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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2年第7期|傅菲:隐豹
来源:《长江文艺》2022年第7期 | 傅菲   2022年07月18日08:16

大兴离家三天了。他追云豹去了。云豹去了哪里,没人知道。大兴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

云豹是11月3日来到东山岭的。义庆碰上了云豹。东山岭距村子三华里,是一个簸箕形的山坞,灌木茂盛,岩石嶙峋。岩石裹满厚厚的苔藓,渗甘甜的泉水。村人筑四方水池,三级梯度,储水净化,引入村子,供家家户户饮水。有邻居说东山岭的一节水管破裂了,水哗哗哗爆出来。义庆是管理饮水的,带着锄头、水管、锯条、弯口,上山修水管。水管埋在地下,水冲开了泥层,喷泉一样潽射。义庆接好了水管,填埋泥。这个时候,他听到树枝在沙沙沙响,他抬头望了望四周,没看到什么。他继续填埋泥,树枝又沙沙沙响,有石块从峭壁滚下来。他端起锄头,望峭壁,看见一张巨大的猫脸从树桠露出来,张开的嘴巴插着不锈钢般的尖牙。他被突如其来的、从没见过的动物,吓得失魂落魄,痴痴傻傻地站在原地不动。他还没反应过来,树上的动物发出“嗄,嗄,嗄”的叫声,惊醒了他。他连滚带爬地下了山坞,走到村头了,木匠杨阿四见他像丧犬一样奔跑,脸色刷白,满头大汗,光着一双脚,十个脚趾流着鲜红的血,拉住了他,问:你跑得丧魂一样急,发生什么事了?

义庆站了下来,张开嘴巴,啊啊啊地嚅动舌苔,抖着嘴巴,说不出一句话。他的身子还在哆嗦,一泡急尿射了出来,裤子湿透。

杨阿四往义庆嘴巴里塞了一根烟,点起来,说:缓缓气,有事慢慢说。

义庆抽完了一根烟,瘫坐在地上,说:虎,虎,虎。

什么虎。你睁眼说瞎话。杨阿四说。

老虎,东山岭有老虎。义庆说。

不可能有老虎,你眼发花了。杨阿四说。

你不信,你去东山岭看,老虎还在那里。义庆说。

鬼话不说了,我扶你回家,你裤子都尿湿了。杨阿四说。

你见了老虎,你也会尿裤。义庆说。

当晚,村里人都知道了义庆看见老虎的事。但没人会相信。在六十年前,有老虎出现在村后的山林,土狼隔了四十年没见,哪来的老虎。

过了七天,家福去东山岭砍苦竹,预备开春搭瓜架。他砍了二十来根,用藤条绑苦竹。岩石下有一棵山乌桕,挂满了藤萝。他去割藤。还没到树下,他听见林中有树在晃动,树梢摇得桑啷桑啷作响。他握紧了刀。这一带,野猪多,常有野猪下山去田里吃西瓜吃玉米。他站了一会儿,树不动了。野猪是跑动的,树连片动。可能是山鸡。山鸡栖在树上,一窝好几只,栖在不同的枝桠上。家福这样想。他也就没在意。他蹲下身子,找山乌桕下的藤根,他感觉到有一团乌黑黑的影子,从岩石往下扑,往自己身上扑。他下意识地往身后闪了一下身子,举起柴刀砍影子。

柴刀没砍到影子,砍在一块石头上。家福站起身,影子朝他跃过来,露出了白白的尖牙。他挥刀过去,挥了个空,影子扑在他的大腿上。他跌倒在地,腾起脚踢过去,影子硬硬的软软的。影子落荒而逃。他看清了,影子是一头三十来斤重的云豹。他感到右脚腿部椎心痛,摸了一下腿部,满手血,裤腿被撕下了大半。

他瘸着腿,颠着脚,下山了。

大兴问家福:你怎么看出是云豹?

