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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2年第6期 | 周瑄璞:收藏(节选)
来源:《山花》2022年第6期  | 周瑄璞   2022年07月11日15:41

周瑄璞,中国作协会员,陕西文学院专业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夏日残梦》《我的黑夜比白天多》《疑似爱情》《多湾》《日近长安远》,中短篇小说集《曼琴的四月》《骊歌》《故障》《房东》《隐藏的力量》,散文集《已过万重山》。在《人民文学》《十月》《作家》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小说被转载和收入各类年度选本,进入年度小说排行榜。获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第五届柳青文学奖、第四届长篇小说年度金榜(2019)特别推荐等奖项。

疫情以来,珍宝馆基本是歇业状态,大家轮流值班。工资几个月都没有发了,老板说先欠着,早晚会发的。修玉平均每周去值一天班。早八点到下午六点,上下两层楼的珍宝馆只有她和一个保洁、两名保安。这使她觉得,这收藏品的宫殿属于她一个人。那么多仿古桌椅茶具,尽情享用,墙上的名人画作,细细欣赏,玻璃柜台内的古董、玉器、瓷器、银器,打开了灯,想看多久看多久。包装精致的礼品茶从地面码到房顶,各种类型的茶香,拂面而来。而她呢,穿着合适做工的蓝色套装,将身材收束得几近完美,慢慢巡视,没来由地觉得自己是这一切的主人。她与这些东西融在一起,是那么恰当。

一个民营企业家,从年轻时爱好收藏,攒下许多老物件,便在城墙内市中心办了一个珍宝馆,对外开放,免费参观,同时经营文化用品、名人字画,出租场地搞一些读书会、研讨会等文化活动,聘用十几个工作人员,维护基本运营,不图挣钱,只为情怀。修玉就是冲着这份情怀来的。五年前,她从一家小企业的人事主管位置跳槽到这里。她厌倦了分析报告、招聘考核、人力资源那一套,她喜欢那种传说中的轻松高雅的生活,却不知这样的生活,将是没有工资的。

修玉是城墙的女儿,从小生长在城墙里面,奶奶家、姥姥家也都在四方城里方圆几公里之内。一直到十八岁,高中毕业后的初次就业,她走到了城墙外,发生了一件让父母头疼的事。

那时大学还没有扩招,成绩中不溜秋的她,连个大专也没能考上,成为了一名待业青年。待了快两年业,父亲利用有限的关系,将她安排到东门外几公里处的一个国营大企业当流水线工人。

20世纪90年代初期,人生紧要事是有个正式工作,能进个国营单位,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青年工人看似通过招工从四面八方汇聚到此处,却都是各有各的门道各有各的关系,除了本单位子弟,要么是附近长期友好合作的企业子弟,要么是七拐八绕的亲戚,要么是城中村占地工名额,她当然也不例外。总之得有点后盾,才不至于流落社会。

城墙里长大的修玉与城郊企业的人到底不同,窈窕俊雅,披肩长发,言语矜持,眼珠活络,跟电视剧里的林黛玉相似度极高,一时间,人们将她称为林黛玉——虽然她自己不喜欢黛玉,因为黛玉是短命的。她工作时,也不肯将披肩长发用皮筋扎起窝进小白帽,而是任由它们披散下来。这样一个动人的女子,每日固定在流水线上,伴随着咔嗒咔嗒的声音劳作,让人觉得非长久之计,仿佛她来这里,会有着什么别的内容。

果然,不到一年,发生了桃色事件,她跟厂长秘书传出绯闻。秘书的妻子也是本单位职工,在另一个车间当工人。秘书妻子大闹厂长办公室,叫单位开除小狐狸精,好好管管自己丈夫。然后她掐着时间又将修玉堵在路上,指着咒骂,左冲右突要来打她,若不是旁边有修玉的好朋友小英和小真拦着,那女人定会上来揪住她,撕烂她的脸面,揪掉她的头发。女人犹不解气,不知怎么搞到了修玉妈妈单位的电话,对着修玉妈妈声讨一番,让她管好自己女儿。修玉妈妈是个善良软弱的女人,再加上自己理亏,没敢叫板,以沉默和退让应对,以期平息势态。

