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镶金乌云(节选)
来源:《江南》 | 鲁敏  2022年07月18日15:41

到路灯一排排都亮了的时候,他们收工了,两只手机加一块儿,总共拍下四百多张脚与鞋的照片。小零送她回到红公馆附近,一边在“酒酿群”里发了个定位,像孙悟空戳土地佬儿,卖主果然立即现身,说正好隔两条街,这就送过来。然后两人坐在路牙子上等,照他们所习惯的,彼此隔开老远。

忽然注意到“口罩墨镜”——这是他给她取的诨名,因为从第一次见到,她就是口罩、墨镜,遮得没头没脸——这会儿正把墨镜往上推开一点点,露出一线眼睛。相处这么久,这是她头一次露出眼睛。小零忍不住用余光瞟了一下,那是一双弯弯的单眼皮,空空如也,遍是血丝,正像小泉眼一样,在往外冒着眼泪水,汩汩地,一直漫到宽大的口罩里。唉呀,小零马上站起身,默然地扭身就走。最怕这种情形了。这世界得有个规定才好,每个人都只许独自哭。

走出没几百米,突然感到身后有人在拽自己胳膊,以为是她跟过来。回头,看到一个仓促中使劲微笑的男人,一圈胡茬儿。不认识,继续走。

后面脚步继续跟着,嘴里还在送话,十分热情地,“请问小兄弟,你老家,哪儿呢?瞧着,特别……像我弟弟。”

小零没答话,脚下也没有放慢。哪有什么老家,家都没得,他是背着门板独自晃荡了二十来年。打小就不记得爸妈,只晓得他们在外面做活,过年时才带着零食、鞋袜和玩具出现,乖乖肉肉地满嘴乱喊胡乱抱抱。几年之后,爸爸说是从哪里跌下来,没了。又过几年,妈妈不再回来了。再过几年,哑巴奶奶也躺倒不动了,有出无进。有邻居瞧着可怜,给做了一碗酒酿鸡蛋花送来,他喂了奶奶半勺,奶奶嗓子里发出哦哦两声,像是满足地咽了气。那是他第一次听到哑巴奶奶发出声音。酒酿鸡蛋花还有大半碗剩着呢,热乎乎的。小零吃掉了。那滋味从此难再忘掉。

可惜刚才没等到酒酿小车子来,最疲劳的时候,他就弄一个酒酿饼,打散了加热,敲个鸡蛋进去搅成蛋花。虽然每回享用之时,都会被合租屋里的人拍着肩膀取笑:嗬,小兄弟又坐月子啦。无所谓,都是搬来搬去的过客,谁在意谁,虽然张口闭口地都互称兄弟,连马路上碰到个糙汉也这样亲热,真是童话故事噢。

小零抬头看看路边的饺子店招牌,脚下迟疑,算了,那来碗饺子吧,胖胖的饺子总给他一种老老小小热气腾腾的家庭场景……

后面的人快走几步,压住喘气跟上来,嘴里乱七八糟地套着近乎,“我是说啊,我要是有个弟弟,肯定就是你这个样子。你啊,完全就像十年前的我,不只是说长相,还有那个精神头儿!你明白我意思吧?总之我一看到你,就特别想跟你说说话。”这是什么招数?小零不理,进店,那人也亦步亦趋地跟进,自顾在他对面坐下,神色带着一种急迫感,偏又装作极其随意的闲扯模样,“毕竟大哥我多吃十年盐巴,多走十年的桥,那还是不一样的。我多想有你这样的弟弟啊,亲亲热热地讲讲话……”

小零到目前为止都没吭声。就算是骗子,不妨等他展开。小零掰开一次性筷子,削去上面的毛刺拉,舀一勺辣酱倒到面前的醋碟子里。

“小老弟啊,我对你说。”那胡茬儿汉子一脸感慨的样子,“想我在你这个年纪,也是这样,满脑子的要干出一番事情,体体面面的,活得像个人物,加班加点拳打脚踢,那叫一个雄心壮志哇。”自说自话地,开始讲起他的奋斗史,县城第一份工,跳槽省城第二份工,同时兼职,同时还在考各种证书……

