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2022年第4期|格尼:风沙地
1
丑小魏说,我想杀人。他是一九九四年九月十日下午五点五十五分四十七秒说的这话,那天饭店老板姓吴,第二天就姓尤了。
那是个燃烧的黄昏,远在西伯利亚的寒流还在路上,天空高远,斜阳泼洒,祁连山脉的雪红了,山下的戈壁滩红了。戈壁连接戈壁,彼此延展,312国道从中穿过,左侧有沙子、石头、风滚草,右侧也有沙子、石头、风滚草。没人。奇怪的是也没风。远处的嘉峪关城楼已闭门,游客刚刚离去,古老的砖瓦知道哪些脚印死去,哪些脚印还新鲜,哪些人刻下名字和誓言,哪些人的呐喊还在垛口回荡。
饭店孤零零站在国道边,夕阳先照亮了楼顶凹凸不平的水泥板,接着二楼的窗玻璃红了,一楼的窗玻璃也红了。吴老板和老板娘在二楼吧台拨算盘,从早上开始,一整天都是算盘珠子的响声。郑师傅在锅炉房。我站在门口的水泥空地等风来。比天边还远的大西北,这风沙地,哪有没风的时候,我来近两月从没发生这种事,太奇怪了。我不敢看路边灯箱招牌上插着的小红旗,站在旁边的丑小魏会以为我偷看他。他不喜欢人盯住他的脸,也不喜欢人躲着他的脸。他不喜欢他的脸。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像用抽绳硬勒一起,揪成一团,总是充满仇恨的样子。他的下牙床永远比上牙床宽一截。他喜欢抬杠,喜欢假模假样看书,喜欢说平庸、意义、价值、人生这样的词。比如他说,我的人生需要站在这。听起来让人一阵恍惚。他那些莫测高深的话有时很有道理,有时又像胡言乱语,脑子里不是多了根弦就是缺了根弦。可他留了下来。无论什么季节什么天气,都要有人在下午五点准时站在招牌下拦车,灰扑扑的经常守到凌晨两三点,吴老板换过许多保安,如果不是实在找不到人,也不会用他。他来那天,我听见吴老板对老板娘说,将就用吧。他每晚一次次跑向公路,许多车辆停下跟他交谈后又开走了。我听见他多次自言自语骂骂咧咧,妈的,这些死人,都要特殊服务。吴老板担心被查,不敢搞特殊服务。有次丑小魏私自说有特殊服务,司机住下来发现被骗,气得深夜在走廊大吵大闹,还在我屁股和胸脯狠狠抓了一把。我找丑小魏算账,我说,都怪你说有小姐,我丢了一半屁股和一个奶,那个湖北的臭男人摘走了。丑小魏飞快地上下扫我一眼说,没关系,你本来就没有。
我尽量避免冒犯丑小魏的脸,不去看小红旗是否飘动,只好盯住皴裂的水泥地面或者木窗框上皴裂的油漆,它们同样不会放过风。后来才明白,那时间段之所以没风,不仅是老天确实没刮,主要原因是没车,一辆车也没有。也真奇了,这条路上从没发生过这种事。312国道是从上海到新疆的国道,经过江苏、安徽、河南、湖北、陕西、宁夏、甘肃,每天从早到晚,货车、汽车、客车、轿车、拉着轿车的货车,日夜不息,就像一条滚动着大石的河流,轰轰隆隆没完没了。有的大货车挂好几个外挂,足有三五百米,一辆车经过,就持续轰隆着了。一旦没了声音,寂静就会堵住耳朵,反而听不见。所以,炒菜的李师傅和拉面的张师傅什么时候出来的我不知道。
看见他们时,他们已站在公路边。张师傅和丑小魏抽着烟。他们两个来了,我才慢慢凑过去。招牌上插着的小红旗一动不动,金红的夕阳压着我们,庞大的寂静压着我们,有一刻我觉得快喘不过气来了,这时听到李师傅的表盖响了。李师傅戴着宽大的铁质电子表,表盖上有骷髅头,看表时喜欢甩手腕,看完再一甩合上,咔哒,咔哒。每天早晨,我从二楼下来,走到最后一个台阶,餐厅的李师傅就会抬腕看表,告诉我精确到秒的时间。
这时候李师傅说,五点五十五分四十二秒了,还没得车来。
张师傅说,这地方太偏,孤零零的,应该搬到那边去。
张师傅指的是城楼附近,酒店集中,人喜欢热闹,我们夜里站在路边,眼力好的能看清最高那栋楼的霓虹招牌:雄关酒楼。我们的视线还没转到后方去,丑小魏冷不丁就说了那话。
我想杀人。
我们不得不扭头盯住丑小魏。他的脸和半个身体在招牌的阴影里,半截小腿罩着夕阳。来自招牌后方的车辆大都不在此地留宿,他只需望着前方那些从遥远的上海方向来的车辆,通过判断车速决定是否相迎,过快的无意留宿。虽然他的脸在阴影里,还是可以看见他那充满仇恨的目光望着空荡荡的前方。
李师傅除了有块吓人的手表,还有张王牌,就是有代表城市身份的身份证。我们每个人都看过他像甩王炸那样啪一声亮在桌面的身份证,确实是市里的。我们当然也有身份证,后缀都是某村某队某组。我们都明白一九九四年的城市户口有多重的分量,除开大厨这样重要的工作岗位,李师傅的王牌身份在饭店就有了一定地位,老板和老板娘都敬几分。
李师傅抬手腕看表,啪的一声做了反驳,你娃儿好好拦车,说那些没用的。
张师傅挖了一块鼻屎弹出去,要我看,你能杀鸡就不错了。
从神态看,丑小魏有杀人的潜质,自带凶狠。但那矮小瘦弱的身材和永远合不拢的嘴巴消灭了气焰,越说狠话,越显得滑稽。丑小魏爱抬杠,不容许人反驳。
哼,你们当然不信,因为你们跟他们一样,都是活死人。
他们?他们是谁?
哼。
我说,他们得罪你了?
谁也没得罪我,反正我就想杀个人,人世间很多事没有原因。我生下来就有这想法,到现在还有。我姓魏,生下来他们就让我姓丑,那时候我就想杀人了。
李师傅说,你怎么能晓得生下来的想法,那时候你就是一团肉。
那就是我记事那天就有了这样的想法。现在,这个想法越来越厉害,我的手,我的脚,我的头发,我的汗毛,我的牙齿和舌头,全都想杀人,我管不了它们。我现在不敢照镜子,一看见镜子里那个人我就想杀人。
镜子里不就是你自己吗?
不是我自己,我怎么可能长那么丑?我做梦都不会梦见那么丑的人,肯定是那个丑人偷走了我的脸。你们想想,我兄妹四个,他们都好看,就我丑,凭什么?一定是给偷了脸。我现在根本不跟家里联系,我不想看见他们,他们都是照妖镜。
他们是谁?张师傅性子急,踢了一下丑小魏的脚。
丑小魏吸吸鼻子,点燃一支烟。我的邻居秦老太,九十多岁了,瘫十几年,就是死不去,我想帮她,也算帮我,拿她开刀,杀个人。那天趁她家没人,我提菜刀去了,老太太不能动弹,我想咋下刀都行。我想给她痛快,从脖子砍下去。啊呀,那老太太的脖子只有一层干瘪瘪的皮,黑黢黢皱巴巴,像癞蛤蟆的皮。这皮太丑了,比丑人还丑,丑得我连刀都下不去。老太太看着我,就像什么也没看见,可她明明看见我了。她眼里根本没有我,她不是活的,早就死了,杀她等于杀了一个死人,没意思。还有我的小学语文老师,我以为杀她有意思,她长得好看,爱打扮,身上总有雪花膏味儿。现在我快四十岁了,语文老师还当老师。想杀她那年,我二十八岁。其实我不记得我的实际年龄,是语文老师提醒了我。那天下晚自习,我跟踪她,捂住她的嘴把她拖进玉米地。我用菜刀抵住她的脖子。她发现是我,就说,丑小魏同学,我知道你今年二十八岁了,你想要啥老师明白,来吧,你想干啥就干啥吧,只要你别动刀,我不会告诉别人。听见了吗?丑小魏同学,看在老师教你好几年的份上,你把刀放下。哼,看看吧,她跟所有人一样,就以为我天天想女人想不着。我就觉得杀她没意思了。啊呀,她倒好,还给我背起了课文,希望我找回童年的影子。她人是活的,脑子死了,杀她没意思,她就是个活死人。我走了很多地方,北京,上海,广州,那些大城市我都去过,在大城市杀人更没意思,很多人都像我的语文老师那样,只有死脑筋。现在我到了这地方。这地方有意思,人变得不一样,就算从大城市来,到这就不一样了。
我们当然相信丑小魏到过那些大城市,因为他会说许多方言,比如四川话,东北话,上海话,广东话,北京话,还会说标准的普通话。我有理由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包括想要杀人。可是,我又不小心瞟到了他那凸出的下巴。
我说,嘻嘻,怎么不一样?
说不清楚,要学会思考。
嘻嘻,你想在这地方杀人?
幸运的话,应该是吧。丑小魏一阵沉默。
李师傅撇撇嘴,你不会想杀我吧?我就是城里来的。
不,你不够资格,差太远了。
张师傅说,来杀我,来呀,来呀,我够资格。
哼,你?丑小魏抖着腿吐了口烟圈,更没意思。
张师傅容易生气,扭头就走,边走边悄悄说,丑人多作怪。
我看见丑小魏阴影里的目光投向我。
李师傅说,那鲁花花呢?
