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2022年第3期|张定浩:和友人谈列维纳斯(外一首)
张定浩,生于安徽,现供职于《上海文化》杂志,著有文集《既见君子:过去时代的诗与人》《取瑟而歌:如何理解新诗》《爱欲与哀矜》《孟子读法》,诗集《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等。译有卡明斯《我:六次非演讲》,丁尼生《悼念集》。
《和友人谈列维纳斯》
1
关于那些不可抵达之物,这个人知道的远比我们要多。
当他从战俘营归来,立陶宛已是遥远的伤口,
当一个人的生活中忽然遍布死者,
他如何再去相信一种“向死而生”的哲学?
他同时也抗拒将死理解为一种完成,
那些被杀害者的死,如何是一种完成?
但他并没有就此成为一个愤世者,
一个怀揣巨大痛苦的人不甘心做一个愤世者。
但痛苦不断衍生,无用的痛苦,
整整一个充满了无用的痛苦的漫长世纪,
一代代光明之子纷纷被痛苦击溃,
他走出来,指引人们在黑暗中相逢。
他吁请人们重新面对黑暗,
不是从光的角度,而是试着从无限的角度。
在宇宙中,对于那些呼啸而过的变幻着的星尘,
我们时常分不清它们是属于过去,还是将来。
这种困惑,他觉得应当予以保留,
应当尝试接受众多事物环绕在我们的外部。
众多我们无力洞彻之物,
众多死者,众多的时间。
过往的哲学只教会我们不去害怕自己的死亡,
但他希望有一种哲学可以战胜他人的死亡,
一种新哲学,而非神学,可以像诗歌一样
带领我们穿过人世陡峭的炼狱。
2
但诗歌真能将死者夺回吗?
也许没有谁比从冥府归来的俄耳甫斯更懂得
这件事情的艰难。
表面上看,这位歌者差点就成功了,
如果他在最后一刻忍住不回头,
欧律狄刻就能被带回有光亮的人间。
但据一个更古老的版本所述,
诸神允许俄耳甫斯带回的只是他妻子的影子,
因为抒情诗人只是半心半意的爱人,
没有勇气用丧失生命的方式去赢得生命,
而只想凭借他的技艺,凭借一种失去的艺术
去感动最坚硬狂野的神灵。
据说,俄耳甫斯原已接受了珀尔塞福涅开出的
极其苛刻的条件:只能带走欧律狄刻的影子,
并且,在回去的路上,不能说话也不能回头看她。
在那沿着无尽甬道向上攀行的归途中,
他咬牙忍受着孤寂,想象一种与她魂影相伴的余生,
想着回去以后就搬家,去没有人的山里面生活。
作为一个软弱的抒情诗人,他已经尽力穿越死的黑暗
来找回她,并以此赢得自己的不朽,
但他依旧有些沮丧,他在想她是否会责怪他,
责怪他缺乏足够的能力来使她完整。
责怪他那种强烈而自私的爱
正令她成为一个无法交流与回应的过去。
天快亮了。
他突然有一种想回头再看她一眼的强烈冲动,
仿佛想要在她的目光中希求某种答案,
就在这时,身后窸窣拖曳的脚步声消失了,
他听见一个轻柔又熟悉的声音在呼唤:
亲爱的,看着我。
俄耳甫斯转过身,
在一片漆黑中他看不见欧律狄刻的脸,
但他知道,她就在那里,与他面对着面。
现在,她不只是过去了,
她不只是他奋力追寻又终会磨灭的过去,
更是他所不能理解却仍须去爱的将来。
她是每一场雨,每一个有日出的清晨,
她是永远奔腾的河流,是起伏不定的浪涛,
她是,他希望藏身其中的午后的群山,
是他还没有解出的谜语,尚未写下的诗篇。她是
正快速和她融为一体的夜色。
他望着这新的黑暗,像望着她的眼睛,
也从此被这双眼睛所注视。
3
一切都在变得更加寒冷,
爱怀疑和爱飞翔的,渐渐消失,
化作海底艰难行军的使团。
有人被雨声惊醒,久久不愿起身,
承认是一生过错构成他自己。
有人则立尽斜阳,
把怀念交付给眼前的山河。
而我们又一次僵持在
词语破碎的夜色里。
在菊华与梧叶共存的时节,
那耗完我们生命的火
也是帮助我们各自越冬的火吗?
我不太相信泪水能挽回一个人,
一旦有人哭过,
就终究要有人离开。
4
在南方的冬天,有时候风会将落叶吹回天空,
和残存枝头的梧桐树叶一同构成旋转的甬道,
我走在这样的路上,仿佛在一直走向你。
我本来只是在和你谈论那个法国哲学家,
谈论他在不可能得到赎偿的伤痛中所进行的斗争,
在见过地狱之后,继续写旧日的诗
和继续做过去的哲学,都是野蛮的。
但更野蛮的,是一种放弃。
你知道,我也是一个很容易放弃的人。
写作者往往都有一颗冰冷的心,
他们草率而迷茫地对待身边的人,直到这些人离去,
再怀着不安、窃喜与耐心,将之转化为自身的一部分。
在遇见你之前的很多年,
我就是这样在写我的诗歌。
就像很久以来,在世人眼里,
俄耳甫斯都只不过是一个拨弄竖琴的挽歌诗人,
用他的回忆、悲哀与失败,感动和安慰在爱中的人,
但对我所谈论的那个哲学家而言,
他要的不只是感动和安慰,
作为哲学家,他必须要求得更多。
他要求,一种普遍的能够作为原理的希望。
要求我们重新审视爱与死之间古老的相似性,
恋人们不知疲倦地相互爱抚、噬咬,探索,
只为了确认,彼此融为一体的不可能。
正是在爱中,
如同在这一生不断要遭遇的他人之死中,
一个人强烈地察觉那些隐没在我们身旁的无限,
如同不被任何量具记录的无理数;
察觉我们自以为熟悉,并供给我们秩序的亲人
在独处时所释放出的陌生;
察觉日光下人类种种引以为豪的发现
不过是排除掉无力认知的那部分之后的残余。
察觉时间的箭头所带来的一个又一个没有终点的开端,
如一个人怀着巨大的好奇永不停息地走向另一个人。
无论他们是近,是远,都永在面前,
如同新的欧律狄刻永立在新的俄耳甫斯面前,
不可占有,也不可毁灭。
也让我察觉,一个不可抵达的你
在召唤我开始写另一种诗:
它是桥,而非碑铭,是握手,而不是挥手。
《威尼斯船歌》
你练习弹奏这首曲子已经很久了。
我听到水面渐渐成形,摇曳波光,
并目睹歌声从这波光中挣扎而起。
当你手指在黑白琴键之间翻飞跳动,
我在想音乐是一种多么可怕的艺术,
一旦开始,它就要求一刻也不能停下来,
直至结束,就像我们的生命,
它从混沌中诞生,那些最先出现的声音
一一熄灭,又不断催生出新的声音,
即便在短暂的休止中,这音乐依旧
在继续,即便在这样轻柔的旋律中
每个消逝的音符依旧要求被挽留,
被新的和声裹挟着一同向前,它要求
所有被震荡过的琴弦都朝向
一个持续不断的现在,每个时刻都同样重要,
就像宇宙中可能拥有的对称性,
在音乐中,在此刻弹奏音乐的你身上,
我们能够轻易地体会
格特鲁德·斯泰因曾追求过的理想写作,
每一个句子都实现它自身的复杂,
同时也绵延成一个无法预见的整体。
你在弹奏,世界正年轻,
这首曲子才获得它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