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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2年第7期|王族:猛禽
来源:《草原》2022年第7期 | 王族   2022年07月19日08:07

胡兀鹫

因喙下长有一小簇黑毛,看上去像胡子一样,故得名胡兀鹫。

胡兀鹫的别名很多,被人们常叫的有大胡子雕、萨哈勒图-失勒、胡子雕、髭兀鹫、髭鹰、胡秃鹫、胡子鹰等,除了萨哈勒图-失勒一名外,其他的别名都与它们的胡须有关,而萨哈勒图-失勒一名,念起来叽里咕噜,也许是少数民族语言。

十余年前听到人们议论胡兀鹫的胡子,便想,既然胡兀鹫的胡子有文章可做,那么一定是非同一般的胡子。后来见到胡兀鹫,习惯性地往它们嘴下面看,便看到了那一小簇黑毛。倒也不阴森,但是和它们从嘴巴向上延伸,一直到额头的那两溜黑毛搭配在一起,便将两只眼睛淹在里面,就显得阴森多了。更让人恐惧的是,它们张开嘴去叼食物时,那一小簇黑毛便垂直竖立,似乎那不是一小簇黑毛,而是一把刀子。

帕米尔高原有一位柯尔克孜族驯鹰人,有一日见到一只胡兀鹫,总觉得它哪里不对劲,看来看去才发现它嘴下面没有那一小簇黑毛,看上去像是被硬生生扯掉了,还残留有隐隐伤痕。没有那一小簇黑毛的胡兀鹫真是可怜,它从来不往众多胡兀鹫中去,一直孤独地站在岩石上,有鸟儿从附近飞过便扭头去看,直至那鸟儿在天空中变成小黑点才转过头来,一副蔫不拉唧的样子。

初见胡兀鹫,便看出它们是很能飞的禽类。一只胡兀鹫从林中飞出,几乎垂直上升,到了一定的高度后便用翱翔方式飞行,看上去既节省能量又保持体力。胡兀鹫最长能在一天内翱翔十个小时,而且中间从不停歇。有一位牧民在山中放羊,第一天见一只鸟儿在天上飞翔,他想看清它是什么鸟,但它倏忽一闪便已飞远。第二天又见那只鸟儿,但因为它飞得太快,还是没有看清楚。他想该不会是碰到了一只胡兀鹫吧,除了胡兀鹫,还能有什么鸟儿能飞得那么快呢?他隐约记得猎人们说过一句谚语:最厉害的猛禽,总是藏着爪子。只有胡兀鹫才会飞得那样高又那样快,别的鸟儿纵然使出浑身力气也不可同其相比。第三天那只鸟儿又出现了,那牧民已断定它就是一只胡兀鹫,便仰头高喊一声:胡兀鹫!他话音刚落,那只鸟儿在空中一闪便不见了。那牧民嘀咕一声,胡兀鹫真是怪鸟,听不得人叫它们的名字。

那几天的运气好,先是看到了胡兀鹫垂直向上飞翔,很快就消失在了云层中。它们能飞多高,牧民给出的答案让人一惊:胡兀鹫是飞得最高的禽类,有飞行高度达到八千米的本领。八千米高空中的云朵,远看如同移动的蘑菇,临近后便可发现是气流。胡兀鹫飞入气流后随之升高,翱翔到更高更远的地方。它们飞得那么高并无企图,只是有能飞高的本事,如不到达便似乎是浪费。但它们飞得太高亦有弊端,常常在肚子饥饿时,因为看不清地面的动物,又不得不往下飞。熟知胡兀鹫的驯鹰人说,飞得高是一种本事,能吃到地上的食物是另一种本事。如果只知道往高处飞,最后把自己饿死了,那是傻子;如果只知道吃地上的食物,胖得飞不高,那是笨蛋。

第二天在一个草滩中,又看到了贴起而飞的胡兀鹫,它们从高空落下后并不直接落地,而是微微转动尾羽,在离地面很近的高度快速飞行。在这时候才能看清胡兀鹫体型巨大,体长在一米以上,而像扫帚一样的尾羽展开后,则长达三米。它们不论贴起而飞多久都不会停住,而是一定要进入有遮掩的地方,譬如树林、石堆、草丛等,落入或进去时不发出任何动静,让人发现不了一只胡兀鹫已落了下来。有一天,我们在林中走动,惊动树上栖息的一只胡兀鹫,它立即起身飞走。我觉得一团阴影倏然闪了过来,便本能地一躲,待定了神去看,胡兀鹫已倏然飞高,地上没有了阴影。

与牧民说起胡兀鹫,他们说,唯一可与胡兀鹫相近的飞禽是秃鹫,但胡兀鹫比秃鹫大出很多,曾有人见一只胡兀鹫和秃鹫在一起,秃鹫的头仅在胡兀鹫的腹部。胡兀鹫一动,秃鹫便惊慌离开,像是害怕被胡兀鹫的爪子踩倒。有一只秃鹫抓到一只兔子,没吃几口便被胡兀鹫发现,当秃鹫发现头顶上有一团阴影覆下,甚至没有抬头看一下便飞离而去。秃鹫知道,有那么大阴影者必是胡兀鹫,它争斗不过,干脆放弃。

胡兀鹫的翅膀在平时显得颇为巨大,让人觉得它们正是因为有那样的翅膀,才会在浩渺辽远的天空中完成无与伦比的飞翔。但到了发情期,它们的翅膀却会发出酷似笛哨的声音,无论发出声音者是雄鹫或雌鹫,一旦被异性鹫听到都会追去缠绵。胡兀鹫的交配亦与众不同,常常会有两只雄鸟与一只雌鸟轮流交配。到了秋天,怀孕的雌鹫便归入巢穴产卵。雌鹫孵卵期间,两只雄鹫在周围轮流照顾,如侵犯者接近必会受到猛烈攻击。一般情况下,雌鹫会产下两枚卵,孵出的两只雏鹫会相距一周出壳,而且第二只明显比第一只小很多。胡兀鹫会像母狼对待狼崽的优胜劣汰一样,如果食物紧缺,第二只会成为第一只的充饥食物,而造成这一惨剧的原因,仅仅是因为第二只比第一只小,没有抵御能力。两雄一雌三只胡兀鹫对巢穴中的残杀毫无反应,也许保证日后在高空飞翔的前提,就是在出生后进行一次优胜劣汰,强者从那一刻起便心硬如铁,视畏途为无有,而弱者则干脆被吃掉,免得在日后力不从心,有辱灵魂。

有一人曾见过胡兀鹫的巢穴,是一个用细枝堆成的平台,铺有枯草、毛发、毛皮等。胡兀鹫对巢穴极为讲究,会在相距不远的悬崖、岩洞和壁缝中,构筑出四到五个巢穴,在未来的几年时间里间隔使用。可见胡兀鹫是很会计划,且从容不迫实施计划的禽类。