修玉的爸爸可不是好惹的,他第二天来到单位,找到那个女人,指着她大骂一通,你这个无能女人,看不住自己丈夫,反污别家女子清白,你有什么证据?我还没有追究你丈夫道德败坏引诱女青年,你倒来说我们的不是,真要较真,咱闹起来,看不开除了他!直骂得那女人涕泪滂沱。

闹成这样,修玉不可能待在这个单位了。爸爸又费了一番心思,将她调到另一个市属企业,在总机当话务员,负责接转电话。她又利用业余时间,学了打字,会简单的电脑操作。

重回城墙之内,对于自己走失的那一年多,修玉很是怀念,情义难以割舍,瞒着父母还与那男人偷偷联系。男人说他跟妻子毫无感情,一直在闹离婚,修玉调走后,他受到打击,肺上出了问题,生病住院,托人给修玉带话。修玉跑到医院里探望,将自己亲手打字的《葬花吟》倾斜体舒体字用粉红纸打印出来送给病床上的人。三十年前打印稿还是稀缺物。男人拉着她的手说,我要离婚,一定离,我跟你结婚。修玉害怕了,谈恋爱是美好浪漫的,可要跟一个大她七八岁并且已经有了儿子的男人结婚,是个严峻的问题,父母死也不会同意的。她想到父亲暴怒的样子,母亲心碎欲绝,吐血昏倒心脏病发作的样子,她知道自己将成为千古罪人。终是不敢答应。那时没有手机,也没有网络,两人就书信来往,男人在她上夜班的时候,自己“加班”至深夜,电话接通说几句话——不能说长,总机不可长久占线。他们经常出没的地方,就是城墙附近。某一个城门洞外,环城公园入口的一棵大树下碰面后,再去往他们要去的地方。风波过后,他家里妻子管得更严,时间必需有所交代,二人的工作也都是不能离开的那种,每个月偷偷摸摸见一两次,处心积虑地倒班掐时间,编织谎言,寻找机会。其实也没有地方可去,见面就是目的,就是在一起说说话,去哪里都行。无非是街道上转一转,城墙根走一走。路边的商店里,传出《恋曲1990》的歌声,“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罗大佑深情饱满、澎湃激荡的声音,弹性十足地跳跃在城市各个角落。这歌词像是写给他俩的。相视一笑,并肩而行,手也不敢拉,大白天的,碰到熟人,那就完了。她跟父母保证过,跟他断绝一切来往。两人装作像是同事一起外出公干的样子,在路上走,在大街上、小道里、环城公园,走啊走,走到脚底板疼,找个地方坐下来,歇息一会儿,继续前行。她是那么爱美的人,见面时,也不再穿高跟鞋,而是穿松软平底的鞋子。因为他说,我们已经这么熟悉了,我爱你永不改变,用不着穿高跟鞋让自己难受。于是,修玉陡然矮一截子,头顶比他肩膀只多出来一丁点。他是标准的美男子,修长,挺拔,洁净,她想象着他年轻时候的样子,不知该有多么英俊,遗憾那时怎么没有相遇。那时你正在上初中,还太小,他说。在恋人眼里,一切都是深情,就连那些地名也在参与他们的恋爱,芦荡巷,菊花园,糖坊街,案板街,木头市,湘子庙,德福巷,牌楼巷,马道巷,叮当巷,冰窖巷,柳巷,粉巷……无穷无尽的巷啊,她就是那个雨巷里结着丁香愁怨的姑娘,为此他用硬笔书法抄了那首诗给她,那些小街巷在每一个路口,标示出温柔与守候,都是烟火气息,都是诗与远方。看一眼路牌,再互望一眼,抿嘴一笑,爱意更深一层。二人用脚丈量了城墙内的大街小巷,流连在顺城巷的月光里,她小鸟依人般地缱绻于他的身畔。她一如既往地画右眼的双眼皮,有时候他看看那眼皮,或许想说,你怎么都好看,用不着费时费力画双眼皮让自己难受。可是他终究没说。一个女人放弃自己眼皮的单双,放弃化妆,放弃容貌的追求,放弃矫揉造作,或许还需经历关键的一步,那就是二人的关系有了实质性进展。可姑娘家有着自己的贞操观,而且她父亲尤其严厉,将她盯得很紧,时常用审视的眼光看她。他们的接触,无非是等到天黑后,牵手拥抱。他们在白日里漫长的走路,是等待天黑,黑夜是他们甜蜜的保护色。