天天看央视纪录片频道,我怎么会辨别不了云豹呢?身上有云状的豹纹,大猫脸,尾巴长,脚大腿短,体重三十来斤。不是云豹是什么?家福说。家福抬起被撕了一块肉的腿,又说:还有什么猫科动物扯得下这么一块肉?

大兴是个经验丰富的猎人,他曾见过云豹。二十年前,云豹来过后山。云豹吃了后山人家一头猪仔。他藏身岩石洞,苦苦蹲守了十天,才守到了云豹。云豹从岩石崖跃身而下,到涧坑边喝水,舔着红舌苔,呼噜呼噜,喝了水,钻进一片灌木林,消失了。云豹出现不过三分钟,但大兴再也忘不了。金黄色的体毛,如龟背饰纹的斑纹,喝水时蜷伏的安静身姿,让他过目不忘。

这只云豹是过山豹?还是动物园里跑出来的呢?家福问大兴。

摸不准。是过山豹的可能性更大,灵山、怀玉山、大茅山都出现云豹,我们这里是三座山的夹角地带。大兴说。

从家福家里出来,他拿了一根钢筋条,去东山岭了。他相信家福的话,撕下腿肉的是云豹。义庆看到的也是云豹,只是看到一颗豹头,误以为是老虎。

东山岭偏僻,岭口有十余亩山田,因荒废三十余年,芒草密密匝匝。山田之上,是砾石杂乱的野生灌木林。灌木林以扇形往山腰之上生长。半裸露的灰黑色岩石,并不高,但一层叠一层,叠出梯级的山崖。山的海拔也不高,约四百米,山峰却突兀,山峦自南向北绵延。涧斜弯而下,两边是高大的阔叶乔木林。涧有三条,从不同的山沟往山底汇聚,在山田形成合流,有了两米来宽的溪涧。这里有猴群,约十余只,在乔木林嬉闹。枇杷熟了,桃子熟了,梨子熟了,玉米熟了,猴子进村偷食吃。

云豹会不会抓了猴子吃呢?大兴这样猜测。他爬上了山崖,去找云豹留下的印记:粪便、体毛,或者被残杀的猎物残骸。

找了半天,大兴下山了,空手而归。三条涧边的乔木林,他都找完了,没看出云豹停留的踪迹。

第二天,他带了干粮,又去东山岭,扩大寻找范围。他一个山坞一个山坞找过去,他不相信云豹没留下踪迹,只是自己没发现罢了。找了一天,什么也没找到。遥远而神秘的豹。

他不找了。找不到的东西折磨人。给人美梦也给人噩梦。

12月1日,良春去王家山喝舅舅八十大寿的生日酒,他抄山路去。王家山通公路,走公路三十华里,走山路十二里。路在山间飘忽。路不见路,路藏在林中。以前,山路走的人多,砍柴的,挖地的,扛木头的,采药的,摘山货的。走的人多,路面宽,杂草不生百蛇不现。现在,山路没什么人走,路面长灌木,坑坑洼洼。良春是个守旧的人,骑不来摩托车,坐班车要倒两趟,才到王家山。他嫌烦,又耽搁时间,不如走山路。

在肚脐坞,他坐在一块石墩上歇脚,他看见距自己二十来米远的一棵山胡椒树上,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射出精光。眼睛又大又圆,眼膜有一圈黄金色的环,眼眶被黑毛罩着。黑毛像蟒蛇的皮鳞。

他背脊发凉。他从没见过这么锐利的眼神,寒光闪闪,直逼人心。他坐着没动,手伸到地上,摸了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紧紧握在手心。良春是个胆大的人。他盯着树上的眼睛,像一枚钉子。两双眼睛就这样对视着。

对视了十几分钟,树晃动了,跳下一头云豹,往山沟的斜坡跑去。良春放松了下来,发现自己浑身汗水涔涔,手脚发凉。他夺路而逃。

在1943年,东山岭出现过云豹,还咬死过人。

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村人去山里找吃。东山岭有一棵百年苦槠树,结上千斤苦槠子。苦槠子和板栗一样,可以当杂粮吃。在缺乏主粮的年月,杂粮也成了主粮。水亮和长东是两个结拜的兄弟,去东山岭捡苦槠子。

在捡的时候,闯出一头云豹。云豹扑在长东身上猛咬。水亮抱住了云豹,说:你要吃人就吃我吧,我还没结婚,你吃了长东,他的两个小孩怎么办?