鲁花花有点意思,不过,我对她还不太了解。
我说,嘻嘻,那你杀了我吧。
李师傅说,鲁花花这个小傻瓜,一天就晓得嘻嘻笑,杀个傻瓜有啥子意思。她还是个大懒虫,瞌睡虫,往死里睡,不到最后一分钟不下楼。
丑小魏用四川话说,还不晓得哪个是傻瓜。
李师傅拍拍丑小魏肩膀,给了他类似领导般的关怀,好好工作吧,莫东扯西扯。
原本我们还可以就这话题聊下去,这时候远远开来一辆车,夕阳下,挡风玻璃像燃烧的火球。没人比丑小魏更快发现车辆,不过他不需要拿起插在招牌上的小红旗跑向前方迎接。因为那是客车。饭店生意不好,吴老板也不愿接待客车。客车不住宿,只用餐,顶多一人一份面,点的还不一样,宽的,细的,二细,毛细,韭叶,炒拉条,炒面片,烩面片,张师傅和李师傅忙得冒汗,供不上,餐厅里一片催骂声,还赚不了多少钱。之所以赚不了多少,因为司机愿意将客车停下,要吃回扣,这回扣就是免费用餐。长途客车有两三个司机轮换开,有时还带亲眷,至少六七道菜,怎么也得上盘鱼,算下来没多少利润。
我们站在招牌前,默默看着客车从门前经过。风来了,扬尘来了,招牌上的小红旗迎风摆动。客车忽然在不远处停下,接着下来一个人,我们来不及猜想,客车开走了,那人朝这边走来。显然,她是朝我们走来。灰和黑是她的底色,黑色齐眉齐肩发,灰长袍,黑裤子,黑背包,背包很大,有什么硬东西横顶着,高过她的背,宽过她的肩,却没宽过她的长袍,她整个人装在长袍里。斜阳更斜,她的影子长长地够到路对面的风滚草。丑小魏背对招牌,没看见她,发现我和李师傅一直望着背后,就走出来看,恰好与她打了照面。她看起来二十五六岁,脸很干净,很漂亮,眉毛,鼻子,嘴,像丈量了尺寸,不大不小,恰到好处,眼睛大,特别大,漆黑。她还特别镇定,哪个初次见丑小魏的人没点异样表情,瞪大眼睛,张大嘴,或者往后一仰,再或者匆忙躲开视线。丑小魏反倒惊得像受到侵犯,你干什么?她平静地说,我要住店。她的声音很好听,像凿起的大片冰粒跌落冰面,总有轻得不能再轻的尾音在周围萦绕。
在这偏僻的风沙地,我们从没遇到女人只身前来住店,而且那么年轻漂亮,还从客车半途下来。
你……住这?丑小魏结结巴巴说。
对,这很美。
你说这美?
嗯,很美。
李师傅说,你是四川的吧?
她用四川口音回答,是的。
李师傅伸手说,看你皮肤就晓得是我们川妹子,老乡啊,四川哪个地方的?
郫县。她没去握李师傅的手,李师傅只好收回他的手。
喔,喔,产豆瓣的地方。
是的。
丑小魏朝公路狠狠吐口唾沫,你真要住这?再往那边走几公里有很多店。
我想住这。
我笑着说,我们这有人要杀人,你不怕吗?
她说,我还没怕过什么。
斜阳隐没,夜幕陡然降临。我看着她,她看着我,又并没看我,其实她没真正看任何人,一直面无表情,她的脸像深黑的冰,像灰色的铁,冷得人发颤。她的眼睛,是幽暗冰冷的黑洞,深不可测。
我带她到二楼吧台登记,老板娘还在跟吴老板忙,并没抬头看,只说,鲁花花,你办一下登记。我看见她身份证上的名字:赵北凤。
2
第二天我们才知道,饭店已整体转让,吴老板和老板娘这几天忙活结算,新老板姓尤,直接接手。上午,尤老板和副手肖顺发从奥拓轿车下来,张师傅就猜到了大概。张师傅悄悄对我说,可能要换老板了,管他怎么换,我们要把前面的工资结了再说。这两人几天前来过,上上下下四处看了看就走了。确实,谁记不住呢,尤老板矮胖,戴高度近视镜,肖顺发瘦高,戴高度近视镜,他们站一起,像两个阿拉伯数字,0与1。丑小魏当时还形容尤老板浑身上下哪哪都像肉丸子,我们笑得够呛。他们看了看就成交了,这种生意,我们替新老板捏把汗。
尤老板站在水泥空地踢了踢皴裂的水泥地皮说,这么大面积,像你这样干,肯定不行,看看这,那儿,都破啥样了。
吴老板说,是,是,需要大投资,还是尤老板有魄力。
交接完毕,吴老板给我们结了余下的工资,跟大家告别。吴老板说,都好好干,人家是干大事的人。老板娘说,鲁花花,别忘了楼上还有没退房的顾客。我当然记得,只剩赵北凤。
他们刚走,尤老板就召集大家在餐厅开会。我们总共八人,来自大兴安岭的我,四川的李师傅,庆阳的张师傅,酒泉的墩子工小邱,张掖的洗碗工小孟,河南洗被套的秦大姐,敦煌的丑小魏,陕西的郑师傅。郑师傅不爱露面,也只好从锅炉房出来跟大家围坐一起。丑小魏目送吴老板和老板娘骑着自行车消失在312国道,才来到餐厅。
尤老板说,就等你了,别看人丑,挺重感情。
丑小魏气愤地说,嫌我丑,我走,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扭头就走。
尤老板哈哈笑,我还丑呢,比你还丑,丑得娶不上媳妇,那我也走?哈哈,快回来吧。
丑小魏说,知道就好。看来我的人生需要再次站在这里。
尤老板说,这小子,有点意思。来吧,都坐下,咱们开第一次会议。我先自我介绍,我是本地市里人,兰州大学毕业,原来在税务局上班……尤老板提高音量,但是,我辞职了,下海经商。辞职这几年,我开过工厂,开过养鸡场,现在我开饭店,我还在搞房地产,我的理想是干大事业,想干大事,要有学历,有能力,有机遇,还要天时地利人和,我有决心,也有信心,更有耐心,现在我们打底子,底子打好,就去干大事。在座的各位……尤老板站起来挥了挥右手,都好好干,近朱者赤,记住,近朱者赤,将来有意愿的话,跟着我,我们一起闯,干大事,赚大钱!人生在世,要充满激情,要有豪情,还要有热情,不干一番事业,对不起自己,对不起祖宗,对不起苍天,这就是活着的意义,你们说,对不对?
李师傅和张师傅高喊,对!
李师傅说,我就是停薪留职,想出来闯一闯。
你们怎么不说话?来,回答我,对不对?
对!我们一起喊。
不够响亮,拿出你们的热情,拿出你们的激情,大点声,对不对?
餐厅响起洪亮整齐的喊声,对!
这还差不多,活着要有精神。现在,我们总资产五百万,还差很远,我希望将来你们每人都能赚五百万甚至上千万。我忙于干事业,暂时放弃个人问题,今年三十八,至今未婚。当然啊,也没遇到合适的,我不就长得有点不上相吗,我们不用相貌说话。尤老板看一眼丑小魏,用能力说话,我相信,缘分一定会来到,曙光就在眼前。你们知道这个店为什么开不起来吗?
丑小魏举手说,缺特殊服务。
餐厅响起此起彼伏的笑声。尤老板没笑,面色严峻。错,是缺乏管理。饭店加上停车场,总共六百三十二平方,经营面积三百五十九平方,到处破破烂烂的,老板只有一个,老板娘当服务员,服务员不穿统一工作服,当家庭作坊开,完全不符合干大事的标准。我们要扩大招聘,定制工作服,要对店面进行装修,我要把它建成沙漠中的宫殿,预计总投入三百万。你们别看这地方现在偏僻,要有长远眼光,城市正在扩建,不久的将来,这里将有大发展。好了,现在大家来作自我介绍吧……
尤老板高昂充满激情的声音覆盖着一切,谁也没听见赵北凤什么时候下楼的,她背着大背包站在楼梯口。
我要应聘。赵北凤说。
尤老板怔怔看着赵北凤半晌没说话。
我要应聘。赵北凤又说。
你是谁?怎么从楼上下来?
我昨晚来住店,准备退房,听见你说需要扩大招聘……
尤老板挪了挪凳子,来来来,快坐下,我欣赏特立独行的人,有魄力。而且,你很漂亮。那么,就从你开始吧,作自我介绍。
赵北凤放下背包,坐在尤老板旁边,仍然面无表情。赵北凤说,我叫赵北凤,今年二十六岁,四川人,打工,画画,卖画。我做过服务行业,本来要去博尔塔拉,现在我想留下来。
尤老板说,你……画画?
是的。
我能看看你的画吗?
赵北凤打开背包,取出画夹,里边厚厚一摞画,都是素描,除了黑就是灰。
尤老板翻动着说,你的画怎么都没脸?
赵北凤说,所有的脸都一样,脸就是空白,每个人的面孔就像名字,只是代号,没必要画。这些画不卖,我卖肖像,肖像才需要画脸。
这时我看见尤老板手里的画正是我们身处的场景,祁连山脉,空旷的戈壁,沙子石头和风滚草,312国道以及国道边的饭店,饭店招牌和招牌前站的人。谁都能看出来,那人就是丑小魏。
这是丑小魏。我说。
赵北凤说,没脸也能认出是谁,不需要画脸。
丑小魏高兴得直吸溜鼻子,说得太好了,所有的脸都一样,脸就是空白。赵北凤,你的人生需要留下。
赵北凤就这样留了下来。
尤老板说,好,现在我任命,肖经理为副经理兼大堂经理,我们会有一个总经理办公室和副总经理办公室,还需要配备一个秘书,那么,小赵,缘分啊,你来做我的秘书,我需要一个有才华的秘书。我们的项目款就要下来了,下来了就搞装修。现在,还有些外部事情需要做,你们像以前一样,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好了,散会!
尤老板说了太多的话,像是急着说完一辈子要说的话,他又急匆匆带着肖经理和赵北凤要走,赵北凤还没放下背包。他太急了,我不想管闲事,像丑小魏说的那样,嘴自己想说话。
我说,尤老板,以前老板娘管二楼,还管收钱,现在谁管?
走出两步的尤老板猛回头,透过高度近视镜,我看见他犀利的目光。记住,叫尤经理。又说,肖经理,去安排一下。
肖经理也很急,迅速做了安排,我管一楼餐厅和二楼住宿,李师傅管采购,我和李师傅一起记账收钱。
尤经理说,放心吧,这是暂时的,绝不亏待你们,多干的我给双倍工资,有困难吗?
