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2022年第3期|蓝蓝:日升日落之间(组诗)
蓝蓝,1967年生于山东,祖籍河南。14岁开始发表作品,出版有诗集、中英文双语诗集、俄语和西班牙语诗集19部,出版童话散文随笔集等12部。作品被译为十余种语言。曾获第四届诗歌与人国际诗人奖、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袁可嘉诗歌奖、华语文学传媒奖年度诗人奖等。
《六 月》
妈妈不在这里。六月新割的金黄麦茬
四周是寸拃高的花生苗。蚂蚱和麻雀
惊奇地打量新来的客人。
拉棺木的车子摇晃着走了。人们肩扛铁锹
抽泣的亲人们走过我身上。他们的鞋底
粘着墓地的土、散落的麦粒。妈妈不在这里。
黄昏很快降临。不远处土地庙门口
蹲着抽烟的老汉,起身回家。到了半夜
岭上高悬一轮明月,梧桐树举着一排黑伞。
待会儿我就睡去。当太阳从蓝河升起来时
人们燃起炊烟,年轻人的心脏因恋爱
而疯狂跳动。我躺下,在妈妈温柔的影子里。
《日升和日落之间》
在日升和日落之间
在冬去春来之间
妈妈,什么样的爱
造成了世界回复往返的螺旋?
地上站立的人和树林
地下平躺的人和蜿蜒根茎
妈妈,什么样的死
造成了这可怕数列的常数?
河流在它的两岸间奔流
雨水在天地间垂直射落
河流发明了源头,而云在雨滴中
忙于建筑爱慕着晨雾的大海
妈妈,让我重返那混沌的云雾
在血液之海中与您相拥
《早 餐》
数学的喘息,
旋律的沉默。
你的痛哭中至少有两个人,
而在绝望里一个都没有。
谁跨进
词语的镜子,
谁就堕入无底深渊:
你的眼——两头鲨鱼,
你的嘴——蜂巢在流蜜。
但事实是,手伸进镜子
就被死死咬住——不断拽出
诗人猝死、病毒和
阿富汗真正的炮弹。
在你的碗里。
《疼》
我是妈妈身上
掉下来的一块肉。
弟弟是妈妈身上
掉下来的一块肉。
妹妹是妈妈身上
掉下来的一块肉。
妈妈你疼吗?
妈妈你疼得厉害吗?
我不哭了,妈妈。
——你好些没有?
《诺萨,诺萨》
——给胡续冬
诺萨,诺萨!我的兄弟
唱一支快乐的歌,给你。
猫咪们从树荫和草丛里走来,
迈着无声轻盈的步子;
小女儿的花和蘑菇、被口罩捂紧的两年
——多少回忆像暴雨落下。
诺萨,诺萨!
唱一支快乐的歌,给你。
为朗诵会套上红裤子,
大眼睛在镜片后狡黠地闪烁。
你哼着“伊皮兰加的呼声”,当我们
乘高铁穿过黑暗的华北。
诺萨,诺萨!
唱一支快乐的歌,给你。
偷书少年,朝恶魔吐舌头的悲伤小丑
夏末的海魂衫多么干净。
唱吧跳吧,川娃儿的桑巴和老鹰茶
跳吧唱吧,这末世之爱——阿布拉卡达布拉!