又通信一年,电话一年,秘密约会一年。父母张罗着介绍对象,她与一个高中体育老师相识,一开始她没有什么感觉,在一次郊游中,阳光下的体育老师一笑,她从那脸上看到他的影子,啊,真的有点像呢,有一刻她认为那就是他。于是她接受了体育老师,二人很快结婚,在城墙外租了一间小屋。又过两年,舅舅单位分了旧房子,城墙内的两室一厅小单元,舅舅不需要,指标给了她,她花两万多元买了下来,安下了他们的小家。这正是当年她和厂长秘书走过的地方,那是夏天,又热又渴,秘书给她在路边小店买过冰冻果汁。他当时仰头看着楼上说,要是能在这楼上,有咱自己的一间小屋,多好啊,也不用在马路上游荡了。她把自己谈对象、订婚的过程,都告诉了他,不断汇报婚恋进展。她说,我们今后不见面了,我要对我的婚姻负责,我会珍藏和你的一切。

她站在自家阳台,能看到城墙与护城河,看到环城公园的四季更迭,花开花落,各色行人,有月亮的夜晚,看到顺城巷成双的影子,便觉得那女的是自己。出嫁前,她烧掉了所有信件,那些滚烫的话语,那些涌动的诗行,那些漂亮的硬笔书法,那些夹在书里传递的纸条,全部化成火焰。玫瑰成灰。

这世上没有两个完全相像的人。外表再像,毕竟也不是他,没有和他一样的内心,没有那些共同的记忆和经历。体育老师跟她就像是两股道上的火车,拧不到一起,生活习惯不能一致,所思所想也不一样,二人常为日常琐事生气。修玉自己知道,她是用“他”的标准来要求对方,他没有“他”的浪漫、柔情,没有那些情书、诗歌。她终于明白,往日的一切,不可复制。她尽力调整自己,放弃标准。女儿降生,两人忙着带孩子,接送,顾不得论及情感,她想,这样过着也行,大家不都是如此吗?没想孩子上了小学,她发现体育老师有了外遇。她提出离婚,正中对方下怀,体育老师扔下一切,净身出户。从此,这个城墙边上的小小的家里,是她和女儿的世界。

依然是环城公园里的四季更迭,其实我们的一生,也就是相遇几十个春秋,见证几十次花开。心情不好的时候,她觉得对不起那年的花海,它们开得如此美,她却不愿走近,花儿们不管她是否有心欣赏,依旧年年绽放。

她因为单位要三班倒,夜班时无法照顾孩子,在舅舅的帮助下,又调了一个白天八小时制的单位,没想到几年后倒闭,她成了下岗工人,被重新抛向社会。她参加成人教育,学了企业管理,拿到大专文凭,重新应聘单位。

也并不一定非要再找个丈夫,曾经也有怦然心动,也有触角相探,意意思思地想要发生什么。三十出头的女人,一不小心就容易陷入盲目,就像环城公园的花儿,明知没有永恒,还是冲动地开放。蹉跎几番,终是没有一个刚刚好专属于她的,那张双人床上,相伴睡着的,是一年年长成了大姑娘的大学毕业的女儿,而她成为一个到了退休年纪却没有退休金可拿的女人。