云豹竟然松了口,看着水亮。

水亮说:我知道你饿了,没东西吃,你再去找找吃的吧。如果明天中午,你还饿着,你来吃我,我坐在苦槠树下等你。

云豹走了。第二天中午,云豹来到苦槠树下。水亮坐在石块上。

水亮说:你来吃我吧,给我留一双脚板,我在世间的路还没走完,我还得继续走。我的世间路太难走。

云豹看着他。

水亮又说:我无父无母,无妻无小,。吃了我之后,你不能再吃人了,你离开这座山。我就葬在这座山。山就是我的坟。

云豹扑向水亮。

东山岭留下了一双脚板。

苦槠树下多了一座坟。叫脚板坟。

又一年,苦槠树死了。豹再也没出现在东山岭。

豹吃人的事件传了三代人。坟还在。长东的儿子还在。

很多人不相信这个事,野兽哪听得懂人话呢?世上哪有舍身喂豹救人的人呢?但大兴信。他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听过这个事。他到了二十来岁,他向长东求证。那时,长东还健在,虽然老得走不动路了,但神志清醒。大兴问长东:“大伯,水亮是真的喂豹了吗?”

故去的人有什么值得谈论的呢?长东大伯说。他从不谈水亮。

大兴很想看到云豹。据说云豹有非常迷人的眼睛和豹纹。他跟一个老猎人学打猎。学了三年,他一次也没遇上云豹和狗熊。他不再打猎了。

他去动物园看云豹。他去过南京、深圳、上海、北京等八个野生动物园。云豹是关在铁笼子里的,在木桩上爬上跳下。野生动物园出来,他便很失望。笼子里的云豹,奔跑不起来。奔跑不了的云豹,不能算云豹。山野的云豹快如闪电,腾闪挪移,跃纵蜷伏,真像一团花雾啊。

他养了好多猫,各种猫。猫养了十几年,他不养了。猫只要有得吃有得睡,可以伸个懒腰,看见老鼠都怕。

有一年(他还没结婚),灵山脚下的大山村有了云豹,吓得村人不敢出门。大兴去找云豹了。他像个野人,在方圆十里的大山林转了五天。他空手而归。

又有一年(他还没结婚),犁头山出现了云豹,一头家猪被云豹猎杀了。全村人围攻云豹,云豹跑了。过了半个月,云豹又猎杀了一头家猪。全村人慌了,出门端铳。犁头山人养猪没有猪圈,赶在山上养。三个月下来,家猪被猎杀了四头。大兴去犁头山,替村人看猪。看守了一个月,也没发现云豹,倒是狗熊出现了两次,追着家猪跑。大兴朝天放一铳,想吓吓狗熊。砰砰砰,铳响,狗熊站在原地不动,仰头看硝烟,硝烟散了,继续追家猪。

犁头山是高山,山峰如犁头翘起,云蒸霞蔚。山峰之下涧水直流,树木参天。二十余户人烟散在山坳。大兴没看到云豹,却守了一个姑娘回来。姑娘叫蓝葱,聪明贤惠。他住在姑娘家里,姑娘对他好奇:一个大男人没有工钱,替人看守家猪,就为了看云豹,是个神经病啊。他还给姑娘家砍柴挑水。

住了半个月,姑娘发现大兴做事踏实,讲信义,有一身好力气。

姑娘的妈妈私下对姑娘说:有野趣的男人是好男人。

良春回到村里的第二天,大兴又上山找云豹了。他对他媳妇蓝葱说:我去找云豹了,云豹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你找云豹干什么?蓝葱问。

