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22年第7期|李世成:庇隆湾
羊皮吃掉小筏艇,江河吃掉水流。
我在那里种植玉树,仍有贪婪的乡人想要与我分掉全枝。本来他们安排我走过场,我却将一首粤语歌唱翻了全场。你没有来,没能领略我的风姿。但这几天他们都说遍了。“那真是一个疯子。”人们夸我的声音。流传下来的,是他们远距离录下的劣质的音频。人头涌动,哪里像一个音乐会。
这儿没有谁需要谁,只有自己想要去做某事,或者莫名被安排在某一境域里大显身手,或者行走于这一境地的我们干脆是茫然无措的小孩。或许啊,我该提一提,一些别人没有留意的事物,诸如颜色、形状、大小、质地、轮廓、弧线、深浅、忧戚……以及飘忽不定的我们不曾把握住的回声。可我还是抓到过什么的啊,我右手绕过头顶来摸摸我的左耳,稍事歇息,我左手轻轻摸下巴上几日未除的胡须,谁想要在意胡须的情绪呢?我继续捏自己的下巴,像捏块缠绕伤口的胶布,或者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狗脖子晃来晃去,你说是我的下巴晃还是手指晃呢?两根手指就搞定了。
你看,你忘了我说过玉树,我也忘了。我才不会重复去提它。我哪儿知道我要在达长种植玉树呢?至于粤语歌,谁信啊,我才不会将一首粤语歌唱完。
我又在这儿遇到一些人。
为了规避某个词汇,我不得不用一个模糊的概括性词组加以替换。关于这一场域以及人们对此的俗称,我早就感到厌倦了。讲述一个生厌的地方和遭际,意义也不大。可叙事这一行为,向来是谁都可以抱持决断的意愿的啊。
这是一个灰黑地带(哪怕在这儿我遇到了女孩的红唇,甚至瞥见女孩明亮的门牙)。她像极了某个影星,又或者谁也不像,她就是与我初次见面交谈的一个女孩。很难说谁先发现谁。但我事先在芦笙家听到她的声音,这是肯定的。
我拿出从河边捡拾到的石头给芦笙看。那是一张拥有鱼脸模样的石块。我曾将鱼头石置放于我的书架搁板上,问过一些朋友——嘿,看到我的鱼了吗?一位心细的朋友端详出昏暗角落里属于我的那张鱼脸,留下三个字——斑海豹。我差点动摇了,承认那就是一只斑海豹,它侧对我张嘴巧笑的模样可爱极了。另一位贴心的朋友对着我的照片数了数可见的几十本书,说有三四十条鱼。我隔空向她击掌,退出我的网络空间。
珉。芦笙喊我。
我左眼皮跳动一下,左耳红了起来,像是因为羞怯而警醒。“珉”,水冲的一位长辈曾惠赐过我这一名字,它伴随了我只懂哭泣的幼年时期。
那时我刚从且卯上完小学一年级上学期,回村踏进院子前,芦笙用瘦小的肩膀靠着我家芦苇栅栏在等我。“珉。”他喊我。他知道他有一个弟弟叫“珉”,我们有着共同的爷爷。妈妈喊芦笙到家里和我玩,并对芦笙说,珉不叫珉了。接着对我说,朝阳,你和芦笙说。
我走到芦笙面前,将靠背木椅转了一面,双手趴在椅背上对他笑。芦笙也抽来一只椅子,将靠背的一面朝向我,趴在椅背上。我说我现在叫“朝阳”,水冲的外公有天来小王寨,听到我的哭声,问我亲外公,小孩在哭呢?外公说,是珉在哭,真烦人,只有吃奶的时候不哭。水冲外公是外公的姐夫,妈妈让我也要喊他外公。烦人的爱哭鬼珉被抱了出来。水冲外公隔着一张椅子的距离盯着他,良久不说话。最后水冲外公以懂阴阳的身份开口——我忽略了一件事,水冲、小王寨、达长,我们这地方还缺好玉吗?一束阳光正照到珉的侧脸,阴影部分挂在他幼小的汗毛上晶莹地拂动着,阴影吹拂着他幼小汗毛的幼小光亮。以后他叫“朝阳”吧,水冲外公说。从那以后“珉”就没再哭过了。
芦笙说,有这么神奇吗,那你的书名叫什么?