有时候,胡兀鹫与秃鹫结群活动,但胡兀鹫比秃鹫机警,一旦发现病残体弱的旱獭、牛、羊等动物,就会从高空直接扑向目标。对于鼠、鼠兔和小鸟等小型动物,胡兀鹫往往一扑便可获得,然后直接吞食。遇有无法下口的较大动物时,胡兀鹫会俯冲过去将其抓起来,飞到百多米高空,将其投下在岩石上摔死,然后落下吞食。如果连摔多次都不能摔死,便只好放弃。胡兀鹫出没的地方,常见山岩上有动物骨头暴晒,那是胡兀鹫吃完肉后留下的。

在牧场的那几天,我们遇上了得瘟疫的黄羊,牧民把我们挡在霍斯(毡房)里不让迈出一步,后来黄羊群亦感觉到了瘟疫的可怕,成群迁移到了一条河对面的草场上去了。牧民说黄羊知道瘟疫蔓延不过河,所以它们在河的另一边放心吃草。而得瘟疫的黄羊却一只只倒下,并很快传来一股难闻的味道。一天早上,一位牧民突然大叫一声:来了,说着往天上一指。大家便都往天上看,就见从云层中落下了几只胡兀鹫,它们喜食腐肉,发现倒下的黄羊尸体后,先翱翔观察,然后便落了下来。但它们并不直接落到黄羊身上,而是先落于一处窥视,确认没有险情后便近前吞吃。一具庞大的黄羊尸体,很快被它们吃得只剩下骨头。牧民说,胡兀鹫如果碰不上尸肉,就会取食腐尸的骨头,将小块的完整吞下,而对不能弄碎的大骨头,亦带至百米高空,向地面坚硬的石头上扔下,将其摔碎后再吃。这种习性与鬣狗食碎骨的习惯很相似,所以胡兀鹫亦被称为“鸟中鬣狗”。胡兀鹫之所以嗜食腐肉,得益于它们格外有力的嘴。很少有动物与胡兀鹫打斗,它们都怕胡兀鹫尖利的喙,无论与胡兀鹫打斗或争食,如果被它一喙啄下便会被撕出一块肉。

一般情况下,它们不和其他猛禽争抢食物,而是等在一边,等它们吃完后才去捡吃剩下的残肉、内脏和骨头,吃完后会将血迹打扫干净。如果饥饿难忍,它们便利用乌鸦、鸢、豺、鬣狗等动物,等它们发现腐尸或捕得猎物后,便飞去夺食。

那几只胡兀鹫吃饱后飞走了,牧民望着它们说,胡兀鹫虽然是猛禽,但也有不力之时。有一只胡兀鹫,在裸露的山顶上潜伏许久,发现山坡上有几只野兔。它已特别饥饿,便盘旋俯冲向其中的一只野兔,但一只大约半岁的小狼突然窜出,惊扰得那只野兔逃窜而去。胡兀鹫怒了,飞过去用铁钩一般的爪子抓住小狼,飞向高处准备将小狼摔死。小狼性猛,死死咬住胡兀鹫的爪子不放,胡兀鹫疼得在空中忽上忽下,最后因失去平衡,一头从空中栽下。但胡兀鹫并未松开爪子,紧抓着小狼一起掉了下去。

两声惨叫过后,山谷中复归平静。

秃 鹫

写了胡兀鹫,不可不写秃鹫。

牧民常说一句话,胡兀鹫猛,秃鹫狠。他们所说是指它们对待猎物时的习性,对人,它们倒构不成威胁。

秃鹫和胡兀鹫不是同类,但常常被人们混淆。区分它们的办法是,胡兀鹫的羽毛又粗又长,一动便抖出一片波纹。而秃鹫的羽毛又细又短,像是紧紧贴在身上似的,即使有风吹到它们身上,也只是微微波动几下。所以要看清秃鹫和胡兀鹫,从它们的羽毛上就能得到答案。驯鹰人为此还总结出一句话:羽毛长,飞得高,谁也比不了的胡兀鹫;羽毛短,飞得低,除了秃鹫还有谁?

有一年在阿勒泰的那仁牧场,一位牧民说那几天附近出现了秃鹫,大家便一起去看,刚爬到牧场后面的山冈上,便看见一只秃鹫在吃一只病死的黄羊。黄羊在牧民眼里是一身毛病的动物,每年开春青草刚冒出芽,它们便冲进牧场啃吃一番,让牧场的长势受到严重影响。黄羊的毛病还不仅于此,它们吃饱后还会在牧场上蹦跳和奔跑,把刚刚啃食过的青草踩倒,甚至踢出土中,让草场再次遭受践踏。黄羊如此作恶多端,似乎是它们生命中最后的疯狂,一旦春天气温升高,它们马上会面临危险,常常被猝不及防的瘟疫袭击,成批倒在牧场上。那天出现在我们面前的那只病死的黄羊,就是得瘟疫而亡后引来了一只秃鹫,正被吃得欢快呢!

我们躲在石头后面悄悄观察了一阵子,发现秃鹫在吃食方面和胡兀鹫极为相似,秃鹫也吃动物尸体,尤其偏好腐烂的动物。唯一与胡兀鹫不一样的是,胡兀鹫只吃骨头不吃肉,但秃鹫连骨头带肉都吃。那只黄羊太大,那只秃鹫吃不完,便鸣叫着驱赶走盘旋欲落的乌鸦,并唤来周围的秃鹫,落到黄羊身上饱餐了一顿。吃完,它们把碎骨和地上的血迹清理干净,然后才振翅飞离而去。牧民说,秃鹫在这方面是有功劳的,人们都称它们是“草原上的清洁工”。

那几天,接连有几只黄羊得瘟疫倒在了那仁牧场上,牧民怕羊群被传染,便死死把它们关在圈中。一只秃鹫把一只黄羊尸体饱食了一顿,很快便引来一群秃鹫,它们用了一天一夜,将那几只黄羊腐尸吃得干干净净。牧民在事后总结出一句谚语:只要有腐肉,秃鹫不会走。每当有羊染瘟疫而死,牧民便将其扔在山坡上,自有秃鹫会把它们吃掉。

有时候,动物之间有着惊人的相似性。譬如吃掉腐尸,防止瘟疫传播,狼在这方面像秃鹫一样亦是功臣,它们会把得瘟疫而死的黄羊、野猪、鹿和兔子等吃得干干净净,可避免瘟疫在草原上传播。动物得瘟疫而死一般都在春天,此时的狼在牧民心目中是神,他们甚至认为狼是上天派来平衡草原生态的,他们为此总结出的说法是:如果没有狼,瘟疫会将草原毁掉,甚至人也难逃厄运。所以说,狼并非是牧民的天敌,他们对狼是既恨又爱,与狼之间的复杂感情久已有之。