按现在的生意,我们整天闲得慌。我笑着说,没困难。
总经理办公室暂时设在二楼一间较大的客房,有人造革沙发和玻璃茶几,都有些破旧,沙发扶手磨损掉皮,茶几一条腿不好使,时不时歪向一边。
赵北凤每天早上八点按时来到总经理办公室,给尤经理沏茶,茶洗两次,先少蓄水,开水备好,等人起来再续满。尤经理洗漱完毕,赵北凤再把早餐端到餐桌上。尤经理爱吃油条和豆腐脑,赵北凤要去靠近市区的地方买,肖经理开车。实际,肖经理一个人可以完成,为什么一定带上赵北凤,因为那是秘书应该做的。尤经理和肖经理的午餐和晚餐开小灶,赵北凤负责点菜,他们三人一起吃。如果有尤经理的朋友来,也是赵北凤负责点菜。赵北凤需要一直跟随尤经理左右,拿包,开车门等。抽时间整理办公室,包括尤经理的床铺,要换洗的衣服,收拾各种单据。
我和赵北凤住一个房间,两张钢丝床,中间靠窗有张桌子。她睡得很晚,很少说话,有时默默抽烟,有时默默画画。她冰冷的样子我也不想说话。可是,我的嘴不听我的,我时常躺在床上照镜子,看见我的两片薄唇不停翻动,叭叭叭,真不知它有什么企图。二十五瓦的灯光下,我看见她投在墙上的侧影,真好看。因为她到处好看我才总照镜子,镜子里的我薄薄的,到处薄薄的,薄得装不下叹息。对面是李师傅和张师傅的房间,丑小魏的房间在停车场入口的保安室。只有总经理办公室有独立卫生间,我们以及顾客如厕、洗漱、打热水都在走廊中部洗漱间进行。我只有听见丑小魏的脚步声从二楼消失才能入睡,尽管他凸起的下巴和矮小的身材显得滑稽,我还是不由自主联想他要去杀了谁。
一天晚上,我刚要睡着,听见有人说话,还能是谁,赵北凤。她叹息着说,谁不是活死人呢。我一惊,看来我的嘴把一切都告诉她了,该死的嘴,太能叭叭了。我猛起身,她已背身睡去,借着微弱的月光,我看见她曼妙的曲线。赵北凤啊赵北凤,你浑身都是钩子啊,到底哪个男人有这福气呢。
3
西伯利亚寒流到来那个下午,刮起沙尘暴,天空浑黄,大地浑黄,看不见远处的祁连山,看不见祁连山上的雪,戈壁也消失了,眼力好的人往深处看,才隐见嘉峪关城楼的弧形穹顶。这样的天气,国道上没有车辆,尘沙中一片寂静。
我坐在吧台,很困,却睡不着,只好无聊地乱写乱画。李师傅和张师傅躺在餐厅拼接的椅子上睡觉,睡不着。主要是李师傅睡不着,他无时不刻不惦记生意,盼望迎来辉煌的那天,如果哪天一天不来人,他就感到多吃了一天闲饭。他嘟嘟囔囔,扭来扭去,凳子吱吱响,我怎么睡得着。丑小魏从外面进来,腋下夹着书匆匆去二楼上厕所,又匆匆下来。
来车了。丑小魏说。
这鬼天气,哪有车,全是沙沙,全是沙沙。李师傅说。
自从那天丑小魏说张师傅没意思,张师傅就一直对丑小魏没好气,不过丑小魏吃面喜欢吃毛细,张师傅骂骂咧咧的还是给他费劲巴拉地拉毛细。张师傅对李师傅扭来扭去的火气一起发到丑小魏身上。张师傅说,一惊一乍,觉也睡不安稳,哪都有你,神经病。
丑小魏说,真的,我在保安室就听见了,大车,两辆大车,应该还有小车,听见大车声音我就睡不着了。
正说着,轰隆声近了。我们来到门外,来到沙尘暴里,隐约见车灯闪烁。过一会儿,轰隆声到了耳边,果然,一辆大卡车,一辆吊车,还有打头的尤经理的奥拓车。看不见尤经理,只听见尤经理的喊声。
这边,往这边,卸这!
那不灯箱还在吗?肖经理说。
赵秘书在哪,快过来给我拿包,怎么又忘了?
赵北凤说,来了。
看不见尤经理,但我们知道尤经理在哪。看不见赵北凤,我们就不知道赵北凤在哪,赵北凤轻盈的尾音扩散得到处都是。
伴随咣咣咚咚的声音,残破的灯箱招牌轰然躺在我们脚边。
尤经理喊,就这么个空壳子,还叫障碍吗?两脚就踹翻了,干啥都得有闯劲儿。都闪开,闪开啊,吊车上,货车照明,不要关灯,不要关灯!
丑小魏和李师傅抬着残破的灯箱招牌到屋檐下。除了郑师傅,其他人都到门口来了。车灯穿过沙尘,照出两道明晃晃的光。轰隆隆的,吊车将一块打磨好的巨石慢慢放在原来灯箱招牌的位置。这石头足有两人高,上面刻着大字“雄关”,涂成白色。不仔细看,看不见下边横着的涂成红色的“饭店”两个字。
吊车离去,卡车还在,灯光照着巨石和巨石上的大字。
李师傅说,尤经理,城楼那边有个雄关饭店了,就在那边。
尤经理说,你有我研究得深吗?那叫雄关酒楼,我叫雄关饭店,大气的名字都叫饭店,越高档的地方名字越简单,酒楼,酒楼,花拳绣腿嘛,两个档次。赵秘书,你说是不是?
赵北凤说,是的。
李师傅说,没有比雄关更好的名字吗?
这话你说对了,在这地方就是没有比雄关更好的名字。赵秘书,你说是不是?
赵北凤说,是的。
尤经理叫我们到巨石招牌前,过来,都过来。
大家听着,你们要提升自己的审美,别看这是石头,它代表我们饭店的规模档次。时来运转,石头是财源。你们比一比,破灯箱和巨石,天壤之别呀。不信你往跟前一站,丑都丑得好看。尤经理拉丑小魏他们并排站在石头那,丑小魏手里拿着书,没有“关”字高,尤经理比“关”字高不了多少,车灯刺得他们睁不开眼。
酷吧?酷不酷?
你们怎么不说话?鲁花花,你说。
我说,酷。
你们要打开视野,多学习,多思考,才能进步。我们还要做霓虹招牌,立在石头背后,起码两层楼那么高,我们要做的事实在太多,好了,散会!
车开走了,奥拓车也开走了,带走了尤经理肖经理赵北凤。
巨石前的丑小魏朝后一仰,啊呀,怎么像纪念碑。
我们回到餐厅,张师傅搡了一下丑小魏肩膀,差点搡掉那本《格言大全》。他们背靠吧台抽烟,张师傅小眼睛胀鼓鼓的,但很神气。
你说,尤经理有意思吗?
丑小魏说,你说什么?
你那天不是说我没意思吗,我是活死人。
哦,哦。丑小魏想了想说,也没啥意思,不过挺有精神的。
有精神不就有意思吗?
完全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说不清楚。我说了要自己琢磨,去探索,去思考,学会思考。
你思考个屁,尤经理那才叫思考。
哼,跟你说不清楚。
张师傅又搡了一下丑小魏,今天倒要给我说清楚,非说清楚不可,说,我怎么没意思了?我是活死人,我活得好好的,怎么就活死人了?
丑小魏说,你怎么急眼了?
坐在桌旁的李师傅说,是啊,张师傅硬是急性子,莫急,好好的大活人站他旁边,看他能说出啥子道理。
丑小魏说,我是这样想的,你今年三十八,十五岁开始拉面,当了二十多年拉面师傅,对不对?
对。
三十年了,你想吃拉面吗?明明二十多年,丑小魏要说成三十年。
这跟我想不想吃拉面有什么关系?
有,你老实说想不想吃?
不想。
这就对了,我早看出来了,你根本不想吃,但你还是每天都吃自己拉的面,这是因为你害怕,你怕自己拉的面连自己都不吃,谁还请你当拉面师傅?你害怕的时候脑子就死了,人活着,脑子死了,不就是活死人吗?你想想,人家吃拉面还要选宽的细的二细毛细韭叶,你吃面时是死人一条,只管往嘴里塞,没味儿没劲儿没意思。
张师傅面红耳赤,我怕什么,我没怕,我有时候想吃有时候不想吃,我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
怕不怕你自己知道。
张师傅的脸更红了,就算我怕,怕了有错吗?
我说了,你害怕,脑子就死了。丑小魏抖着腿,要是你当不成拉面师傅,别的你不会干,你赚不着钱,可能饿死,你敢突破吗?哪怕放下所有一切去流浪,哪天死在大街上,你敢突破吗?
