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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泰博之夜(节选)
来源:《江南》 | 白琳  2022年07月18日15:03

一行人从车站走出来时,已经是夜里九点。站台上十分空寂,连候车厅里也是。最后一班回罗马的车次是九点零七分,两个半小时到达奥斯提奈塞车站之后,地铁停运,只能打车或搭公交车回公寓。等待往往超过半个小时,等推开那扇红褐底色镶着金黄边框的公寓大门,恐怕已是午夜。

在这里住一晚吧。不知是谁先提了这么一句。几个人几乎不约而同地翻出手机看了时间。一个穿着灰色外套的工作人员从身边走过,呵着白汽,同他们打招呼:

晚上好。

晚上好。子健回答:回罗马的最后一班是在三号站台吗?

不,好像不是的,等我看看……那人说着,摘下手套,低头在平板电脑上划拉片刻,呵气成霜:应该是一号站台。他指着电子屏:那里写错了。一号站台,没有问题。

谢谢。

不客气。那个人很快拐进冰冷的候车室,绕过白炽光照射下一排不锈钢座椅,消失在入口。

别像刚才一样又坐反方向。朱安成说。她指的是一个小时以前,从上一个地点返回罗马的线路。那时候他们也看了电子屏幕,并没有注意所有的车次都标注了三号站台,这明显是一个错误。这个错误引领他们到达了维泰博,一个从未想过要来的地方。

不然真的就住一夜吧,这样还比较简单。明浩指了指对面:我刚才看了眼时刻表,最后这趟车是慢车,如果我们明天搭车,有一趟快一点的,而且来都来了,索性就把这里也看看,维泰博有许多中世纪建筑,值得一看。

本来就应该搭下午四点半那趟火车回罗马的。郑艾妍再一次抱怨。从他们七点钟从山上下来,绕过一家玻璃屋餐厅,没时间逗留半小时用餐时起,她已经这样抱怨了三四次。不过,因为语气柔和,态度娇弱,并没有招致许多反感。也或者,大家都已经习惯。早晨八点,从罗马火车站出发来到翁布里亚的乡间时她就开始喊累。那还只是旅途的开端。这之后无论进城还是爬山,她都是一副不能再多走五分钟的模样。只有沿途卖明信片伴手礼花花绿绿小摆件的摊贩能使她暂且忘却疲累。从天空之城下来之后,明浩就那么陪着她转了一个多小时,等待其他人自各个景点归来。

一行五人,子健与朱安成是交往五年的情侣,在罗马初识时,子健养着一条小青蛇,朱安成养了两只小仓鼠。子健想要喂蛇吃点活物,朱安成想要丢掉两只仓鼠。两个人在一个群里发信息,彼此认为能够解决对方的麻烦,于是加了微信,两只仓鼠进了蛇的肚子,过一阵子,蛇也死了,一来二去,卖家和买家却熟悉了起来,不多久朱安成就搬到子健租赁的那栋三房两厅的公寓去住。同住的还有覃明浩和姜知晓,一个念经济系,一个在罗音读声乐。几年间没有闹过什么大矛盾,但也没有过分亲近。最初,明浩和知晓不是很乐意朱安成搬进来。三人公寓住三人和住四人还是很不同的。是与单身还是情侣合租也很不相同。后来,明浩偶尔也会带女生回家过夜,次数不多,面孔也总有变化。只有姜知晓从未给大家添过麻烦,不见朋友来访,甚至也不常见她出门。所以她有没有朋友,还可存疑。

虽然子健如今只读到研二,但却已三十将至,皆因本科便读了七年。朱安成小些,芳华二十四,瘦削娇小,看着更加面嫩,只十七八岁的模样。明浩恰恰相反,不过才二十五,倒比子健显老几分。年纪最大的是姜知晓,已经三十五岁,原本是某省歌舞团的歌手,来罗音最初是进修,后来索性留下,挂着学籍换居留,却也不再上学。国内工作很快丢了,她并不惋惜,一个月两三千块的基本工资,养自己杯水车薪,要想得到更多,就得四处应酬陪酒,年轻时已然付了不少代价,年纪大了,就不想再委屈自己。手边还有一点存款,偶尔做做代购,去市中心买包,一个包赚五十欧,省着点用也尽够生存。