不干什么,我想看看云豹。大兴说。

云豹会吃人的。蓝葱说。

我会防护,人不攻击它,它不伤人。大兴说。

饿了就会吃人,野猪饿了还吃人。蓝葱说。

云豹胆小,唬不了我。大兴说。

你要看云豹,去动物园看,何必花这么大心思。蓝葱说。

你不知道云豹有多英俊,跑起来太洒脱了。动物园里的云猫没什么野性,跑不起来,看得不带劲。大兴说。

云豹在哪里你都不知道,你一个上山找,你说说,你是不是得了神经病,让人莫名其妙。蓝葱说。

想看一眼云豹,就得了神经病?哪有这样的道理。大兴说。

那你说得了什么病?让人笑话的事,就是得了神经病。蓝葱说。

我找云豹,干别人什么事。再说,大冬天也没事干。大兴说。

大兴带了刀、干粮、水壶、烟、打火机、雨衣、手机、老式军用棉袄,上山了。他从东山岭进山,翻上山梁,往肚脐坞走。

走了三天,他还没回家。蓝葱急死了。她请来村主任、族人和娘家人,说:大兴三天没回家了,也没个消息,没吃没喝的,不饿着也冻伤了。

会不会碰上电网了?有人拉电网打野猪,上个月,西瓦窑的王金炎上山抓松鸡,被电网打死了。有人说。

电网是晚上拉上的,运气不会这么差吧?会不会被野猪夹打到脚,走不了路呢?有人说。

你们会不会说话?说得蓝葱提心吊胆。你们不要闲言闲语,放那么多屁话干什么,想办法上山找人。村主任说。

蓝葱坐在边上低低地哭,边哭边骂:你这个神经病,你不害死人就不省心。

村主任说:我们分十二组上山找人,一组三人,每一组要带雨衣、刀、干粮、长电筒、手机、打火机、大哨,早上六点上山,傍晚五点半前下山,每组派村干部或村民小组长担任组长,安全由组长负责,有消息了,立即给村委和蓝葱打电话;蓝葱和所有亲戚联络一下,大兴会不会去了亲戚家里;娘家人不上山,分片去三十华里之内的所有村庄寻人,及时互通消息。晚上,我们把各组上山的线路安排好,各组人员落实好。这样安排可不可行,集体商议。

翌日,各组按照线路上山了。一天下来,徒劳而归。第三组在高屋岭看见了一头被铁夹子夹住了后右腿的野猪,野猪有三百来斤重,已奄奄一息。三人杀了野猪,分成三担,挑了回来。

蓝葱像个没头苍蝇。她仰天自语:这个神经病,什么时候回家啊。我熬不住了。

晚上,天下起了毛毛雨,风刮得呼呼响。北风凛冽。蓝葱望望黑咕隆咚的天,长叹一声:天要下雪了。

早晨,大地一片白。还好,雪很薄。但天冷,屋檐挂着锥形的冰凌。田里的积水封冻了。四只麻雀在蓝葱的厅堂跳来跳去,找落在地上的米饭吃。

各组继续上山。村主任问蓝葱:大兴上山是为了找豹子吗?不合常理啊。要不要去派出所报案,大兴会不会有其他的事瞒着你。

大兴是个直肠子的人,一根筋,他还会有什么事瞒我?他又不管钱,又不赌博,没经济纠纷。在外面,他没女人。蓝葱说。

四天没回家,凶多吉少。今天再没找到,一定要报案。你要有心理准备。村主任说。村主任叹气了一声,说:世界上,怎么会有大兴这种人。

我心里乱死了。我就怕他出意外。你给我拿主意。蓝葱说。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两样没见到,悬着,不踏实。村主任说。