后来的一天,我们又看到了秃鹫吃牦牛腐尸。以前没有想过它们的喙会派上什么用场,直到看到它们从容撕扯和啄食尸肉,才知道它们尖利如钩的喙有多么厉害。此前有一人见到这只牦牛毙命后,一只雪豹在跟前忙活半天,也撕不开牛皮,气得甩了几下尾巴便离去。一只秃鹫落到牦牛尸体上,一口咬下去,便像刀子一样划开了牛皮。它不吃牛皮,而是把喙伸进尸体的腹腔内,拖出里面的内脏食之。那人发现,那只秃鹫的脖子上长着一圈长毛,它食牦牛尸肉时,那圈羽毛便像人类使用的餐巾,防止血迹弄脏身上的羽毛。那只雪豹并未走远,见秃鹫吃得那般欢实,便复又跑了过来。秃鹫觉察后将脖子一弯,把头藏到了腹下。稍待冷静观察,头一扬迅速飞走。那雪豹看了看牦牛的尸体,发现只有一个小洞,复又失落地离去。

那几天,因为我们来得正是时候,不但看到了秃鹫啄食动物腐尸,而且在后来又发现秃鹫是侦察高手,常常飞到高空观察小型哺乳动物的活动情况。说到哺乳动物,不妨多写几句,动物中的哺乳喂养方式,让有些哺乳动物长得身单力薄,在大自然中成为弱者。但哺乳动物喜欢抱团,在觅食、走动或栖息时,常常聚集成一群防止天敌偷袭。秃鹫掌握了它们的这一规律后,便盯上那些走散或落后的弱小者,常常在它们孤零零地躺在地上,或独自在草丛中走动时,凌空突然而下。但秃鹫不会直接扑上去,而是飞到低处,察看其腹部是否起伏,眼睛是否在转动。倘若那动物有动静,便断定它是活物而不是死尸。判断完毕,秃鹫会迅速扑抓下去,先是啄瞎对方的眼睛,然后又用爪子将其脖子扭断,才开始慢慢吞食。秃鹫如此快速的捕杀方式,只能在较小的动物身上完成,譬如兔子、松鼠、旱獭等等,而它们的大小也刚好够秃鹫吃一顿。吃完后,秃鹫会发挥“草原上的清洁工”的美德,把散乱的羽毛和地上的血处理干净,才会飞离而去。

倘若秃鹫在高空中侦察到的动物没有动静,便断定其为一具死尸。但它们仍犹豫不决,既想马上吞食,又怕受骗遭到暗算。经过又一番观察后,它们向死尸伸出嘴巴,但却将双翅展开,随时准备飞走。如果对方毫无反应,它们会迅速啄一下尸体,马上又跳开。之后,它们再次察看尸体,断定其仍然没有动静,便扑到尸体上吞吃起来。

与那仁牧场的牧民聊起秃鹫,他们说秃鹫有时候飞得很高,未必能发现地面上的动物尸体。但其他食尸动物,如乌鸦、豺和鬣狗的活动,则成为秃鹫可利用的目标。有一位牧民的一只羊死了,他忌讳吃死了的羊,便将其扔到山谷中。结果那件事遭到众牧民的指责,因为牧区多雨,羊腐烂后被雨水一冲就会将其污染源流入河中,极有可能会污染河流,人和牲畜饮过河水后会被感染。这样的例子在历史上曾出现过,汉朝的中行说,曾为匈奴的单于出过一个主意:当时匈奴所居之地是河源,他们将得瘟疫而死的马和羊投入水中,让河水受到了污染,紧追身后的汉朝大军喝了那河水,轻者拉肚子,重者中毒而亡,就连神勇的霍去病也因饮了那水,最终毒发身亡。这就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细菌战,其手段就是利用得瘟疫而死的马和羊污染河水,对汉朝军队构成致命打击。

那牧民被众牧民教训得抬不起头,遂赶往那个山谷去寻找那只羊尸,准备将它埋掉。他进入山谷后发现有几只乌鸦、豺和鬣狗在撕扯那具羊尸,弄得地上一片血迹。他还未走近,就见自山谷顶部降下一片黑影,是一只秃鹫,它发现乌鸦、豺和鬣狗正在撕食尸体,便迅速降落下来将它们驱赶离开,然后开始啄食。

我们快要离开那仁牧场时,从牧民的议论中又听到秃鹫身上的另一奇特之处。他们说秃鹫不是单一的猛禽,它们在争食时,面部和脖子会出现鲜艳的红色,这是在警告其他秃鹫,此地已属它们专有,不容许干扰。有一位牧民曾看见,一只秃鹫与另一只秃鹫争食,它们的面部和脖子都双双变得鲜红。其中一只招架不住,无可奈何地败下阵,不得不离开已到嘴边的动物尸肉。

因食变色,此为秃鹫身上的一奇。

那位牧民在后来又看到了惊险的一幕,那只失败的秃鹫引来好几只秃鹫,将正在埋头吞食的那只秃鹫围了起来。一只蓄意报复的秃鹫,和另一只得意忘形的秃鹫,注定要挑出事端。那几只秃鹫飞扑过去,就见那只秃鹫双翅乱动,身上的羽毛像飘零的树叶,很快便落了一地。那只秃鹫心烈,等众秃鹫散开,便挣扎爬起欲扑向众秃鹫。众秃鹫亦怒叫,它遂被吓住,才不得不转身离去。

那位牧民看见,离去的那只秃鹫脖子上的红色,迅速暗了下去。

金 雕

把一个“金”字用在雕的名字中,并非是说它们珍贵难得,而是说它们勇猛敏捷,尤其是在抓捕猎物时,其速度之快,力量之大,收获率之高,犹如飞禽中的“捕快”。

关于金雕,有谚语云:金雕的爪子藏起来,它一定是在看着你;金雕的爪子亮出来,它一定是要抓向你。

金雕是猛禽,不易见到。但有一年一位朋友说,阿勒泰的青河有一位哈萨克族牧民养了很多只金雕,如果想去看的话他可以带路。我当时听得一愣,金雕是那么厉害的猛禽,养一只或许尚有可能,但是养很多只的可能性有多大呢?朋友说,操那么多的心干什么呢,哪怕只有一只也足够我们看了。于是我们便去看金雕,一路上所谈皆为金雕之事。譬如金雕之所以厉害,是因为拥有一双非凡的爪子。曾有人见过金雕抓一只逃飞到树上的呱呱鸡,因为一爪子抓下去用力过猛,在抓住呱呱鸡的同时,将树干也抓掉了一大块。它们有如此厉害的爪子,但因为被浓密的长毛包着,平时不轻易露出。

后来又说到金雕的别名,分别有鹫雕、金鹫、黑翅雕等,在新疆多生存于昆仑山、天山和阿尔泰山。这三座山是新疆海拔较高的山,加上夹在中间的准噶尔盆地和塔里木盆地,便有了新疆地貌是“三山夹两盆”的说法。尽管如此,也并不是唯新疆有金雕,在青海、甘肃和内蒙古以及东北三省都有金雕,只不过因为新疆地域辽阔(占中国六分之一),便显得金雕多一些。