你盐巴吃多了才雄心壮志呢。小零心里直摇头,他可从来就没想过这些。他的朋友圈有好多人,全是客户,看房时加的,有的超有钱,有的超穷。只要对方不拉黑,他也就留着。有时随手刷刷,看他们五颜六色的各种折腾,乐极生悲,苦中作乐。真感到够够儿的了,他都不用再另外费心生活了。反正从一生下就输在所谓他妈的起跑线上了,挺好,就直接看他们跑吧。他早就摸索出一个保持安详的人生诀窍,就是,既不往前想,更不往后想,只管此时此刻,便好。比如这会儿,没有荠菜馅儿了就点白菜,没有白菜馅儿了就点韭菜,完了坐着,等饺子上来。这就行了。

“……唉呀,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咱哪里能是个人物,就是一只屎壳郎,天天推,年年推,推十年推二十年,推的都是屎啊,随便哪一只车轮碾过来,哦哟嗬,那就扁喽散喽没喽……”对面胡茬儿汉子欢呼似的叹息,瞳孔有点放大,眼睛虚空,怔了一会儿,眨眨眼,重新聚起光,换成亲昵的口气,“嗳?刚才那戴墨镜的,是你女朋友吧。现在时代好哇,男孩女孩都敞亮得很,你啊,可一定得好好玩。别看咱哥俩只差十年,我们那时就很封建落后,尤其小县城那地方,我的第一次啊,直到碰上我媳妇才……你跟女朋友怎么样,可别空放啊,好好玩。”他突然挤挤眼睛,加深脸上的笑,笑得有点脏乎乎的。

小零吃饺子不喜欢咬开,夹起一只,两面蘸好料,整个扔进嘴巴,上下唇抿拢,囫囵着满口嚼,这样滋味最为完整。他在满足中摇了一下头,还是没答腔。他不认为此人是要骗他什么,也谈不上有多反感,只是不想接话。这人什么破眼力,一男一女走个路,就是谈朋友了?再说谁还有劲儿这样色迷迷的。别说女人了,只要是人,他都不太想打交道。真要是想来一发,有片子,有手啊,工具也挺好。

胡茬儿看来误解了他的默然,抹把脸,整个人往前凑凑,都快碰到他盘子了,“哥是过来人,哥可跟你讲——做那事,要趁早,要抓紧,要多干。我搁你这么大,也满心以为,力气嘛,随叫随来,不急,先存着好了。其实啊,那猛劲儿也就两三年光景。去海边瞧过退潮没,没?那,总瞧过太阳下山吧。一样的,你就打个岔,就跟人讲几句话,就看下手机,一抬头,那红通通的太阳就滚落下去了。搞那事也一样,说落就落,说没就没了。比方我,这会儿就是有人把10万20万的现钱给拍在跟前,弄个大姑娘来,我也不行的!再说了,就算行,恐怕我一脱裤子,就想到家里老人,老婆,小孩……”他眼睛直眨巴,喃喃地,似乎被自己感动了,“你看啊小弟,我是真的跟你掏心掏肺,讲男人的道理。可惜我那时没人告诉我。你现在既是碰到我了,得听哥一个劝!”

二两十二只,三两十八只。小零一只一只吃,偶尔抬头瞧瞧。只见胡茬儿眼睛眯起,从老远处看过来似的,“有花、堪折、直须折。这意思你明白吧。再一个。”他有意放慢语速,“你懂不懂,其实那花朵本身,也是满心满意想要被摘的。所以你要趁现在,就现在,用足你的劲头,好好地摘你身边的花儿。”

这是搞什么,他在教唆我睡那个“口罩墨镜”?瞎起的什么劲,有这么拐弯抹角的变态吗?再说,他跟那“口罩墨镜”,哪儿跟哪儿,不相干的,差不多就等于,碗里这一只饺子,跟外头随便一辆汽车吧,连名字都不知道呢。

