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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选刊》2022年第4期|付秀莹:野望(选读)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2022年第4期 | 付秀莹   2022年07月13日08:30

小寒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曰:小寒,十二月节。月初寒尚小,故云。月半则大矣。

小寒

唐•元稹

小寒连大吕,欢鹊垒新巢。

拾食寻河曲,衔紫绕树梢。

霜鹰近北首,雊雉隐丛茅。

莫怪严凝切,春冬正月交。

吃罢早饭,翠台到她爹那院里去。

正是小寒天气,三九了。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今年一场雪还没下,大地却都上冻了。风又冷又硬,在村庄里跑来跑去。翠台袖着手,只觉得脸蛋子给风割得生疼,鼻尖酸酸的,鼻孔好像是被黏住了。正走着,迎面过来一个人,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待走到跟前了,才认出来,原来是换米姨。换米姨捂得严严实实的,穿一件蓝底紫花棉袄,格子围巾把脸和嘴巴都蒙住了,只露出一双眼睛。翠台赶忙叫姨,问她,这是去哪儿呀?这么冷的天。换米姨说,我去进进那院里。顿了顿才说,又生气哩。翠台说,跟谁呀?换米姨叹口气道,还能有谁呀。翠台见她满面愁容,知道又是进进媳妇,只好劝道,往宽处想吧,谁家没有个烦心事儿呢,咱得往宽处想。换米姨只是叹气,摇摇头,张了张嘴,到底不愿意说了。翠台看着她的背影,颤颤巍巍的,心里纳闷儿,换米姨的背驼得这么厉害了——早先怎么没留意呢。

院子里静悄悄的。西墙根的菜畦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墙上的丝瓜架早干透了,黑黢黢的,在风里窸窸窣窣乱响着。地上留着笤帚印子,细细密密的,好像画上去一样。影壁前面停着一辆旧自行车,车把朝外歪着,像是随时要出门的架势。后车尾巴上拖着一条尼龙绳,弯弯曲曲在地上凌乱着。翠台皱皱眉,伸手把那绳子收拾起来。

她爹在屋子里问,谁呀?翠台就撩开那蓝布门帘进去。

她爹正在椅子上坐着吸烟。屋子里雾腾腾的,呛得她不由得咳嗽起来,埋怨道,又吸烟又吸烟!说了多少回了都?人家先生怎么嘱咐的呀?她爹说,光听蝲蝲蛄叫,咱还不种地了?毛主席吸了一辈子烟,照样活那么大年纪。翠台说,你是毛主席呀?她爹说,还有村南你得寿爷,也是一辈子烟不离手,又好个酒,活了九十六,芳村的老寿星。翠台知道她爹的脾气,就岔开话题,说刚才遇见我换米姨了,差点儿没认出来。她爹说噢。翠台说,换米姨跟我娘,谁大呀?她爹说,你娘大一岁。属狗。你换米姨该属猪。她们姐俩儿呀,要好了一辈子,胳膊不离腿。翠台说噢。她爹说,这一晃,都小二十年了。你娘要是还活着——翠台生怕触动爹的心事,赶忙说,进进媳妇又闹哩,把换米姨愁得不行。爹叹口气道,看你换米姨这个命。盼小子盼小子,好容易有个小子,苦巴巴拉扯大,娶了媳妇,谁知道是娶了个仇人。翠台说可不是。小子有啥好,都是白眼狼。她爹不说话,低着头吧嗒吧嗒吸烟。翠台怎么不知道,爹这一辈子最大的恨事,就是没小子。在乡下,没小子,就是没人。再怎么有权有钱,也没有势。没有势,人前就挺不起腰杆子来。这是爹的伤心事。她不该去碰。虽说是如今在芳村,小子多,闺女少,闺女家金贵得不行,娶媳妇就像是过火焰山,千难万难,可小子到底是小子呀。

翠台把炉子捅开,添了两块煤,缓了好半天,屋子里才慢慢暖和起来。摇了摇暖壶,也是干的。翠台怨道,这么冷的天,火还封着,一天能省两毛钱?炉子又不是当摆设看的。暖壶里天天干着,也不喝口热水呀?她爹说,我不嫌冷,穿厚点儿不就行啦。这还算冷?那一年我到天津修工去,十冬腊月,都是光着脊梁干活儿,好家伙!汤汤的一身热汗!喝凉水怎么了?你奶奶喝了一辈子凉水,活到八十九,一点儿病都没有。我跟你说,你奶奶最后是老死的,啥毛病没有。翠台也懒得跟他抬杠,灌了一壶水烧上。金红色的火苗子舔着壶底,吱吱吱吱响着,水珠子沿着壶身缓缓淌下来,落到炉口的铁板上,吱的一声,屋子里渐渐弥漫起湿漉漉的水汽。她爹吸着烟,问起了大坡的事儿。翠台心里烦乱,不想提这茬儿,就说先撂撂吧,这也不是三天两早晨就能了的事儿。她爹说撂撂,就这么干撂着?把个媳妇都撂跑了!根来也是这个意思?翠台说,跑就他娘的跑!腿在人家身上长着哩。我也是把力气使尽了。根来?我跟了他这大半辈子,他啥时候有过一句囫囵话?看你们给我找的这好人家!就图个近,就图个本村的。她爹见闺女火了,也不敢再问,只低头吧嗒吧嗒吸烟。

这边还是老房子。老房子的好处就是冬暖夏凉,住着舒坦;坏处就是破旧,不好看,跟周围的新房子比起来,显得又矮小,又寒碜。芳村这地方,盖房子是人们一辈子的大事。有小子就得盖房子。有几个小子,就得张罗几处房子。这是责任,也是脸面。没有小子的呢,像她爹这样,自然也不用操心盖房子的事儿。芳村的人们说起来,看人家谁谁谁,一辈子也不用操心盖房子。挣了钱,不吃不喝干啥呀?这是笑话人的话。

水壶尖叫起来,壶盖子被水蒸气顶得一起一起的,噗噗噗噗响。水开了。翠台把水灌进暖壶里,找她爹那个搪瓷缸子没找着,就拿出一只碗倒了一碗,那水面上立刻就浮起零星小油花来。她爹的眼睛白内障,做了手术,还是不大好。看东西模模糊糊的,锅碗也洗不干净,又舍不得放洗洁精。翠台心里一酸,骂了一句糊涂街。想问她爹素台这两天过来没有,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多嘴。她爹等着那碗热水凉凉,把抽屉里几个小药瓶子拿出来,一粒一粒数药。说我老忘了吃,耀宗嘱咐说千万别落顿儿,这治血压高的药,就得长年吃着。翠台说,看看,人家先生都说了吧。她爹吸了一口烟,慢吞吞道,素台她有好几天不过来了。早晨倒是打了个电话来。翠台说打电话了?她爹说,说是感冒好几天了,还挺厉害。输水哩。翠台哎呀了一声,怎么还输起水来了?在耀宗那儿呢,还是在县医院呢?她爹说,我也没有细问,是在耀宗那儿吧?一个感冒。翠台说,她呀,就是个药罐子。从小到大,吃的药能把她埋了。成天价,拿着药当饭吃。她爹皱着眉头咳嗽起来。翠台知道,这是嫌她说话难听了。就笑道,我后晌去看看她去——你就甭操心了,嗯?她爹低头吸烟,半晌,才叹口气道,老这么着也不是个长法。眼看着快过年了,还得把人家叫回来。咱男方嘛,就是个低贱角色。翠台说,那咱就豁出去,抱着点心匣子上门求人家,舍着脸皮上呗。父女两个一时无话。

门口有人喊,老树,老树,出来坐会儿呗,憋屋里坐月子呀?她爹皱眉道,这个石头爷,家里连火都舍不得生,就指望着晒日头哩。翠台说,真会过呀。她爹哼了一声,仨小子支棱着,谁不眼气呀?到最后还落个没人管。你看看这世事。翠台说,他家那老二,开着好几家厂子,大老板呀。她爹说,那顶啥用?反穿皮袄,外头光。街门口石头爷好像在跟谁说话,嘻嘻哈哈的,热闹得不行。她爹说,庄稼主子,就是个穷乐。这一帮子老头儿,天天来这村东口上坐着,村里人给起了个名儿,叫等死队。翠台怨道,啥话呀这是!她爹就笑了,七老八十了都,早晚谁都有那一天。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家去。翠台不愿意听这个,就不接话茬儿。她爹拿起一个板凳往外走,一面回头嘱咐她,别忘了把火封上,嗯?忒费煤。

门口果然坐着几个老头儿,都穿着棉袄棉裤,揣着手,靠墙根底下日头地里晒暖暖儿。见老树出来,就叫道,哎呀,这帽子不赖,是哪个闺女给买的呀?石头爷说,我猜着是二闺女,二闺女开着厂子,足得很。老树你好福气。翠台正好从屋子里出来,听见这话,心里恼火,脸上又不好露出来,笑着说你们歇着呀。就走了。

村里的大喇叭咳嗽几声,开始广播:村民们注意一下,村民们注意一下,现在学习一篇文章,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生态优先,绿色发展……

风挺大,冷飕飕的,直往衣裳里头乱钻。不知道谁家的一只公鸡,在风里飞快地跑过来,浑身羽毛被吹得奓起来,乱纷纷的。大红鸡冠子一抖一抖,火焰一样,鲜艳极了。耀宗家的卫生院外面,满满当当停着各种车,汽车、摩托车、电动车、自行车、电动三马子。看病的人挤得里三层外三层,风雨不透。有小孩子抓抓抓抓抓抓哭得厉害,有人为了插队吵了起来。也有帮腔的,也有劝架的,也有阴阳怪气煽风点火的,也有添油加醋拨弄是非的。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么。卫生院对面,是秋保家的小超市。门前墙上是巨幅的牌子,上头写着几个大字,美邻严选。下头是,芳村秋保超市服务中心。旁边还有一个大牌子,写着一行字,大谷县供销大楼加盟店芳村秋保农家店。正中间有一个移联网信的广告。门边见缝插针竖着一个蓝色广告牌,上头白字竖排写着,芳村超市。左侧竖行写着,在华北,酸奶更多人选择××宝。上头是××宝的商标。紧挨着还有一个广告牌,××黄金——选三金,到欧陆经典珠宝行。地址:大谷县小康路幸福商厦二层,电话:8558××××。超市旁边,是新盖的村委会大楼,挂着新油漆的牌子,上头写着,河北省大谷县青草镇芳村党支部委员会,河北省大谷县青草镇芳村村民委员会。白底子黑字,两块牌子并排。对着大门,是一面影壁,大地色底子,上面写着“为人民服务”五个红色大字。院子干净整洁,冬青郁郁青青,打了绿蜡似的,精神抖擞。村委会前面,有一大块空地,摆满了卖各种吃食的摊子,油烟滚滚,弥漫着诱人的香气,倒有了一种热气腾腾的年味儿。

远远看见小鸾立在建国媳妇的烧饼摊子前,正在等着烧饼出炉。小鸾穿着一件杏黄色羽绒服,明晃晃的,像点着的灯笼一样,头发在脑袋后头胡乱绾起来,脸蛋子冻得红扑扑的,好像搽了胭脂。她跟建国媳妇说着话,抬头看见翠台,就叫她。翠台说,今儿个怎么舍得吃烧饼了?不过啦?小鸾笑道,他娘的不过啦。天天苦辣辣的。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我给谁省着呢?问翠台干啥去,知不知道大全家过事儿的事儿。翠台说,学军?小鸾说可不是学军,还能有谁呀。小鸾压低嗓子,在她耳朵边说,都怀上啦。再不过事儿,馅儿就包不住啦。翠台哎呀了一声。小鸾说,这还值当大惊小怪的?如今村里的小年轻们,开放着哩。翠台说,是不是?小鸾说,正日子是腊月十九,听说这回要大闹。翠台说,那可不。人家有这个条件嘛。大全是谁!小鸾说,那闺女算是一脚跌进蜜罐子里喽。听说娘家是城关哩?翠台说,是不是?小鸾说,城关那家卖饸饹的,就在县医院往北,过十字路口,道东那一家。翠台说,哟,知道这么清楚,是你家亲戚哪?小鸾啐了一口,笑道,是你家亲戚吧。我也是听人们说。小鸾说,要真是我家亲戚,我也添不了好话儿。翠台说,这样的好婆家,打着灯笼也难找哇。小鸾小声说,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谁不知道,那学军就是个花花公子,吃喝嫖赌,听说还跟咱村那个望日莲不清不楚哩。翠台说,我的娘哎。那望日莲不是去北京打工了吗?小鸾说,如今多方便呀,又是手机又是微信,就算是去了美国,你还能挡得住这个?翠台说,可也是。小鸾说,大全家过事儿,一个村子都给人家撺忙去。这拜钱肯定少不了。翠台说,那肯定。建国媳妇的一双手冻得红通通的,胡萝卜似的。一大块生面团在她手底下揉来揉去,搓成长长一条,啵啵啵啵啵啵揪剂子,案子上霎时间摆满了一个个圆圆的面剂子。见她俩嘀嘀咕咕,就说,俩人这小话儿说够了没,看把耳朵垂子都咬下来了。小鸾就笑,说你哩。说你今儿个看着劲头子忒足,是不是我建国哥回来了?建国媳妇说,谁像你呀,天天恨不能把你家占良拴裤腰带上。小鸾说,你这人,反咬一口还。两个人斗着嘴,却见中树老远过来,穿一件棕色皮夹克,大长腿一划一划的,有点外八字。建国媳妇说,看中树这架势,哪像是咱芳村的干部,分明是中央下来哩。翠台就笑。建国媳妇说,相书上说,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主富贵。你们看人家中树,一看就是为官做宰哩,带相儿。翠台说,你这话当着中树说去。小鸾却莫名其妙红了脸,说光顾着卖话哩,卖眼哩,咱这炉烧饼熟了不?还卖不卖?建国媳妇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甭着急。建国媳妇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中树烧得好。正说着呢,中树过来,看了小鸾一眼,说,怨不得我一个劲儿打喷嚏,原来是背后有人念叨我哩。又看了小鸾一眼。建国媳妇说,一个喷嚏是有人骂,俩喷嚏是有人想。你打了几个?中树说,俩吧,俩。小鸾的脸腾地就红了,只管低头把她那羽绒服上的拉链弄来弄去。翠台从旁看了,心里疑惑,见中树一眼一眼地看小鸾,渐渐也明白了八九。