一路奔波到了那位哈萨克族牧民的毡房前,前后看过一遍,又将毡房后面的山冈和树林仔细看过,却不见金雕的影子。一问才知道,有关他养金雕的说法都是无中生有的传言,他没有养一只金雕,唯一与金雕有关的是他毡房后面的山冈、树林和草丛中有金雕的巢,人们将此传来传去便传成了他养有很多只雕。既然有雕,是牧民喂养与否已无关紧要,我们看就是了。等了半天,那牧民唤我们从毡房小窗户往外看,金雕出来活动了。细看,金雕的大小与胡兀鹫和秃鹫差不多,但它们的大在不动时看不出来,只有在铺开双翅时,才可以看到它们双翅之间的长度足有两米,整个身体也有一米长的样子。当时是早晨,我发现金雕展开双翅时有一奇,它们站在石头上迎着初升的太阳展开双翅,似乎要让自己的全身被照亮,然后便向远处飞去,开始一天的飞翔和捕食。到了傍晚,它们又对着夕阳将双翅展开一次,似乎像西沉的夕阳一样,在结束一天的飞翔时亦卸下了一天的疲惫。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一直躲在毡房中偷窥金雕。金雕不知有人在偷窥它们,便从巢中从容地出出进进,我们在此时看见的金雕都将双翅紧敛,不但看不出它们的翅膀有多长,而且整个身体也小了很多。那位牧民熟知金雕,他告诉我们,金雕的聪明就在这儿,它们那样紧敛是为了迷惑他者,在它们放松警惕时突然发起攻击。金雕在捕食和打斗时,凶猛不在胡兀鹫和秃鹫之下,深得人们的赞赏。夏天时,它们或单独或双双外出捕食,如果碰到兔子一样的小动物,其中一只捕到,另一只会自觉飞走,它们从不争抢吃食。到了大雪飘飞的冬天,会有五六只金雕结成较小的群体,偶尔也能见到二十只左右的大群聚集,一起去捕捉较大的,譬如黄羊、鹿和狼等猎物。它们善于翱翔和滑翔,一边在高空中盘旋,一边观察地面上的猎物,一旦发现目标,便以从天而降之势垂直扑下,在接近猎物的一瞬戛然止住扇动的翅膀,用两只利爪牢牢地抓住猎物的头部。切不可小看这一抓,它们会猛烈发力,将利爪戳进猎物的头骨,使其很快毙命。它们捕食的猎物有数十种之多,除了雁鸭类和雉鸡类常常丧命于它们的利爪外,还有松鼠、狍子、鹿、山羊、狐狸、旱獭、野兔等,也经常成为它们的口中食。

那位牧民说出的都是他亲眼所见的事实,是可信的民间经验。其实金雕在历史上也有不少传奇,譬如人们之所以赞赏金雕,是因为它们被人类驯服,替人类做了不少事情。金雕以勇猛和威武著称,古代巴比伦王国和罗马帝国,都在宫廷中养有金雕,并将金雕作为王权的象征。元代的忽必烈在每年秋高马肥之际,让猎人放金雕捕猎,在草原上掀起人的呼喊和鸟兽的啸鸣热潮。时至今日,金雕是科学家的助手,它们被驯养后用于捕捉狼崽,每每从天空直接落下抓起狼崽便飞走,母狼盯着天空中越来越小的黑点,只能发出一长串狂嗥。金雕抓来的狼崽对研究狼起到了不小的作用,但在放飞前要套住它们的利爪,以免它们把狼崽抓死。

金雕的功劳大矣,那位哈萨克族牧民用了一句谚语证明金雕的非同一般:架着金雕出去的猎人,不会空着手回来。他说还有流传于牧区的谚语:金雕哪怕睡觉,也是猎人的眼睛;金雕哪怕只伸一爪子,也能抓回肥大的猎物。那牧民虽然熟悉金雕,但却从不与金雕打照面,他知道金雕的巢离他不远,他毡房后面的山冈上有一棵树,有一只金雕的巢就筑在树上,一抬头就可以看见。问他金雕的巢里面是什么样子,他反问我,你想知道的是金雕的哪一种巢?听他的意思,金雕好像有很多巢,于是便赶紧请教,他说金雕的巢大多在树上,但有时也筑巢于悬崖峭壁、凹处石沿、被侵蚀的裂缝、浅洞等处,巢内铺垫细枝、松针、草茎、毛皮等物,上方多有凸起的岩石,用以遮雨。它们并不是只有一个巢,常常会筑出备巢以防万一,备巢最多时可以达到十余个,不管所有的巢用或不用,每年都要修补一次。被沿用多年的巢,因不断修补则变得越来越大,最大的“巨巢”悬于大树顶部,看上去像一座房子。

也许是那位牧民从未干扰金雕,所以他与金雕和平相处,相安无事。有一年那牧民看到了金雕极为残忍的一幕:幼雕孵出后,如果巢中食物不足,先孵出的幼雕会吃掉后孵出者的羽毛。如果长时间缺食,幼雕便难免相残,此时的母雕亦显得颇为残忍,它们会把最小的幼雕啄死,让其他幼雕吃掉。

那牧民说,金雕之举虽然残忍,但在雕界却很正常。很多年前,人们就开始驯服胡兀鹫、秃鹫和金雕,本来人们把希望寄托在庞大的胡兀鹫和秃鹫身上,但它们心性刚烈,宁死也不愿被驯服。最后,只有金雕被驯服成功。但金雕的成活率很低,而且还要经常防备他者的伤害,当然为了活下去,也经常以夺他者性命的方式饱自己口腹,包括出生不久后对亲兄妹们的残害。活下来的金雕少之又少,却再也不会受到生命威胁,个个都以顽强勇敢著称,尤其是它们的爪子粗壮而锐利,可深深抓进猎物的要害部位。但抓仅仅是第一步,它们很快便撕裂猎物的皮肉,扯破血管,甚至扭断猎物的脖子。它们的翅膀亦是有力武器,有时一翅扇将过去,便将猎物击倒在地。经过训练的金雕,可长时间追逐狼,直至狼的肺部挣裂后瘫倒下去,金雕一爪抓住狼的脖颈,使狼无力反抗。它们还会用爪子抓瞎狼的眼睛,让狼失去判断力,被它们用双爪撕碎。那位牧民曾目睹一只金雕凭此本领,抓了十四只狼。它抓到最后已经有了丰富的经验,一只狼发现它无比凶猛,便准备以快速奔跑的优势逃离。金雕看出了它的意图,从空中像利箭一样扑到狼头上方,用利爪扑哧扑哧两声抓瞎了狼的双眼,然后又在狼的屁股上抓了一爪子,那只狼的双眼已瞎,一头向前撞到一块石头上,头颅立刻溅出一股鲜血,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不论金雕的猎捕多么腥风血雨,牧民都不去看热闹,他知道金雕不会害他的羊,金雕的捕食大多在天空中,且能随心所欲地完成。有一天他看见一只金雕从地面冲上天空,去捕食一只飞过的野鸡。那只金雕冲上天空的速度非常快,以至于飞到野鸡腹下时,野鸡都没有反应。金雕不会放过机会,它突然仰身腹部朝天,用利爪猛击野鸡。野鸡受伤后凌空落下,摔死在石堆中。在空中袭击猎物,致其从高空掉下摔死,是胡兀鹫、秃鹫和金雕等这一禽类的拿手好戏。每每在空中上演那一幕,便犹如一位卓越的飞行家在表演。