张师傅说,我活得好好的,我为什么要死在大街上,你脑子才死了。
所以啊,没意思,跟你说不清楚。
行行行,不说我,来,我们说尤经理。
丑小魏若有所思,我说不好,尤经理很有精神,很有精神地走啊走,走上了一条直线。丑小魏忽然抓住什么似的猛拍脑门,对,就是这样,没错。丑小魏在吧台拿起点菜本,在上面画了两个点,你们看,一个是尤经理,一个是钱,他朝那个点冲过去了。丑小魏在两点之间画了一条直线。看见没?就是一条直线,走那么急,冲啊冲啊,没意思嘛,也让人害怕,连弯儿都不会拐。
这些天,尤经理给我们打了“鸡血”,活人就要像尤经理那样有干劲,向前冲,事业有成,出人头地。丑小魏也充满干劲,盼望自己穿上保安服那天。可是丑小魏仍然不屑,显然自相矛盾。
李师傅说,你娃儿就晓得抬杠,没毛病硬找,尤经理要是晓得你说他活死人,你娃儿要糟。
丑小魏抖着腿用四川话说,我连自己都瞧不起,我也是活死人,怕锤子。
张师傅抬起早已捏得咯嘣响的拳头,照着丑小魏的下巴就是一拳,血从丑小魏的嘴唇流出。
我们要去拉架,发现没必要,丑小魏完全没有还手的意思,书夹在腋下,一手抽了纸巾擦嘴,所以啊,脑子死掉的人没意思,要是脑子活着,根本不需要拳头。
张师傅气得呼呼直喘,你最没意思,吃饱了撑得胡思乱想,跟你生气更没意思,你就是神经病,你想再吃毛细,爷爷我不伺候,滚远。张师傅扭身进了厨房。
哼,脑子死掉的人。哼。
我抬头看见丑小魏的侧脸,下巴更加前凸,完全可以挂油瓶,还在假模假样看书,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实在滑稽可笑。我有些厌烦,走出吧台,坐在窗边的桌旁继续乱写乱画。李师傅也不想搭理丑小魏,端了茶坐我旁边。我们离丑小魏有三张圆桌的距离。李师傅的表盖咔哒响。我们很闲,很无聊。我画了很多竖线、横线、斜线、乱线。李师傅望着窗外说,咋会有恁么多沙子,想不通,已经刮了十个小时了……鲁花花,你咋恁么瘦,到底好多岁,怕只有十六岁吧,你还说十九岁。这时,我发现我画的乱线中现出几个漆黑的大字:活死人。我吓了一跳。与此同时,丑小魏猛拍吧台,又吓我一跳,我用胳膊肘遮住那几个大字。丑小魏径直走来,指着书上的格言。他身上有股浓浓的烟味儿。
来来来,你们看这句:我总觉得生命本身应该有一种意义,我们绝不是白白来一场的——席慕蓉。丑小魏用食指用力敲着书页,看见了吧,活死人就白白来了一场。
李师傅说,你娃儿又来这套,去去去,少抽点烟,活长些。
我说,好吧,好吧,到底谁不是活死人?
我们很无聊,丑小魏让我们讲自己,我们就开始讲自己。先是李师傅,然后是我,我们面对窗外漫天的尘沙讲自己,窗边坐着丑小魏,我们面对丑小魏讲自己。丑小魏像位判官,审判我们是不是活死人。
李师傅再次掏出身份证。李师傅讲,我在市里出生长大,高中毕业,十八岁参加工作,国企单位,工龄十年,一级厨师。
李师傅说,我们公司好得很,效益也好,我就是想出来闯一闯,看看外面的世界,办了停薪留职,跟家里人打了招呼,说走就走了,就带了一个包。不出来闯一闯,对不起自己的人生,闯一闯,见识世面,才有意义。
李师傅说,我们公司好得很,每年都搞活动,大家一起游山玩水,我们去重庆丰都鬼城,你们不晓得,吓死人,刺激,安逸。
李师傅说,好多人给我介绍对象,城里女娃儿给惯坏了,好吃懒做,就想找有钱人,我一个也看不上。
李师傅讲到去丰都鬼城游玩时,跑到楼上宿舍拿了影集下来,给我们一张一张介绍。他不时说,哎哟,那个时候,安逸,安逸。
李师傅还没讲完,判官丑小魏把手里的书当成惊堂木,拍响了。丑小魏说,你见谁都掏身份证,想干什么?想高人一等嘛,这个世界,谁比谁高一等?脸是空白,那身份是什么?丑小魏扯扯李师傅的衣袖,是皮皮子,是外套,不是瓤瓤。每个人都脱光扔戈壁滩试试,看你那身份有屁用。对,啊,我想起了,脸是空白,身份就是空气。所以啊,我早说你没意思,一点儿没冤枉你,把空气当王牌,死了,死了。丑小魏看着我说了句东北话,死透透的了。
李师傅满脸忧伤,嘴角下撇,很委屈的样子。他看着窗外不说话。
丑小魏说,来,鲁花花,讲一下。
我笑着说,好吧。你们知道吗?你们不知道,当然不知道,我有个整天愁眉苦脸的妈,我记事起没见过她笑,她从没笑过,她担心面袋子空了,担心要账的来要钱,担心大水淹了地,担心我们开学没学费,都担心完了就担心自己是不是得了大病。她整天犯愁,眉毛鼻子眼睛嘴巴都抽巴一起了,我每天都想拿烙铁熨开。这时候我看了一眼丑小魏,丑小魏在沉思,他沉思的样子像目光深邃的大猩猩。我继续说,她整天想逃出去,逃出我们村,就像她住在牢里。今年六月,我就要参加中考了,她不让我念了,硬让我出来打工。班主任都不能理解为什么不能等考完试再做决定,他相信我一定会考上,考上了将来分配工作就有铁饭碗。但是,我妈哭着说,花花啊,妈就靠你才能逃出去了,你的腿就是妈的腿,你考上也没钱供你啊……我看见李师傅直眨巴眼睛,丑小魏还像目光深邃的大猩猩,我没有停止诉说。我妈说,你去投奔你姨,学手艺出摊赚钱,你要在城里扎根,扎了根把我们都带出去,这死地方,这破地方,这鬼地方,非逃出去不可。你们不知道啊,我从大兴安岭出发坐了多少天火车,人都坐傻了,转上北京到乌鲁木齐的火车,越走越偏,睡一觉醒来,窗外是沙子,再睡一觉醒来,窗外还是沙子,火车到站了也没走出沙子,我妈要是知道我姨待的城市除了风就是沙子,还不得愁死。
我等待丑小魏的“惊堂木”响起来,窗外乱沙飞舞,看得我眼花缭乱,也没听见声音。
丑小魏说,我就说嘛,你有点意思。因为你妈每天发愁,你才每天发笑,对不对?
对。
你想用你的笑脸覆盖她的苦脸,对不对?
对。
我以为我就要成为丑小魏想杀的不是活死人的人,这让我兴奋又害怕,像中了什么奖,却听见“惊堂木”猛然炸响。
但是。丑小魏像尤经理那样提高音量,鲁花花啊,你的笑脸比哭脸还难看,你没有发自内心去笑,你没有笑着去面对一切,抛开一切,包容一切,你的笑是张面具,面具下,你比你妈还苦,你被她的苦捆绑了,你失去了自由,你的皮皮子看起来是甜的,你的瓤瓤子比黄连还苦,你是骗子,大骗子!你能骗得了谁?只有脑子死了的人才会相信有人相信她的谎言。所以,揭下你的面具吧鲁花花,释放真正的自己,勇敢地面对生活,面对生活给予的拿走的一切。否则,你也会一点点死去,一个活死人,死透透的。
我很生气,也想给丑小魏一拳,可我没这样做。我说,你才是大骗子,骗司机说有特殊服务,你害我丢了身上的零件。
丑小魏笑着说,鲁花花,你已经不笑了,你在进步。
我满脸通红,站在丑小魏面前人人都是败将。我回到吧台,李师傅回了厨房,他摁住了他的表盖。整晚我们都不搭理能抬杠的丑小魏。
那晚,我梦见丑小魏拿着刀朝我冲来,我吓醒了。要起床时,我又梦见郑师傅和黑漆漆的锅炉房,又吓醒了。
郑师傅五十多岁,除开吃饭时间,基本不露面,露面也黑着脸。脸布满煤灰,确实黑,黑得时常看不清眼睛在哪。没见过有笑容,也不怎么说话。郑师傅有个大茶缸,早晨装牛肉面,中午盛米饭和菜,装满就走。这个黑脸郑师傅,整日和锅炉、煤炭在一起,浑身散发着黑漆漆的阴森气,不跟人交流,之前只听吴老板说过,他是陕西人。他当然是陕西人,喜欢吃宽面,越宽越好,每天早上都是宽面。锅炉房在饭店西边顶头,门在背后,很窄,屋里只有一扇小窗,一盏十五瓦的灯。他基本不开灯。尤经理第一次开会,让我去叫他。屋里漆黑,我喊,郑师傅,郑师傅。没人答应。我以为屋里没人,返身要走,就听见漆黑的深处传来窸窣声,仔细一看,一个庞大的黑影从煤堆上冒起,就像煤堆忽然长大。我知道那是他,仍然头皮发麻。
我换好衣服下楼,去厨房端牛肉面,眼前总闪现黑漆漆的锅炉房和尖刀。
丑小魏在等面,张师傅不给他拉。
你给我找个不是活死人的人,我就给你拉毛细。
丑小魏说,快拉吧,你脑子死透透的了,一根筋的货,我找到你也不服。
这时郑师傅来了,端着大茶缸。
张师傅忽然揪住丑小魏的衣领,差点没把丑小魏提溜起来。
你说,郑师傅也是活死人吗?
丑小魏说,死脑瓜子,我不了解郑师傅。
今天我就不信了,郑师傅,你讲讲你自己,看他怎么说。张师傅那架势,如果郑师傅不开口,就揪住丑小魏不放。
郑师傅说,你们这些孩子,先拉面吧。
不行,他不说清楚我就不拉。
丑小魏说清楚之前必须要郑师傅先说。
郑师傅说,我说,我说。
你们说得对,我就是活死人。我婆姨跑十年了,跟野男人跑了,把娃子也带跑了。我一个人过,再不想讨婆姨,没意思,一个人照样过,活死人就活死人。
郑师傅说完,张师傅没问答案,松开丑小魏,因为郑师傅承认自己就是活死人。郑师傅端了面走后,丑小魏发表了演讲。丑小魏说,地道的活死人嘛,没意思,变成一堆煤了,要是煤用完,他可能把自己填进锅炉。他哪管疯疯癫癫呢,喝点酒,嚎几声也行啊。要不跑戈壁滩上撒撒欢,啊呀,死透透的了。
张师傅给丑小魏拉了毛细,顺便在他屁股上蹬了一脚。
4
我每天早上五点起床,骑自行车去市区路口帮我姨卖油条,忙完上班高峰,九点我再赶回饭店,饭店九点半上班。没人发现这事,吴老板和老板娘结束了他们的餐饮生涯也没发现这事。我庆幸可以赚两份工资。可是,尤经理管得越来越严,他们制定的规章制度中有一条:员工不得擅自离店。虽然带有木框的规章制度放在吧台的酒柜上,还没正式上墙,我们都已阅览。我每天早上像做贼,幸好赵北凤睡得死,她起床不见我,只当我上厕所。
我感觉没机会赚两份工资了,迟早的事。果然,立下巨石招牌第二天,我从油条摊回来,远远看见他们全在外面。尤经理领头,其余人排成两排跳舞,还唱歌,跟着窗台上的录音机唱,唱的是《真心英雄》。我推着自行车悄悄躲在石头后面,本来我可以等他们散去再悄悄出现,我感谢这块巨石的巨大,感谢他们没发现我。可是,我的嘴暴露了我。舞蹈动作并不复杂,抬胳膊伸腿扭腰蹦跳,比课间操还简单。尤经理喊,再来一遍,腿打开,同肩宽,双手握拳,交叉,转,跳,跳,跳,左边三下,右边三下。唱,在我心中,曾经有一个梦,要用歌声让你忘了所有的痛……
就是几个简单动作,他们姿势千奇百怪,尤经理像圆圆的不倒翁滚来滚去,肖经理太高,重心不稳,随时要倒的样子。赵北凤宽大的袍子直甩,面无表情,做抬胳膊向前跳的动作活像恐怖片里的僵尸。李师傅和洗碗工手忙脚乱,跟不上节奏。张师傅和墩子工只是乱蹦乱舞。秦大姐顺拐。丑小魏啊丑小魏,每个动作都铿锵有力,有模有样,如果你不用那前凸的下巴一撅一撅地配合,我的嘴不至于管不住自己。我的嘴咧呀咧,咧得不能再咧,笑声就冒出来了。他们发现了我,早憋不住了,也哈哈大笑。当然,赵北凤没笑。尤经理笑了两声,立即憋了回去。
尤经理厉声问,鲁花花,你去哪了?