秋保超市里人不多,有几个闲人,立在收银台前面,跟秋保说话。他媳妇国欣顶着一个鸡窝头,穿得鼓鼓囊囊的,外面还穿了一条围裙,上面画着一只肥肥的母鸡,写着,太太乐鸡精。正低头玩手机呢,瞥见翠台进来,问她拿点啥,眼睛却还在手机上黏着,舍不得挪开。翠台说你忙你的,我先看看。秋保扭头朝这边看了一眼,妗子姥姥的,破口就骂起来,就知道玩你那破手机,买卖还做不做啦?国欣说你那么大声干啥?群里抢红包哩。秋保说抢你娘的红包,仨瓜俩枣的!看把你能的!就撇下那几个闲人,过来招呼翠台。问翠台拿点儿啥呀,是看病人呢还是串亲戚呀?看病人就拿六个核桃,大箱的。还有这纯牛奶,蒙牛哩,伊利哩,都是真正东西。这点心匣子是刚进的货,又排场,又好看。还有这卤鸭子——翠台嫌他啰唆,就说家里吃,不要那些个样子货。秋保说噢,那就来点实惠的。又问要白条鸡不要,回去一炖,连肉带汤一大锅。还有桃酥、槽子糕、豆奶粉、黑芝麻糊……翠台说我看看,看看。左挑右拣,买了两盘鸡蛋。秋保嘴里啧啧啧啧响着,不住地说,婶子你真会过呀,家里留那么多钱干啥?别叫虫儿给蛀喽。

素台家门前停着一辆黑色汽车,乌光锃亮,车屁股对着过道口,气势很大。翠台小心绕过这铁家伙,心想怎么不像是素台家那辆了呢。黑色的大门关着,只留着右边的一个小侧门,一人多高,供人出入。进了大门,迎面是一个大影壁,画着青绿山水。影壁下面的花池子里,花草们都枯败了,月季枝叶剪得光秃秃的,不知道什么草的枯藤,依旧爬在墙上,姿势还在。转过影壁,才看见高高的台阶上,一溜北屋一字排开,东西耳房,一律挂着棉门帘,枣红的底子,上头绣着丹凤朝阳,富贵牡丹,黑丝绒阔混边,拦腰红漆木板,缀着一排假铜币,金灿灿沉甸甸,叮当作响。翠台小心上了台阶,叫,素台?素台?叫了几声,只听东边耳房里传来素台的声音,谁呀——这屋哩。

撩开门帘,见素台正在床上歪着。黄黄的一张脸,也没有打扮,只穿一件粉色毛衣,外面罩一件紫色羽绒坎肩。烫了的头发乱蓬蓬的,在脑袋后头挽起来,大鸟窝一样。两只金耳坠子晃晃悠悠的,添了些活泼的气息。见翠台进来,木着脸儿说,怎么这会儿过来了。翠台说,听说你身上不舒坦,是感冒了,还是?素台说就是感冒了,不碍事。输了两天水,烧退下来了。翠台说这阵子感冒的忒多,耀宗家那门口车都满了。素台说可不是,该着人家发财。翠台说你多喝水呀。我买了两盘鸡蛋,要不我给你煮碗挂面,打个荷包蛋?素台说刚喝了一碗牛奶,还饱着哩。姊妹两个一时无话。

这东边耳房不大,倒挺暖和,墙上贴了壁纸,一枝一叶的花草,影影绰绰,十分耐看。暖气管也拿白橡木包了,上头却摊着两双袜子,一条花裤衩,看样子都已经干透了。翠台心里恨了一声。这素台自小就这样,吃粮不管事,油瓶子倒了都不肯扶一下。这么好的屋子,也不知道好好收拾收拾,真是白糟践了。地上铺着米白色的瓷砖,上头也不知道是水印子,还是油印子,斑斑点点,好像是画地图一般。翠台忍不住,就到门后头拿了笤帚墩布,替她收拾起来。扫了擦了,又找了一块搌布,擦桌子凳子茶几电视柜,把袜子裤衩都收了,叠好。素台在一旁说,歇会儿吧,嗯,弄它干吗呀,一会儿就又脏了。翠台说,今儿个吃了饭,赶明儿你就不吃啦?素台就嘎嘎嘎嘎笑。

姊妹两个正说话呢,增志撩门帘进来。好像是刚洗了头,头发湿漉漉的,冒着丝丝缕缕的白气,脸上却是红润光洁,精气神十足。见翠台忙着拾掇屋子,埋怨道,咱姐姐过来这么一下子,也不让闲着。素台却不接这话茬儿,问他去哪里,大冷天洗啥澡啊。增志说晚上跟人谈事儿,一个客户。素台说,见个客户还洗澡?少喝酒哇!增志皱眉说,知道知道。就又问翠台,姐夫忙不忙呀,这阵子猪价还行吧?翠台说,他还不是个劳碌命?但凡有一点办法,谁愿意干这活儿呀,又脏又苦哩。猪价也没有个一定,忽高忽低。增志正要说话,手机却响了,他喂喂喂喂着出去接电话,素台在他后面喊,哎,少喝酒哇,听见没?回头跟翠台说,我这也是白费唾沫。这人没脑子,不长记性,一喝就多一喝就多,有一回喝得烂醉,回来吐了个底朝天,差点就把苦胆都吐出来了。翠台说生意场上,也是没办法的事。素台叹口气,问翠台爱梨那边怎么样了,回来了没有?素台说,前几天他婶子她们又去了一趟,还是不行。素台说,还是要那些条件?翠台说,可不是。咬口不开。素台骂道,什么金枝玉叶,这么拿捏人!爱梨倒还好,她那个妈,鹰鼻子鹞眼,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翠台说,咱修下这样的亲家,还能怎么样?只是叹气。素台看她姐姐唉声叹气的,心里说,就你这点子本事,还想使儿媳妇?

日头挺好,风却是又硬又冷,刀子似的。天蓝得清澈,没有一丝云彩。树木干瘦的枝杈微微摇晃着,发出嚓嚓嚓嚓的声音。地都上冻了,踩上去硬邦邦的。有人家门前泼了水,上头结了一层薄冰,不知道谁家的鸡拉了屎,也冻在上头了。翠台把那大碗换了换手,手指头冻得生疼,木杵杵的。素台炖了一锅排骨,说感冒了,见不了荤腥,非叫她盛一大碗。素台说爹这阵子血压有点高,就甭给他吃这个了。翠台本不想拿,见素台打架似的,拗不过,只好拿了。

回到家里,翠台把排骨倒在一个小瓷盆里,因为天冷,那排骨汤都凝成了淡黄的透明的冻儿,颤巍巍的。她把素台家的碗拿热水洗干净,想着哪天给她送过去。大坡从屋里出来,拿着手机,在旁边看她擦手。翠台也不理他,擦完手扭身就走。大坡说,给我点儿钱。翠台说,又要钱?大坡说,就五十,三十也行。翠台说,我开着银行哪?大坡说,我手机都欠费好几天了。翠台说,正好治治你,天天玩儿手机,叫你玩儿!大坡甩门子就进屋了。翠台在后头骂道,你甩谁呢?唵?你甩谁呢?你连个媳妇都弄不住,怨谁呀?大坡在屋子里嘟囔了一句,翠台说,你说啥?你敢不敢再大点儿声?院子里有人说话,在家不呀?翠台就不说了。

喜针穿得鼓鼓囊囊地进来,鼻尖儿冻得通红,脸蛋子也通红。翠台说,怎么今儿个闲在了?喜针说,人家回娘家啦。翠台说,回小辛庄了?喜针说可不是。这么大冷的天,在家也憋不住,憋不住。喜针说一大早,让立辉开车送走了,大包小包的,指不定带了多少东西呢。翠台说你也是忒操心——管他们呢。喜针叹口气道,我也不是心疼那点子东西,我就是觉得憋屈,怎么我这当婆婆的,在人家眼里什么也不是呢。翠台知道又是她那一套,嫌她絮烦,又不好说,便叹气道,你好歹还是一家子齐全,再不如意,也是家里的小不如意。我这边闹得鸡飞狗跳的,才丢人现眼呢。喜针就问她事情怎么样了,田庄那边怎么说的?翠台说,人家开了一大堆条件,个顶个难应承哇。喜针说,依我看,先甭急着三请四请的。俗话说,上赶着不是买卖。越这么抬着供着,是非越多。先晾一晾他们,咱这边一个小子家,咱怕啥。何况孩子都有了,她就算尥蹶子,还能尥到哪里去?翠台说,话是这么说,要是万一把事儿晾黄了,大坡还不得怨我一辈子哇。一肚子心事,只是叹气掉泪。喜针又啰里啰唆劝了半天,借了一块生姜,说是赶集割了点儿肉,要炸丸子呀,等立辉他们回来炖菜吃。

炉子上温着一壶水,有丝丝缕缕的热气冒出来,偶尔听见哧啦一声响,是水珠子从壶身上淌下来,落在炉口四周的铁板上,腾起一股子白烟。火门口堆着一堆炉灰,还有蒜皮,剥下来的干葱叶,有几个煤球在旁边散放着。新院这边,原本是没有生炉子的,怕把新屋子熏坏了。做饭都是用液化气,要不就是使电磁炉。又方便,又干净。只是有一样,贵呀。翠台心里虽不情愿,见大坡爱梨他们刚住上新房子,正心盛,也就依了他们。这阵子,爱梨不在家,她就拿旧书旧报纸把屋子墙壁都糊了,防着烟熏,又把炉子生起来。暖气却不烧了。炉子的好处,小年轻们哪里知道呢。做饭,炒菜,烧水,用处忒大,又不耽误取暖。外头再冷,屋子里总有热乎气儿。翠台从小西屋搬过来两棵大白菜,把外头的老菜帮子扒了,洗干净,切了,在锅里焯一下。白菜帮子发甜,不好吃,这么焯一下,炒着吃也好,炖着吃也好,都是另一种滋味了。大坡他们都不吃白菜帮子,每回都把白菜帮子三下两下扒下来,随手扔掉,扒得多了,就只剩下一个白白嫩嫩的白菜心子,也不觉得可惜。翠台从旁看了,十分心疼,却不好说。

怎么说呢,这两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诸事不顺。大坡本来在外头打工,后来娶了媳妇,只说是小两口老是离别着不好,最好在近处给大坡找个活儿干。有个大事小情的,家里地里,都能顾一下。大全的厂子大,工资又高,十里八村,想进厂子的人挤破了头。翠台让根来找大全,根来磨蹭了好些天,到底不肯去。翠台知道根来的性子,惧冷怕热,求人张不开嘴。大全呢,又是一个眼眶子高的,财大气粗是出了名的。翠台无法,跟根来闹了一场,只好自己低下身段,去找香罗。不想香罗竟然痛快答应了,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嫂子你放心。翠台心想,可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嘛。谁不知道,你香罗是大全心尖子上的人儿呢。香罗说最好是在芳村,不成就在东燕村,紧邻着产业大道,也挺近便。最不济,就在青草镇上,有个门市,干干净净的,守柜台。镇上也不远,镇上到底是镇上嘛。翠台千恩万谢,心想人心都是肉长的,早先怕也是错看了她。

谁知道后来事情又变了。

那一回,好像是贵山他娘的丧事上。贵山他娘虚岁八十了,算是喜丧。芳村的风俗,这种事,是要闹女婿汉的。贵山他妹子贵枝嫁到了石家庄,女婿是城里人,哪里懂这些个呢。任是多精明的人,这种场合,都是两眼一抹黑,方言土话也听不大懂,一眼望去,都是生面孔。那女婿竟跟傻子似的,蒙了。院房里小辈儿的人们围住他,逼着他出钱,买烟买酒,妇女们要买吃的喝的。早些年,也不过是意思一下也就罢了。这几年,人们胃口越来越大了,烟要中华,酒要茅台五粮液。贵枝女婿哪想到要预备这么多钱?就有人提醒说,抢他手机,微信支付,微信支付。贵枝女婿拼命护着,哪里护得住。抢到手机了,却不知道密码,到底不好逼着人家硬要。一帮人就去秋保家超市,赊烟赊酒赊吃喝,把账统统记在贵枝女婿头上。贵枝女婿再好涵养,也忍不住恼了,涨红着一张脸,一迭声地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众人得了东西,自去瓜分享用了,谁还理会他。一帮妇女们坐在院子里,叽叽喳喳吃吃喝喝,好不快活热闹。香罗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走过来,见那场景,笑道,真给咱芳村丢人。几辈子没吃过东西呀?人们就不说笑了,脸上都讪讪的。翠台赶忙打圆场,笑着让她,抓了一把牛肉干塞给她。香罗抬胳膊就推开了,说这是明抢呀——我就见不得这个,也不怕人家城里人笑话。翠台被她一推,脸上挂不住,就回道,这不是入乡随俗嘛。一个女婿汉,在老丈人门儿上,就是个低贱角色。香罗说,那也得看看怎么个低贱法儿。闹归闹,总得有个分寸,这样明火执仗地抢劫,不嫌寒碜?翠台刚要张嘴,香罗把手一挥,笑道,我是刘家门儿里的媳妇儿,论理不该我出头。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谁叫我赶上了呢,今儿个我就多管了这宗闲事儿,方才的账,都算我头上。可有一样儿,这事儿到此为止。吃不够喝不够抽不够的,自家掏钱买去。院子里静默了一刹,就是一片掌声叫好声。正是五黄六月里,刚进头伏,香罗穿一件黑丝绸无袖连衣裙,露着雪白的胳膊腿儿,粉团团的好看。手指甲脚指甲都染着,妖媚得不行。那个乳白色小皮包巴掌大,又洋气,又秀气。翠台气得哆嗦,嘴巴又说不上来,心里只恨那些人眼皮子浅,势利,给人家舔屁股。香罗这个养汉老婆,凡事掐尖儿,站高冈儿,出风头,她这是成心给翠台弄难看哩。