寸有所长,尺有所短,那牧民在后来发现,金雕的运载能力却很差,能抓起的东西不足一公斤。它们扬长避短,捕到大猎物后,迅速在地面上将其肢解,先吃掉好肉和心、肝、肺等内脏部分,然后再将剩下的分成数块,分批带回栖息地。

无独有偶,在吉木乃的萨吾尔牧场,我曾见到一位哈萨克族猎人,他的金雕除了狩猎外,还可看护羊圈。某一日,一群狼悄悄接近羊圈,见周围没有牧民,便窜向圈门,欲大肆吞吃羊。但它们没有想到,牧民不在而金雕在,就听得不远处的石头房子上一声嘶鸣,一只金雕呼啸而来,一爪子抓翻了跑在前面的那只狼。狼群惧怕金雕,乱嗥几声转身离去。

金雕的故事多矣,前几日偶看闲书,读到一位女鸟类学家的非凡经历。她在某一日发现一个金雕巢后,欲接近观察,但她的行为对金雕而言是冒犯,金雕尖叫着向她俯冲,她只好放弃计划。她在金雕巢对面的悬崖上建起观察点,发现巢中有两只幼雕,金雕每天都要飞出很远为它们寻食。久而久之,金雕就不再注意她。有一天,她换了一顶帽子,没想到此举招来金雕的攻击。她复又换上原来的帽子,金雕才安然飞去。金雕的这一举动启发了她,她做出一个假人,并为它穿上一身跟自己不同的衣服。她把假人背在背上走出来。金雕迅速飞来抓起假人,飞到离巢不远的一片空地上,丢下假人便飞走了。原来,这片空地是金雕的“粮库”,那里贮存着它没吃完的动物尸骨,它把“假人”储存起来,要作为来日的食物。小雕慢慢长大,一天,一只不安分的小雕走出巢,一失足跌到巢下的山坡上。女鸟类学家前去搭救,捕食归来的金雕见状尾随而来,它看见女鸟类学家怀中抱着它的爱子,并未发起攻击。待女鸟类学家把小金雕放回巢中,悄然离去后,金雕才迫不及待地落回巢中。

前不久听到一事,新疆某一地的机场因为靠近森林,常有狐狸、兔子和松鼠等窜入机场,影响飞机的起落。有一位牧民听说后说,不算什么事,放一只金雕就把事情解决了。机场的人用一只金雕一试果然有效,从此便再也没有狐狸、兔子和松鼠等窜入机场,不但如此,因为那只金雕每天都飞来飞去,机场附近森林里的大小动物,因为怕它坚利的爪子都去了别处,机场从此再无隐患。

大 鸨

几年前,我们前往赛里木湖,快到达湖边时,见四周的山势变得平缓低矮,那积雪的冰峰像是畏怯蔚蓝的赛里木湖似的,已站在远处不再向前延续。低矮的山多呈圆形,有淡淡的绿色覆盖其上,想必是草长得不易,只是浅浅的一层。但山下却是绿色的草场,有牛羊在悠闲地吃草。在新疆常常可见到这样的情景,离湖泊或河流近的地方,便长草,情况好一点还会延伸出一片草场。我们的车子正在迅疾而行,突然看见车窗外的草场上有一只鸟在奔跑,从身体形状上看,几近于在电视中看过的大鸨。而且它的速度很快,将尾部的羽毛竖起,用两只爪子向前奔跑而去。那片草场不大,它很快就跑了出去,然后将尾部羽毛敛起,飞入了浩渺的云雾中。大家感叹它真是奇怪,遇上草场必须先跑出去才飞,但它为什么那样,却无一人能说得清原因。

当时有一人在车内用手机拍了那鸟,上网一查才知,那鸟叫大鸨。又查,得知赛里木湖一带水草丰美,适合大鸨生存,但因为旅游让这一带人多为患,加之又有一条通往伊犁的高速公路从湖边穿行而过,所以大鸨的数量并不是很多。大家猜测,刚才看到的大鸨在草场上先跑后飞的情景,可能亦与旅游和高速公路有关,其行动便变得紧张而慌乱。

用手机拍了大鸨的那位朋友喜欢研究鸟,从赛里木湖回去后,弄清楚了大鸨的习性,尤其是大鸨快速疾跑的原因,并将一段总结的文字发给了我:“大鸨性耐寒、机警,很难靠近,善奔走、不鸣叫,非迁徙时的飞行高度不超过200米。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集群活动,形成由同性别和同年龄个体组成的群体;在同一社群中,雌群和雄群相隔一定的距离。受惊时头下低、弓背,尾羽向上展开呈扇状,双翅半张开,腕关节向下,嘴里发出‘哈哈’的喘气声,其目的是想吓退来犯者,不让来犯者靠近。如果敌害十分强大,就立即起飞,使之难于接近。由于体重较大,平常起飞时需要在地上小跑几步,助跑时头部抬起,嘴向前伸水平位,颈稍弓向前上方倾斜,双翅展开,重心前倾,双脚有节奏地向前大步跨出,随着助跑速度的加快,其扇动双翅的频率也加快,直至双脚离开地面飞起。但在紧急情况时可以直接飞起。飞行时颈、腿伸直,两翅平展,两腿向后伸直于尾羽的下面,翅膀扇动缓慢而有力,飞行高度不算太高,但飞行能力很强,在迁徙途中常采用翱翔的方式,所以它也是当今世界上最大的飞行鸟类之一。如果有其他同类进入领地或者争夺配偶时,双方就会发生争斗,先是缓慢地接近,彼此以颈交握,用胸部互相推挤对抗,如有一方退却,另一方便紧随其后,继续驱赶,直至将其赶出领地。如果双方势均力敌,就双双将头低下,靠近地面,双翅半展,肩部放低,肩羽和覆羽耸立,尾羽上翘,并向前立起呈扇状,露出白色羽毛,彼此靠近之后互相啄咬对方的嘴。”

那朋友后来对我说,大鸨这个名字起得不好,好端端的鸟儿,被叫了那么难听的名字。他很为一种好鸟,却毁于一个不好的名字而痛苦。我对他说,其实也没什么,如果不要想多,仅将“大鸨”视为一种称呼,一个符号,便就坦然了。