我要崩溃了。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再熬几天,我会疯。蓝葱说。

上山的人陆陆续续回家了,还是没消息。有人问村主任:明天还要不要上山?山上路滑,义庆在山上摔了一跤,没有松树抱住手的话,他落下岩石崖了,那真的出大事了。

找了两天,能找的地方也都找了,雪结冰,山路危险。我通知各组,明天就别上山了。村主任说。

听天由命吧,村委和邻居街坊尽力了。大兴即使冻死饿死,也该瞑目了。只是他一句嘱咐的话,也没留给我。我伤心。蓝葱说。

你也不要太悲观,大兴年轻时是个猎人,野外生存能力强,说不定他天天吃烤野猪呢。村主任说。

五十多岁的人啦,他还神经病发作。这也是我的命。蓝葱说。

有一个叫虚虚的人,自大兴上山第二天,他便坐在大兴家里等消息。他是个驼子,也是个鳏夫。他和大兴同族。他驼得像驴,背上像装了一个篓子。他是个篾匠,编织簸箕、圆匾、筛子等竹器放在家里卖。篾匠是弓腰干活的。他适合干。

他和善。邻居称他虚叔,背后也不叫他虚虚驼子。

他和大兴同年。他们是最亲切的好兄弟,比同胞兄弟还亲。虚叔无子嗣。他在三十来岁的时候,便对大兴说:我是娶不了媳妇的人,你哪天过世了,我也哪天过世,你不在世,我在世就很乏味。

怎么说这样丧气的话,我们正年轻呢。你有六个亲侄子,过继一个过来,不就有了儿子吗?大兴说。

那个事,我不想。我慢慢活,陪你活到死的那一天。虚叔说。

我有两个儿子,要不,我儿子过继给你。我的儿子看着你也是亲的。你选哪一个?我们这世是兄弟,下世还是兄弟。大兴说。

我也不要。有你这个兄弟在,我不白活。虚叔说。

那你要好好活啊,我很长寿的。大兴说。

每天晚上,大兴都要来虚叔家里坐坐,聊天。他们的家相距三百来米。他们有说不完的话。逢年过节,大兴接虚叔过去。有客人来了,大兴也接虚叔过去,快快乐乐地喝上一杯。

没想到的是,大兴上山找豹子,便没回来。他在大兴家坐了两天,好言好语安慰蓝葱:大兴那么聪明强壮的人,他没找到豹子才不下山呢。

其实,他心里发毛。大兴临上山前,来过虚叔家里,说:我要去山上找豹子,我很想看看豹子。豹子来了村里,我心神不宁。我看到了豹子才安神下来。

豹子是好看,那你去看吧,防着野兽伤人。虚叔说。

虚叔理解大兴的想法。就像一个年轻人日思夜想心上人,闭在家里不去找心上人,会憋出病。大兴没回家,虚叔心里懊悔:应该劝劝大兴,不要上山,至少不要一个人上山,万一出了大事怎么办呢?连个帮手也没有,连个捎话的人也没有。虚叔又想:一个人去追豹子的人,可能是个和豹子一样的人。

五十来岁的人,也算是见多了生老病死的人。虚叔接受不了大兴为什么还不回家,是不是回不了家。想着想着,他嚎啕大哭了起来:兄弟啊,你还不回家,你叫我怎么活呢?我发了誓的,你死的那天,我就死。你这个样子,让我活得不明不白啊。

五天了,大兴还没回家。雪消融了。风冷冷地刮,不疾不徐。

天暗暗的。天好像都没睁开过眼,或者说,一睁开眼又耷拉下了眼皮。虚叔也不睡,抱着一个火熜坐在大兴门口,裹着长棉袄自言自语。大兴的两个儿子折腾了几天,实在疲乏了,虽然心里搁了鹅卵石一样重的心事,但还是睡得死死。门用一条板凳挡着,张开一条巴掌宽的门缝,露出白白的灯光。蓝葱和两个儿子催促虚叔早点睡,免得冻坏了身子。虚叔很固执地说:我熬得住,我得守着这扇门。催促了几次,他们便不再催了。他们理解虚叔的心情。虚叔的心情也是他们的心情。可虚叔是把命耗进去的人。