如此看来,一行人中也只有郑艾妍与大家算是新识。她在罗马的资历尚浅,今年才是第三年。抛头去尾,再除开中间夹了大半年的封城时期,满打满算仅有八九个月。不过,她与朱安成是同乡,都是山东人,又是子健同校同专业的小师妹,如今又似乎与明浩联系更深,颇有点快要交往的迹象。所以在这群人里反不显得落单。

落了单却也似乎无所谓的便是姜知晓。她抬头看天,已有细细碎碎的雪沫倒挂下来。几颗小冰碴跌进嘴角,即刻化于无形。她没说话,静等那四人定夺妥当。火车站建在一片四周萧条的荒地上,因为是夜里,除了几盏灯打亮的近处墙壁,黑幽幽的铁轨,经年累月的几处历史残迹,打造了一个寡淡无味的世界。在上一程的车站,她原本想要告诉大家电子屏幕上所有的班次都显示从三号站台出发——这不合理,但是,这想法如一片轻飘飘的雪花,落在嘎吱作响的浮满木板的海上,失却了声响。那时候朱安成正因为郑艾妍在生气。她晓得为什么。一路上朱安成都不大看得惯郑艾妍的矫揉造作。

明浩跟在后面像只小狗。朱安成冲子健抱怨。

有什么办法,明浩就喜欢这种类型的。子健说。

什么类型?

有点作,有点不好搞的类型。有点娇气的类型。

那你也喜欢这样的类型?

我才不喜欢。刚才我看到她把伞撑起来时都尴尬得要死。

哼,都来了这么久了,还在大热天撑把伞遮阳,怪死了……你看我让你多省心。

你干吗和她比。

怎么?我比不上她吗?

没有可比性好不好?至少她来了那么久了,一点语言能力也没有——诶,姐,她转向姜知晓: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导师搞了一个项目,和中国有联系,一直想要朱安成去给她做助手。因为她语言好。

姜知晓点了点头。这件事子健已经不晓得讲过几次了,她同他们住在一起,免不了听了又听,直至这些话被压干汁水,变得扁平无味。

从山上下来时,日光还很烈。虽然已是十一月底,郑艾妍还是从包里取出一把红色遮阳伞撑了起来。一路上倒也没人侧目注视,不过除了明浩之外,同行剩下三个中国人都远远跟着。在欧洲,撑伞防晒是一个看着颇为诡异的行为,没人这么做,郑艾妍能大大方方地我行我素,倒也值得佩服。

花呢短大衣,紧身牛仔裤,球鞋。长卷发蓬松在肩后,是耐心打点过的。姜知晓仔细看过郑艾妍的脸,尽管淡妆拂面,也一笔一画化得讲究,精致里带着点大气磅礴,看着其实比小眉小眼的朱安成招人许多。是明浩的喜好。一直以来,那家伙找女朋友都有些这种明艳的味道。

嗒嗒。

雨下起来了。原本是薄雪的,如今却在片刻转为冷雨。开始松散错落,很快密如牛毛,地面马上浸得湿漉漉的。“嘭”,伞被撑开,郑艾妍在身后叫:快进来躲雨。姜知晓没有转身,只管跟在已经小步跑起来的子健身后。她知道郑艾妍叫的是朱安成,她这身量,将近一米八的个子,怎么好意思往伞下挤过去呢。

雾气正在眼镜上结成白霜,很快凝成水珠,雾蒙蒙一片。一路上都忘记摘口罩,跑了一阵,到了店里想起要摘掉,反倒需要继续戴着。汗液滚下脊背,有一些顺着鬓角往下滚落,滑进嘴角。剩下的一些沿着胸部,慢慢蒸腾,有几滴落在腹部,不一会儿一定会变成透心凉意。