李向东。我说。
珉。芦笙喊我。你对达长是什么感……觉?
说不出来,每一次回来,除了我和芦笙亲近一些,其他外物与人事,我都是陌生的,熟悉的人和事物在变老,变远。
我会记起我第一次学赌钱的经历,以及小学时期装模作样写情书的样子,我说。你记得以前果园下有很多大石头吗?我问芦笙。
石头?
对啊,我现在还能看到我们父辈年轻时在这儿撬石头的情景,偶尔能听到炸药爆破的声音,看到引线着火时的烟丝与火星,看到他们挥动手臂锤打石头的模样……那时我们大概四五岁。
忘记了,我都不知道房子是靠什么建起来的,马,还有人力,它们离我们太遥远了。芦笙以一种模糊的腔调说。
我岔开话题,说,比结婚还遥远吗?
芦笙看了看在门口拆玩具枪的三个孩子,指了指坐在地上的老幺,说,也可以和他一样近。
他还差一个开裆裤。我说。
芦笙笑,说,小时候我们都不用吧?
也许一岁前穿过呢?
我们摸出橘子剥了起来。半小时前我们把一帮小伙喝倒了。看着他们相互搀扶着出门,我们眼里开始现出轻松的光亮。那帮小伙太疯狂。他们是芦笙的妹妹的初中同学,大多初中没上完便出去打工了。达长首次举办春节联欢活动,他们一帮人从其他村寨骑摩托过来观望,以看节目为名,瞅瞅女孩们充满生气的脸颊和飘动的过肩发。除了同学情谊,芦笙的妹妹义芬传承了布依族的好客精神——以前我们的长辈们相互遇到熟人,你不来串寨都要把你拉过来。
年轻气盛啊。那一帮小伙。同我坐一张长条凳上的少年问我名字。我说我叫朝阳。他马上喊我朝阳,来六拳。接着他自我介绍,众小伙相继找我和芦笙划拳。芦笙对我笑了一下,他知道划拳是我们的强项。纯喝酒想必我们不是几个小伙的对手。我们以前在地油坪上初中时,星期五下午要走路回家,三个小时的路程,马路边上的电线杆,一棵电线杆与另一棵电线杆的距离总是相等的,我和芦笙刚学划拳,谁输了便背起另一个人的书包,到下一棵电线杆继续论输赢。
朝阳,我们以前的书包里都有什么呢?芦笙问我。
嗯?那要看去程还是返程,回家装书,去学校装大米和书。
那时候的铝饭盒堆起来真是壮观。芦笙感叹。
那时你就开始看课外书了。芦笙继续说,尤其武侠小说。
遗憾的是,当时到手的武侠小说往往有上册没下册,除了喜欢看,我还有一个原因,逃避劳动。说着我笑了起来,彼时回到家,只要我手上有书本,哪怕我一目十行在看武侠小说,母亲也不会喊我扫地或者洗碗。
我从兜里拿出从河边捡来的石头,将桌面上的橘皮捏住,橘皮溅出的油雾给我的石头镀上一层油亮的薄膜,将抽纸略擦后我递给芦笙。芦笙转动一下石块,这是眼睛,他说,还有嘴巴,像一只小动物的头部。再看看,我说。像一个鱼头,芦笙说。
我还就运气的成分与芦笙倾倒个没完。芦笙看我话有些多,问我喝得没事吧。我说恰到好处。
后来那件白衣你带去筑城放置在哪里呢?芦笙知道我听懂他指的是什么,他也知道我的羞怯。其实那件白衣,更多是一份与信任和关爱有关的信物了。
那次我是回来参加大韫母亲的葬礼的。
开堂前一天傍晚,芦笙骑摩托带我去河边。天空浮着绵密的黑云,我和芦笙在赌我们的摩托骑到河边会不会被雨淋。我说我们穿过黑云,也许到河边就变换模样了,天气,我说。我喜欢颠倒着说话。