突然有一天,女儿告诉她,自己谈男朋友了,要带回来给她看看。她豁然一惊,恼羞,欣喜,伤感,觉得被遗弃——从此,再也不是世上只有妈妈好了。又想一想,女儿二十四岁了,可不正是恋爱的时节吗?当年自己那场初恋,才二十岁,和体育老师结婚时,也才二十三啊。

这个家里,多少年没有走进过男人了,还是这样一位初绽花朵般结实鲜亮的青年。两个年轻人的欢笑和幸福溢满小小的两室一厅,男孩子会做饭,抢着做这做那,女儿让她歇着,她一时成了多余的人,感觉应该走开,出门,把这浓烈气氛留给一对恋人,可一想,不对呀,女儿把他带回来见我,我出门而去,算怎么回事。她在自己家里,穿着半正式半家居的衣服,像个客人一样,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到阳台上,看环城公园里的景致,看当年和那人以及体育老师走过的路边,那时小小的树,现在已经长大,遮住了路面,行人走进去便似乎被掩埋了,过一会儿又复出现。看向那个城门洞,人们出出进进,汽车穿梭不止,生生不息地易人换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一些看似平凡的建筑、街道、树木、灯柱、石头、墙角,都有魂灵,皆有故事发生,不知几多悲欢离合,被人群中的某个人怀念着,标记着。自己最初的单位,现在还好好的,要是一直待在那里,或许可以转干,起码有退休金可拿。他还会想起我吗?就像我想他一样,时时处处,唤起当年记忆。多年以来,她都想着,或许还有机会见面。我想见到他,但不是现在,而是我过得更好一些,我要以好的面貌和境况出现在他面前。有时候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在追忆爱情,还是怀念青春,或许,都有吧。我找他,随时会找到;他找我,却找不着。他找过我吗?一定找过,他过得怎么样,他离婚了吗,再婚了吗,他想知道我现在的样子吗?我的生活、婚姻、人生,皆受到他的影响,因着那场事故的惯性,成为了今天的样子,但他却一无所知。我这样一个平凡女人,行走在社会底层,过着简单而执着的生活,没有太多文化,但始终向往文化,小斑鸠做窝一样努力提升自己。如果再过得好一些,我会去找他,让他看到我。

她在自己家里,穿戴整齐,上身勒着胸罩,几十分钟之前,戴上它时,一手扯着罩杯向后,一手将有限的脂肪拘着往前挪移,心里笑自己,这是干什么,丈母娘见女婿,有必要把胸部搞得挺起来吗?从此这个家里,再也不能是随时随地怎么舒服怎么穿,怎么舒服怎么卧了,她即将成为岳母,一个完全陌生的闯入者,你与他的关系,不再界定于男女,而是长辈和晚辈。她怀着一点酸楚与羞耻,还有莫名的挫败感,穿戴好自己,站在镜前,开始化妆,贴双眼皮。女儿来帮忙贴,没有贴好——有很多事,还得自己来,比如这贴双眼皮,那小小的一片月牙透明胶,必得掌握好分寸。她是天生的肉眼泡,杏核眼,眼皮上一层可恨的小肉肉,眼角有点往上吊起,传说中的杏核眼,正像电视剧里的林黛玉一样。她从小羡慕别人的双眼皮,可她只有一只眼是双的,窄窄的那么一两毫米,那时拯救另一只的办法是拿眼线笔轻轻画一道,线的上下,用颜色区分,搭眼一看,以为是双的。一个女人一只眼睛的眼皮单双又能怎样呢?全世界人都不注意这个问题,只是对她自己来说是个事情,绝不放弃罢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描画,对镜观览,恨其不成双。人们被她这种执着的信念感动,虽不肯承认她的双眼皮,但终是认可了她那雕琢矜持的美。能在当年那样的工作环境,天天早起画双眼皮的女孩子,内心里对美的渴望该有多么强烈执着。那时那人迷的就是她这酸不溜溜,缥缥缈缈,拿腔作调老是端着的劲儿吧,随着厂长视察流水线,一眼将她从众多女子中分拣出来,机关干部每周支援基层一天,他选了她的车间。总之就是恋爱的那些路数,想尽一切办法接近,放着自己家里双皮大眼明晃晃漂亮的妻子不爱,非得来追这个小眼睛咕噜噜转的算不上多么亮丽的女孩子。