有了这一场,大坡的事,她就不愿意再去找香罗。她原是想着,应下的事儿,她香罗还能再改嘴?不过是早两天晚两天吧。俄延了一阵子,还没有音信,大坡成天价东游西逛,闲了就生是非,小两口常常为了鸡毛蒜皮的事闹别扭。她只好咬牙跺脚,再去求香罗。谁知道回话说晚了,有一批急活儿,早进了人了。说以后吧,以后看机会。翠台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是把她得罪下了。平日里甜哥哥蜜姐姐,亲得不行,真到了事儿上,翻脸不认人。这娘儿们果然是个厉害货,嘴甜心苦,使得出来。翠台心里虽恨,也不得不咽下这口气。人强不如势强,人家光景过得火炭似的,又有大全在后头挺腰子。况且,大坡结婚,还借着人家的钱哩。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哇。

大坡原来在工地上干,给人家当小工,辛苦不说,挣钱也有限,还常常拖欠着。饶是这样,如今建筑上的活儿也不好找了。大坡天天在家里闲着,花销又大,只出不进。爱梨没好气儿,指鸡骂狗,大坡又不会哄人儿,两口子少不了生闲气儿,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这一回吵得厉害,大半夜里,爱梨抱着孩子回了田庄,说是要离婚,非离不可。第二天早晨,翠台才知道这事儿,把大坡骂一顿,督促着他去田庄接媳妇儿。爱梨她妈把话说得很难听,说自家闺女大半夜跑回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们怎么交代?这明摆着是不把人当人看呀。早先你们吵呀闹呀的,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回我可不能轻易叫闺女回去了。大坡本就不是一个口齿伶俐的人,性子又憨直,见人家不给好脸色,赌气就回来了。气得翠台直骂他,埋怨他不该半夜里把爱梨放走,有什么话不能等到天明了再说呀?这下可好,一个大刀把儿给人家攥在手里,要由着人家切割了。大坡哪里肯服呢,翠台待要细问他为了什么吵架,大坡也不肯说,叫她甭问,甭管了。心神不定熬了两天,翠台就央了喜针、兰月几个妇女去田庄叫一趟。在芳村,凡是这样的事,都是请院房里的妇女,能说会道,干净利落,上得了台面的,去上门说合,也是恳请的意思。不料还是不成。爱梨她妈说了,回去也行,孩子都一岁多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权当是为了孩子。可有个条件,刘家得在县城买套房子,房本上得写爱梨的名儿,算是个保证吧。再有一条,大坡没个收入,孩子又小,公公婆婆得管着他们小两口的日常花销。翠台一听就炸了。这不是翻旧账嘛。说话不算话。当时结婚前就说好了,家里这房子,给他们装修得好好的,置备下全套家具,城里就不买房了。买了车,买了三金,彩礼要了八万八,东拼西凑,算是把事儿给过了。算起来,爱梨进门也有两年多了,家里头这光景,也没有瞒着她,怎么就忍心这么狮子大张口呢?在城里买套房,说得轻巧,当是煎鸡蛋呢?后来又托人请了两回,那边还是早先这话。翠台渐渐就把一颗心灰下来。

太阳已经转到头顶上,晌午了。阳光淡淡的,薄薄的,天地间好像笼着一层暗金色的壳子,一不小心就碰碎了。天倒是蓝得清澈,树木的枯枝在冷风中发出簌簌的响声,树影子落在窗玻璃上,弄得地上明一块儿暗一块儿的。屋子里一点也不暖和。自从爱梨跟孩子走后,暖气索性也不烧了。这暖气好是好,暖和,又干净,可有一样,忒费煤炭。买好煤吧,贵,买赖的吧,又不好烧,烟大,呛人。那娘儿俩不在,省点儿是点儿吧。翠台穿着一件丝绵袄,还是不暖和,围巾也不敢摘下来,在东边小厨房里转来转去。也无心做饭,就把从素台那边拿来的排骨热一热,馏几个卷子,熬米汤,好歹凑合一顿吧。

根来一进门就叫冷,好冷,好冷的天啊。冻得龇牙咧嘴的。在洗脸盆里潦草洗了下手,坐下就吃饭。翠台皱眉道,一身臭烘烘的,就不知道洗洗?根来说,不是洗了嘛。翠台说,那一口儿水。猫儿洗脸哪。根来只好立起来,倒水洗手洗脸,一面问大坡呢。翠台朝北屋努了努嘴,说又要钱哩。他是不是觉得家里种着摇钱树呀?根来不说话,抄起一个卷子,拿手撕一块,放进嘴里嚼着。翠台说,田庄那边,老这么晾着,也不是个事儿呀。根来说,那要么再去叫一趟?翠台见他嘴里满是卷子,呜呜哝哝的,腮帮子上一鼓一鼓的,蛤蟆一样,恨道,你们刘家的儿媳妇,你等着叫谁拿主意呢?根来说,这不是跟你商量嘛。翠台说,这刘家院房里都求了一遍了,还求谁去?我可不好意思再去跟人家讪这个脸。根来咽下一口卷子,说要不,找找香罗?翠台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撂,笑道,好呀,那可太好了。人家见多识广,场面上的人物,什么没经过见过呢。这点子小事儿,就怕人家不放在眼眶子里头。根来看着她的脸色,忙改口说,我就是那么一说。找谁叫去还是你掂量着。翠台冷笑了一声道,我掂量着?可不得是我掂量着。家里的大事小情,哪一桩哪一件你给我拿过主意了?我还不知道你,就是家破人亡,也休想让我找那个养汉老婆低三下四说软话儿去!要不是她,家里能闹成这个样儿?根来看她又要翻旧账,不敢言声了。把那碗排骨往翠台跟前挪了挪,又挪了挪,回头冲着北屋叫,大坡,大坡,吃饭。翠台说,叫他干吗?闲了大半天有功劳了,还等着三请四请呀。大坡慢吞吞过来,左一层右一层,裹得大粽子似的,头发乱蓬蓬的,坐下就吃那碗排骨,一筷子没夹住,呱唧掉地上了,溅了一裤腿儿油。翠台恨了一声,扔过一块搌布来叫他擦。根来不动那碗排骨,只夹小碗里那点炒豆瓣酱,吧唧吧唧的,吃得香甜。吃饱了,又倒了半碗开水,搅了一筷子豆瓣酱进去,红红黑黑大半碗,吸溜吸溜,喝了个痛快。翠台见大坡霸着桌子一面,埋头仔细啃那排骨,数落道,七尺高的汉子了,怎么心里就不装一点事儿呢?媳妇都跑了,还能吃得下喝得下呀?大坡被她数落火了,推开碗筷就回了屋里。翠台在后头说,怎么不吃了,啊?我又没说不叫你吃。根来叹一声,擦了擦嘴,推起车子就要出去。翠台说去哪儿呀你?根来说,还能去哪儿呀?北京!中央里!

阳光懒洋洋的,洒得满院子都是。风在树尖上掠过,响着低低的哨音。有一只麻雀在窗台上跳来跳去,也不怕冷,一双乌溜溜的小眼睛东看西看。麻雀这东西,这地方有个俗称,叫作喳啦喳,最是平常的一种鸟儿。鸡们缩着脖子,哆哆嗦嗦的,在院子里东逛西逛,无所事事。收拾了锅碗,翠台觉得小肚子有点儿疼。摇摇暖壶里没水了,就灌了一壶水,坐在炉子上。屋檐下面的台阶上,摆着一双小鞋,粉色的人造革,小小的,孤单单晾在那里。翠台觉得心里像是被针扎了一下。这小鞋是小妮儿的。还是那一回,到小辛庄去赶集,翠台给她买的。鞋不大,价儿可不小,好像是二十五块吧。当时翠台割肉一样,心疼得不行,犹豫了半天,到底还是买了。在钱上头,该花的就得花,少一分也不行。不该花的,说下大天来也不能花,多一分也不行。这半辈子,翠台就是这么过来的。村里人都说翠台会过,她怎么不知道,这是夸奖的意思。挥霍谁不会,她不是那种任性挥霍的人。现在小年轻们就不行,大手大脚,该花的不花,不该花的乱花,就像大坡他们。

摸着良心说话,爱梨这闺女是个好闺女。当初媒人给提亲的时候,翠台也是亲眼相看过的。大坡性子温暾,憨厚,芳村话叫作“肉”。翠台原本打算着,要给大坡娶个伶俐能干的。这爱梨比大坡小一岁,属相也合。两个人见了一面,都没有二话。翠台一心想把这门亲事做成了,媒人也极力撺掇,说既然两方都愿意,就不如把大日子定下来。找小别扭媳妇给挑了个良辰吉日,热热闹闹把事儿给过了。自然了,过事儿前,田庄那边少不得又要这个要那个,翠台为难着,恼火着,憋屈着,也都东挪西借,一一应承照办了。在这个上头,翠台不像根来那么心窄。人都娶进门来了,那点子东西算什么呢。人这一辈子,总要看大势,看长远。光盯着鼻子底下一拃长那还行?那阵子,翠台累是累,心里头却是甜的。这辈子就这一个小子,大坡成了家,一辈子的大事也就算了了。二妞嘛,究竟是个闺女家。芳村这地方,聘闺女嘛,到底是另外一回事。再说二妞还念着书呢,天南海北,将来落到哪里,还不一定。眼前,辛苦了半辈子,总算是把媳妇娶进门来了,她真的该喘口气啦。可是,谁能想到呢。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叫人捉摸不透。刚过了不到两年舒心日子,大坡他们竟然闹到这个田地。

水开了,她提着水灌暖壶,心里头乱纷纷闹嚷嚷,嘈杂得不行,水满了溢出来也不知道。喝了点热水,肚子还是咕咕哝哝的疼。翠台算了下日子,想着怕是要来身上了,就去衣柜里拿了卫生巾预备下。想了想,又查看兜里有没有零钱。洗了脸,梳了头,见镜子里面那个女的,黄着一张脸,头发也乱纷纷干柴火一样,眼睛底下,有两块青黑。嘴唇上爆着白皮,右边嘴角上还缀着一个燎泡,明晃晃的。翠台叹一声,重新洗了脸,擦了油,把头发梳齐整,又把那条蓝围巾重新围好,扎紧,出门就去了村南头。

风小了些。冬日午后的村庄,安静极了。田野还沉睡着,大片大片的黯淡的深绿,在村外延展着,一直融入远处的天际。不知道谁家的一小片棉花地,秸秆也不拔,就那么孤单单地立着,从秋天立到冬天,显得有一点倔强,有一点任性,又有那么一点不管不顾的意思。这块地的南边,早先是一个大水壕,后来填平了,起了一片新房子。大多是二层楼,也有三层的。大门上挂着红灯笼,有的还颜色鲜明着,有的已经蒙上了一层细细的尘土,灰头土脸的了。街上静悄悄的,也不见人。极偶尔地,有一辆电动车吱吱吱吱开过去,老远扔下一句话,吃了呀不哎?