谁也不笑了,我红着脸站在巨石面前开始坦白,以为要被开除,说了很多伤心话。我说,我家欠我姨的钱,我要不去我姨那干活就不能替家里还欠我姨的钱,我家还有很多饥荒。
尤经理说,你家欠你姨多少钱?
两千。
你家有多少饥荒?
我怕吓着他们,小声说,两万。我又大声说,还有利息,利滚利。
尤经理哈哈笑了,那算什么,以后干好了,我相信你一个月就能替你家还上饥荒。安全很重要,安全,懂吗?下次要遵守纪律,遵守规章制度,归队。这又助长了我的愿望,还想赚两份工资。
我说,尤经理,郑师傅也没参加训练。
尤经理说,归队。
我红着脸很委屈地来到队伍里。接下来播放的是《我的未来不是梦》,动作变化不大,多了几个劲爆迅猛的抬腿、出拳。唱到那句“我知道,我的未来不是梦”时,尤经理的拳头就指向巨石招牌。我们的拳头也指向巨石招牌。每指一次,我的胸腔就增添一股力气,排挤着我的委屈。
播放完毕,尤经理气喘吁吁说,这是我的发明,我的培训理念,培养凝聚力、号召力、奋斗精神,以昂扬的姿态面对你的工作。这是一九九四年,等着吧,要不了多长时间,各行各业,他们一定会学我,他们的店门口一定会有一支跳舞的员工队伍。把握生命里的每一分钟,全力以赴我们心中的梦,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对不对?
对!我胸腔里凝聚的力量一股脑喷了出来。
有信心吗?
有!
非常好,就要这样有精神有气魄,记住,我们的未来不是梦!尤经理指着刻在巨石上的招牌,来,跟我喊,雄关,雄关,一马当先!
雄关,雄关,一马当先!我们高亢洪亮的声音震彻山谷。我感到我们在旋转,祁连山脉在旋转,戈壁滩在旋转,石头沙子风滚草在旋转。我眼花缭乱,看见每人都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那些尾巴像一条条彩色飘带。我想我是不是在做梦,长期睡眠不足导致我总是恍惚,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我用力咬了咬嘴唇,听见尤经理在叫我。
鲁花花,现在我回答你的问题。
是,尤经理。我定了定神,我们的尾巴不见了。
如果郑师傅参加训练,那么我们一整天都没有热水,特殊岗位特殊对待。不是我不通情达理,不要看眼前,要看以后,去帮你姨卖油条给你那点钱不值当消耗体能,目光要长远,将来才有大发展。大家听着,希望你们加强完善自己,项目款下来,搞装修时,一批服务员和后厨人员就会到来,那时我希望你们成为中坚力量,能够对他们进行培训。我们的大事业就在眼前,大家有信心吗?
有!
好了,散会。
我看见李师傅往死里盯着我。他想跟我说话,我不想说话。虽然我心中充满力量,充满对未来的希望,可是未来变得遥远,这月没发工资,尤经理说项目款没下来,暂时周转不开,稍微缓缓,很快就下来了。家里等我寄钱回去,我本打算攒够一千元就寄回去,眼下只有八百元。好几天我不想说话,我不能用第一笔工资让我妈至少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那天午休时间,我在吧台写信,李师傅坐在距离吧台最远的那张桌上喝茶,我知道他在看我。他说,鲁花花,到现在为止,三天了,你跟张师傅说了三句话,跟我只说了一句。你是今天九点二十九分四十五秒跟张师傅说的第三句话,那时你刚好走到最后一个台阶,你说,张师傅,二细。我晓得你跟我一样喜欢吃二细,二细面就是好,不宽不细。你还跟肖经理说了五句话。你说,我家很穷。很穷。很穷。很穷。很穷。鲁花花啊,哎唷,我今天才晓得,你不是不肯吃苦的女娃儿,你做两个工作,早上五点你就起来……哎唷,要不是安排我们做操,我还不知道。你那天早晨把我们吓惨了,到处找不到,还以为给哪个狗日的坏司机弄去了……
闭嘴。我说。
要得,这是你跟我说的第二句话。我不说了,不耽误你写信了,你午休时间都在忙,怪不得你那么瘦,好瘦哦,那么累咋会不瘦嘛。
这时,电话响了,尤经理打来的,让安排一桌晚宴,要有海鲜。我不得不和李师傅说话。不开工资的情况下,我们的收入和支出基本持平,他还要海鲜,他还不给钱,他请他的朋友们大吃大喝从不进账,只有支出。我很生气。
我说,这破地方,这死地方,这鬼地方,早晚得逃出去。
李师傅说,鲁花花你莫说这种丧气话,我们要有信心,尤经理是干大事的人。就算你要说丧气话,也不要那样说,好吓人哦。
我看见吧台酒柜上镜子里我的脸,眉毛鼻子眼睛嘴巴皱一起,跟我妈一模一样。我吓一跳。
李师傅说,你还是笑起来好看,莫听丑小魏乱说,你太听丑小魏的话了。你放心,我要找尤经理谈谈,这样下去怎么行。
晚宴很晚,打烊了才开始,安排在包间。参加晚宴的不是别人,是除了郑师傅以外雄关饭店全体员工。郑师傅的饭菜墩子工给送过了。每天伺候别人吃饭,第一次正式坐在大餐面前,跟经理们坐一起,我们很拘谨,我们又很激动,一定是项目款下来了。从尤经理的表情就能看出,他的肉丸子嘴幸福地嘟着,透过高度近视镜,还能发现他的目光变得柔软,他的手因为激动微微发抖。肖经理最后进来。人到齐了,我们等待他宣布这个好消息。终于,他站了起来。
今天有两件事,第一,开业以来,大家众志成城,我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再次表示感谢,希望各位再接再厉。第二,跟我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只剩下老母亲,有严重的心脏病,连喜事也不敢告诉她,所以在座的各位我们有缘相识一起干事业,就是我的亲人,希望各位共同见证。
想到未来并不遥远,即将实现,一个月就能还上家里债务,我的心怦怦直跳,我的两个手掌已按捺不住。比我还按捺不住的是李师傅和张师傅,他们率先鼓掌,丑小魏吹起了口哨。我们即将在欢呼声中迎来那重要的时刻。
尤经理给肖经理递了眼色,肖经理打开包间门,跟肖经理一起进门的是一束火红的玫瑰。尤经理接过玫瑰,在赵北凤的座位背后单膝跪地。
赵北凤女士,请嫁给我吧!
一切来得突然,即使跟项目款无关,这也是大事。我们从一个兴奋点跌落,跳到另一个兴奋点,掌声、口哨声断了断又持续下去。从外貌上肉丸子尤经理跟赵北凤完全不搭,从工作上,尤经理不止一次肯定赵北凤的能力,两人可谓强强联合。年龄差距大了点。干大事的尤经理和打工的赵北凤究竟搭不搭,要看赵北凤怎么想了。赵北凤美丽的脸庞第一次有了表情,那漆黑的大眼睛变得更大,里面装满了光彩。不过,就像烟花,转瞬熄灭了。赵北凤没有接玫瑰。赵北凤说,对不起,我没考虑这事。
尤经理说,没关系,花你拿着,我给你时间考虑,同不同意都不影响我们的关系,同意更好,不同意我们还是亲人,能一起共事,缘分不浅了。尤经理把花放在赵北凤的座位旁,回到桌上。
各位请坐,我这人啊就这直性子,怎么想的就怎么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来来来,喝酒。
席间,李师傅几次欲言又止,我的嘴却开始叭叭了。我说,尤经理,现在这生意,连工资……尤经理打断了我。
放心吧,这是你们吴老板的生意,可以这样说,我们雄关饭店还没正式营业。尤经理举起了拳头。
看见尤经理的拳头,不知谁起的头,我们唱起每天早上唱的歌曲《我的未来不是梦》,唱完歌,又喊口号,雄关,雄关,一马当先!
晚上,我的耳朵里装满口号和歌声,我的嘴又对赵北凤叭叭。我说,再有钱都不行,再能耐都不行,不般配,不般配。我对桌上那束红玫瑰说,老天爷呀,真好看,太好看了,咋这么好看。赵北凤躺下了我还在叭叭那花好看。她总是背对着我睡觉。
你们找到了吗?她说。
我吓一跳,找啥?