我们在帕墙大韫家参加他母亲的葬礼。本家中的几个青年在相互开玩笑,不要和我站一块,我们单身的不需要有对象的人陪。穿白衣戴孝是常见的丧礼仪式,白衣的来源在我们这边的布依族却有些规矩。前来祭奠的本家男子,结婚的或未婚的身上穿的白衣,要么是自己结拜的义兄送来,要么是媳妇那边或是娃娃亲那边送来。穿上的白衣件数越多,则表明他至少有两层以上的关系。未婚男子通常是穿两件,即义兄家送来一件,娃娃亲家送来一件;已婚男子所穿的件数则更多了,岳父岳母家那边的兄弟家知晓,也要各送一件来。没有义兄或娃娃亲已先于他结婚的青年男子,则无人送来白衣了。我置身于双无行列,心想是要和少数青年站末排等着跪拜的。但我们各自都在心里打好了算盘,先是本家的几个单身兄弟同他们的兄长借来白衣穿上,芦笙自然也是早打算脱下一件给我穿,他拍了拍我肩膀,我跟着他绕大韫家的屋角走向他的摩托车。我们骑上摩托,向果园驶去。
芦笙在车把前开口,在大韫家不好脱下衣服给你,被外家看到不太好。我们在芦笙家整理好白衣,喝了一口井水,继续跨上摩托。
回到帕墙半小时,我接到母亲电话。母亲说芩的妈妈打电话和她说,要来给我送一件白衣。我颇为震惊,来不及多说,母亲就在那边说了,人家是好心关爱你,你从报话的总管手里接上衣服后,带阿姨回芦笙家吃饭。母亲在沿海某个小镇打工,没有回来。这次我来大韫家参加伯母的葬礼,她是知晓的。此前在葬礼上,我遇到了芩的父亲。自然啊,我站在单身青年那一撮,离开堂时辰还有些时候,我们总不会着急穿白衣的,我们的娃娃亲们倒是早已先于我们结婚了。
朝阳、朝阳……
报话的总管以浑厚的声腔喊我的名字,我上前从总管手里接过白衣,并请芩的母亲到饭堂吃饭。其实我还应该多说一句,请阿姨到芦笙家吃饭。母亲不在家,我居然没有开口提芦笙家,实在是因为羞怯,哪怕我知道芩的母亲不会同我去,只是这必要的礼仪,我都给省略了。母亲后来与芩的母亲通话,致谢时说了一句,都不知道朝阳懂不懂事,会不会请你去幺娘家吃饭。芩的母亲说,朝阳很懂事。
芦笙不该提起白衣,说起白衣,事物就能飞起来了。你看,我们翻转一下手掌,房屋将移到另一边,消隐的不止是房屋了,连我们的语气也被回旋的叙事口吻取代。我们的眼睛或许看得更清,但语义只能更模糊。我们总不能恨眼睛,也不能对发烫的额头感到恐惧。
小伙们还在芦笙家的堂屋划拳,他们明明已经离去了。他们还端坐在饭桌上,手指丛林、飞鸟走兽、飞檐走壁的武林高手……他们手指晃动着的光晕,我有意放缓,他们的手指不得不在镜头语言下更换叙事姿态,慢动作、划拳、光线、手指出动的弧度、肌肉伸缩、皮肤变化……只有指纹无动于衷。
芦笙不时向朝阳这边看,朝阳大概是嫌右手上马的频率太多,他开始相信他的左手。果然,他左手五指翻飞的灵活度表现出让右手羞愧的气度。他自然是忽略了这边的一个说法,右手为敬,划拳最好不要用左手。但对于朝阳,一个左右手都可以打乒乓球的人,右手累了是应该出动左手的。明显,芦笙朝阳以二敌八,是该允许朝阳呼唤左手先生的。小伙们大概不以为意,他们忽略了一种与蔑视有关的小动作。我们上一辈的大人可是说过了,以常用手和人划拳,赐人饮水水瓢不倒握予人,递人剪刀务必将尖端朝己……很明显,现在这些功课该是被人忽略了,故而朝阳的左手拳风与小伙们打成一片。