大鸨的别称倒也有不错的,如地 、独豹和野雁等,但也有一个不好的,叫老鸨。看来一个“鸨”字,确实毁此鸟不少。

大鸨从前在中国是较为常见的一种鸟,《诗经·鸨羽》中有“肃肃鸨羽,集于苞栩”“肃肃鸨行,集于苞桑”的诗句,用大鸨在栎树、酸枣丛以及桑树丛中肃肃地抖动翅膀的样子,来形容生活的不易,其中对大鸨抖动翅膀的描述,十分真切而生动。不过古代民间对于大鸨的传说也有不少谬误,特别是大鸨是百鸟之妻的传说由来已久,就连李时珍也认为“鸨无舌……或云纯雌无雄与他鸟合”。清朝《古今图书集成》中也有:“鸨鸟为众鸟所淫,相传老娼呼鸨出于此。”但因为没有大鸨与任何一种鸟交尾的实例,所以又传说只要其他鸟类的雄鸟从大鸨的上空飞过,其身影映在大鸨身上就算交尾繁殖了。这种说法显然是牵强附会的,可能是因为雄雌大鸨的体型差异太大,以至于人们把它们看成了两个不同的鸟种。

大鸨名字的由来,还与从前的一个说法有关,其时的人们认为,鸨类只有雌而无雄,并说它们是“万鸟之妻”。这是无稽之谈,没有雄鸟又怎能有雌鸟?细想,这种误解的来由是雌雄鸟的体羽颜色很近似,尤其在繁殖期,雌雄鸟轮换孵卵,人们认为凡是孵卵的均为雌鸟,便说鸨类没有雄鸟。加之鸨类的雌雄比例悬殊较大,二十五只雌鸟中,才有一只雄鸟,便让鸨类只有雌而无雄的观念,变得根深蒂固。

另有一个说法,古时有一种鸟,常成群生活,其数量可达七十只。人们把它们的集群个数联系在一起,在鸟字左边加上一个“七”和“十”字样,就构成了“鸨”字,又因其形体庞大,所以又叫了大鸨。

其实大鸨很漂亮,最大的身长可达一米,双翅坚硬,羽色斑驳如豹纹,尤其是尾巴上的羽毛,在发怒或嘶鸣时伸展开来,很像一把扇子。如此一身阳刚之气的鸟儿,可谓是猛禽。但因为雌性太多,雄性太少,人们很少往这方面想,本能地把它们划入柔弱的范围。

大鸨的栖息地在开阔的平原、干旱草原、稀树草原和半荒漠地区,亦在河流、湖泊沿岸和邻近的干湿草地筑巢,度过夏天,在入冬前迁徙离去。

它们不善飞,却长于奔跑。有人见大鸨在草原上奔跑,其速度之快,犹如一团黑影在闪烁。曾经出现过这样一件事,一匹骏马因奔跑的大鸨受了刺激,便甩开四蹄与大鸨比赛,结果大鸨把骏马远远甩在身后,骏马呆立在那儿,不动亦不叫,想必它失落得已发不出声音。大鸨比骏马还快,从此大鸨扬了名声,骏马矮了半分。

但大鸨的身体却有缺憾,因为它们的鸣管已退化,便不能鸣叫。有一人专养狼,数年下来建成一个有二十多只狼的狼园。但忽一日几只大鸨落于狼园附近筑巢,那人心想,有狼又有大鸨倒也好,便从不干扰它们。

起初,幼小的鸨会叫,而且还颇为好听,但渐渐长大后便不再出声,有时候扬头欲叫几声,喉管鼓胀得如同大包,却发不出一丁点声音。那人疑惑,鸨长大后就叫不出声了,一辈子都是哑巴。

不能发声的生命,动作往往会成为其表达的语言。一天,那人不经意走到大鸨的巢近处,它们马上掉转身体背对着他,尾巴上的羽毛竖立得像一把扇子。那人好奇,要近前看个仔细,它们立即从肛门喷出粪便,差一点喷到那人脸上。那人喜欢动物,闪开后并未生气,只是断定此为鸨类防卫的方法。

后又有几只大鸨飞到狼园附近,大有进入那几只大鸨领地并争夺配偶的架势。那几只大鸨从巢中走出,先是缓慢接近来犯者,彼此以颈交握,用胸部互相推挤对抗。少顷后,对方退却,但它们并不罢休,而是紧随其后驱赶,直至将其赶得飞走才返回。

那几只大鸨亦不罢休,几日后复又来犯。双方势均力敌,互相啄咬对方的嘴。一阵啪啪的声音在戈壁上响起,像是石头在撞击石头,又像是树枝被倏然折断,让那人的头皮一阵发麻。最后,来犯的大鸨又以失败告终,它们的嘴血淋淋的,像是变成了红色。失败不仅只丧失尊严,还会承担可怕的后果。那几只大鸨因喙已坏掉,之后吃草时只能先将草咬住,颈向后缩,再用力抬头将草拔断,才能顺利吞下。战胜的大鸨,此时在巢中享用着偷来的鸟蛋,不时扭头看一眼那几只艰难吞食的大鸨,喉结动几下,像是要鸣叫几声。但它们已彻底失声,不知道它们想叫出的是什么。

有人听说狼园附近有大鸨,便开车去看。大鸨颇为机警,没有容他们靠近便飞离而去。那养狼人摇摇头说,汽车的声音这么大,再加上男人抽烟,女人抹了化妆品,喷了香水,被大鸨闻到,不飞走才怪呢!

那群人开车离开时,压坏了大鸨挖好的巢,大鸨返回后痛苦得摇头摆尾,然后飞离而去。数年过去,它们再也没有回来。

波斑鸨

波斑鸨比大鸨漂亮,尤其是雄波斑鸨发情时,会将肩部的白色羽毛扬起,一则传递对雌性的渴望,二则彰显阳刚的美感,这一点在鸟类中是不多见的。

一次在阿勒泰,我跟随一位牧民去放羊,在路上看到一只死了的波斑鸨。

波斑鸨不多见,我好不容易见到了,却是一只死了的,心里不好受。细看,它的身体已一分为二,一半在地上,另一半在一块石头上。看情况,它像是被什么从中劈开的,两只尖利的爪子紧紧弯曲着,大概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挣扎过。最惨的是它的翅膀,毛几乎掉光了,有骨头从肉里刺了出来,明晃晃地露在外面。起初,我没有看见它的头,以为它的头已经不见了,等仔细寻找后才发现它的头在沙土中。它断为两截的身上有多处伤口,但血迹都已经干了,变成了一块一块的淤痂。

我问那牧民,它是怎么死的。牧民也无法断定它的死因,在他与动物打交道的生涯中,大概还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