不是活死人的人。
我惊呆了。老天,我们找了吗?没找啊,真不知我的嘴每个晚上叭叭了些什么。
我说,没有,世上没有不是活死人的人。
她似乎笑了一下,嗤。
5
项目款下不来,下不来也不能不发工资啊,几百万几千万的,我们这点工资算什么。谁都明白,谁都不说,谁都充满疑虑又充满信心,谁都在等待。有天夜里,我上厕所,听见总经理办公室有争吵声,尤经理和肖经理还没睡。我悄悄在门外听。
肖经理说,我早说了,说很多遍,不能太相信人,你就是不听。
尤经理说,想干大事,不相信人怎么干?
肖经理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尤经理说,饭桌上他亲口答应的,项目给我。
肖经理说,他亲口答应的多了……
尤经理说,好了好了,不说废话了,明天就去兰州。
我一夜没睡好,担心两个月的工资打水漂了。第二天一早,尤经理给我吃了定心丸。出发前,尤经理召集大家开会。
尤经理说,项目的事情出了点问题,我尤明春做事向来光明磊落,从不掖着藏着,也绝不欠人一分一毫。做最坏的打算,哪怕项目的事真拿不下了,我还有楼房呢,就算卖房子也不会欠大家的,希望大家支持理解。当然,我说的是最坏的打算。我预计,这次兰州之行,很快就会将这事处理好。你们好好干,记住,我们的未来不是梦!
李师傅说,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尤经理暂时有困难,我们要支持尤经理,支持雄关饭店,我们将来还要跟尤经理干大事。雄关,雄关,一马当先!
我们齐声喊,雄关,雄关,一马当先!
谢谢大家!尤经理甩了甩额前的头发,来了个炫酷转身,走向那辆奥拓车,上车前拍了拍巨石招牌,像跟老朋友告别。
我看见肖经理给了赵北凤一个电话本,他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什么。
求婚晚宴之后,赵北凤升为副经理兼大堂经理,管理饭店一切事务。尤经理和肖经理很忙,要么在办公室研究一摞摞的合同材料和图纸,要么出差几天不见人。尤经理让赵北凤单独住间客房,赵北凤说,不了,有伴儿挺好。
我们很闲。赵北凤坐吧台画画,发呆。她坐那,我就不用坐那。
闲得无聊,我和丑小魏经常站在巨石招牌前听我的嘴叭叭。那天本来我是叭叭给李师傅听的,你不说我不说话吗,反正无聊,让你听个够。我说,你还想打我主意,死了那份心吧,告诉你,我身上的零件少了一半屁股和一只奶子,打我主意没你好处。你还想打我主意,那么抠,看看你一天给我们吃些啥,萝卜头子土豆块子都是边角料一锅炖,看不见几块肉,别以为你节约就能抠出工资,别以为你伟大,只能暴露你这人抠,告诉你,你的人生需要大方才能找到媳妇。李师傅说,我没想那么多,就想找个能干的。我说,你想找能干的,能干的找你吗?李师傅说,我就想找个能干的。我说,你的脑子死透透的了。李师傅的耳朵招架不住,身体也招架不住。他冷得牙齿咯咯响,腮帮子直哆嗦,就哆嗦到屋里去了。
其实我也冷,又冷又无聊,想进屋,腿不听我的,非要跟丑小魏站一起。巨石招牌上没灯,丑小魏猛然出现在黑漆漆的公路旁,引来刹车声和司机的咒骂。我说,要不咱们进屋吧,别傻站这了,这是吴老板的生意,吴老板都走了。丑小魏说,别以为尤经理不管饭店,他在暗中观察,别看他不在,赵北凤就是他的眼线,谁不好好干,到时候就撵谁走,明白吗?我明白了,丑小魏把自己也说明白了,去停车场把两盏带灯罩的灯取下一盏,找来长电线,找来梯子,雄关饭店的巨石招牌就有了光明。我们站在昏黄的灯光下,猜迎面的车辆来自哪里,总是丑小魏猜对。我说,你会闻味儿吗?丑小魏抖腿,牛哄哄的。我朝那些经过的车辆吐唾沫。呸,要特殊服务的,活死人,不要脸。呸,活死人,不要脸。丑小魏说,小丫头,小嘴叭叭的,真不讲理。
我说,我告诉你个秘密。
什么秘密?
我的脑子死了。
那还用说。
我的脑子死了就怨那个人。
谁?
赵北凤。
小丫头,真不讲理。
因为我研究不透她,我一研究,脑子就卡住了,活活卡死了。
丑小魏哈哈大笑。
我要说的秘密不是这个。
是什么?
赵北凤可能就是那个人。
哪个人?
不是活死人那个人。
丑小魏摸出烟来抽,其实,我也一直在研究她。
你看她自由自在,想去哪就去哪,想留下就留下,那么漂亮,啥都不怕,她可没有白白活一场,她还要去博尔塔拉,那么远,她的人生值得研究研究。我学丑小魏的口吻。
对,她有点像三毛。小丫头,有进步。
我和丑小魏商量怎样让赵北凤讲讲自己,怎么也商量不好,无论我们说什么,如果她不愿意说,就会碰壁。她这块坚冰有能力冰冻对方,随时结束谈话。
赵北凤啊赵北凤,真不一般,就像听到了我和丑小魏的密谋,事实是她不可能听见。当晚,关了灯,她躺下背过身去就开始说话。
她说,我有个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同班的同学,叫罗凯。高三那年,他得了骨癌。我读的是美术专业,毕业后分配到镇上当美术老师。有一天罗凯的妈妈来学校找我,求我一件事。罗凯活不长了,有个愿望没实现,他还是处男,没尝过女人滋味。他妈妈花钱找过好几个女人,他都不愿意。他只喜欢我。他妈妈没跟他说来找我的事。我答应了。
讲到这,赵北凤开始沉默,我听见她艰难地吞下唾液。
我去见罗凯,他已经很瘦了,看见我非常高兴。他拉住我的手,告诉我这一生只喜欢我,喜欢到骨子里了,所以他的骨头就病了。我帮他完成了心愿,第二天他就死了。不知道消息怎么传出去的,镇子那么小,传得很快,谁都知道了。他们都在背后骂我,破烂货,疯女人。我爸妈也骂我,我妈气得上过吊。后来我还是结婚了,跟王家村的王瘸子。然后王瘸子也知道了,骂我,还打我,说我晦气,然后跟我离婚了。就这样,我走了。
赵北凤的故事第二天就传开了,当然是我传的。我给丑小魏讲了,丑小魏认定赵北凤不是活死人,是了不起的人。丑小魏说除了赵北凤,她居住的小镇全是活死人,他们用死脑子抛弃了她,她的人生不需要留在那,她做出了明智的抉择。然后,丑小魏就到张师傅那炫耀。张师傅嚷,这叫什么了不起,这叫神经病,脑子真正有病,疯子。张师傅和丑小魏争吵,就把赵北凤的事情全吵出来了。
赵北凤反而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虽然张师傅和丑小魏争吵时她还在二楼,但那么大声,她一定听见了。她下楼时,张师傅还在喊疯子。她说,张师傅,我今天吃宽面。张师傅反而闹了大红脸,连声答应,是,赵经理,好的,赵经理。她转身走出厨房,张师傅就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丑小魏狠狠踹过去。丑小魏说,还你一脚,你吐谁?这一脚踹得狠,张师傅趴到水槽上,嘴磕破皮了。狠起来的丑小魏就有点吓人,好像真要杀人似的。张师傅就没再说什么。
6
快十天了,尤经理和肖经理还没回来,也没打电话,好像不管我们了,这孤零零的风沙地,我们没人管了。赵北凤打尤经理的大哥大,打不通,给肖经理打传呼,也没回应。只有赵北凤镇定,每天早上按时带我们做操。我们很不安。又过了几天,仍没动静,张师傅一脚踹向巨石招牌,妈的,肯定跑了,两个多月,白干了,骗子,大骗子!
赵北凤召集开会。赵北凤说,我相信尤经理不是那样的人,既然尤经理让我管理饭店,那么我现在开始管理,从今天起,雄关饭店正式营业,我们应该会赚出工资,大家在自己的岗位上做好自己的工作。
张师傅说,正不正式还不就那样。
确实,我们不相信在现在的基础上怎样正式,难道还能因为这两个字就起死回生?
赵北凤说,散会。就径直到吧台打电话。原来肖经理给赵北凤的小本子上是一些特殊服务人员的电话号码。丑小魏很激动,他不必再对司机行骗,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有啊。我们围在吧台看赵北凤美丽的脸,听她那好听的声音。她说,喂,你好,月月女士吗?她说,喂,你好,美娜女士吗?她的颈窝很深,一跳一跳的。打了近一上午,对方先还嗲生嗲气谈提成,一听地点,很快结束了通话。太偏僻,不安全。我们不明白,特殊服务行业,偏僻的地方究竟安全还是不安全。真泄气。赵北凤默默坐了一会儿,说去买几件衣服,让我守吧台。她下午才回来,拎着鼓鼓的大塑料袋。还买了两百瓦的灯泡,让丑小魏换在招牌上。
傍晚,丑小魏刚站在巨石招牌前,赵北凤红彤彤地从二楼下来了,那是新买的红色长款羽绒服。居然,还涂了口红,通红通红的口红,把不薄不厚的嘴打造成了烈焰红唇。她没有走进吧台,径直来到巨石前,跟丑小魏站一起。接着,她点了一支烟,给丑小魏一支。丑小魏接烟时差点掉地上。这很正常,丑小魏光顾直愣愣看着面前的女人,哪顾得上烟。没有给我们时间联想,有车辆来了,她忽然打开了羽绒服。啊呀,里面竟然穿得像条金鱼。金黄的紧身毛衣,低领,很低,低得看得见白白的一片。金黄色健美踩脚裤,绷紧,可以目测出腿部肌肉的弹性。换下长袍,她的两条腿又长又直。
喔,明白了!