某个午后你骑自行车跃过栅栏飞走
第三天,有人见它停在北大墙旁被众猫守卫。
诺萨,诺萨!我的兄弟
唱一支快乐的歌,给你。
少年胡安骑车拐进八月小巷:
南半球初春将到
那里没有人穿黑色衣裳。
《雨在下》
雨在下。夜雨,滴在窗外的挡雨布上
嘭嘭作响。古尔德俯在钢琴上
弹了一个下午,直到他的头和肩膀
消失在琴键中。
我瞥见手机新闻里
黑龙江农民在拖拉机上,十六人
活下来的只有一个。车祸。贫穷
让他们趁夜色上路。而我
在音乐和雨声里待着的时候
我待在世界的尽头。极地的寒风
从我的指缝和键盘下溜走。
我会给你寄书。北方的黄栌叶
在一张新嘴上命名。别管我。我
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时我待在
世界的尽头。从极圈的极光
到记忆里你模糊的样子——企鹅们
彻夜在浮冰和岩石上鸣叫
我待在我里面时我待在世界的尽头:
如此昂贵——需要多少事物
写就这样一首悲伤的诗。
《照片》
《这几张相同的手机照片来自
弟弟的微信朋友圈,已变成
更深更远的地方——
来自深夜,紧挨妈妈病床的漆黑窗口:
黑黢黢的夜色,不远处
几朵绿色的光模糊闪烁
医院南侧新通桥上的路灯
在无人的深夜,寂寞地亮着。
同一个窗口拍的照片
几十个这样不眠的、哀痛的夜晚。
现在,那间病房想必早已换了无数病人
而照片里的夜,更加深沉。
几盏小小的街灯在黑黢黢的远处
执拗地亮着,再也不会熄灭。
《告 别》
一个朋友突然死去。
另一个漂洋过海,去了异乡。
秋天敲响我的房门,
递给我夏日的诀别信。
时光享用掉在大地的果实,
冒着热气的青春身体。白霜凝聚成寒冷
在它流血的嘴角滴落。
告别早已开始,而那时我并不知晓
经七路的法桐树下,公用电话滑落
泪水涌进喉咙——告别早已开始。
像一尊石像,从腰间断成两截
一个人与自己告别,脱身而出的是另一个人。
多年以后,妈妈在我的怀中停止呼吸,这一次
我知道我必将随她远去。
我已是我所爱者的遗物和遗址。
我是亲爱者的影子在大街上行走。
我是你们的梦和镜子,当你们睡着了
当你们打开窗户忽然想起
某个夜晚,年轻的我们在五月的树下
一起欢笑的情景。
《大 罪》
尽管有人能舍弃性命去救别人
但无一人能真正代受别人的痛苦。
无论胃疼、头疼
还是难以言喻的恐惧和愤怒。
我犯下的罪包括坚持给妈妈治疗,
给她用呼吸机、插支气管镜灌洗
在听到她要求回家时犹豫不从。
我以为我深爱我的妈妈
我以为这是对她好。
医生的暗示已经足够明白
而我渴望妈妈活着——
不管她是多么痛苦地活着
每日遭受可怖的折磨。
血从妈妈的嘴里流出来
从她的鼻孔流出来——她在喊“妈妈呀!”·
妈妈,您生下了一个钢铁石头心女儿。
抽自己耳光是没用的。
号啕大哭是没用的。
上帝,佛菩萨,万能的神,
谁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谁能告诉我?
妈妈,我对不起您。
愿我懊悔的泪水
落在您耳畔的麦子和玉米叶上
被您清晰地听到。
被您瞬间忘掉。
《那 时》
还好,你从你的手里退走了。
你从你泄密的目光里隐去了。
总之,你已不在。现在你是一些词语
是几本书,一部冒烟的诗集。
我曾是你手里躺着的星星和果子?
你目光里九月的山林?
现在,我是沉默的影子在行人脚下,
是沉默的伤口,不流血也不结痂。
当我想死的时候,我就会在
厚厚的鞋底重生,像被踩断的蚯蚓。
因为你手掌边缘就是地平线,我的脸
曾贴近它的惊颤:我歌唱它灾祸的真实。
我的双唇就在那时从下巴上
生长出来。我的脸也是。
但总之,你已不在。下雨时我想。
天晴时我想。你是一阵风在北面,在南面。
为你我撕裂过峡谷,溪水流过我们的额头
石头如何打开自己,我就是那个模样。
再没有什么礼物可以赠送给你——
棉花和枣花都在开。一贫如洗的我。
我已年过半百,住在北京远郊
和孤独躺在一起:
被你手心遗忘的一小片阴影里。
《经 历》
在你膝盖上死去的
是信任。
这是最大的死,啊你没有哭。
你的眼睛远到
什么也不再看见。
我是你舔完的筷子。
冲刷干净的碗。
从时光那里借走的幸福高利贷
被我输光了。
《不可能是终结者》
派来的沉默杀手。
我明白了。
车子飞驰,秋天的风变凉。
我是大风里刮着的一阵狂风,
深海中的一条怒江。
我明白了,阳光里
我能看到你们却无人能看到我。
时间的双手摩挲上我的脚背
我将跟着它的指针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