小别扭媳妇家棕红色大铁门,两边雕着福字,底下画着云纹。门洞四周拿深灰色大理石镶了,门楣上写着几个镀金大字,鸿福吉祥居。大门上贴着门神,威风凛凛。院子里方砖铺地,干干净净的。铁丝上晒着被子,大红大绿的绸子被面儿,绣着龙凤呈祥,祥云瑞气,给阳光一照,辉煌耀眼。莫非是小别扭回来了?正疑惑呢,屋里出来了两个人,小别扭媳妇送出来。那两个人看着眼生,一胖一瘦,两个妇女,一个年长些,另一个年幼些。年长的眉头紧锁,年幼的眼睛红肿着,脸上有泪痕,好像是刚刚哭过。翠台猜想,这八成是来烧香许愿的了。小别扭媳妇叫她进屋坐着,自去送她们出门。

一进屋,迎面香案上摆着一只大香炉,香炉里香烟缭绕。香案上供着时鲜瓜果,旁边的篮子里插着大把大把的香,拿大红纸封拦腰封着。地上摆着一个大红丝绒垫子,旁边设了一只箱子,上头贴着一张大红纸,端端正正写着“如意”二字。旁边地上放着几箱东西,一个是六个核桃,一个好像是杏仁露,几纸盒子土鸡蛋,整整齐齐垒在一起。还有香蕉苹果葡萄草莓等时鲜瓜果,满满装了一大袋子。翠台心里头暗自后悔,怎么忘记买东西了呢。虽说都是本村的,熟人熟脸,可还没见谁空着手上门来的。正思量着,小别扭媳妇撩开门帘进来,笑着把她让到床沿上坐着。翠台就坐了。小别扭媳妇把下巴颏儿朝着院子指了指,东燕村的。又压低嗓子说,这家人也真是可怜见儿的。男的在外头打工,把腿摔了,坐不得车,也不能手术,只好在工地上养着。这眼瞅着年根儿底下,估计回不来了。媳妇在工地上伺候病人,家里就剩下老头儿老婆儿老两口,管着俩孩子。俗话说,屋漏偏逢连夜雨,前几天这老头儿接孩子下学,一个仰八叉,平身落地,当场就昏死过去了,听说是脑溢血。你看这,你看这。翠台一面听,一面哎呀哎呀的,又是惊,又是叹,心里头却稍稍平顺了一些。人嘛,可不就是来这世上受苦的。人活一世,百种滋味,都得尝一尝。小别扭媳妇见她默默的,满脸愁云,就问她怎么了,怎么舍得出来串门子了。翠台叹了一口气,还不是我家那桩腌臜事儿。这一闹,都多少日子了。小别扭媳妇说,是呀,老这么着也不是个长法。你心里头是怎么个打算?翠台说,我还能有什么打算?我不过是看着人家的脸色,听人家口风呗。眼看腊月二十三,小年了,咱这地方不兴在娘家过,我愁得不行,盘算着是再叫一趟去呢还是怎么着好,好歹你给咱烧一烧。小别扭媳妇掐算了一下,说今儿个巧了,正是仙家们下来的日子。我给你请炷香问一问。翠台说,好呀。小别扭媳妇就净了手,把头发捋一捋,正一正神色,看那墙上的挂钟。翠台也一时不敢出声。等了好半天,总有半个钟头,小别扭媳妇拿了一把挺粗的香,拆了那拦腰的红纸封,插到那只大香炉里头,点上,口里念念有词。然后端端正正在那个大红垫子上跪下来,回头朝翠台点点头,翠台赶忙也过来跪下。香烟袅袅,在屋里升腾弥漫开来。翠台抬眼看那香案上方挂的诸神,层层叠叠,行行列列,森然庄严,只觉得头皮子发麻,背上簌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颗心扑通扑通扑通扑通跳得厉害,赶紧低头微闭双眼,心里念叨着各路仙家呀各路仙家呀——再也说不出旁的话来。

忽然间,小别扭媳妇就变了声儿,她本是一个细嗓门儿的,这会儿倒成了粗嘎沙哑的烟酒嗓儿,仿佛男人声音,慢吞吞说道,这桩事有说法。妨碍在西北方向上。有一条河临空落下,水大浪高,凶险十分,要渡过此关,还得请属龙、属虎的大属相出面保驾。大龙小龙都可。鸡为凤,可请属鸡的女子,请上三三见九趟,或许有转机。翠台心里头又惊又疑,又怕又喜。正要仔细问那仙家,不料小别扭媳妇竟忽然浑身抽搐不止,再也闭口不说了。屋子里香火弥漫,院子里冷风飒飒。一时间恍恍惚惚,也不知道是在梦里,还是醒着。好半天,小别扭媳妇才慢慢平静下来,跪坐在自己脚后跟上,神情疲惫,满头大汗,水洗过一般。见翠台还跪在地上,说起来吧,仙家们都走了。声音又是平时的细嗓门儿,有点虚弱。翠台答应着,赶忙把小别扭媳妇慢慢扶起来,坐在床沿上。小别扭媳妇说,你都听见了吧?翠台点头不止。小别扭媳妇说,仙家们自在惯了,往常哪肯理会这些个儿女琐事,今儿个是见我诚心恳求,才开了金口。翠台直个劲儿说知道呀,我知道这是嫂子对我的情分,大坡也是嫂子从小看着长大的,如今把日子过成这个样子,我知道嫂子也是心疼他。小别扭媳妇叹口气说,谁让他是我大侄子呢。我嘱咐你一句,这事儿甭搁着,夜长梦多。翠台满口感激着,说家里有事心乱,成天价忘东忘西的,也没有买点供享孝敬仙家们,就留下这五十块香火钱,算是我的一点儿诚意吧。说着把钱放在香案前那个写着“如意”二字的箱子里。小别扭媳妇也不推辞,送她出来。

出门碰见臭菊正端着半盆水,哗啦一下泼在街门前。小别扭媳妇说,这大冷天的,一会儿就冻上了,小心摔跤呀。臭菊笑嘻嘻的,说我就是犯懒,半步儿也不愿意多走。臭菊拎着个翠绿塑料盆子,也不知道在洗什么,袖子挽得高高的,一双手冻得胡萝卜一样通红。翠台勉强说了一句担杖话儿,就想赶紧过去。不料臭菊却跟小别扭媳妇说,我家小子生日哩。说出来你肯定不信,我们一家三口,两只老虎,一只鸡。都说一山不容二虎,怪不得他们那爷俩儿,拴不到一个槽里头。我这只鸡,天生就该给他们吃了嚼了。翠台心里一动,忽然就想起刚才仙家的话来。真是正打盹儿呢,偏偏就有人递过一个枕头来。赶忙说,姐姐你属鸡呀。臭菊说可不是。翠台说,属鸡好呀,属鸡的人都命好。臭菊就哧哧笑了,我就是爱听这个话儿。远远有人过来,叫小别扭媳妇,银花婶子,银花婶子。手里提着东西,也并不过来。小别扭媳妇赶忙应着就走了。

这边臭菊挓挲着湿淋淋的手,把嘴往那边努了努,小声说,看吧,白天黑夜不断人儿,跑肚似的。一样鲜儿,吃半天儿,该着人家发财哩。翠台抿嘴儿笑,不答话。臭菊又唠唠叨叨说了会子闲话,叫翠台家里来歇会儿呗,家里暖和。翠台说,今儿个你忙,我改天再过来串门儿说话呀。

冬日的村庄,在淡淡的阳光里卧着,安详,静谧,田野深处浮动着薄薄的烟霭。谁家地头的白杨树高高挺立着,光秃秃的枝丫,在冷风中偶尔发出低低的叫声。村里大喇叭在广播:保护环境与经济发展并不矛盾,发展经济要算环境保护的大账……无论是发展乡村工业还是开发乡村自然资源,应该树立科学发展理念,建立完善的环境保护与发展机制,应用先进实用的科学技术,把绿水青山这个最大的自然优势转化为经济优势……

大寒

《授时通考•天时》引《三礼义宗》:大寒为中者,上形于小寒。故谓之大……寒气之逆极,故谓大寒。

大寒吟

宋•邵雍

旧雪未及消,新雪又拥户。

阶前冻银床,檐头冰钟乳。

清白无光辉,烈风正号怒。

人口各有舌,言语不能吐。

这个时节,天短,日头地儿就显得格外金贵。一进腊月,过事儿的多了起来。芳村这地方,娶聘的大事大多放在腊月里头。一是冬闲,人们不忙庄稼活儿,空儿多,心也闲。二来呢,腊月里头,要办年货,杀猪割肉,做豆腐蒸卷子,蒸年糕炸丸子,嘴里肚里都有油水,主家省事儿,也不费饭菜。要是放在别的时节,人们嘴里寡淡,肚里亏欠,主家就必得多破费了。自然了,还有一层意思,是趁着过年的喜庆,喜上加喜,双喜临门,图个吉祥。拐进小南街的胡同里,见广聚家大门上披红挂绿,好多气球扎起一个彩虹门,红绸子团花,在寒风里颤颤巍巍。人们出出进进,笑嘻嘻的。翠台这才想起来,广聚家要聘闺女,好像婆家是湖南的,两个人在广东打工的时候认识,是自由恋爱,芳村人叫作“自己谈的”。广聚长年在外头跑着做生意,这几年挣下了钱,家里盖了新楼,大谷县城里,石家庄市里,都置了房子,在芳村也是出了名的能人。如今聘闺女,想必是要大闹的。正胡乱想着,门里出来一个妇女,明晃晃给她笑,一面叫嫂子。翠台一看,是团聚媳妇。就笑着说,大喜呀!忙坏了吧?团聚媳妇说,可不,忙得四爪不着地。又压低嗓子,撇嘴道,聘个闺女,这么大闹腾,叫钱给烧的!想学人家大全,人家那可是娶媳妇呀。翠台知道她们妯娌不大和睦,因为合伙开厂子,结下许多疙瘩。可到底人家是亲兄弟俩,抓把灰,比土也热。就不好搭腔。只问闺女婆家好呀,也挺有吧。团聚媳妇说,那还能不好?好得很,有得很。把嘴巴凑到她耳朵边来,听说她婆家那边穷得叮当响,这千里万里的,隔山隔水,谁知道根底呢。自己谈的,全凭着人家那一张嘴哩。舌头是软的,嘴是扁的。好话儿谁不会说?翠台说,就是光景赖点儿也不怕,有广聚这边给抱着后腰哩。团聚媳妇哼了一声,这陪送,恐怕是整个芳村独一份儿了。一张银行卡,就是这个数。说着伸出几个指头。一套房子,一辆汽车,全套家具,四季衣裳,零七碎八还不说。翠台听一句,叫一声我的娘哎。团聚媳妇说,横竖是大伙儿的钱,不花白不花,花了也白他娘的花。正说着话儿呢,广聚媳妇送人出来,高声音大嗓门,跟人家寒暄着,说些出门的话儿。广聚媳妇穿一件大红绸子棉袄,上面绣着一闪一闪的暗金小福字,黑色阔滚镶边,琵琶扣子,七分袖,露出里面的黑色羊绒衫,下面是黑色阔腿毛料裤子,一双高跟皮靴锃明瓦亮。头发烫了又盘起来,一对翡翠耳坠,绿油油光润润,在腮边一摇一晃。团聚媳妇低声说,看见了吧,脸上那一层粉老厚,一笑就掉渣儿,半老四十了,还臭美哩。翠台见广聚媳妇还在那里跟人家说话,想着是送礼过来的亲戚六家。论起来,翠台也是该给广聚家闺女添箱的。芳村这地方,把聘闺女送礼叫作添箱。当初,大坡过事儿的时候,广聚媳妇好像是送了一个被面子,有没有送礼钱,送了多少,她倒记不清了,得赶紧回去查查那个记账本子。团聚媳妇还在絮絮叨叨说话,她也无心听了,说回去添火呀,出来这么半天,煤火怕是烧落箅子了。

一进大门,迎面碰上大坡往外走,手里拿着汽车钥匙。翠台说,去哪儿呀?大坡说,出去转转——查贼一样!翠台说,你要不嫌丢人你就出去转去。甭开着车昂,还不够费油的。大坡哪里肯听,出门开车就走了。气得翠台在后头骂,贼×哩,小王八羔子!我给你爸打电话!你看我打不打!

就真的给根来打电话。根来正给猪接生,袖子挽得老高,热腾腾湿漉漉的一双手,说回去说呀,忙着哩。就挂了。翠台憋着一肚子火发不出来,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心里头热油煎着一般。嘴里骂骂咧咧的,骂大坡,骂根来,骂田庄那一家子。一只芦花鸡飞跑过来,躲闪不及,直直撞在她腿上,便又骂起那不长眼的鸡来。正骂得痛快呢,听见有人在门口哧哧哧哧笑,回头一看,却是双桥。翠台疑心她都听去了,也不好问,只好强笑着,把她往屋里让。

双桥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也不坐下,只扒着墙上挂着的柜子上摆着的婚纱照看。一面看,一面嘴里啧啧啧啧啧地响,也不知道是赞美,还是惋惜。翠台说,坐会儿呗,别老立着呀。立且(客)难打发。双桥就坐下来,摸摸皮沙发,又摸摸那大红丝绒靠垫,叹口气说,蜜一样的光景,这才几天呀。你看这。双桥说我这日日夜夜的,是坐不安,立不稳,吃不香,睡不着哇。一辈子笨嘴拙舌的,就说成了这么一宗亲事,原指望着成全好事积德积福呢。你看这。翠台说,这世上谁长着前后眼呢。双桥说,你不怨我就行。翠台说,你看你,这是哪儿的话。双桥说,论芳村这边呢,咱们是干亲,这么多年走动着,说是干亲,比那湿的都亲近。我叫你一声嫂子,就是嫡亲的嫂子。论田庄那边呢,爱梨是我亲堂侄女。比一比,一般远近。我这个媒人说话就得站在正当中,不偏不向。翠台忙不迭地说是是是。双桥说,不说前因后果,咱就事论事,就说那天夜里,小两口吵架,就算是打了骂了,再怎么都不算个事儿。天上下雨地下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可是爱梨深更半夜跑回娘家去了。照说这也不算个事儿。如今小年轻们都气性大,凡事由着性子来。可大坡也不去追不去找,自己倒是呼呼睡了,这就是个事儿了。这不是不把人家当回事儿嘛。翠台忙说大坡这孩子就是肉,你还不知道他?双桥说,大坡是我眼看着长大的,我就是看上了他这孩子心眼儿好,厚道,仁义。当初我可是拍着胸脯儿,跟田庄那边我哥我嫂子夸下了海口呀,怎么如今倒叫我这嘴里没了舌头呢?翠台赔笑道,我是不知道。我要是知道,当天夜里就得叫他去把爱梨接回来。大坡也是觉得半夜三更的,怕我着急,就没有跟我说。双桥笑道,大坡倒是个孝顺孩子。翠台说,第二天一早,我才知道他们闹别扭了,爱梨回了娘家,就催着大坡赶紧去叫了。双桥叹口气说,我那嫂子的脾气我还不知道?她就是觉得咱这边没把人家闺女放在眼里头。在这个上头,是大坡的不是。翠台忙说是是是,趁机跟她讨主意,看这事儿该怎么往回拾一拾呢。双桥想了想,说这样吧,赶明儿不是田庄集嘛,找几个人,去爱梨娘家门上再请一趟,多买点子东西,多说点子好话儿,叫人家也把心里的气出一出,给人家个台阶,就把媳妇孩子给咱领回来了。翠台满口应承不已。

第二天是腊月二十,翠台早早起来,收拾停当,等着臭菊小鸾她们过来。又督促着大坡,换上那件黑皮夹克,洗脸刮胡子,把皮鞋上一上油。大坡黑着一张脸,不说话,也不看他妈,木偶似的被扯来扯去。翠台压着一肚子火,心说个王八羔子,这是叫你上刑场呀?叮嘱他嘴巴要甜,眼皮子要活,手脚要勤快,看着爱梨她妈脸色,见机行事。还有小妮儿,多给孩子买点儿吃的。亲闺女嘛,肝花连着心哩。大坡嗯嗯啊啊应着,也不知道听到心里去了没有。

臭菊来了,穿一件橘红色羊毛大衣,头发弄得光溜溜的,狗舔了似的。见了翠台,就笑嘻嘻说,我这大衣还行吧?翠台说行呀,好看。人靠衣裳马靠鞍呀。臭菊说,我借的银花的。银花还有一件葱绿的,太亮了,我穿不出去。翠台心里说,又不是去娶媳妇,臭美啥。脸上却笑着说,这红的更好,显脸白。正说着话,小鸾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进来了。臭菊啊呀一声,说这是谁家的小媳妇呀?小鸾就笑。小鸾穿一件藕荷色大衣,长长的一直到脚踝,黑色高跟靴子尖尖的锥子一样。头发烫了,一个一个大卷儿披散在肩上,云彩一样一动一闪。臭菊摸着那大衣,说老天爷,羊毛的吧?小鸾说,甭提啦,上当了。说是兔毛,你看这一身粘的。就脱下来让她们看她那湖蓝毛衣,一身的琐细绒毛。小鸾说便宜没好货,我说哪有这么好事儿呢。臭菊嘎嘎笑道,你不说,谁知道是羊毛兔毛还是鸡毛?