我想,一定是一个波斑鸨的天敌,致使这只波斑鸨命殁的。不管多么强大的动物,其实都有天敌。大自然的生存法则是残酷的,碰上天敌的动物大多都命运突变,在天敌的利爪或尖齿下丧命。谁也改变不了大自然的生存法则,上天生就一个生命,必生就另一个生命成为它的天敌,一切只能按既定的法则进行。所以说,强者未必一直都是强者,在遇到比它们更加强大的天敌后,它们的地位、荣耀,乃至于生命都会被迅速改变。那牧民说,其实波斑鸨并不是弱小的鸟儿,它们是大型栖鸟类,身长约七十厘米,尤其是脖子很长,如果遇到危险,脖子一伸就能把来犯者叼一口。他有一次见到一只波斑鸨,它看上去好像不喜欢走动,每走几步就停下来喘气。后来他才明白不是它不喜欢走动,而是它的行走速度很缓慢,如果让它走长路,是很难受的事情。那只波斑鸨发现了那牧民,它藏匿进草丛中,以为可以躲过那牧民,但很快发现藏匿不了,便把翅膀张开,嘴里还发出“哈哈”的喘气声,像是要攻击那牧民。牧民不想与它对峙,便转身离去。波斑鸨这才迅速离去,牧民于是明白波斑鸨刚才的举动,是想吓退他,不让他靠近。

那牧民后来见的波斑鸨多了,发现它们是很好玩的鸟儿。它们觅食时必须把头向上抬起,才能让嘴尖向下,否则吃不到东西。它们吃草时常常先用嘴将草咬住,然后把脖子向后一仰,再用力抬头,才能将草拔断吞下。有时候因为草太长,它们用嘴巴咬住草后,将两爪蹬地,把身体向后一仰,才能把草拔断。为了把那一口草吃到嘴里,它们看上去几乎要摔倒在地,但是它们既然选择了那一方式,就一定有它们的办法。它们不慌不忙,把双翅微微展开或者半展开,就让自己站得稳稳的。

它们饮水时也很有意思,像是下跪一样把身体俯下,才能将嘴插入水中。但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有更难的动作在后面,它们喝到水后并不能直接咽下,而是要将头抬起,才能让水从嘴尖咽到咽部。如此艰难的喝水过程,不知详情的人觉得像用角匙取水一样,实际上它们每喝一口都很费力。如果它们喝水只是费力倒也罢了,但它们还要适应沙漠和荒原地带的无地表径流、地下水奇缺以及蒸发量很大的环境,这就使得它们在饮不上水的时候,只能利用体内脂肪降解水,来适应极其干旱的荒漠草原气候。

雌雄波斑鸨的身体差异比较大,一般情况下,雄鸟要比雌鸟大一倍多。波斑鸨的交配和大鸨一样,也是一雄多雌之间进行交配。每年四月中旬,雄波斑鸨会拥挤成一团,在彼此之间进行一场激烈的格斗。它们先是缓慢地接近,彼此以颈交握,用胸部互相推挤对抗,如有一方退却,另一方便紧随其后,继续驱赶,直至将其赶出领地。如果双方势均力敌,就双双将头低至地面,彼此靠近之后互相啄咬对方的嘴。被啄中的一方会在顷刻间被羞耻笼罩,马上转身离去。而得胜的一方则双翅半展,肩部放低,把肩羽和覆羽一抖,露出白色羽毛,然后向雌波斑鸨走去。等待一只雄波斑鸨的,往往是三四只雌波斑鸨。接下来,雄波斑鸨将与它们频繁交配,而且并不因为一雄对多雌而疲惫,而是一直沉溺于其中乐此不疲。它们的疯狂交配会一直持续到五月初才结束,雄波斑鸨很快便与同性结成小群在一起活动,而雌波斑鸨则要单独去寻找一个营巢区,在地面扒出一个浅坑,在坑内垫上青草,然后把卵产在青草上,并在三四天后开始孵卵。此时的雄波斑鸨似乎才想起自己应该肩负的使命,它们看见雌波斑鸨开始孵化,便守护在巢周围寸步不离。雌波斑鸨在孵化期间非常警觉,它不时把头高高抬起环顾四周,如发现危险就把头低下,其谨慎程度可以让头颈几乎贴在地面,加之它们的羽毛颜色的伪装,便很难有人或动物发现它们。到孵化后期,如果有人走到离巢两三米的地方,雌波斑鸨便迫不得已飞出巢外二百米落下,观察动静。如果外面的惊扰太大,它们就弃巢而逃,此时的孵卵已无大碍,经过二十天左右,幼鸟可自动出壳。

波斑鸨幼鸟出生两三个小时后就可以站起,两天后可以跟随雌波斑鸨在草原上奔跑,但它们还不能捕食,需要由雌波斑鸨喂食。十多天后在雌波斑鸨的带领下,它们逐渐学会捕食昆虫,以及采集草芽和花絮的本领。到了两个月后,便已能够飞翔,看上去与大波斑鸨别无二致。

牧民告诉我,波斑鸨虽然看上去威风凛凛,实际上活得很不容易。譬如冬天没有了植物的嫩叶、嫩芽、嫩茎、种子以及昆虫、蚱蜢、蛙等动物性食物,特别是象鼻虫、油菜金花虫、蝗虫等农田害虫也已彻底消失,甚至散落在田地中的谷粒等,也已被老鼠和兔子搜罗一空。波斑鸨的觅食则变得难上加难,常常要翻遍草滩才会觅得一两粒种子,很多波斑鸨在翻挖的过程中一头栽倒,在寒风中被冻成硬邦邦的一块。牧民感慨波斑鸨命苦,而活下来的波斑鸨,又是多么幸运。我深以为是,眼前的死亡事实告诉我,这只波斑鸨并非是强者,当它遇到比它强悍的对手,它便处于弱者的地位,它的生命便不再是不可侵犯,甚至连生死都被他者掌握,最后便落得这样的下场。

我向牧民提议挖个土坑把它埋掉,他说不用埋,让别的波斑鸨来把它吃掉。原来,波斑鸨见到死了的同类后都要将其吃掉,以防被别的动物吞噬。这是波斑鸨身上的一奇。

我俩把它断成两截的躯体合拢在一起,又将散失的羽毛捡回放到它身上。我想,如果它有来世,就让这些羽毛仍长在它身上,伴随它在蓝天翱翔。看到它的两个爪子仍弯曲着,我用力去拉,想让它们恢复原来的模样。但它们在生命结束的一刻用力太大,以至于我拉了好一会儿,才把一双爪子拉直。我的手刚离开,就听见爪子发出几声脆响,然后便平静了。

我一愣,觉得它终于松开了紧抓着的什么。

黑腹沙鸡

早先听说,黑腹沙鸡是一种奇怪的鸟儿,能发出声音的地方不是嘴,而是翅膀。当时听得云里雾里的,既然它们用翅膀发出声音,那么嘴就没有用了吗?