这是神奇的夜晚,两百瓦的灯泡把巨石招牌照得通亮,一辆接一辆卡车缓缓停下,喘着粗气,噗嗤,噗嗤。丑小魏不断摇着小红旗迎接。当然,并不是每位司机都因为红彤彤的金鱼一样的赵北凤站那才停下,许多司机通过人气判断优劣,他们远远就能看见停车场停着多少车辆。有些一家老老小小都住下来。忽然之间,我们很忙,很乱。更乱的是我们的心。忙乱中,丑小魏恶狠狠撞了我一下,我楼上楼下跑了不知多少趟,腿快遛直了,差点栽倒。
告诉你,我收回那话。她来那天我就琢磨过,看看吧,老本行。丑小魏双眼通红。
夜里,终于安静下来了。赵北凤在脱羽绒服,窸窸窣窣的,我的嘴终于不叭叭了。我等她出门,走向某个房间。她却换上棉袍,擦掉口红,坐在床沿,像等待什么。她干干净净坐着,看桌上那束玫瑰。花已凋谢,一些花瓣掉了,一些变成乌红的干花。许多天前我要扔,她不让。她说,是花,任何时候都美。
有男人在走廊敲吧台,喊服务员,我要起来。她说,我去。
我没说话。
明白了!明白了!当然你去,我可不去。
我还是起来了。悄悄打开门,吓我一跳。对门的李师傅和张师傅正在门口探头探脑。看不见赵北凤,赵北凤在吧台里,吧台外站着牛高马大的男人。我记得他名字,陈有水,河北人。走廊传来陈有水尽量压低的声音,嘿,你们怎么不讲诚信。
赵北凤说,对不起先生,我们这没有特殊服务。
明明说了有。
请问哪位给您说的呢?
就带车那小丑八怪。
没想到丑小魏也在暗中观察,他忽然从洗漱间走出来,瞪着陈有水。
陈有水说,就他说的。
赵北凤说,小魏,你对这位先生说有特殊服务了吗?
丑小魏支支吾吾说,呃,说了。
小魏,我们没有特殊服务,以后不要给客人这样说……陈先生对不起,今天我们饭店才正式营业,有些工作他们还不了解。
陈有水说,好的,没关系。你真漂亮,嗯,性感,性感。
谢谢,祝您晚安。
晚安,晚安。
我回到床上,蒙了头,听见赵北凤进屋关门。惭愧让我的嘴闭得紧紧的。她躺下了,关了灯。过一会儿,传来嘤嘤咯咯的声音。我悄悄探头,看见她的身体在黑夜中颤抖,一颠一颠的。难道她在笑吗?千真万确,她在笑。她居然在笑。是啊,这神奇的夜晚,这有趣的夜晚,这值得庆祝的夜晚,应该有笑声。我哈哈大笑。我们一起笑。我很想看她笑起来什么样,又生怕她的笑声就此消失,我们就那样笑了一阵,睡去了。
第二天,下了薄雪,早上还看得见,没一会儿,刮起大风,沙子盖了雪,又浑黄了。赵北凤依旧是冷面模样,我们想就昨夜开点玩笑,不好开口。李师傅搓着手反复说,赵经理太能干了,太能干了,方方面面能干。
住宿带动餐饮,需要采购的食材太多,吃过早饭,李师傅在点菜本上列了满满一整页,正准备去采购,肖经理回来了。
肖经理是坐出租车来的,一个人回来的。看见肖经理,我们就知道出了事。他的额头包了块巴掌大的纱布,西服有只袖子破了。
肖经理急匆匆召集大家开会,比任何时候都急,秦大姐还在楼上打扫房间,肖经理不等人到齐就开始讲话。他没有入座,倾斜着身子,一只瘦长的胳膊搭在吧台,近视镜背后的小眼睛一眨一眨的。
他说,出车祸了。
我们惊呼,啊。
往回赶的路上跟大货车擦剐,车翻了,尤经理头部颅骨损伤,脑部淤血,做了开颅手术。手术还算顺利,命保住了,人呢,恐怕当不了经理了。肖经理摇摇头,一声叹息。本来不打算告诉老太太,但手术需要家属签字,而且这种手术很可能出不了手术室。老太太刚到医院没看到儿子就发了心脏病。情况紧急,我只好两边签字,各自进行手术。老太太没救过来。我这刚忙完丧事,家还没回呢,请了护工照顾尤经理。项目的事也黄了,还欠了一屁股债。哎,他不听我的,就是不听我的,太冲动,太相信人了。
赵北凤说,尤经理什么状态?
不好,不好,脑袋里装了金属板,有后遗症。哎,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事情呢就是这样,不过,大家放心,不管尤经理状况怎样,有我肖顺发在,我们多年交情,绝不会亏欠大家。尤经理请了律师,委托我卖他的房子抵债,已经卖妥,这两天钱就到账,大家就能拿到工资。饭店租期还长,一边转让一边经营,一时半会儿怕是转不出去,赚点是点吧。其实,想想办法,还是能有好生意。赵经理,我给你那些电话打了吗?
赵北凤说,没谈妥,她们不肯来,说这偏僻。
回头我到市区再找。
李师傅说,赵经理太能干了,太能干了。
我说,肖经理,我们昨天卖了三千二百二。
丑小魏说,停车场装满了。
太好了,总算有点好消息了,各位辛苦了。赵经理,饭店就靠你管理了。
赵北凤说,我们去医院看尤经理。
出租车司机按喇叭催,肖经理边走边说,算了,大家守好饭店吧。
7
尤经理没回来之前,我们做过许多假设,后遗症无非是头疼,眼花,记忆力减退,反应慢,没那么精神了。丑小魏还开玩笑说,尤经理脑子活了,被人打开了,还加了金属零件。
他们是下午四点多回来的,外面刮着大风,呜呜,呜呜,很冷。尤经理戴着毡帽,戴着婴儿围兜,肖经理扶着。我们纷纷出门迎接。我们喊,尤经理回来了,尤经理回来了。尤经理不搭理我们,他在查数,一,二,三,四,五……他怎么可能搭理我们,他眼神涣散,眼里谁也没有。他流着口水。走到巨石招牌那,忽然不走了,口水止不住地流,围兜一片濡湿。大风刮掉了他的毡帽,我们看见了那被打开过的脑袋。分明不是脑袋,是粗线缝补拼接的某种球体,这种球体竟然活着,有蠕动的嘴巴,含混不清念着阿拉伯数字。医生手艺不错,沿着发际线上方的弧线裁开,整齐而大刀阔斧地缝起来。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止不住地流,除了赵北凤,我们的眼睛都在流泪。丑小魏使劲擤鼻涕。大风呜呜刮,我呜呜哭。
尤经理站那不走,李师傅和肖经理把他架进屋去了。到了办公室,他坐在床上,似乎看见了我们。看见我们他就不查数了。他流着口水说,北风,北风。他是在叫赵北凤,他眼里只有赵北凤,只认识赵北凤。我带着哭腔说,尤经理,我是鲁花花。他不理我。他说,北风,北风。赵北凤走过去,他乱动乱摸,赵北凤弹开了。这状态岂止不好,太不好了,糟糕透顶。
肖经理说,还好,还好,总算还有他认识的人。
肖经理说,我得回家,必须回家了,一大堆事等着我。
肖经理急匆匆走了,过会儿,又回来了,塞给赵北凤一些钱。肖经理说,卖房还债后剩下的钱都在这了,赵经理你来统一安排吧,你肯定能行。肖经理急匆匆走了,晃着大个子,偏偏倒倒像在逃跑。他怎么可以这么急就走了呢,扔下这样一个破破烂烂的人算怎么回事。
我们挤在总经理办公室,张师傅不小心碰到茶几,破烂茶几彻底报废了。它破破烂烂瘫在破破烂烂的沙发跟前,旁边床上坐着破破烂烂的人。
他会自己上厕所吗?
他会自己吃饭吗?
他会自己脱衣服睡觉吗?
他还能活多久?