这是间酒吧。他们一路从偏远的车站奔至历史核心区,花了二十多分钟。进入中世纪的灰色小巷之后,当务之急是找间最近的躲雨之处,恐怕没人有心情欣赏藏匿在黑暗中的风景。

也许是工作日,或者因为是雨天,街道上的行人并不很多。一间门脸很小的酒吧嵌在街角,连招牌都来不及看清,子健举头奔进来,随后大家跟上。店里空间局促,进门是一条窄窄的小道,吧台后面琳琅满目摆满了各色各式的酒。酒瓶成列的狭窄空间在暖光灯的映照下呈现出橙色的色调,又带点琉璃之光,这一切都透露着几分宁静,让胸腔里咚咚作响的跳动缓慢沉寂下来。

晚上好,要喝点什么?正在打奶泡的意大利女侍者回头问。

晚上好,请来一杯杜松子酒。子健想也没想接口道,气息簇拥在喉管,又急又慌。

好,还有别的什么需要?女侍者把手中的杯子架在咖啡机上,走到吧台这边说。

你们都想喝点什么?子健转身问道,语气有些急躁,与其说是询问,倒不如说是逼迫大家必须快速说出所以然。

和你一样。

柳橙汁。

啤酒。

姐,你呢?想喝点什么?子健朝姜知晓问。

我暂时没什么想喝的,天气有些冷,而且我不喝酒。

可以来杯牛奶什么的。

先不用了,我们可以去里间坐一会儿,我想。姜知晓说。

她并不是征求大家的意见,而是径直穿过细长的甬道,走往后厨的方向。和预料的一样,一扇矮门之后别有洞天,是一个还算宽阔的空间,墙壁是红黑色相间的现代设计,一张圆桌和几把椅子挨着入口,再往里走是转着圈的沙发和懒人沙袋。她走到最里面,把背包摘下,扔在角落,斜躺进了沙发。不到半分钟,几个人吵吵嚷嚷地跟进来了,不出所料,都有些高兴地呼唤了一声:哇,好大。没想到里面还挺舒适。

店里除了他们之外,再没有别人。这样最好。几个人终于先后摘掉了口罩。

外面虽然寒冷,酒吧里间却非常温暖。湿掉的外套被凌乱地搭在各个角落,眼镜也逐渐清晰,可姜知晓还是把它从鼻梁上摘了下来,扔在玻璃茶几上。现在没什么好看的景观,面前这几个人的脸她无比熟悉。

郑艾妍找到了卫生间,躲进去好一会儿都没有出来。明浩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鸡尾酒很快被端了上来,子健叼着管子专心品尝,朱安成则是把插在杯沿的柠檬片取下来,在嘴里含了一含。

不酸吗?子健吐出吸管问她。

还好。朱安成淡淡说。

子健的头再次垂了下去,但有那么一会儿,他总会时不时侧脸,小心翼翼地盯着朱安成看,表情却是空洞的。后来他的视线越过了她,落入拐角被打开的卫生间门。

短发女侍者几乎同时进来,和郑艾妍在门口相撞,手上端着的餐盘差点跌落。

啊,真抱歉。她先道歉。

啊……郑艾妍想说什么,嘴巴却像是被塞住一样,吭哧着最终没有回答。柳橙汁和啤酒被摆在桌上,姜知晓拦住女侍者:

有没有热巧?

有。需要加焦糖吗?

好的。

好。对方冲她笑一笑,转了身,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又问:那么要加奶油吗?

都要。姜知晓回答。

好的。她微笑。

啊稍等……看到女侍者要离开,子健慌忙拦住她,反问朱安成:你要喝热巧吗,要不要也来一杯?

嗯……好呀。朱安成说。

那我也想要一杯。郑艾妍插话,却是对着子健说的。

那我们再要两杯热巧克力。子健冲女侍者说。

也是什么都加吗?