后来又听说,黑腹沙鸡用翅膀发出声音也有讲究,必须是在飞行时,别的时候却不出一声。这倒不奇怪,鸟儿一边飞一边发出好听的声音,那一定无比美妙,但是黑腹沙鸡不易见到,它们发出的声音到底是怎样的,却一直不得而知。后来终于知道黑腹沙鸡常常呈小群活动,大雪飘飞时则集成大群一起越冬。它们善于奔跑,也善于飞行。飞行时两翅扇动的节奏非常迅速,常发出“呼呼”的声响。

几经打听,先是听说黑腹沙鸡在北疆的阿勒泰、塔城、博乐和伊犁一带多见,尤其是哈巴河一带可经常见到。但当时我在疏勒县当兵,没有机会去北疆阿勒泰一带,所以便没有机会去看黑腹沙鸡。后来有人告诉我喀什一带亦有黑腹沙鸡,只不过数量没有北疆那么多,但是喀什一带的黑腹沙鸡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特点,那就是它们是待的时间很短的夏候鸟,每年三四月份因为繁殖需要,迁徙到喀什一带,到了九、十月份便飞离而去。我有些疑惑,如果黑腹沙鸡在三四月份就需要繁殖的话,喀什一带倒是没有问题,因为这个季节的喀什已一片绿色,春风也温暖,黑腹沙鸡选择这个季节来喀什是对的。但是这个季节的阿勒泰、塔城、博乐和伊犁一带,仍然冰天雪地,它们将如何繁殖。后来我想我是多虑了,任何一种生命都会有适应环境的本领,譬如雪鸡,就是专门生存于积雪中的鸟类,人觉得它们会冷,其实它们一点也不冷,反之却是极喜欢寒冷的鸟类。

后来有一次从喀什去克州,偶然间见到了黑腹沙鸡。我在疏勒的那几年,常从喀什去克州,那两个地方相距仅十余公里,半小时即可到达。那十余公里的路程,其实也就是穿过一座小山。人们常说,喀什和克州之间,就隔了一座小山。这样近的距离在新疆不多见,在别处从一个县到另一个县,往往要穿行数百公里,有的甚至上千公里。有人感叹,新疆之大,从一个县到另一个县的距离,如果放到其他地方,早就从一个省到了另一个省。

喀什和克州之间的那座山非同一般,我第一次去克州时,看见那座山彤红如火,远远地便闪出一片灼目之光。稍近,便看见山上的岩石和土质皆为红色,像是刚刚被人用红色颜料涂抹过,隐隐有未干透的液滴在向下渗着。山下有成片的树木,亦有褐色戈壁,但似乎被那座红山压得喘不过气,一副像是在打瞌睡的样子。之后每去克州,都两眼盯着那座山看,每看一次,都被满山的灼红刺激得颇为兴奋,以至于车已过去,仍要回头看上几眼。

一次,约几位战友去那座山上玩,大家上到山上后发现,那灼红不仅远看是红色,近了仍是一片灼目的红,低头看,便疑惑脚下并非是土,而是一种凝固的火焰。一位战友选择一处掏开,里面是红土。他接着向下掏,土仍是鲜红色。看来,一座红色的山并非只有外表,而是很多年孕育而成的。不远处也有山,但无一丝红色,唯这座山兀立天地之间,不失为一奇。

大家正玩得高兴,忽听得有呼呼声响从头顶掠过,尚未反应过来,便看见几只类似锦鸡的鸟儿,盘旋着落在了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它们是扇动着翅膀落下的,就听得它们的翅膀扇出呼呼声响,既剧烈又沉闷,似乎用了很大力气。我疑惑,比它们力气大的鸟儿多的是,飞翔时都悄无声息,唯独这种鸟儿能弄出如此声响,这是鸟类中不多见的现象。

它们落下后,我们便看见它们的羽毛呈灰褐色,间或还夹杂着斑点。但就在它们一仰头向上张望时,我们看见它们腹部有一团黑毛。它们浑身的羽毛光滑柔顺,尤其是头部的细毛,短而齐整,让一颗头颅显得利落干净,黑色眼眸和白色尖喙,更是一览无余。但腹部的这一团黑毛,却显得突兀。它们像是不愿暴露腹下黑毛,便有意识地向下一蹲,将其遮掩起来。它们如此谨慎,想必人们在平时是不易看见那团黑毛的。

大家盯着它们看,议论它们双翅发出的呼呼声响,以及腹下有平时不易见到的黑毛,仅此两点,可谓是奇鸟。它们发现了我们,但并不飞走。山下就是公路,来往的车辆川流不息,它们都不怕,何惧人乎。

看够了,大家商议弄出动静,惊扰它们起飞,以验证它们起飞和飞翔时,双翅是否都会发出呼呼声响。一位战友扔一块石头过去,它们立即扇动双翅飞起。在它们起飞的一瞬,翅膀果然发出呼呼声响。由此可断定,它们但凡飞动,便一定会发出声响。

很快,它们便飞高了,其呼呼声响一阵紧似一阵,像是双翅上安了发动机,要把它们送到苍穹深处。它们何以能发出如此声响,想必并不是力气大,而是翅膀生长得奇异的原因。最后,它们在苍穹中变成小黑点,但那声响仍隐隐传来,似乎鸟已飞远,而声音仍留在了原地。直至它们慢慢在云雾中消失,那声响才弱了下去。

一座红色的山,是奇山;一群双翅发出呼呼声响的鸟,是奇鸟。在这里有此体验,足矣。

后来知道,我们见到的是黑腹沙鸡,它们多栖息于山脚、草地、荒漠和多石的原野。在新疆的哈巴河、吉木乃、和丰、博乐、福海、托里和喀什以及天山山脉等地,常见它们出没,善于奔跑,飞行速度极快。它们呈小群活动,冬季时集成大群。它们主要觅食平原和荒漠上的植物种子,也吃植物的叶、芽和昆虫等。

黑腹沙鸡的交配粗枝大叶,是几近于性冷漠的鸟类。它们通常成双成对筑巢于平原,或有稀疏植物的低山、丘陵和荒漠地带。到了发情期,它们像是舍不得使用巢穴似的,大多利用地面的凹坑,或者扒出一个浅坑,然后双双进去草草交配。有人曾见过黑腹沙鸡交配用过的凹坑,里面没有任何铺垫物,仅有少许小石头。

没有多少人知道,在喀什和克州的那座红山上,经常会出现黑腹沙鸡。有知道黑腹沙鸡详情的人说,黑腹沙鸡喝水时很固执,发现河流时却并不急于去喝,而是常常飞出数十公里,去寻找河流的源头。它们喝水的动作和鸽类颇为相似,将嘴伸入水中连续吞咽而不抬头,直至喝足后才抬头,但在抬头的一瞬便已飞起,双翅上倏然传出呼呼声响。

黑腹沙鸡喝水亦有趣事,有一人躲在石头后偷看黑腹沙鸡喝水,并看清了它们腹部的黑毛。他不知黑腹沙鸡喝足水后会倏然飞走,所以在黑腹沙鸡起飞的一瞬,他被其呼呼响声惊得毛骨悚然,然后黑腹沙鸡发出了嘶吼,要飞来扑抓他的脸。

他抱头窜出很远才回头去看,但黑腹沙鸡早已不知去向。

王族,从军十余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诗集、小说集等。曾获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天山文艺奖、三毛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西部》散文奖、华语文学传媒奖提名等。有作品译为英、法、日、韩、俄、德等文字在海外出版。现居乌鲁木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