢嘴。各取所需,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