翠台也无心跟她们说笑,督促着大坡把东西装进汽车后备厢里。正装着呢,她婆婆过来了,扒着后备厢左看右看,嘴里唠唠叨叨,这一趟一趟的,塞人家多少东西呀。翠台也不理她,叫大坡把后备厢盖上,还有一包给孩子买的吃食,盛不下,就放在前头副驾驶上。臭菊和小鸾也出来了。翠台左叮咛右嘱咐,又把大坡叫到一旁,叮嘱了他很多话。说有信儿就赶紧给她来个电话,别叫她在家里头着急。小鸾说,婶子你把心放到肚子里。臭菊也说,就算是一块石头都该给焐热了,我就不信,他们一家子是铁石心肠?翠台看着他们上了车,沿着村东的大道,出了村子,向田庄去了。

冬天的田野,还沉沉睡着。树木的枯枝瘦瘦的,在风里微微颤动着。枝杈间有一个一个硕大的鸟窝,孤零零悬在半空。太阳不大好,眼睛半睁半闭的。天上有片片浮云,缓缓游动着,不知道是不是有雪。这一冬快了了,却还没有下过雪。天旱,就怕庄稼们受伤。

正立着呢,她婆婆过来,说上个集买了枣,今儿个要蒸糕呀。翠台好吃糕,每年都是她婆婆蒸了糕给送过来。她婆婆蒸的糕好吃,可就是小气,舍不得枣。吃年糕,枣少了还有什么意思呢。她怎么不知道,她婆婆这是想跟她说枣的事儿。要是在往常,她早就提前把枣买下了,给她婆婆拿过去。可是今年,家里头鸡飞狗跳的,她哪里还有这份心思。她婆婆见她心不在肝上,就说,晌午过来吃吧,刚出锅的热糕好吃。翠台说了句我吃不下,扭身就往回走。心里头怨她婆婆,心可真大,家反宅乱的,还吃年糕哩。她婆婆碰了个软钉子,怔怔立在原地,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在家里转来转去,心里不得安生,牵挂着田庄的事,一会儿看看手机,一会儿再看看手机,过一会儿,实在忍不住,再看看手机。恨自己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呢,又恨大坡不争气,恨爱梨忒任性。过两天就是腊月二十三了,芳村这里叫作小年的。过小年,须得住婆家。这是老礼儿。也不知道,这个小年,爱梨能不能回来。翠台心里盘算着,过小年嘛,还得吃饺子。白菜猪肉的太平常,就吃韭菜的,猪肉韭菜,十冬腊月里,稀罕,也别致。还要买点儿肉焖子,买点黄瓜,生点儿黄豆芽,调个凉菜吃。爱梨就好吃这种凉调肉焖子。又忽然想起来,万一要是今儿个回来了,吃什么饭呢。炒饼?爱梨好吃炒饼,就是素炒饼,油要大一些,最好预备一棵葱,爱梨不吃蒜瓣儿,只好吃那段干干净净的葱白。要是来不及的话,索性就去街上买些烧饼馃子,回来弄个糊汤,再顺便去秋保家超市买个青儿。芳村这地方,青儿的意思,就是青菜,尤其指在汤上、卤上撒的那点儿点缀。正胡乱想着,手机却吱哇叫起来,她慌忙去看,却是二妞。二妞在电话里说,她就要放假了,赶明儿中午的车票,下午到县城,让她哥去接她呀。翠台说你可别乱买东西,家里啥都有,外头的东西死贵。又问她有伴儿没有,嘱咐她注意安全呀。二妞说知道了。就挂了。

翠台心里一时乱纷纷的。又是儿,又是女。儿女的七事八事,把她闹得,喜不是,悲不是,竟不知如何是好了。想起来她婆婆蒸糕的事儿,二妞也是个好吃糕的,就到她婆婆那院里去。

远远地,卖卷子的过来了。芳村这地方,管馒头不叫馒头,叫卷子。这卖卷子的是六指家的女婿,叫作小吉。小吉人长得矮胖,长年吹一只牛角,呜呜呜呜的,人们听了,都知道是卖卷子的过来了。有人叫住了小吉,要拿两斤卷子。在芳村,买东西的时候,不说买,说拿。去拿半斤馃子。去药铺里拿药。去秋保家超市里拿一只烧鸡。卖东西的也说得豪迈,出门儿的话总是,缺着啥就过来拿呀。好像是不要钱似的。不知道谁家的大黄狗,在卷子车旁边跟着,尾巴翘起来,一摇一摇的。小吉一面拿卷子,一面轰它。去,去,回家去。抬头看见翠台,问吃卷子不呀婶子?翠台说,卷子有啥吃头?我要吃点心,你舍得请客不?小吉说,去呀,去秋保家拿点心匣子去,挑最大的,记我的账。旁边那拿卷子的媳妇就笑。

村南这一带都是新房子,外墙也有用瓷砖镶的,也有用大理石铺的,也有人家用玻璃幕墙,明晃晃亮堂堂,阳光落在上头,溅起一片碎金烂银。有一户人家门前挂着一个金属牌子,红底子白字,正中间画着党徽,上头写着:我家有党员,争先做模范。底下是两行小字:讲政治,讲道德;有信念,有品行;讲规矩,讲奉献;有纪律,有作为。落款是,中共大谷县委组织部制。

她婆婆家在过道口,门口对面那片空地,早先是一个居连儿,后来开辟成菜畦,种上菜。有几个老婆儿在日头地里坐着,揣着手,看见她过来,老远就冲她笑,说你婆婆在家里蒸糕哩。翠台说,一会儿到家里来吃糕呀。

院子里静悄悄的,铁丝上晒着衣裳,都冻上了,硬邦邦的,有冰柱子冰锥子垂下来,在阳光里一闪一闪的。翠台伸手去掰那冰柱子,没有掰动。做饭屋里热气腾腾的,她婆婆正拉风箱,呱嗒呱嗒,呱嗒呱嗒,身子一仰一俯的。一只鸡在门口探头探脑,见了她,贼一样跑得飞快,把靠在墙脚的一把笤帚给撞翻了。她婆婆这才抬头,见是她,就说刚上大气儿,你给我抱点儿棉花秸来,咱家居连儿里。

芳村这地方,居连儿的意思,指的是房前屋后的空闲地儿。几个老婆儿还在居连儿旁边说话儿。见她出来抱棉花秸,说是蒸糕就得使硬火,软火可不行。这棉花秸好,火硬,好烧。一个老婆儿就问起来大坡媳妇的事儿,问回来了没有,快小年儿呀,怎么也得回来吧。翠台不愿意多说,也不好起身就走,只好敷衍她们几句。她婆婆在家里叫她,她才赶忙抽身走了。

她婆婆一面拉风箱,一面说,又是老牛他娘吧?自家还一屁股屎没擦净呢,倒爱操心别人家的事儿。翠台问,她家怎么了?她婆婆说,她那孙子不学好儿,在外头胡来,那孙媳妇都喝了好几回药了,对外头瞒着呢,说是病了。问起来,只说是妇女病。翠台说,妇女病?她婆婆说,啥妇女病?心病。老牛他娘只字不提这事儿,还把旁人当傻子哪。翠台说,就是那个叫峰峰的?跟大坡差一岁。她婆婆说,可不是,大峰二峰,我也分不清是哪个峰。是那个大峰吧。老牛那么大的脾气,就是弄不住他这个小子。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这话一点儿都不假。翠台说老牛他娘不是最会说嘛,出了名的一张刀子嘴。她婆婆说,那有啥用。他们家成分高,早先是财主家,规矩大,哪里有媳妇们说话的份儿?老牛他娘,早年间也是给她婆婆治得,叫立着不敢坐着。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只说是要享一享老来的福了,谁知道这世事就变了呢。如今这世事——见翠台不接茬儿,才知道自己说话不妥当,忙装着往灶膛里添柴,呱嗒呱嗒呱嗒拉风箱。婆媳两个一时无话。

她婆婆这边还是老房子,小西屋里做饭,盘着老式的灶台,安着风箱。如今芳村的人们,谁还用风箱呢。都是用液化气,要不就是电磁炉,又方便,又干净。也只有在一些上了岁数的人家里,才能见着这些旧年的老古董。翠台看这屋子,四面墙上烟熏火燎的,早就看不出模样了。水泥砌成的一个台子,用木板子隔了两层,算是橱柜,一块红绿碎花布垂下来,遮挡住里面的锅碗瓢盆。台面上摆着瓶瓶罐罐,油盐酱醋,蒙着一层灰。挨着台子的地上,有几棵大葱,两棵白菜。几个土豆,还有一个塑料袋,好像是半袋子小米,地上有一只炒菜锅,乌漆抹黑的,盖着盖子,也看不清里头是什么。她婆婆不是个好收拾的,一辈子邋遢惯了。翠台看不惯,有心给她拾掇一下,最终还是罢了。心想她那糕还不定是怎么蒸出来的呢,就只好闭着眼瞎吃吧。对着灶台的墙上,贴着灶王爷,两旁是花花纸。芳村这地方,腊月二十三这一天,是有讲究的。腊月二十三,灶王爷升天。灶王爷在凡间操劳了一年,这个时候,该送他老人家回天庭了。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这一天,须得吃一种食物,叫作糖瓜的。又黏又甜,说是要黏上灶王爷的嘴,叫他回天上少说人间的坏话。早些年,腊月二十三这天,家家户户送灶王爷上天,再请回新的灶王爷来,贴在灶前的墙上,待到来年腊月二十三,再送上天。可是而今,也只有上了年纪的人家,讲老礼儿,还都念着这个。年轻人们,早不管这一套了。老人们待要劝说,掂量一下在人家跟前说话的轻重,张张嘴,也只好罢了。总不能在电磁炉液化气旁边给灶王爷安家吧。正乱想着,一个人影子在窗子上一晃,就到门前了。

根莲笑嘻嘻的,嘴里吐出一团一团白花花的哈气来,说嫂子也在这边呀,我二娘呢?翠台说,你二娘她蒸糕哩。又回头喊,是根莲,找你哩。她婆婆就添了把棉花秸,出来说,莲呀,一会儿等着吃热糕哇。根莲说,我娘叫我过来说一声,她赶明儿烙馅盒子呀,叫二娘过去吃馅盒子。她婆婆说,烙个馅盒子还想着我,你跟你娘说,我赶明儿准去。这糕还得待会儿出锅,你是等一下呢,还是一会儿给你娘送过去呀。根莲说,我还得去广聚家包饺子去,他家聘闺女哩。就走了。

翠台看着她的背影,心想这根莲倒还是胖一些好看。她那件鹅黄羽绒服,好像就是她嫂子香罗那一件,长长的,一直包到脚脖子,领子上点缀了一圈雪白的风毛,被风吹得颤颤巍巍的,叫人心里痒酥酥,又好受,又难受。她婆婆在屋里,一面拉风箱,一面说,你三婶子这人,我俩合式了一辈子,这么多妯娌,就我们妯娌俩合式。她婆婆说你三婶子也是可怜见的,你三叔走得早,这么多年了,一个人,难免孤得慌。翠台说,这糕出锅给三婶子送几块去,她今年蒸不蒸呀?她婆婆说,蒸不蒸也给她拿几块过去。谁家是谁家的,滋味不一样嘛。她婆婆唠唠叨叨的,又说起了那些陈年旧事。翠台听着听着就走神了。