我们不知道。
赵北凤说,五点多了,大家去工作吧。她的声音微微发颤。我们带着满腹疑问离开了总经理办公室。
我一路叭叭骂丑小魏。我说,都怨你,要不是你说尤经理连弯儿都不拐一下,他能拐这个弯儿吗?他拐了大弯儿,把自己拐废了,这下好了,你说准了,他变成地地道道的活死人了,他的人生完蛋了。
我们到了外面,风直往我嘴里灌。
丑小魏给了巨石招牌一拳,妈的,都怨它,石来运转,转他妈地狱里去了。又擂了一拳。都怨这破名字,雄关,雄关,太高了,谁能闯过去?栽了吧。
劲儿用大了,丑小魏捂着拳头。
整个晚上,赵北凤没到招牌下,只下楼打了饭上去。我们也不希望她站那,丑小魏都没有一直站那。我们聚在餐厅,人心惶惶。目前这情况,饭店开下去有什么意思,更不可能干什么大事。肖经理回来,我们就走。肖经理不回来我们也可以走,有赵北凤在就行了。卖三千二百二那个晚上,赵北凤就先给我发了工资。我已经可以离开了。
赵北凤在破烂沙发上睡了一夜。临睡前,来房间抱被子,要我的自行车钥匙,早上去给尤经理买油条。我说,我去买。她说,我去,我还要买点别的东西,你早上去看看尤经理。我想说我明天就走,不回来了。看见她疲惫的样子,我没说。
要买的别的东西我们第二天在餐桌上看见了,奶嘴和绒毛球玩具。赵北凤买来这些就去楼上带尤经理下楼,牵着他的手让他坐下,一松手,他就开始不安地扭动。她把绒毛球玩具塞他手里。他就安静下来,吃油条和豆腐脑,绒毛球始终攥手里。吃饭时没有口水,吃完饭口水就往外冒。她试着把奶嘴塞他嘴里,竟然止住了口水。
她说,他自己会吃饭(这个不用说我们看见了),自己会上厕所,会脱衣服睡觉。他觉多。这个我知道,早上我去好几趟,他都在睡觉。她看着他,很温柔地说这些,像母亲描述自己的孩子。他努力吮吸奶嘴,唧唧唧,吱吱吱。
李师傅说,吔,尤经理能干哦,自己吃饭。
丑小魏说,不光自己吃饭,还会自己上厕所。
我们笑了,笑了笑就没笑了。
赵北凤一直忙忙碌碌,我想走的事没机会说。他们却说了。他们撵着赵北凤的后脚跟要工资。
先是张师傅,接着洗碗工、勤杂工,然后秦大姐。
午饭时,赵北凤给所有人发了工资,包括我余下几天的。我没想过要。
赵北凤说,想走的就走吧。
丑小魏说,那你呢。
赵北凤就笑了。这是我们第一次看见她的笑容,五官挤一起,就像强光正刺向她,火正燎她,很苦,很疼。她说,这世上,他只认识我。她看着丑小魏又笑了一下,我的人生需要留下来。
丑小魏说,我不走,我的人生需要继续站在那。
郑师傅说,我也不走。说完就去锅炉房了。
李师傅站起来,尤经理有难,我不得就这样拍屁股走了。
张师傅说,我要养活一家老小。
丑小魏说,哼,你是看赚不到五百万了吧。
张师傅瞪了丑小魏一眼。
午饭后,墩子工和洗碗工收拾东西走了,张师傅和秦大姐第二天早上悄悄走的,没和任何人告别。我也收拾好了东西,五点就起来了,准备像张师傅和秦大姐那样悄悄走。我已经走到巨石招牌那,听见有人说,活死人,活死人。当然是丑小魏说的。可是丑小魏不在。我在那站了一会儿,又悄悄上楼了。
我们几个留了下来。
赵北凤不让我们叫她赵经理。你们叫我北凤吧,她说。我们还是叫她赵经理。只要有绒毛球和奶嘴,尤经理就很安静,不需要人守着。有时,他会自己下楼,到巨石招牌那站着,仰脖看。只有赵北凤叫他回去,他才听。他只听她的话。
傍晚,赵北凤又红彤彤地站在巨石招牌前了。不是每天都能引来众多车辆,生意不好,也不赖。我们没再聘人,我干了洗碗工的活,李师傅干了墩子工的活,赵北凤干秦大姐的活。白天,丑小魏帮忙抱床单被套去洗衣房,郑师傅守锅炉,顺便守洗衣机。没谁安排,我们自然而然形成了这样的格局。
我们时常碰到像陈有水那样的司机,但他们没有陈有水好说话,没有陈有水有礼貌,受雄性荷尔蒙刺激,他们火气很大,吵吵嚷嚷。遇到这样的情况,赵北凤和丑小魏神奇地组合起来。赵北凤的画夹放在二楼吧台。赵北凤说,先生,对不起,我们没有您要的特殊服务,我们的特殊服务是给您画一张肖像做纪念。赵北凤边说边画。丑小魏拿着那本《格言大全》说,是的先生,你的人生需要有张画,这张画将会让你的人生变得有意义。多年以后,你看见这张画,就会想起这个不同寻常的夜晚,那么你会感谢这张画。然后,丑小魏就会打开《格言大全》,随便翻到一页,一段一段念。念过几段,赵北凤的速写就完成了。不知是会画画的漂亮的赵北凤起了作用,还是漂亮的赵北凤画的画起了作用,或者丑小魏的《格言大全》起了作用,他们的火气一点点散去了。他们对这项特殊服务很满意。
一个多月过去了,肖经理没有出现。尤经理的那些朋友也没有出现。他们没有任何消息。我们知道,他们不会出现了。倒是尤经理真正的后遗症出现了。
一天,他站在巨石招牌前忽然发了癫痫,浑身抽搐,口吐白沫,晕了过去。李师傅去采购了,丑小魏和赵北凤在停车场外侧晒被子,我大喊大叫,郑师傅赶来掐人中,才救醒。癫痫次数越来越多,食欲不好,嘴里没了口水,没了阿拉伯数字,没了精神,连下楼都变得困难。他不需要绒毛球玩具,也不需要奶嘴了。他不需要吮吸,死亡开始吮吸他。他瘦得很快,我们眼睁睁看着曾经像大肉丸子似的他一圈圈瘦下去,瘦成了薄饼。伴随他一起消瘦的是饭店的生意。
国道有许多常年跑这条路的老司机,他们会选择自己满意的地方不时去住。那天,一辆货车停在招牌旁,丑小魏记忆好,一看车牌就知道是老顾客,准备迎进停车场。司机打开车窗笑着说,小子,给我暖瓶加点热水吧。丑小魏就去加热水。
司机问赵北凤,嘿,老板娘,还画画呢?
赵北凤说,是的。
画得挺好,就是没有解乏的呀,住不下。
丑小魏装来热水递过去,司机说,谢谢啊,你们这该好好装修了。就摇上车窗走了。
生意越来越差,时常剃光头,回想那个神奇辉煌的夜晚,就像一场梦。
尤经理不怎么想起床了。我们每晚去他房间坐一会,他躺在那,薄薄的人,呆呆望着天花板。
那天早上,郑师傅盛了稀饭,没端回锅炉房,他坐了下来,拿了馒头,边啃边瓮声瓮气说话。
我婆姨没跑,她死掉了,我也没娃。我以前是酒鬼,天天醉,四十岁才娶婆姨,她勤快能干,人好得很,就是有癫痫病。那天要不是我喝烂醉,她也不会死。她晕倒后,头碰菜刀上。我第二天晌午才醒,她的血流干了。那时候我的天塌了,黑了,活一天算一天,再没沾酒。
郑师傅呼噜呼噜喝下一大口粥。
你们都是好孩子,快过年了,你们走吧,别耗这了,我守他。郑师傅看了看旁边歪坐着的尤经理。你们去外面挣钱吧,我的工资没地方花,够他活了。完了我就回老家。郑师傅说完就端着茶缸回他的锅炉房了。
我们静悄悄的,只听见尤经理粗重的呼吸。不知过了多久,李师傅的表盖响了,咔哒,咔哒。
李师傅拨弄着表盖,一声叹息。其实我失业了,国企改制,公司补了几千块钱。我家四兄妹,老人娃儿七八口人挤一间六十平的房子,我经常打地铺。我就剩城市户口了。李师傅掏出他的身份证,啪一声摔在桌上,嘴角下撇,满脸委屈盯着那张有后缀有楼房门牌号的身份证,丑小魏说得对,它就是空气。还有,我这块表是出来打工时买的。我害怕,这块表能壮胆。
我说,你一个大男人,怕啥?
不是那种怕。
丑小魏说,你觉得被那座城市抛弃了,对不对?
对,没着没落的。但是我现在不怕了,因为遇见了你们。我想好了,先打工赚钱,攒够两万块,我就回去盘铺子,开小饭馆。要是能和你们一起开就好了,你们都能干。
我说,其实我妈没逼我出来打工,我硬要走。第一年我没考上中专,第二年还没考上,第三年我不敢考了,怕考不上白瞎了学费。平时我成绩挺好的,前五名,到真格考试就害怕,就怕考不上,越怕越紧张。为供我读书,家里花了多少钱呐。我要是再考不上,我妈就愁死了。我那个怕啊。
丑小魏说,所以,你逃跑了。
是的。
我也是。赵北凤说,我根本没读过大学,考了三年没考上,更别说分配当老师了。因为我整天梦想当画家,天天画画,搞艺术,根本没心思学文化。我也没帮罗凯。
什么?你没帮他?丑小魏大声说。
没有,我确实去见他了。但是我做不到,做不到,做不到。我现在脑子里还有他绝望的样子。
李师傅说,你可以不帮的,那种要求好过分嘛,凭啥子嘛。
从小我就叛逆,天不怕地不怕,想自由自在生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抽烟喝酒谈恋爱,谈过很多次,罗凯了解我,才提那要求。我觉得我不一样,可以帮他,可是真正面对他,我还是过不了那关。我的第一次不能给一个要死的人。
丑小魏说,啊,人生需要过关。但是,谁也没有尤经理的关难,真是雄关啊!
我嫁给瘸子也是想证明自己不一样,他支持我画画。我家人不同意,跟我断绝了关系。但是,结婚那天,我看见他一拐一瘸地朝我走来……
所以,你就逃跑了!
是的。
呵呵,谁不是活死人呢?赵北凤说。
啊哈。丑小魏拍拍桌子,告诉你们吧,我那天就是胡说八道。我根本没拿刀比秦老太的脖子,我就是看见她那层老得不能再老的皮,产生了那种想法,要是割一刀,会不会出血。我也没把语文老师拖进玉米地,我确实在玉米地旁遇见了她,产生了那种想法。这都是我的幻想,我胡说八道。谁不是活死人呢?现在我明白了,我们留下来的人。我们的人生需要留下来才有意义。还有,我根本没去过外地,就在附近几个地方晃荡了。
我说,那你怎么会说好几个地方的话?
唉呀,我跟那些司机学的嘛。
赵北凤说,其实,从我来那天开始,我每天早上醒来都想离开。
那怎么没走?
说不清楚,可能是因为有在座的你们。
你是想去博尔塔拉?那么远,有亲人吗?我说。
没有,我就是有天无意中看见了这个地名,觉得特别美,就想去看看。
尤经理打了个嗝,嘴角又有口水出来,赵北凤去擦。
丑小魏说,有口水了,有口水了,说不定好转了。又说,他现在啥也不怕了,过了人生重大一关。
不怕什么?
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怕,死也不怕。
李师傅说,好了好了,别再说死啊死的了。
尤经理起身走到外面,站在“雄关”面前。
阳光很好,我们跟着走出门外,不知不觉排成一排。赵北凤唱,在我心中,曾经有一个梦,要用歌声让你忘了所有的痛……她好听的声音沾了阳光,听着让人想展翅高飞。我们跟着唱,灿烂星空,谁是真的英雄,平凡的人们给我最多感动,再没有恨,也没有了痛,但愿人间处处都有爱的影踪……
我们又唱《我的未来不是梦》,唱到“我知道,我的未来不是梦”,尤经理就抬起干瘦的拳头,指向巨石招牌。
我在歌声中转圈,一圈又一圈,天空旋转,大地旋转,祁连山脉旋转,沙子石头风滚草旋转。在这风沙地,我们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格尼,本名郭金梅,自由撰稿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18届高研班学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在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若干,有作品入选《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北京文学小说月报》。出版短篇小说集《马兰店》,中篇小说集《和羊在一起》。中篇小说《一壁青苔》获得第十届四川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