是的。

单个的懒人沙袋都被占据了,只剩下明浩身边的座位。郑艾妍出来之前,他整个人都躺在座位上,腿无聊地摊在两边,现在他早已直起身,往里挪了挪,给她腾出空隙。

热巧克力很快被端了上来,非常浓稠,又加满了焦糖和奶油,没喝两口就感到饱腹。

这也太腻了。郑艾妍率先嚷道,端起先前点的柳橙汁,大大地吸了一口。她的嘴嘟起来,像是专门用来吸东西的。暧昧不明的灯光下,美瞳的颜色变得不可捉摸,不是蓝的,不是绿的,也不是灰的,更像是煮熟的绿豆色,她侧身抬首,目光潋滟地看着明浩。

有没有想好在哪里住?朱安成放下手中的杯子,拿起手机。接着问:住城里还是城外?我刚才看了下地图,这地方也不大,郊区的话走过去也并不远……不知道现在下不下雨,如果下雨的话,还是住城里方便。如果不下,我倒是想去住一次城堡别墅。这一带有好些这样的旧建筑改造的住处,也不贵。

可是这么晚了,郑艾妍说,走过去也得半夜。

现在十点钟,如果我们十点半打个车,应该在十一点以前到达。子健说。

没错,你看这个,和这个。朱安成把手机递给他:一个法里内拉别墅酒店,还有一个贝斯特韦斯特维泰伯酒店。第一间是一所很古老的古堡,里面的布置和装饰非常漂亮。第二个是个乡村B&B,男主人意大利人,漂亮的女主人是波兰人,房间舒适干净,说是庄园里还有两匹很可爱的马,并且之前有人吃到免费的意大利晚餐和早餐。

我们现在去肯定是享受不到晚餐了。明浩说。

我不是很相信这种宣传。郑艾妍斩钉截铁:我们中午的时候就踩过坑不是吗,一个人花了五块钱去那个山里,结果什么都没有。

我也觉得不值得。那地方真的如同鸡肋,不去吧,大家都说应该去。去了吧,又觉得幻想完全破灭。朱安成说,更何况,我明明知道两年前那里是免费的,可总也不想去,现在好了,收起费来我倒是去了。

一个大土堆,桥上还挤满了人。明浩帮腔。

是谁说那里宛如梦境的啊,到底那人去过没有。

他们讨论的是被称为“天空之城”的Civita di Bag-noregio。据说宫崎骏的灵感就来自于此地,几个年轻人是奔着这个噱头去的。怨不得他们失望,也许因为此时已是深秋,草木荒败,无论是远看还是近看,白露里治奥古城都一片干枯衰败的模样。姜知晓唯一能够找到的一抹亮色,便是挂在一片灰色的中世纪砖石窗台上的地锦。深紫朱红粉绿浅褐,层层叠叠易碎的火山凝灰岩上,一扇小小的窗户紧闭,里面挂着两排白色纱帘。她毫不怀疑,倘若那扇窗能够开启,便能俯瞰台伯河河谷,以及那唯一一条与外界相连的狭窄长桥。侵蚀导致墙壁和崖面的剥落,一些皱缩卷瞌,根小茎细的植物经年累月,铺满了砖石砌筑的屋子。姜知晓从前没注意这种爬山虎色泽可以如此丰富。叉状分枝,表面带紫红色,质脆易折,断面黄白色,单叶对生,淡红色短柄。新长出的绿色不几天就会变成褐色,扑簌簌落满庭院间。

寂静又孤独,热闹又冷清。可比当下。那地方如果仔细观赏,是可以体会到一点趣味的。

谈论毫无意义。一群人在一起,最大的能耐是消磨掉时间。声音如此喧闹,却在另外的人身上渐变褪色。窗外的雨一定没有停。姜知晓用银勺刮干净厚厚盖在杯底的巧克力酱,拎起背包。