从她婆婆家出来,翠台心里猫抓似的,不得安生。都晌午错了,也不见大坡打电话来,莫非是出了什么岔子?拎着两块热糕,手冻得却都木了。田野里笼着一层薄薄的雾霭,那一片房子,都是养猪养鸡的人家。有人正在起猪圈,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臭味。冬天因为寒冷,这臭味还不大强烈,天暖和的时候,就叫人难以忍受了。根来穿着一身干活的旧衣裳,一双高靿胶皮雨靴,正在猪圈里忙着。那母猪刚生产完,身子还虚弱着,懒洋洋卧在那里,一双小眼睛,很镇定地看着它的孩子们。根来正抱着一只小猪崽灌药,那小猪吱吱吱吱叫唤着,好像掐它似的。翠台要上去帮忙,根来不让,说脏,脏着呢。翠台就去给炉子填煤球,把火口打开,把糕拿出来,放在炉子旁边的小凳子上,想了想,又拿起来揣到怀里。根来忙活完,过来倒水洗了手,翠台把糕递给他,说你娘给你蒸的糕。根来说,给我蒸的,你没吃呀。翠台说我哪里长着吃糕的嘴呀。根来看她的脸色,说怎么了又,田庄那边,有信儿不?翠台说,你那小子你还不知道?没尾巴的鹰!哪一天要是不叫我操心了,他能过得去?根来就不说话了,低头吃糕。

野外安静,风也浩大。窗子上不知道什么东西,被吹得格棱格棱格棱格棱乱响。炉子里火苗蹿上来了,一跃一跃的,贪婪地舔着壶底。水壶咕噜咕噜响着,湿润的水汽在屋子里蒸腾开来,混合着煤炭的硫黄味,有点呛人。根来忽然说,有个好事儿,听不听?翠台说,能有什么好事儿?根来说,猪价涨啦。是不是好事儿?翠台说,真的呀?根来说,蒸的呀?煮的。翠台就笑了,说那还真是好事儿。又问起到年底,卖多少猪,能赚多少钱。根来都掰着指头,一一给她算了。她越听越喜,说年底把一些人家的账还了,老欠着人家,心里头不踏实。两个人就盘算着,先还谁家的,还多少,再还谁家的,谁家不急,暂时往后头放一放。翠台说香罗的,还了她——我不愿意欠她这人情。根来说,她的多呀,不着急。她也不着急花。翠台说,那先还一点儿。根来说,一星子半点子的,倒显得咱琐碎。还不如先攒着,等够数了一下子还清楚,落个痛快干净。翠台说,我就是不愿意欠着她嘛。根来说,都欠了好几年了,还差这一时呀。何况她也不缺这几个钱。翠台说,是呀,人家不缺这几个钱,人家有嘛!大家大业的,本事大,会挣钱嘛!根来就不说话了。翠台说,咱借着人家的钱,在人家跟前就挺不起腰杆子来。处处得哄着人家,抬着人家。妯娌摆行的,谁又不比谁少胳膊少腿。我这光景怎么就过成这个样了呀。看见根来还在吃糕,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就把那剩下的一口糕给夺过来,啪的一声扔出去老远,那只白毛狗颠颠颠颠跑过去,一下子就叼走了。根来嘴里含着口热糕,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翠台见他呜呜哝哝的样子,倒又扑哧一声笑了,瞪了他一眼,倒了一杯热水,蹾在他面前。根来好不容易咽下那口糕,叹道,你这个性子呀,怎么一辈子都改不了呢?

往回走的时候,大坡的电话却打过来了。翠台说回来了,你们?大坡说快到村口了。翠台急急往家走。田野寥廓,冬天的夕照下,显得格外静谧悠远。深一脚浅一脚,竟走出了一身热汗。老远看见自家的汽车从村北产业大道上开过来,离弦的箭一样,噌一下就射到了村子里。翠台的一颗心不由得扑通扑通扑通跳起来。

小鸾和臭菊一脚踏进院子,翠台忙着把她们让进屋里,坐下,又赶紧叫大坡倒水,大坡却坐着不动。翠台心里恨一声,只好自己去倒了水,递到她们手里。臭菊吸溜吸溜喝了口水,说我的老天爷呀,这半天了,渴得嗓子都冒烟了。小鸾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呢,爱梨她妈也真能使出来,连口水都不给喝。翠台说,到底怎么样呀,事情说下来没有?臭菊说,怎么说呢,还是那条件,爱梨她妈,咬住那条件不撒嘴。她那个爹,一看就是个软柿子,一辈子给她妈拿捏惯了的。臭菊说那张嘴,啊呀娘哎,刀子似的。小鸾你看出来没有,爱梨她妈那薄嘴唇,跟咱们村那谁家媳妇似的,嘴唇薄,说话倒是挺占地方。就是那谁家,村西头,你看我这记性,就在嘴边上,一下子倒想不起名儿来。翠台心里怨臭菊不着调,脸上还不好露出来。小鸾忙打岔道,爱梨她妈还是要那条件。说是过事儿前就提过,只说是大坡就弟兄一个,不买也就算了。谁知道事儿也过了,孩子也有了,大坡饶是挣不来钱,还这么不把爱梨当人看。这个条件就咬死了,不能改了。臭菊说,这爱梨她妈那个下巴颏儿抬得,抬头的娘儿们低头的汉,一看就不是个善茬子。翠台急得直说,这不是拿捏人嘛,这不是拿捏人嘛。小鸾说,百人百性儿百脾气,何况心里头正窝着一口气儿呢。臭菊说我就是觉得吧,自古以来,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怎么说也是儿女亲家哩,不给咱倒杯水喝也就算了,出来的时候,连个出门儿的话儿都没有,这也忒不懂事儿了吧。小鸾一个劲儿朝她使眼色,臭菊却说,你甭看我,我这个人,直肠子,有一说一。翠台派我去一趟,我回来不得一五一十地实话实说呀。小鸾见她嘴浅,盛不住话,急得脸通红。翠台忙说,这大冷天的,叫你们俩白跑一趟,你看这——今儿个就都不走了,家里有现成的肉,咱们炖菜吃。两个人知道她心里头烦乱,哪里肯留。

送走臭菊小鸾,回来见大坡屋门关着,推开一看,大坡正仰面八叉躺着玩手机呢。翠台心里的火一下子就着了,恨道,我忙死愁死,是为了谁呀。媳妇孩子都走了,还有闲心玩手机?你怎么这么吃凉不管酸呀,就知道往你亲娘老子身上啃肉吃。你也下得去嘴哇你。大坡把一块枕巾往脸上一蒙,一动不动,也不还嘴。翠台上去照着他身上就是几巴掌,那一身硬硬的疙瘩肉,倒把她的手打得生疼。她立在地上,张着一双手,眼泪哗哗哗哗就流下来。

这个季节,天短,黑夜来得就快些。也不知道是雾,还是霾,从四面八方聚拢来,慢慢笼罩了整个村庄。路灯却迟迟才亮起来,是那种苍白的灯光,好像是一只一只眼睛,在茫茫的暮色中明明灭灭。田野变得模糊了,天空中那些横七竖八的电线,也没了痕迹。谁家的狗叫起来,懒洋洋的,叫了几声,觉得无趣,也就罢了。有小孩子在放鞭炮,噼啪一声,噼啪又一声,噼啪,又一声,犹犹豫豫的,是试探的意思,也有那么一点不甘心。翠台在门口转来转去,心里头一锅沸水一般。寒风把整个身子都吹透了,她也不觉得冷。这一辈子,她最是一个心性高要面子的人,怎么偏偏就养了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小子呢?连个媳妇都拢不住,吵吵闹闹,走啊跳啊的,叫她在村子里丢人现眼。这个爱梨也是可恨,做张做势的,动不动就往娘家跑,当真就不回芳村来了?爱梨她妈,她那亲家母,看来也是一块难磕的劈柴。都是庄稼主子,谁家坐着金山银山呢?远远的,一个人影子风驰电掣过来,眨眼间到她跟前停下了。她还以为是谁,不想却是根生。这根生本来生得瘦弱,这几年倒慢慢胖起来了。根生穿一件黑皮衣,也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毛皮领子,厚厚的茸茸的,在夜色中闪着幽幽的光泽。根生说嫂子怎么在这凉风里立着呀,这么冷的天儿,当心冻病了。翠台说,我穿得厚,也不觉得冷。你这是去哪儿呀?根生说,我去我娘那边,她煮了一锅山药,叫我过去吃哩。翠台说,那可是稀罕东西。怎么,这都年根儿底下了,香罗还没回来呀?根生说,她们那店里,越是年根儿底下,活儿越多,天天忙得不行。倒是刚打电话回来。翠台说,这世上的钱哪里能够挣得完呀。根生就嘿嘿笑。说我哥呢,我哥还在猪圈里呀?翠台说,可不是,他那种活儿,就没有个准点儿。照说这时候也该回来吃饭了。根生说大坡那事儿,怎么样了?香罗她还在电话里问哩。翠台说嗨,这点子事儿,倒还让她惦记着。还没说下来呢。根生就叹气。翠台说,你赶紧去吃山药吧,别让我三婶子等着。翠台看着根生骑着摩托车走远了,心里骂了一声,这千里万里的,倒是劳她牵挂着,咸吃萝卜淡操心。

晚上,翠台也无心弄饭,葱花炝锅,拌了一锅疙瘩汤,一家三口热乎乎喝了。大坡照例先是磨蹭着不过来,等他们吃饱了,才自己慢吞吞吃。翠台也不理他。心里头一时恨,一时又疼,看着根来那香喷喷吸烟的样子,又气得不行。找着碴子吵了一架,根来一甩门子气呼呼走了。

第二天,翠台早早起来,看着日头不错,盘算着得把二妞的被子晒一晒,好久不盖了,晒一晒去去潮气,睡着也软和。又把东屋打扫了一遍,把炉子生起来。芳村有句话,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早些年人们都是要照着日子,一样一样预备过年的。如今哪里还有这样的年味儿呢。大坡还睡着,翠台隔着窗子,叮嘱他开着手机,等着电话,记着接二妞。说饭在锅里盖着哩,赶紧起来吃呀。大坡嘟嘟囔囔的,嫌她烦。翠台恨了一声,拿了一条围裙,就出去了。

村里的大喇叭在广播:做好乡村振兴这篇大文章,把三农工作作为重中之重来抓……

进了腊月,到底就不一样了。办喜事的也多起来。空气里流荡着鞭炮的硫黄味,淡淡的,似有若无的。好像还有唢呐声,穿过田野、村庄、树木,隐隐约约漫过来,在冷冽的空气里断断续续的,一时仿佛有,一时仿佛又没有了。也不知道谁家的孩子,光着头,也不怕冷,脸蛋子冻得红红的,在大门口歪歪扭扭走着,不小心摔了一跤,咧嘴哭起来。门上已经贴了春联,大红纸上写着“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一只大黑狗跑出来,围着那孩子蹭来蹭去,孩子噙着泪花,被逗得咯咯笑出声来。一个媳妇出来,一面走一面叫臭,臭蛋儿,臭臭。抬头看见翠台,笑笑地叫婶子。原来是庆丰家的二媳妇,长年在外头打工的那个,翠台都不大认得了。那媳妇烫着头发,只穿一件绿毛衣,紧紧裹在身子上,勒出一道一道的肉棱子来。翠台赶忙说冷不冷呀,几时回来的呀。那媳妇一面答着,一面把那孩子抱起来,把孩子拉㞎㞎。那大黑狗在孩子屁股底下转来转去,孩子被弄得痒痒的,不肯服从,打着挺要下来。那媳妇又是呵斥,又是哄劝。翠台说你紧着弄孩子吧,我走呀。

刚一拐进胡同里,瓶子媳妇拎着一袋子垃圾出来,问她吃了呀不,去哪儿呀?翠台说去广聚家呀。聘闺女哩。瓶子媳妇说哦,他那闺女长得俊,说是在广州?翠台说,是吧。你不去呀?瓶子媳妇说,论起来,我家他爷还认着广聚他奶奶哩,他爷跟广聚他爹,算是干兄弟,瓶子跟广聚,算是干堂兄弟。翠台说是不是,那可不远。瓶子媳妇说,远倒是不远,可亲戚们都是这样,走动着才是亲戚。早年间倒是你来我往,走动得挺好,后来呢,就走动得少了。翠台听她说得啰唆,只好忍耐问道,怎么回事呢?瓶子媳妇叹口气道,这些年,咱这边的光景不如人,人穷志气短,样样走不到人前去,显得也就不懂礼了。人家那日子红得,火炭似的。逢到事儿上,人家不递说咱,咱也不好就贴上去。倒好像是咱上赶着似的。翠台见她穿一件杏子红的小袄,腰身妖娆。心想都说这媳妇风流,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瓶子倒真是块木头疙瘩,又没本事,这样的媳妇,怕也是消受不起。就赶紧敷衍了几句,撤着脚走了。

广聚家大门口披红挂绿,十分热闹。明天腊月二十二,是正日子。流水席开了三天了,亲戚故旧,族人村人,都来随礼、送情、帮忙。广聚杀了一头肥猪,订了两块豆腐,买了鸡鸭鱼肉、时鲜菜蔬、好烟好酒、好吃好喝。人们都说广聚这家伙,这些年真是发了财了。门口停着好几辆车,威风凛凛的。地上铺了一层红红的鞭炮屑子,几个气球在风里颤巍巍的,飞过来,飞过去,活物一般,惹得几个小孩子争着去追。这时候日头越来越好了,大晴天,满村子都明晃晃的,整个是琉璃世界。