她脚上穿的不是拖鞋而是一双一脚蹬轻便鞋,要见外人的样子,在自己家里不知干什么好,走到阳台上,将自己变成时光机,一任光阴在体内流淌。年过半百这个词落在头上,她感到一丝屈辱和不甘,还没有怎么过,人生大半没了,三十二岁离婚后,男人对她来说总是缺位,在她的心态里,自己还是那个随时准备迎接一场恋爱的人呢。对突然飞来的岳母角色,她一时间不知该怎样接受,对这个活力四射的年轻人,还要摆一个敏感细腻的林黛玉造型吗?显然不成。五十岁的女人,就要有长辈的样子,可两个年轻人明说了,她今天什么也不用干,等着吃现成的就行。

她被这种溢满了的幸福和无言的尴尬逼得无处可去,于是说要下楼买一瓶黄桂稠酒。稠酒是从小家里节假日和有重要事情时必备的东西。当年,体育老师第一次上她家门,爸爸就特意去买了黄桂稠酒,爸爸、弟弟和体育老师三人喝白酒,她和妈妈饮加热了的稠酒。爸爸说,什么时候,都要有个规矩。拿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仪式感。可惜父亲活得不长,六十多岁去世了。否则,他会打电话提醒她,要买西安饭庄的黄桂稠酒,或许他会亲临女儿家,坐镇指挥这场仪式。

她在小街上走了一个来回,在风雷巷巷口超市提了一瓶稠酒回家。现在的年轻人,谈恋爱的条件真好,这个家里,从此她上班走后,就是两个孩子的天下。管也管不了,也没必要管了,不像她年轻时候。那时和那人,除了深夜里潜入他的办公室几回,就没有在一个单独的房间待过。做贼一样,只为了抱一抱,她会催促,赶快走吧。真害怕办公室另一个人临时来取什么东西,也怕被楼下收发室的人看到,后来想想真是惊心动魄,每次都说下次再不敢这样,可欲罢不能过些日子又惊险地上演一回。他制定这个行动很是严密,到了约好的那天,他下班后不离开,天黑后也不开灯,一直等她到来。那时她们流水线上的产品效益很好,时常需要加班,不管加到晚上八点还是九点,他都在办公室的黑暗里等待。她从后门溜进办公楼,轻轻上楼,拿小手电照着,推开那温热之门。仅就是扭在一起纠扯一阵,总也不能破除壁垒,他对壁垒那边的世界万分熟悉,而她一无所知,任由他百爪挠心,求来告去,绝不就范。她陷入甜蜜的痛苦之中,定要维护自己的完整。

办公室危险系数太高,不敢过多流连,他晚上守在单位门外的路边,等她下班路过,他跟在身后,彼此不说话,就像是不相识,默默陪伴着,她接收到一种气息,头也不回,走到公交车站,离开几步等车。两人一起上车,站在一起,希望乘客多多,拥挤一处,盼着车堵在路上走不了,下车时交给她一本书,里面夹着几张写满思念的纸。

她调离之后,彻底不能再玩潜入办公室的游戏了。只能于光天化日之下,以长长行走来解相思之苦。

所谓恋情,真是说不清道不明,没有对错,也无指南,没有得到的那个,总是最好,她陷入一种浑浑噩噩漫无边际的执着与思念中,起起伏伏多年,或者说她靠回忆活着,所以她常常觉得自己还在二十多岁,却不想女儿已经二十多岁了。

有一天上网看到一则新闻,是小真写的。当年小真晚她两年调离单位,考到报社当了记者。小真的名字让她心中一暖,往日一切又回到眼前。她很想知道小真现在是什么样子。打报社的热线电话,转到小真的部门,对方说小真没有来,让她明天再打,不肯告诉她手机号。她在微博上搜索,果然搜到小真,先关注,然后私信留言:小真,你好,多年不见,你还记得我们当年在流水线上的美好时光吗?