我要回去了。她说。

独自走进车站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零七分。返回罗马的火车两小时之前便离开了,站台上十分空寂,连候车厅里也是。但没关系,前往下一个地点——无论是哪里,都还有晚间车次,从那里,总会有夜间车,送她回家。

半夜乘车的好处是寂静与安宁。没有人。整间车厢里都没有人。姜知晓脱掉靴子,将腿搭在对面的座椅,这动作让她想起了覃明浩,他们共同的特点是腿长,大约因此,蜷起时总是很容易感到疲倦,也大约因此,促成了共同行为的形成。

无论如何,她不肯承认是时间让他们相似。

认识六年了,却还是陌生。不是从外至内,而是从内至外。六年前,她是一个异乡人。如今她仍是一个异乡人。六年前,他们不是朋友。如今他们也仍不是朋友。但意义是不同的。那扇有红褐底色镶着金黄边框大门的公寓让他们最初认识了彼此,比子健和朱安成都要早些。那时候一对情侣同她合租,男生是明浩,女生是明浩的表姐。

这个事实让她消化了很久。她原本以为,自己——一个三十岁的女人,也算见过了一些风浪。一些世俗不齿的事也做过,而且不止一次——并不是带有攻击性地,出于本愿的那样。一切都是迫不得已,比如那间公寓。但是看到明浩和那个女孩子毫不避讳、全无耻意的状况,还是感到吃惊。

即便来了罗马,她是个怎样的人,好像无所更改,也很快就能被辨析。不到一周时间,就认识了一个经商的小生意人,在Vittorio开着一家小超市和一个奶茶店。她走进那个逼仄的只有一条走道的商店时,像一株刚刚生长出来的茅蒿草,叶片是由中心的部分长出,呈莲座状丛生,中央长出细线状叶柄是她的双腿,他比她矮许多,姜知晓一垂头,打开红色的嘴唇同他讲话,叶柄的末端就打开了,整面分布有许多的无柄腺,红色的。喉管里湿漉漉的,长有齿状的刺毛,刺毛的基部有分泌腺,会分泌出黏液,目的用于防止他的挣脱以及叶瓣的黏合,不多久,消化液即可分解与吸收食物提供的养料。

她问他有没有一款日本酱油。

美女,留个电话吧,到货了我打给你。小老板殷勤地说。

她留了电话,很快他打来,约她喝杯咖啡。他们在一个有凉棚的街角咖啡馆吃了早午餐。他递来一瓶日本酱油,她的手上还粘着牛角包身体上的糖霜。听说她在找公寓,他说自己的侄子和女儿就住在附近,还有一间空房,免费给她住,只要安安静静就好。

姜知晓知晓什么叫做“安安静静”。这种事情她做起来得心应手。不过,露水情缘终究短暂,半年之后,生意人的兴趣退潮,撑满一年,那人说房子也是从意大利人那里租来的,现在女儿要去博洛尼亚读大学,用不着在这里居住。每月还要付一整套房租不合算。

愈靠近叶缘的地方无柄腺就愈少,这部分是分泌消化液来分解昆虫或吸收其养分的部位。养料总有分解干净的时刻,姜知晓早有准备。并不是所有的食肉植物都是经过完整的过程,把所有残渣都吸得一滴不剩,对她而言,这已经算是完备。

没关系。姜知晓说,我找找合租者,直接和房东联系。

合租者之一仍是覃明浩。他留了下来,后来在群里发消息,引来了子健。表姐偶尔也来过两次,往后却再也不见。姜知晓反复追忆,并无两人争执的印象,却接收到了很明晰的结果:他们已经分手。后来覃明浩开始频繁在社交软件上约各色的女孩子来家里。再后来朱安成隔三差五来住一阵子,房间里总会发出暧昧的呼唤。这没什么。姜知晓独白。

然而,世界的有趣却从未放过自己。即便如此脱离于众人之外,却只不过被某种地锦般的植物遮蔽,不为人察觉罢了。有些人是那类皮薄而透明的昆虫,体内肌肉的剧烈活动一目了然,令人觉得畸形难看。自己不过是那种外壳很厚的昆虫,肌肉也仍在活动,一切内里同样的泥泞混沌,只不过以常态存在而已。