这院子地基高,高高的台阶,两旁修了花池子,这个季节,花草们都枯萎了,几个大花篮却花团锦簇,芬芳扑鼻。一进院子,迎面的影壁上贴着大红的斗方,红底子黑字,是一个双喜。转过影壁,一大溜北屋,大红丝绒门帘上,描金绣凤,是花开富贵的意思。几个妇女在院子里立着,看那些陪送,一面看,一面啧啧赞叹。芳村这地方,把嫁妆不叫嫁妆,叫陪送。广聚媳妇穿得且(客)似的,在院子里转来转去。见翠台过来,笑着把她往屋里让。翠台说姐姐大喜呀。还不守着亲闺女多待会儿去。广聚媳妇说,早烦她烦得不行啦,一天到晚老气着我,赶紧打发出这个门子去,好叫我清净清净。旁边小令过来说,嫂子,你这是嘴上不说那心里话,赶明儿真走了,千里万里,想人家想病了,看你还嘴硬。广聚媳妇就笑。翠台说,养闺女就是这一样不好,好容易养大了,就该飞了。不像小子娶媳妇,添人进口,叫人喜欢。见小令朝着她又是挤眼睛,又是努嘴,正疑惑呢,回头一看,见粉红在后头立着,脸上不是颜色。翠台知道说错了话,想着往回拾,却来不及了,只好讪讪笑着,问粉红吃了呀不,这件绿袄颜色真好,在哪里买的呀。粉红说,在城里买的。谁叫我没本事呢,生了俩闺女,也用不着盖房子娶媳妇给人家低三下四磕头作揖。我不吃不穿给谁省着呀。翠台知道这是得罪了人家,这粉红一辈子没小子,在这个上头就容易多心,想赔个不是,心里头又气她笑话自家大坡的事儿。小令忙过来拉着粉红打岔,看她的袄,看她的鞋,问东问西。翠台趁机扭头去了东屋。

东屋里,一群妇女们在包饺子,叽叽喳喳的,手下忙得欢,嘴上也说得热闹。翠台转来转去,想洗洗手。小闺就笑道,甭穷讲究了,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众人就说,可不是。翠台见一堆手在那里忙碌,有黑有白,有胖有瘦,也有戴着金戒指的,也有染着红指甲的。有的一边包,还一边偷空低头摁着手机。心说这饺子真是难下咽了。到底还是去厨房里洗了手,出来包饺子。

小闺穿着花格子围裙,胸脯子鼓鼓囊囊的,一面骨碌骨碌擀皮儿,一面笑骂着,说能不能慢着点儿呀,我一个人供你们大伙儿,想累死人哪。众人就笑。小闺跟翠台说,今儿个二妞回来呀?翠台说,是呀。心里却想,她怎么知道的呀。小闺说,朋友圈呀,就是那个微信、朋友圈里都有。翠台说,你可真行,还知道微信、朋友圈,我就弄不懂这些个。小闺说,这个好,方便得很,还能视频通话。说着就摁她那手机,一双手上满是面粉。翠台说,不忙不忙,等闲了再教我吧。小闺却早已经翻出来了。翠台一看,那上面正是二妞的照片,还有一行字,明天回家。回不去的,才是故乡。心里纳罕,这死妮子,怎么就是回不去的呢,明明是一抬脚就回来了嘛。真是的。再看那手机上,还有一个大大的箱子。仔细一看,正是上大学的时候买的那一个,粉色,有半人高。小闺说,怎么样,服了吧?翠台呀了一声,说这样不是人家都知道啦。小闺说,可不是,这叫作“晒”。如今小年轻们都好这个。又翻出来一个给她看,这不是,我家那小子,他刚刚去理发了。是一个图片,刚子对着镜子自拍,写着,新发型,还行吧?小闺说,你也把那手机换一换,都什么年代了,还用那种老人机。傻货媳妇说,你省着钱下小钱哪?换个智能的呗。翠台说,换,干吗不换。等过了年,我也去干活呀。挣了钱,换手机。就问小闺他们厂子还添人不添。小闺说她问下老板,有信儿了就跟她说。小闺干活的厂子在小辛庄,是日工,工资俩月一结,从不拖欠。这几年,净忙着大坡的事儿了,盖房子,过事儿,伺候月子,领孩子,把一颗心都掏出来喂给他们了,狗日们!最后落了个什么呢,是两手空空,还背着一屁股的债。翠台心里暗暗叹口气,听小闺她们鸡一嘴鸭一嘴的,说些个家长里短。

院子里早已经盘起来大灶,五张戴着白围裙,正在热腾腾地忙碌。大锅里炖着菜,这地方叫作大锅菜。白菜、豆腐、丸子、蘑菇、五花肉、粉条,有的还要有海带,炖得软软烂烂的,是芳村这地方的传统名菜。这种红白喜事炖的大锅菜,尤其好吃入味。四周立着几个闲人,一面吸烟,一面跟五张扯闲篇儿。五张也吸着烟,烟灰长长的,也不去掸掉它,颤颤巍巍的,叫人担心会不会落进那口大锅里。地上摆着一摞一摞的碗、一把一把的筷子,有一个大簸箩里是满满的炒长果炒葵花子,夹杂着花花绿绿的糖块。芳村这地方,把花生不叫花生,叫长果。不断有人过来抓一把,咔嚓咔嚓剥着嗑着。一院子的嘈杂热闹。包完饺子出来,翠台就往外走。小闺说,不吃饭啦?翠台说,不吃了。小闺说不吃白不吃——都干了半天的活儿了。广聚媳妇过来,招呼人们都别走呀,吃碗菜,吃碗热乎菜再走。人们有的就留下来等着吃菜。翠台本来心里惦记着二妞,却被小闺硬拽着,只好吃碗菜再走。建强媳妇说,五张,肉多不多呀。五张笑道,这,肉多不多,我哪里知道呀。冲着人们挤了挤眼。众人就哄笑起来。建强媳妇气得骂道,坏五张,我跟你媳妇说去。五张说,甭跟她说了,她没意见。人们笑得更欢了。建强媳妇冲上去,一下子就把五张的兜儿给掏了。五张叫唤着,哎,哎,哎,往哪儿摸呀这是。错啦,错啦。建强媳妇早把一个手机攥在手里了,对着众人说,看呀,还是苹果哩。咱们今儿个就让大厨师出点儿血,买了好吃好喝来赎回这手机,怎么样?人们都说好呀,拿东西来赎。夸建强媳妇手脚伶俐。建强媳妇越发得了意,立逼着五张去买。五张赶忙叫嫂子,嫂子长嫂子短,说我这儿还干着活儿哩。我先给大伙儿做饭,啊,做饭。就有人自告奋勇去买,记五张的账上。五张哭丧着脸,喊叫着龙飞!胜子!死不了!手下留情哪!手下留情哪!

开饭了,黑压压一院子人。也有立着的,也有蹲着的,也有坐着的;有怕冷的,就端进屋里去吃。满院子热气腾腾,混合着浓郁的肉香。人们一面吃,一面赞叹,说香,真香。有人说,忒香了,吃着都糊嘴。有人又跟大全家过事儿比较,说还是这炖菜好,那些个海鲜,看着高级,样子货,就是个贵,也吃不出好儿来。旁边人就说,那是你吃不惯。海鲜更上档次嘛。广聚媳妇来回走着,招呼人们吃呀,吃呀,饭菜不强,好歹管饱哇。有人吃饱了,盛了一大碗菜往回端,说是给家里老人吃。广聚媳妇就说,够不够?再拿上俩热乎卷子呀。

吃了饭出来,一路上,小闺直个劲儿感叹,广聚真行哪。你看那炖菜里头,看不见白菜,骨碌骨碌都是肉。那会儿我叫你吃,你还不吃。翠台说,受苦的命嘛。赶着回家吃卷子喝白粥哩。小闺就笑。说广聚这聘个闺女就闹这么大,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人家闺女会投胎呀,风风光光嫁出去,婆家都得高看一眼。翠台说可不是。小闺说,你看团聚他媳妇,背地里恨得牙痒痒,在人家跟前还不是殷勤小意儿得不行。人家财大气粗嘛。翠台说,听说他们弟兄俩在买卖上闹意见了。小闺把嘴一撇,说亲兄弟,明算账。亲戚们搭伙做买卖,哪个不是最后闹得难收场的?弟兄也不是弟兄了,妯娌也不是妯娌了。不好看哪。翠台说是不是?

白露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水土湿气凝而为露,秋属金,金色白,白者露之色,而气始寒也。

白露八月节

唐•元稹

露沾蔬草白,天气转青高。

叶下和秋吹,惊看两鬓毛。

养羞因野鸟,为客讶蓬蒿。

火急收田种,晨昏莫辞劳。

转眼八月十五了。这个时令,正是庄稼成熟的季节。家家户户都忙着过节。打月饼,买果木,割肉的割肉,赶集的赶集。在芳村,八月十五是个大节气。早年人们都是买月饼,如今都是到葫芦家去打。自家的白面,自家的花生油,自家的芝麻花生红糖冰糖,干净,放心。小子定了亲的人家,要给女方家里送月饼,送瓜果,一送就是成箱地送,这种事上,小气不得。出了门子的闺女们,也要给娘家送。婆婆呢,也给送,就有限得很了,全是看着街坊面儿上好看。因此上,进了农历八月,人们就都忙碌起来了。

这一天是东燕村集,爱梨她们歇班儿,翠台盘算着,爱梨领着孩子,她正好腾出手来,去葫芦家里打月饼。一早起来,吃罢早饭,翠台到喜针家来,问她打月饼去不?喜针说,这个节气过得,心里腌臜呀。翠台知道还是她家儿媳妇的事,就劝道,怎么着也得过节哇。八月十五哩。喜针说,跟我闹哩,天天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翠台说,还是为了确权的事儿?喜针说,可不是,确权确权,倒弄出事儿来了。翠台说,这疙瘩早就结下了,也不碍确权不确权的事儿。喜针说,我怎么不知道。这是使奸狡哩。在芳村,人们把计较叫作使奸狡。翠台说,孩子多了,就好使个奸狡。喜针说,我就跟立辉说了,你们甭不知足,我管了大的,就得管小的。你们是老大,从过事儿起,我从头管到脚,伺候吃伺候喝,连个擦屁股纸我都给买着,还要我怎么样?翠台说行了行了,天不早了,咱们赶紧拾掇一下去吧,集上人多,听说天天排大队。喜针说,我憋得慌,再不跟你说说就憋死了。我就该把他们早早扔出去,啥都不管。我也不指望他们养老,我自力更生。翠台就笑,行了,甭在背后说大话了,还自力更生。喜针说,也是,挨着骂,还得给人家打月饼哩,贱不贱呀我。叫人家去给娘家送去。叫她娘的吃,叫她娘的喝。翠台说,你小点儿声。慌忙往院子里看。喜针就嘎嘎嘎嘎笑。

街上人们缕缕行行的,有赶集的,有送孩子上学的,有上班的,有串门子的。两个人推着电动车,驮着面啊油啊杂七杂八,摇摇晃晃的,也不敢骑。出了芳村,一直往东,都是平坦的柏油公路。两旁是庄稼地,两堵绿墙似的,把马路遮挡得严严实实。庄稼都成熟了。大片的豆子地,叶子都发黄了,露出饱满的大豆荚,鼓鼓囊囊的。大玉米棒子歪着脑袋,一大个一大个,斜插在秸秆半腰里。谁家的地头上种着一小片高粱,穗子通红通红,沉甸甸耷拉下来。花生地都在河套里,沙土地,种花生红薯最好不过了。走着走着,喜针忽然说,坏了,出门慌张,忘了上茅子了。翠台说,你呀。拿下巴颏儿指了指玉米地,说,就近呗。喜针看看前后无人,哧溜一下钻进庄稼地里。翠台在路边等着,看着车子。田埂边的马生菜长得茂盛,一片一片,泼辣得很。野蒿子早长疯了,一蓬一蓬密密实实,好像是越晒越绿似的。一只蚂蚱忽地一下蹦出来,通身青翠碧绿,长长细细的腿儿,转眼就不见了。玉米地里一阵摇晃,哗啦哗啦乱响,洑水一般。喜针忽然冒出头来,笑嘻嘻的,说我这是懒驴上磨屎尿多哇。翠台就笑。喜针说,我掰了几个棒子,回去煮着吃。翠台说,手真快。没喷药吧?喜针说,你怕你甭吃。我不怕。说话间来到东燕村。葫芦家的门市就在村西,一进村,就看见门前排着一溜长队。喜针说,娘哎,这么多人。两个人把东西放地上,都是满脸热汗。翠台说,你先占着地方,我去前头看看去。就挤到前头去看。这是临街的三间,外头是两大间打通了,卖一些吃食,货架子上摆着饼干啊蛋糕啊糖啊挂面啊干粉条啊之类。里头屋是一个小间,靠墙摆着一个大烤箱,几个妇女穿着围裙,戴着套袖,围着一个大案子,正在做月饼。案子一头是一大盆子馅子,案子上一层油光,妇女们正把馅子包到面剂子里去,油渍麻花的一双手,灵巧极了,一会儿一个,一会儿一个,看得人眼花缭乱。有一个妇女把月饼摆列好,放进烤箱里,一个妇女在烤箱这边照应着。葫芦媳妇走来走去,这边看看,那边看看,穿着一件红格子围裙,眉毛纹了,弯弯细细的。翠台说,哎呀,大指挥官哇。葫芦媳妇说,打月饼呀?你看这,忙得不行。翠台说,发财呀,你家这买卖,发大财。葫芦媳妇说,也就是这一阵子的事儿。日夜不停,人歇烤箱不歇。翠台说,过八月十五,谁家不吃月饼哇。该着你家发财哩。葫芦媳妇说,发财不发财的,方便大伙儿呗。咱这儿打的月饼,比外头买的可强多了。城里大超市里卖的月饼,就是个包装好看,贵得不行,都贵在那个包装上啦。花那么多钱,哪里是吃月饼哇,是吃包装哩。那边有人叫葫芦媳妇,说老板,老板。葫芦媳妇就笑骂,啥老板,你这张嘴!翠台转了一圈回来,见喜针正跟一个媳妇说话。那媳妇看着面生,穿一件绿底黄叶子的衣裳,头发绾起来,拿一只蓝色塑料卡子别住。喜针说,这是他舅家二媳妇,苌家庄的,正碰上,你说巧不巧。又跟那媳妇说,这是芳村的邻家,一辈子合式得不行。那媳妇赶着叫姑,说我姑打月饼呀。翠台心里说,这媳妇倒是伶俐。跟她寒暄了两句,就说要去集上看看呀,人这么多,轮到怕是还早着哩。