找到小真,其实是想靠近另一个人,找回曾经的时光。她过几天就上微博看看,一次次没有见到回复。终于,两个月后,有消息了:抱歉,很久不上微博了,请问你是谁呀?

她回复了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小真给她打来电话,二人唏嘘时光的流逝,都很想见到对方。于是约好,小真到她的珍宝馆来。小真说,哎呀我去那里开过几次会呢,都不知道你在。她说,或许我们曾经擦肩而过,但想不到是对方。这样一说,她心里一惊,或许,也曾与他擦肩而过,时空相伴于同一个商场,同一家饭馆,同一个车厢,只是不知对方的存在。

夏日阳光下,两个中年妇女,向对方走去。怎么说呢?变又没变,纵然生了皱纹,换了发型,面目蓬松,可还是像当年那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同样的心情和喜悦,仿佛并没有分开过。二人坐在珍宝馆玻璃墙内,看着对方的脸,说不尽的话语。她莫名地激动,觉得是另一场相见的预演。她突然问小真,你还记得他吗?跟他有联系吗?小真说,我怎么会跟他有联系呢?

他快要退休了,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样子。她说。

想知道的话,总会联系上的。小真说。

会联系的,但不是现在,我想,等我的状况再好一些。小真的脸上显出一点轻微的惊愕和嘲弄,那意思是说,我们这个年纪,还会再好一些吗?

似乎小真的身上,携带着那个人的某种信息,似乎见到小真,就离那些往事更近一些。她简直无法相信,已经过去三十年了。他玉树临风,微笑迷人,她无法想象他老去的样子,他会发胖油腻吗,会秃顶衰老吗?会忘记了曾经写过的诗吗?而自己,收藏着过往的一切,发型变了,皱纹生了,但身材基本没变,内心也一直没变,总想着有一天,和他再次相遇,和他对接过往,问一声,这些年来,你还好吗,想过我吗,找过我吗?我比你幸运啊,我知道你在哪里,你却不知我在何处。在小真看来,女人的这种诉说,大多流于无限琐碎和自我陶醉,有意识地美化与加强某些细节,给自己带来一种安慰:一个男人,一朝爱过,便终身爱我。小真打断她,另起一个话题,过一会儿,她又绕了回来,总之,在她看来,和小真见面的重要内容,就是为了说起他。

春节的时候,小真突然告诉她,联系到了从前的一个同事,又通过这个同事找到了小英。大家何不约着见一下?都老了啊,再不见就更老了。于是一个六人约会,在小英家里进行。小英的丈夫和孩子分别外出,把地方腾让出来,供他们重温旧梦。小英已经是一个退休女工,发胖而开朗。六个人围在一张方桌上,说着过去与现在。修玉凑到小真耳边说,问问他们,有没有他的电话。过一会儿后,小真装作刚想起的样子,问那几人,当时的厂长秘书,你们知道去哪儿了吗?有人说,好像去总部了,当领导了。电话有吗?几人摇头。小真悄声告诉她,我再给你问别人吧,我认识总部的人。

三天后,小真果然给她发来一个号码。

修玉感到一丝轻微的眩晕,手心冒汗,心跳加快,咚咚地跳。她自己也不知道,身心反应何以如此之大,不是不再年轻了吗?不是已经在三十年的岁月里磨平冲淡了吗?不是无数次告诉自己一切都已过去,变为藏品了吗?

小真说:先发个短信,看看是不是。

……

(节选自《山花》2022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