虚叔抽的是旱烟。火星一明一灭。他在等,他不相信大兴就此别家不归。门外有脚步声了,他就站起来,脸贴着门缝,看门外的行人。脚步声远了,他又坐下来,抱着火熜吸旱烟。

夜晚到了九点便死寂了。虚弱的路灯静静地照着巷子。巷子又深又逼仄。狗偶尔狂吠几声。蒙蒙的白雾飘浮。虚叔站着门口,顺着灯光,望着巷子尽头。巷子的尽头是一条大路,大路可以去任何地方。这些天,晚上一直有细雨。雨丝丝,被风卷着跑。

似乎大兴随时会回来。免得开门,虚叔坐在了门口等。他坐着坐着,又开始埋怨自己:一个驼子迈不开腿,上不了山,找不了自己的兄弟。他骂自己:废物啊,废物啊,枉费兄弟待我几十年。

族人不上山找大兴了,大兴的两个儿子带着自己的内亲继续上山找。好好的一个人,不能说没就没了。

虚叔对蓝葱说:嫂子,我也上山找,你放心,我不会爬很高的山,我慢慢找。我不回家,我住在金山寺。我找三天,再找不到的话,我回家。

你这样一个走路不方便的人去山里,我和大兴怎么担当得起呢?要死要活,随大兴吧。蓝葱说。

虚叔拎了一副铜锣,背了个包裹,进山了。当——当——。他一边走路一边敲打铜锣。他的铜锣声,谁都听得出。虚叔在年轻时是看守禁山的,打一声铜锣,喊一声:火种不上山,大树不下山。

他才不怕豺狼虎豹。任何威猛动物听到铜锣声,拔腿就跑。铜锣声具有庄严的威慑力。当——当——,整个山谷都震响了。如果大兴听到铜锣声,就一定知道我在找他,他就会下山。虚叔这样想

他捏着硬邦邦的锣棒,对着锣心敲:当——当——

金山寺离村约有二十三里地,是一个古庙,但破败,只有两间瓦舍。还好,有一个河南来的僧人守了三十余年的庙,把里里外外料理得干干净净,光光亮亮。

走了三天,虚叔走了十三个山坞。猪毛坞,大竹坞,大叶李尖坞,老僧坞,落风坞,他都走过了。这几个坞是极偏僻、林木极茂盛的山坞,野猪出没。老僧坞还有狗熊出没。他敲着铜锣,声音沙哑地喊一声:老哥啊,你怎么可以扔下我一个人呢?我活在世上孤独啊。

他在喊,也在自言自语。

他走走,抬起头看看天。如果山里有人或哺乳动物死了,天上有乌鸦在叫在盘旋。他没看到乌鸦。

但虚叔死心了。他不再找了。可能大兴落下了山崖,可能被冻死在某一片森林里。或者,大兴真的被云豹或狗熊吃了。

回到村里,已是傍晚了。虚叔煮了一碗粥喝。喝了粥,又炒了两个小菜,喝了一杯酒。他开始整理自己的房间、衣物。他去了一趟蓝葱家里,交给她一对银手镯,说:这对手镯是我老娘留给我娶媳妇的,我这辈子是娶不了媳妇了,留着手镯也没用,你收着手镯就是收了我对大兴的念想。