明浩的表姐曾在一个下午单独来过。

我去拿些之前落在那里的东西。电话里表姐说。那时候她已经搬去博洛尼亚,从前住的屋子早已搬得空空荡荡,姜知晓晓得她不是来取行李的——只是这么说说。

她请她在厨房坐下,递给她一杯气泡水。两个人的身份短短一年间有了变化。她从女孩子的神态里还是读到了一点局促。但很快这份慌张被压在棕黑唇膏的内沿:你知道我专程来找你?

有猜到。

我他妈后知后觉。

姜知晓不语。

你他妈和我爸分干净没?她虽持续使用不雅的字眼,语气里却没有带许多的恶意。

干净了。姜知晓平静地说。

那房子呢?

现在我自己付房租。你爸爸早对我没兴趣了。她抬眼看对方。非常诚恳。

嗯。毕竟一直住在一起,我对你还是有些好感的。女孩子忽然说。

我也是。姜知晓回答。

那个……表姐抬手,把即将从蝴蝶骨边缘滑下的肩带捞起来,在脖子上架了架:那个……你跟我爸说过我那事儿没有?

没有。

行。我知道了。她起身,临走时才把杯子举到嘴边喝了一口,动作缓慢。

你还有别的事吗?姜知晓洞然地问。

女孩沉吟,像是被水卡了一下,隔了好一阵才等气泡在喉管滑落,问:明浩有了女朋友?

好像不能说是女朋友。姜知晓答道:只能说是一些女孩子。来来去去的。

操。

……

我走了。女孩子很快抓起挂在椅背上的背包。边角一个金属嵌片磕在橱柜上,滚落了下来。

操。她又骂了一声。

姜知晓从房间里拿出强力胶时,看到她蹲在地上哭,露出月白色的底裤,那里的形状圆鼓鼓的,很年轻。裙摆蹭着地面,她的臀部也几乎落在上面。汗水很快跟着眼泪一起在狭小的空间蒸腾,她的头发湿腻腻地贴在额角。

还是小孩子呢。姜知晓想。把胶水涂在了蛇皮纹路上,狠狠将金属片压下去,一秒,两秒。

如同也被502粘过一遍,姜知晓的嘴巴很紧。过分的紧。她没有跟明浩谈起这件事,她想让他的过去如其所愿就那么缓缓过去。在与这对姐弟同住的日子里,她听完了两人的故事——称得上浪漫,也看过了情侣间的互动——称得上甜腻。后来,这种甜腻在子健与朱安成的身上再次展露时,她由不得总会看看明浩的反应。这真是多此一举。明浩似乎从不在意,也或者朱安成与表姐形象相距千里,难以让人产生一分一毫的联想。

子健说得没错,明浩是喜欢郑艾妍那个调子的,或者,最初的调性被表姐打下,此后大多都不出其侧,即便前调不太相同,但至少基调是一致的。有些娇骄。五年来,郑艾妍是少见的有意被明浩发展为女朋友的潜在对象。她逐渐来得频繁,和几年前朱安成频繁造访这栋公寓一样,也是一样的节奏。姜知晓毫不怀疑,再过几天,也许就是今晚,他们会拥有第一夜,此后是许许多多夜,再往后郑艾妍会成为另一个入住的客人。到那时,物业和水电一定要公摊了,不然对自己来说,太不公平。

小女孩身上有很多自己不能觉察的毛病,只要年长几岁,就会把这层毛病看得清清楚楚。郑艾妍喜欢咬唇,这毛病在不同人的眼中有着不同的意味。朱安成觉得粗鄙,姜知晓却觉得诱人。有时牙齿松开下唇,里面淡粉红的肉露出来,一秒钟又卷了回去。牙齿是好看的,嘴唇也是,让人禁不住想要叼上一叼。