集上熙熙攘攘,卖菜的、卖肉的、卖新鲜果的、卖五金日杂的、卖布的、卖衣裳鞋袜的、卖种子农具的、修鞋的、配钥匙的、拔牙的、算卦的、剃头剃脸的……翠台在卖鞋的摊子面前停下来,看那些鞋。卖鞋的是个圆脸妇女,嘴唇挺厚,一说话飞唾沫星子。见她看鞋,招呼她说,买鞋呀,多大脚哇?翠台说,我看看。就又左看右看。卖鞋的说,这对白的,多洋气,今年这个样式时兴,真皮的,你看看这皮子。翠台说,怎么脚后跟没有鞋帮子哇?这怎么穿?卖鞋的说,就是这样式的呀,这叫啥鞋来着,你看我这脑子,生是记不住。反正城里都兴这个哩。翠台拿着那鞋,左捏捏右看看。卖鞋的说,试试呗。我看看你的脚,37还是36?翠台说,37。就拿了一双37的上脚试试,却大小正好。翠台问,多少钱哪?卖鞋的说,看你是个实在人,我也不要谎了,一口价,五十。翠台说,真皮的?卖鞋的说,真皮。翠台又看那鞋,捏来捏去,说看着不像呀,你可别糊弄我,我家里也是做皮子的。卖鞋的说,你这个人,五十能买真皮的?你有货不?你有多少我要多少。翠台说,那你刚才说真皮的。卖鞋的说,皮革的,猪二层吧。翠台脱下鞋,换上自己的鞋,转身就走。那卖鞋的赶紧说,哎哎,怎么一句话不说完就走哇。翠台说,你这人,老赶集卖鞋,不实诚。卖鞋的说,怎么不实诚了?五十块钱,如今这钱多暄呀,五十买双这么洋气的鞋。翠台说,二十。卖鞋的叫了一声娘哎,哪有你这么讲价的呀,拦腰就砍一半子多。翠台扭身就走。卖鞋的说,别走哇,你诚心买不诚心买?翠台说,不诚心买我在这儿费半天唾沫?卖鞋的说,那你说个价儿,我听听。翠台说,不是说了么?卖鞋的说,二十?连本儿都不够。你横不能叫我赔钱哇。我起三更熬半夜的,两头见星星,风里雨里,赶集卖鞋,也不容易。翠台说,都不容易。眼下挣钱难哇。卖鞋的唾沫星子乱飞,两个嘴角都是白沫子,说你也别一口咬死了哇,你再添添,再添添。翠台说,二十三,一分不添了。卖鞋的说,二十五。二十五你穿走。我豁出去了。翠台说,二十三。卖鞋的说,才两块钱。咱甭争来争去的了。翠台说是呀,才两块钱。卖鞋的说,二十四。你要就要,不要就算了。我还赔钱哩。翠台说,你就少赚两块吧,再说了,四四的,多难听哇。做买卖的,不都图个吉利嘛。那卖鞋的气得说,那怎么不二十八?真会讲价哇。翠台笑道,我不要白的,忒不经脏,有别的颜色不?卖鞋的拿出一双黑的,翠台说黑的好。就买下了。那卖鞋的说,哪个村的呀,这么会过,赶明儿还不得过成个财主哇。翠台就笑,芳村的。赶明儿过成财主了来我家串亲戚呀,待待你。

又看见卖白菜籽儿的,过去看了看。想着算了,还是叫根来买吧,白菜籽儿这东西,买不好了可不行。抱着鞋盒子往葫芦家这边走,却碰上根莲,黄着一张脸儿,眼睛下面有一块青。翠台说,是根莲呀,老远看着像你。根莲说,嫂子你也赶集呀。翠台说在葫芦家等着打月饼哩,抽空儿赶个集,买了对鞋。根莲说,他奶奶赶明儿五七哩,我买点儿菜。我哥你们也过来呀。翠台说,赶明儿五七了,真快。这一晃。我叫你哥过去,我领着孩子,她费得不行。根莲说也省事儿,就是熬顿菜。有子这事不了,心里腌臜呀。翠台说,有子的事儿你还得管着点儿。这东西上瘾,由着他可不行。都是庄稼主子,谁家也经不住这个呀。根莲点点头,眼圈就红了。翠台说你买菜吧,我那边还排着队哩。

队伍早挪了一大截,喜针正弯着腰,把地上那些东西往前挪动。那媳妇还在一旁立着,跟她说话。喜针抬头看见翠台,强笑一下,说买啥了,这么半天。翠台见她眼睛红红的,知道又是在说家里的烦心事,就打岔说,我买了双鞋,你们看看,好看不好看?拿出鞋来,喜针和那媳妇都说好看,挺洋气。问多少钱,翠台就说了。都夸她会买,翠台得意得不行。那媳妇说,我也去转转,我姑你们慢慢等着吧,有空咱再说话呀。就走了。翠台看着她的背影,说这媳妇挺好人儿呀。芳村人说谁好人儿,就是夸谁长得好,俊俏。喜针说,看着一笑一笑的吧?是个有脾气的。立辉他舅他妗子都有点儿惧人家。翠台说,那倒看不出来。喜针说,有脾气不怕,怕的是不说理儿。这媳妇倒说理儿,不像我家里那个。翠台说,行了行了,跟娘家人诉说半天了,甭不痛快了。喜针说,我心里窝着这口气,就是出不来。气得我,心口疼。就说昨儿吧,说赶明儿打月饼呀,给她娘家打多少,还是十斤?够不够?问了有一百回,人家生是不说。翠台说,谁问哪?喜针说,立辉问呗,我才不去碰那个钉子。你说换了你,你生气不生气?上赶着给人家娘家打月饼,人家硬是不领你这个情。翠台说,是哇,这个不该。喜针说,我真想顺坡下驴,就不给她娘家打。可又怕真的闹起来,立辉夹在中间为难。你看我这当婆婆的,难不难哇。翠台说,都在气头儿上,甭那么较真儿。你打了搁家里,她拿不拿是她自己的事儿。喜针把嘴一撇说,还能不拿?她又不傻。翠台说,如今的媳妇们都这样,都不傻,精着哩。就笑。

轮到她们的时候,已经是近晌午了。集也快散了,人们肩背手提的,纷纷往回走。喜针说,你看着啊,我也转转去。翠台说,这都落集了,还转个啥?喜针朝她挤挤眼,说落集了才去转哇。不一会儿工夫就回来了,手里抱着杂七杂八的一大堆。翠台说,真会过哇。喜针笑得嘎嘎的,说我就是愿意占这点儿便宜,你看这桃儿,有点干疤瘌,贱了一半子哩,论堆儿,一块五一堆儿。葫芦媳妇说,嫂子你真会过,存那么多钱干啥呀,都叫虫儿给蛀啦。一屋子人都笑。喜针说,哪有你发财哇。不说这个门市,光年年八月十五,就赚得大瓮满小瓮流哩。你打听打听,谁不知道葫芦哇。葫芦媳妇就笑,行了嫂子,甭光卖话了,赶紧看看你这月饼吧,糖忒多,甜得齁嗓子。

回到家,翠台把盛月饼的纸箱子打开,拧开电扇吹着,等它们慢慢凉下来。爱梨抱着孩子过来,拿了一个掰开,一半给孩子,一半自己尝尝。翠台说,你多拿点儿,给你妈他们。爱梨说我赶明儿也歇班儿,赶明儿送去吧。翠台说,怎么赶明儿又歇班儿?爱梨说,刚来的电话,说是上头检查哩,不敢开工。翠台说,三天两头检查,还叫不叫人干活了?唠唠叨叨抱怨不止。爱梨说,又不是我一个,都歇着哩。我正好去趟田庄,赶明儿田庄集哩。翠台心里说,又赶集,赶集就得花钱。这么过光景?

吃晌午饭的时候,根来从猪圈里回来。翠台嫌他不洗手,又嫌他不换鞋,身上臭,絮絮叨叨的。根来就火了,把饭碗一推,说,我就是干的这不干不净的活儿,一个喂猪的,你想叫我天天喷香水哇。爱梨扑哧就笑了。翠台见他火了,就说,看,看,怎么这么不识逗哇。小妮儿跑过去,闻了闻她爷的衣裳,皱着小鼻子,说臭。又摇摇头说,不臭不臭。一家子都笑了。

翠台刷碗,根来在一旁吸烟。翠台就说了集上碰见根莲的事儿,说赶明儿有子他娘五七哩,她还说叫咱们过去哩。根来说,哪有心思过五七哇,有子又出事儿了。翠台说,又出事儿了?根来说,外头又逼账哩,这回说是九万。有子吓得不敢回家。翠台说,怨不得。今儿个见根莲,说起有子来眼圈发红。根来说,根莲也是命苦。翠台说,她跟你张嘴了?根来说,她倒没有,是有子,有子打电话,问咱们手头宽裕不。翠台说,你怎么说?根来说,我还能怎么说?咱们还欠着素台他们哩。翠台说,我可嘱咐你呀,你甭在外头打肿脸充胖子。根来闷头吸烟,不说话。翠台说,俗话说,救急不救穷。你要是耳朵根子一软,非把你套进去不行。根来说,这还不急?翠台说,这是赌债!是没底儿的窟窿。我就知道你耳根子软,成不了大事。翠台说,人家叫一声哥,你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你是有万贯家财?根来闷头吸烟,只听见呼哧呼哧出粗气。翠台说,看看,还不服呢。我这话你可听着,甭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我可跟你说呀,咱们还欠着素台他们哩。增志厂子出了那么大事儿,人家也没有跟咱们张嘴要。为啥,知道咱们紧。你要是在外头充大个儿,把手头这一点儿借出去,我可跟你没完。根来说,看你这厉害样儿,我说借了没有?我说了一个借字没有?你这唠唠叨叨的。翠台说,我还不知道你?我跟你这么多年,你一撅尾巴,我就知道你要拉啥屎。根来气得忽地一下子立起来,说,你这张嘴,说话能不能再难听点儿,唵?翠台就噗地笑了,看,看,还急眼了。把一双湿手擦了擦,立在他跟前,一只脚踹了一下根来的凳子腿儿,隔一会儿,又踹一下,又踹一下,笑眯眯的。根来撑不住,也就笑了。翠台说,有子那边,你去还是我去?赶明儿我不领孩子,他们去田庄。

一大早起来,打发走大坡一家三口,翠台就梳洗了,换了一件素净衣裳,到有子家去。是个好天儿。天蓝得要拧出水来,云彩一大朵一大朵,棉花似的,在天上翻卷着,一会儿像是一匹马,一会儿又像是一只狗,眨眼之间,再抬头看时,又变成一头肥猪的样子,哼哧哼哧跑得飞快。这个时节,到了白露,满村的草木庄稼,都渐渐深沉下来。人家的墙上,丝瓜花早开败了,丝瓜大大小小,累累垂下来,也该是快落喷的时候了。篱笆上的喇叭花却开得正泼,一朵一朵,一朵又一朵,密密匝匝的,热闹极了。临街人家的院墙上写着:整村推进展新貌,带动农户奔小康。深蓝色大字,衬托着刷得雪白的底子,十分气派庄严。这标语旁边,却歪歪扭扭写着一行:西河流小废物家卖猪饲料,电话:1833465××××。电话旁边,不知道谁家孩子淘气,画了一只小猪,圆滚滚的,尖耳尖嘴,却戴了一副眼镜。老远看见建国媳妇的烧饼摊子又摆出来了,有个外村人看病的,正坐在摊子前头吃豆腐脑。那一片油烟滚滚,夹杂着诱人的香气。小鸾正拿着一只大碗出来,见了翠台,问她,吃了呀不?翠台说,吃了呀。你这是?小鸾说,蛋子发烧了,想吃豆腐脑。我给他打一碗去。小鸾说怎么今儿个解放了?孩子哩?翠台说,她妈不上班,说上头又检查哩。我这是去有子家,他娘今儿个五七哩。小鸾说咱村里也检查哩,都歇着哩。翠台说这算怎么回事儿哇,可歇不起。小鸾说,听说外村里有胆子大的,白天歇着,夜里干活。翠台说,生是把人们给逼的。小鸾说,抓环保抓环保,抓得人们都没活干了。国家这是怎么想的哇。翠台说,可说呢。看来皮子这行越来越不好干啦,人们该盘算盘算转行。小鸾说,干啥哇,干啥都手稠得不行。再说了,皮子这一行都干这么多年了,一时半会儿哪就能都丢下呀。翠台说,你倒不怕,有这饭馆哩。一个饭馆就养住了。小鸾说,如今也不比早先了,上头管这么紧,谁还敢下馆子吃饭?翠台心里说,甭哭穷,我又不跟你借钱。就说赶紧去打豆腐脑吧,孩子还等着哩。我也得去有子家,五七哩。小鸾说,都五七啦,真快。又压低嗓子小声说,听说有子的事还没了哩,你说是不是人一沾上这个就变了呢?翠台说,是不是,我倒是没听说。小鸾说根莲四处张罗钱呢,说是好几十万,我的娘哎。翠台心里说,看来都传开了,越传越不像。嘴是扁的,舌头是软的。真是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小鸾见她不说话,说,那啥,我赶紧打豆腐脑呀。就走了。

……

全文见《长篇小说选刊》2022年第4期,《十月·长篇小说》2022年第2期,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2年5月出版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