蓝葱死活也不收,说:这个手镯太贵重,又是伯母的遗物,太烫手。

有用的东西才贵重,我留着有什么用呢?留给你孙女以后结婚用吧,大兴的孙女也是我的孙女。虚叔说。

孙女还小呢,我不能收。蓝葱说。

送给孙女,也算是我可以给我老娘交代了。我放在箱子里有三十四年了,也够了。放够了的东西就没资格再放了。虚叔说。

虚叔坐了好一会儿,叨念着大兴,说:兄弟一场,竟这样散了。

散得不明不白。大兴对不住你这个好兄弟。蓝葱说。

虚叔又好好安慰蓝葱。他回到家里,好好洗了个澡,换了一套从未穿过的白色褂子,上床舒舒服服地睡觉了。

睡着了,再也没醒来。虚叔服安眠药睡了。第二天中午,晚饭时间过了,他的侄子三元见他房门还没开,便敲门。破门而入,发现虚叔身子都硬了。

虚叔被亲属、邻居送上了山,葬在东山岭。

深深的东山岭是鹟莺鸟歌唱的地方。天刚吐白,稀稀的白。鹟莺鸟呿哩咕哩地鸣唱。每棵树上,栖息着鹟莺鸟。它们在一天最初的光线里欢聚,组成合唱团。它们以歌声迎接黎明。对生命而言,黎明多么宝贵。每一个黎明属于新生,属于重生。黎明是生命再次开始的时候。鹟莺鸟在树上跳动,歌声也在树上漂移。静静地谛听,合唱团的众声合唱像大海的潮水在汹涌。潮水很快淹没了东山岭。

虚叔葬在东山岭好,鹟莺鸟天天为他唱歌,活着时他太孤独凄清。有人说。

为誓言而殉身,是虚叔活够了。活够了的人才不在意自己的生死。有人说。

而虚叔的死,让蓝葱陷入心之将死的境地。大兴下落不明,而大兴的好兄弟却以死表达情谊和绝望。让她这个活着的人,承受着自责、愧疚、失落,和无尽的伤痛。蓝葱对自己的两个儿子说:你爸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虚叔的坟当你爸的坟一样供着。

蓝葱拖着病弱的身子,去金山寺。她不信佛。她信双手。勤劳的双手可以创造幸福美满的生活,是她的信念。短短的几天,她的心一下子空掉了,空出一个深深无底的窟窿。她儿子陪着她上金山寺。她儿子扶着她,像扶着一摊烂泥。烂泥又浆又沉。烂泥随时会坍下去,被一阵雨冲垮。蓝葱跪在佛像前,求老僧:请给我念念《往生咒》吧,给我渡渡内心的苦厄。

在金山寺,蓝葱住了两天。山里冷。霜冻厉害。有水和水珠之处,无不结着厚厚的霜冰。冰凌在瓦檐一柱一柱地挂下来。蓝葱问老僧:山里怎么这样冷,冷得牙齿咯咯抖,加了一件棉袄还抵不了寒。

老僧说:山里的四季很正常,冬天不冷也就不叫冬天了。冷是冬天的本味。

从金山寺回来,蓝葱缓了神回来,但还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因为连日熬夜和失睡,她的嗓子哑得厉害,说话像一只垂死的鸭子在叫。她对她儿子说:让我好好睡一天一夜,即使有你爸爸的死讯,也别告诉我。她嚎啕大哭: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后半夜,蓝葱睡着了。她梦见自己漂在河上,像一条巨大的死鱼,翻出白肚子。激烈的水流撞击着她。河面上,一群乌鸦在盘旋,呜啊呜啊地叫着。她挣扎着,想极力翻转身子,游泳上岸。她的手被一根绳子绑住了。一个男人跳入急流捞她上岸。一只豹子扑了过来,死死地咬住了男人的喉管。她成了豹子猎杀那个男人的诱饵。她沉沉地漂着,漂得不知所踪。

醒来,已是第三天。她睡了两夜一天。她喝了一大碗热粥,满身出汗。蓝葱冷静地对两个儿子说:当你爸爸死了吧,不然的话,我会被折磨而死。蓝葱摸着脖子伸了伸,说: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有一条绳子,我要把这条绳子解下来,如果不解下来,绳子会越束越紧,自己被吊死了还不知道。

头七那天,大兴回来。蓝葱抱着大兴哭。儿子抱着大兴哭。蓝葱又是哭又是埋怨:你这个神经病,死到哪里去了,家也不要了,人也不要了,你把虚叔都害死了。

大兴木然了。大兴跪在虚叔的坟前,抱着土,哭得四肢抽筋。

大兴自上山便追云豹。他寻着云豹的粪便和足印,他一直追到了八十里外的大土岭。大土岭有一个小林场,只有三个职工。云豹被铁夹夹住了,被林场的人收了去。大兴见云豹关在铁笼子里,惊慌失措地嚎叫,他恳请林场的人放了。林场的人说:一张豹皮值好几千块钱呢,可能放吗?要不,你买走吧。

大兴说,我一个上山的人,哪带钱呢?