几周前在卫生间里看到的也就是这个场景,恐怕子健就是那么被诱惑的,一秒内翻不能提供足够的感官刺激,他渴求更多。

捕蝇草的叶缘部分含有蜜腺,会分泌出蜜汁来引诱昆虫靠近。当昆虫进入叶面部分时,碰触到属于感应器官的感觉毛两次,两瓣的叶就会很迅速地合起来。郑艾妍的嘴唇合了起来,将子健的舌头卷夹,使其无法挣脱。子健在挣扎的过程中,那两片薄唇会越夹越紧直到几乎密闭的状态,这时两片叶瓣内侧密集的内腺体会分泌出消化液,利用这些消化液中含有的蛋白酶,将子健的蛋白质分解成以氮、氧、碳、氢……还可能包括其他元素构成的氨基酸并进行吸收。过程是密不透气的,可以从他们粗壮的喘息声里判断。这些养分都吸收完成之后,唇瓣就会再度打开,只剩下空壳残骸,以及弥满卫生间的情欲气息。

姜知晓打开窗,让那些味道逃逸出去,又下楼扔了趟垃圾。看样子,子健捷足先登了。明浩自街角走来,远远地同她打了招呼。两人肩并肩走进电梯,按下按钮。

轻微晃动着,车窗被一道道站台灯光划花脸庞。火车从维泰博离站,所去的城市不很熟悉。在北部,是反向。这没关系,漫长的一天,维泰博之夜因反向而诞生。正如此刻,折叠回过去。时间与事件都让人深感无聊,姜知晓觉得活着活着,还没有度过漫长的岁月,就已经觉得厌了腻了。十几岁进了歌舞剧团,有了编制,却没能赶上最好的时候。一直都处在被压制、解散、遣返的边缘。小心翼翼活着,仔细观察地活着,看得懂所有的眼神,敏感地捕捉着所有细节。所以如今,以一个已经成熟的人的角度看这些年轻人的世界,难免生出“如此幼稚”的论断。

站起身说要走的那刻,她看到了众人意外的眼神。他们抬头看她,然而她太高了,几乎要高到天花板上去。不一会儿他们就放弃了仰头的动作。

为什么要走?朱安成问。

我想了一下,住起来不方便。

怎么不方便?我们三个女生一间,他们俩一间,不是正好。

不是指房间不方便,而是我不方便。我习惯一个人睡了。可是看了一下价格,还不如回去来得划算——更何况,我明天还有面试,现在不回去,也得赶凌晨的火车。

面试?子健再吃一惊,问。

嗯。姜知晓没有解释更多,只模棱两可地回答。

那为什么刚才在火车站不说?郑艾妍问,语气里掺杂着若有似无的责备。

对我而言没什么区别。姜知晓道:我看了一下时间,也看好了班次。我之前没来过维泰博,正好来转一圈。刚才已经把这地方几个景点都跑过一遍了,以后也就不用再来。

刚才黑乎乎的,你还能看到。

姜知晓点了点头:在车上,我们知道坐了反方向那会儿,我看了维泰博的介绍,比如教皇宫什么的,就正巧在刚才来的路上。

人们无话可说,见她执意要走,也不再挽留。但气氛显然有些滑落,原本还算热闹,如今却只因为一个镶边友人的离开,而如夜雨落地,将城市浇得透凉。

往车站走的路上,姜知晓才真真切切地欣赏了教皇宫。广场上还有些摊贩,兜售一些饮料和小吃,炸薯片,热狗。她一个一个都看过,最后买了只卷着烤牛肉、蘑菇生牛肉片、芝麻菜、香醋和新鲜番茄的Piadina。

就着雨丝边吃边走,却没觉得寒冷,也许是那杯热巧提供了足够的热量。到车站时,雨已经停了,姜知晓想,也许那四个人也已经离开了酒吧。

怪异,无聊,卑劣,有趣。

……

……

(全文详见《江南》2022年第四期 ,责任编辑 高亚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