你知道,酒喝多了,划拳总是会迟钝的,酒量再大的人也要被放翻。虽然芦笙已经替朝阳喝过几盅了。大家兴致高,朝阳也还面不改色。芦笙那边仍有两个人保持战斗力。朝阳这边也是两个小伙在与他勾肩搭背。三人一副久别重逢模样,就差抱头而泣这道工序了。
朝阳说,我想起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故事。他看了一眼坐他左边的小伙,他是流水寨的。朝阳说,我给你们讲述一个故事。旁边的小伙举起双手迟钝地拍掌。故事和流水寨、达长有关,据传,我们的祖先来到这片土地时,有一只巨大的神鹰守护着,一直在流水寨、达长、紫塘、水冲、韦竹五个村寨上空盘旋。五个村寨是五个兄弟搬来生根发芽的,流水寨是长房,达长是二房,其余我暂时分不清他们谁是老三老四老五。神鹰垂亡之际开口说话,说要留点东西给几个兄弟。它不知道它有什么是最珍贵的,它深深叹了一口气,发出最后的悲鸣,望着老大点了点头。神鹰消失了,老大捧着一只巨大的鹰腿立于众人面前,骨髓已经随着清晨的微风飘至远方,飘散前变成一道彩虹架在流水寨与达长的山巅上,南北向跨越的弧线美得令人想哭,一些老人纷纷流下眼泪,少女们眼里藏着彩虹背过身去,她们想忍住不哭泣,却还是大声哭了出来。男人们坐在家门口抽着旱烟,守着彩虹,沉默无话。流水寨那位最年长的前辈,没有人知道他多少岁了,他捧着鹰腿来到他的儿孙面前,说以后清明就用鹰腿蒸糯米拜祭神鹰。老人找来锯子,坚毅的面容使他的手更加有力,一副骨质的甑子就这么做成了。人们遵从约定,每年的清明节轮流用它蒸糯米饭祭奠神鹰……
后来呢?流水寨的小伙擦着迷蒙的双眼问。
朝阳喝了一口酒,说,甑子在古时的一场大火中被毁。
流水寨的小伙举着一碗酒,率先喝了下去。朝阳来不及倒酒,他是想同小伙碰上一碗的。
我们失去了什么?小伙问。
如果我们失去一种语言和亲情,我们大概还剩一条失踪的开裆裤。朝阳说。
朝阳,困了就去床上睡吧。芦笙拍我肩膀。
我听到芦笙的老幺说,叔叔喝醉了。他举起玩具手枪在远处瞄着我,嘴里说,piu piu piu……
我的背后,一双鹰眼,用不该有的慈爱的目光敲击我的脊柱,像是我的脊背因为不争气,委屈了应有的弧度。我突然想起来,我今天来芦笙家没有戴护腰。一些耻辱感开始浮现。
我仍对那天上午去医院拍片心怀芥蒂,在做脊柱侧弯检查时,腰带退至大腿,站在那儿像受难的耶稣挂在十字架上任人观望。或许是考虑透明还是其他,但绝对不是为了艺术,摆放仪器的房间,洞穿的墙壁镶上玻璃,一排女生在等候拍片,她们或许因为哪里的骨头或者组织不太好。
我打开音乐播放器,找到Like Sunday,Like Rain,点击播放。
我对芦笙说,惭愧啊,几年没锻炼,运动过度,腰椎侧弯了五度。
我说我还想将电影再看一遍,或者写一个同名小说好了。
朝阳。芦笙叫我,坐久了不好,去床上躺一下吧。
考验智商的东西还能持久吗?我问。
得做点不需要智商的事。芦笙说。
不不不,说点不需要智商的话。我说。
比如喝酒。芦笙说。
比如梦话。我说。
我在芦笙家路口遇到芩。芩看我笑了一下,说,你是不是喝醉了?我是不是该叫你哥?