放了云豹可以,你留下来砍毛竹,你砍完半个月顺顺心心回家,我也顺顺心心放云豹归山。林场的人说。

冬季是砍毛竹的季节。竹林茂密,很容易受雪灾,竹子会爆裂或被雪压死。即使没有雪,冰冻也会把毛竹压死。高山雾浓,竹叶蒙着厚厚的露水。露水结冰,竹冠下垂下塌,竹子爆裂而死。毛竹也是林场的主要收入之一。砍下的毛竹用竹条扎成捆,拉下山。

大土岭是高山地区,只有一条土公路进出,无车辆来往。林场太偏僻,没有通电,也没通讯发射塔,和外界联系不了。砍下的毛竹用四轮车拉,拉到山脚,堆在一起。竹编厂来山脚收购毛竹,25块钱100斤,派东风车来拉。十天来收购一次。大兴便托四轮车司机捎口信给东风车司机,请东风车司机捎口信给家里人。东风车司机是个忘性很重的人,竟然忘了。

大兴还以为司机带回了口信。谁也没想到,虚叔以死了结许诺。

世上还真有以死兑现誓言的人。虚叔更让人敬重。这份敬重让大兴高兴,也让他活得兴味索然。这是无法还的债。他和小儿子商量,说:虚叔也走了,也没留下个子嗣,以后逢年过节也没人供一碗酒给你虚叔喝,这样吧,你过继给虚叔,年年岁岁记得他。

已入年关。腊月天,雪花天。

去金山寺拜庙的大头圆,挑东西送给庙里,有米有面,有糖有果。庙里的吃食,大多由村人接济。老僧是个很谦和客气的人,去拜庙的人或过路的人,他都留客歇歇脚。村里有五个人,对老僧非常关爱,送菜送水果送米送油。大头圆是其中之一。去金山寺,可以骑摩托车,剩下五里石阶路步行。石阶起始于磨石坞。坞有一块大石,像磨盘。大头圆穿着羽绒服,罩着头,坐在大石上歇脚,抽烟。抽着抽着,他的身子猛然向后倒了下去。大头圆一看是云豹,挥拳打在毛茸茸的脑袋上,就地滚身子,抽起扁担,向云豹打下去。云豹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扁担,向山上落荒而逃。

大头圆惊魂未定,回到村里,说:村里又来了云豹,以后千万别一个人进山。他的羽绒服被云豹撕去了一大截,左臂印着五个钢钉穿肉般的牙齿印。

大头圆找大兴,说:云豹饿了,吃人怎么办。

大兴说:我又不是云豹,问我干什么。

逮住它,送到动物园去。大头圆说。

野猪也伤人,怎么不把野猪送去动物园呢?大兴说。

云豹神出鬼没,野猪太笨。大头圆说。

大兴不说话了。他是村里唯一和云豹相处了半个月的人。在大土岭,他给云豹包扎伤口,给云豹喂食。他知道,云豹是谨小慎微的动物,安静、怕人,见了人就会狂躁,发出嗄呲呲嗄呲呲的威胁声。云豹在山野游荡,孤魂野鬼一样。它是极其孤独的动物。他想起了虚虚,喉咙突然收紧,鼻子发酸。他的眼睛红了起来。他拎起半壶酒,去东山岭。几只鹟莺鸟鸣叫,有些冷冷清清。枫香树只剩下枝枝叉叉,一只树鹊站在枝头上,缩着身子,一副很冷很冷的样子。他站在虚叔坟前,喝一口酒,喊一声:兄弟,我对不住你啊。豹啊,为什么不来吃我啊。

蓝葱找他来了,夺过他的酒壶,摔得稀巴烂。她抖着嘴唇,说:你要死,就去投河,虚叔替你死了,你还嫌不够。

傅菲,江西上饶人,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领域的散文写作,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风过溪野》《元灯长歌》等二十余部。曾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江西省文学艺术奖等,以及多家刊物年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