就叫朝阳吧。
我也不喜欢叫人哥哥或姐姐。
说到喝酒,有次我做梦……我说。
你说做梦挺搞笑,你怎么知道我们的相遇不是在梦里呢?芩说。
咳,哪有这样捉弄我的梦境。我继续说,那场梦的内容,说有段时期,大概是我八个月大左右,我妈带我去外公家。适逢缺水,男人们以酒代水,或者渴了就吃一把豌豆尖。你能想象吃花生下酒,或者吃一把生豌豆尖的样子。我在外公家的院坝遇到很多人。我妈妈在卧房里给我喂奶,毕竟她知道,我只有在喝奶时才不哭。亲人们都头疼,有个爱哭的小孩真是够吵的,总不能打小孩吧。那时候我爸爸被叫去州府参加一个退伍军人的活动,我爸枪法极准,被县里给喊去了。我妈妈说缺水的天气,怎么可能有奶呢,但总要哄一下我啊,明知没有奶,我妈故意逗我说“吃饭啦吃饭啦”,如此,我听到这三个字,就能条件反射咬母亲的乳头,能吃个一小口。母亲后来与我说起另一件趣事。说我和长我一岁的兄长各分一只母乳,方言是“吃奶奶”。母亲说,小时候我和哥哥各抱一只啃。幼时的我问,那我们家外公那么多,太婆(外公母亲)有很多个“奶奶”吗?
你确定不是在说梦话?
我的母亲那时也正是一个年轻的母亲,我好像听到我砸吧砸吧嘴的声音了。
可我没看到小孩啊。
我也没看到小孩,只是通过我妈妈的叙述,隐约听到小孩吸奶的声音。
所以你只是借用一下叙述之声,向我倾倒你的童趣?
童趣?若真是这样,那我情愿在梦里不要醒来。刚刚我去参加了一场葬礼,通往水冲的路。看到惠赐我名字的外公站在路边撒尿,我没有喊他,我不确定我是否真的认识他。我俩擦身而过。我从一片黑云下穿过,我感到口渴,向一个空房子走去,那里有一块活动门板。我将门板卸下来作画,最后再把门板转过来,灰黑色的门板开始有一点和其他颜色有关的东西,这一刻我想起一个词,“体面”——我觉得,我们的世界相当体面。
你怎么会路过芦笙家院旁呢?我问芩。
我听到你说我坏话啊。
算了吧,我几时说过你坏话?
你当真不知道我们的父母想撮合我们?
可我们都没见过是吧,我哪知道你会不会厌弃我的无趣……你看,此刻我刚从一场酒局中抽身。
在老家就是这样,你不和大家喝酒显得不好客,再说你也不差那二两,二两酒的量是多少,二两能醉人吗?
你一直在等我吗?
听说你还带上我家给你的白衣去筑城?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关乎礼仪的东西总能令我缄默。
实际上它的象征意义并非只是礼仪。
我知道,是信物。于我于你,是一种牵强的信物。
所以呢?
所以我就算站在你面前,你也不认识我。我也未必真的遇见了你。
咳,真的是酒喝多了啊你。
没有呢,我刚刚和芦笙还去捉鸟了,我们穿过浓云,在一处峭壁上追寻它的踪迹。我们在抓一种叫“加娃”的鸟,它的声音有些尖利,像孩子生气时发出的喉音。事实上我们布依语没有这种名字的鸟,汉语里也没有。后来我们还在一座山头遇到一座古墓。
你倒是开始编故事了。
哈,是河岸正在受刑的女子的母亲的坟。有人找来一个与该女子面貌一样的女人,是她的孪生姐妹。但女人来到墓前就消失了。镜头换成我在古墓前评价墓的造价——电影成本也太高了吧,我说——继而和芦笙审视墓碑上的字。最后我在墓前挖到一颗火球,球体通红,我一脚把它踢下山,我们村的左边角落起火了,我们都在往另一边的村道走。
所以,你们在去捉鸟的途中背对火光了。
是的,我们还将赶往山上的水库,路面极滑,石料铺就的斜面在坡上现出水泽和青苔的光亮。我知道我爬不上去了。我们遇到很多放弃的蚂蚁,我是说,已经有人先于我们找过水库了。他们凭倚蚂蚁群体活动的姿态向我们滑过来,他们说路到顶了,根本没有水库。朝我说话的人,他的平衡能力超级好,一滑就滑到稍微平出几步的边缘上,没有护栏,下边是山崖,崖下是深湖。没有成功滑到窄小平台处的都掉下去了,但他们都会游泳。我也准备好有掉下去的可能,但我担心水会袭击我的鼻腔。
看你说得真累,就不能说点轻松的么?
嗯,后来我们看到被我们灌醉的那帮小伙,他们长大了,有几个去打工后回来上学的人也都毕业参加工作了。他们像是被谁将面粉刷过一番脸似的——我得想一个词——体面——他们相当体面。酒桌上是一种瓶身奇特的酒,一个青年向同伴介绍这款酒,瓶身以古玉琮之形设计而成……我们隐约听到“三百石”三个字,大概是酒名。其中两个青年在讨论象征和拟真的意义。长条凳这边的两个人在玩对话艺术。
青年A:只有肥肉一块,你吃吗?青年B:吃。A:掉地一块。B:吃。A:肥肉断腿了。B:吃。A:蟋蟀抱入怀中。B:吃。A:蟋蟀饿死,你还能吃蟋蟀吗?B:吃。
——这是一项没完没了的游戏,参与者全凭耐心。
磕磕绊绊。
什么?
你说的,就没有一个故事是完整的。一个人物来了,又消失了。你所造就的不过是虚实的相互背对。
但他们总是有逻辑关联的,我的某个词汇,或者先前我提供的一个影像。你看,意义就是忽略意义,忽略意义就有意义。
我呸。
等你想清楚了就来找我。芩说。
这些日子,说过的话,做过的梦,正如我们清洗……或者干脆换了被罩,回想起来我们使用过的语言将不那么光滑了。
睡太晚或起太早,我都不敢看向镜中的面容,只能眯着眼睛看一下脚上的人字拖或毛拖鞋辨认季节。我们理解,花朵何曾忍心观望自己的蔫塌与倾圮呢。
喝酒,我们以为我们赢了,其实我们输了。芦笙说。芦笙递给我一碗青椒肉末面,此前他调制了一锅汤,他将整张青菜叶铺到汤里,并快速用筷尖压青菜叶至精心调制的油汤底层,复又抽出筷尖。
我翻了翻我的手指,说,其实我无法规避一个词汇,哪怕我借用了灰黑这一色彩,跋山涉水的滋味不好受。我在四围都挂着漂亮衣服的女生宿舍楼空地找出路,后来艰辛爬山,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一直用指垫抓地而不用指甲。如果我像四足动物一样,我的指甲一定非常坚利。
滚蛋吧你。芦笙嘲笑我。
我最后向芦笙说了一个细节,我和他去抓“加娃”的地方叫庇隆湾。那只哀伤的鸟儿受困于一个门型笼子。它知悉人的行迹以及善用鸟类的智慧,我们之所以找寻不到加娃,是它率先隐匿了自身。它知晓神迹所有的秘密,实的背面是虚,阴抱阳,可偏生有人缺失爱意和眼泪。加娃卸掉自己的一条右腿,并劝告骨髓,只能以彩虹的姿态出没于人眼可视的行迹,一些与祭拜有关的词汇,终会升腾,令人动容的不再是可视的美、可闻的美,或如犬乞尾,或如噪鹃起声。
最后呢?芦笙不怀好意地看我。
我果断地说,最后我吃完一碗我兄长精心制作的青椒肉末面后就滚蛋了。
走出灰黑地带,我像是一只崴脚的瘦狗,偶尔回看身后有没有人攥着石块。
我最后抱守的秘密是,我不过是个与年龄错开的人,时间在走,自己变慢。可是人啊,必须把自己当回事,不是陷进颓丧,而是尽可能睡好。
我与芩在黑灰地带的会面,从爆竹声响起时我们就分别了。我回头,烟火通明。我朝她离去的方向喊,芩,谢谢你的口红,还有耀眼的门牙。芩话音渐弱式撤离,我们第一次见面,尺度就这么大了吗?
芦笙家老幺走过来拿他的小碗碰了一下我的大碗,他将青椒拨靠碗沿,心满意足地喝了一口面汤。我摸了摸老幺的寸头,看他掉头摆下碗筷。
我略笑:“山顶的意义,不是蒲苇和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