最早,算是“酒酿群”的陌生群友。那天他带客户看完红公馆,红公馆是西城区最堂皇最高尚的所在,每回从那大宅里转几圈出来,小零就会有种特别的空虚,想吃酒酿。在群里发了定位,不久,电动小三轮就敲打着特有的竹板近了,十块钱四块酒酿饼。三块带回租屋,一块就手吃了,入口凉津津的,过瘾。正吃着,瞧见红公馆一期那边出来个戴墨镜的女的,拿了一盒,也同样当街而食,比他还侉,蹲在地上,头往前伸着,滴答答直淌汁,一口气三块,像是饿着了。她有哪里不太对。小零又偷瞄了几眼,哦,居然口罩不摘就吃上了。口罩被划了个口子,上半片卡在鼻端,下半片落下巴上。他下意识地掏出手机,侧过身,偷拍下她那滑稽的口罩。回家翻开酒酿群看了一下,那女的应当是稍早发定位的那位。出于一种渺茫的业务需要(她既是住在红公馆一期,万一哪天要卖房或出租呢),他试着添加,通过了。小零没说话,对方也没说。小零给她加了个备注:口罩墨镜。

后来又在买酒酿时见过两回,都在红公馆附近。她仍是口罩墨镜,没头没脸。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都没打招呼的意思。小零斜提着手机,偷拍了她的脚。鞋子雪白,连鞋底都没沾上灰,好像下楼买酒酿就是它跑得最远的地方。

有天刷微信,刷到一张手腕图,动脉线上像趴着一只蜈蚣,割得一排粗细印子。哦,正是口罩墨镜。做啥,寻死还是表演寻死啊。小零其实也操心不了,手中还是一滑,把她的两张照片发去了:一张戴着口罩吃酒酿,一张是雪白鞋子。也算版权归原主,她万一挂了,可没地方发去。

果然只是寻死表演,或者是因为照片对女人总有种奇特的作用,她回复了:给原图。就此,算是搭上了话。

她偶尔会主动留言,内容莫名其妙。“外头有太阳吗?”小零懒得开口,对着窗外拍一个空镜给她。“晚饭吃什么呢?”小零拍去吃了一半的螺蛳粉。“我是问,我晚饭吃什么?”连这也得别人拿主意吗?“周几啊今天,是休息日?”“天这是要亮了,还是刚黑呀?”她莫非是住在洞穴里嘛。

“我都八天没跟人说过话了。”有天晚上她这样来一句,小零回复一个羡慕的表情。他这里可是天天儿的都说得太累了。同一套老破小的二居室,一个下午带了五拨人去看,全都穷得拿不定主意,到晚上十点多还在语音里讨价还价。“给我想件事做做吧。我想了几个月,不,想了十几年,都想不到什么有意思的事。除了去死,简直没啥能干的。”

看看,果然就是闲得无聊的。小零感到有点厌弃,谁能管谁啊。他能带她玩什么?他啥也没有,最大的私人财产就一只手机,没事就出去拍拍照玩,“我后天休息,打算去大街上拍脚,拍鞋子。就跟拍你的那张差不多。”这也是临时这样想到,总归比拍人脸好玩一点。他每次出去拍片子,都喜欢给自己框个题目。他拍过牛羊肉批发市场,拍黑乎乎的五金店,拍小学生春游,拍凌晨四点的早点铺子,还有一个五一长假,他专门拍残疾人轮椅和假肢。

“意思是,后天带我一起?”她那丧尸般的被动口气,让小零有点不好意思拒绝,他其实只想独行独往,只得用警诫的口气补充,“我可得跑一天,起码拍个三百张的。”

这就有了今儿这一整天的共同出街……斑马线,摩托车行,街心花园,过街天桥,宠物医院,地下道口。那么多的脚和它们的鞋,在踉跄、奔跑、犹豫、踩踏、蹲下、跌倒。拍到两百张时,小零感到脖子吃不消了,蔫瓜一样,越挂越沉。口罩墨镜始终影子般不远不近,不吭一声。太好了,最好跟奶奶一样,也是个哑巴。她背着只小双肩包,手腕上戴了四五个镯子,遮住了她的蜈蚣。瞅个机会,小零把她那些玩意拍了下来,坐下来吃饭时到网上搜了下。没想到,贵得瞎鸡巴离谱。倒也没有因此讨厌她,只是决定,中饭AA吧。

中午饭是在一家小面馆解决的,一人一碗面,另加了小炒肉和拍黄瓜。总算瞅明白她那口罩了,借着中间的皱褶,剪开一个裂缝,吃时上下扯开,吃完向上一拉,又恢复成普通口罩。他付了38块,提醒她刷另一半。隔着口罩,听到她嗓子里咕了一声,可能是发笑,也可能是打嗝。

下午又接着各处晃荡,没注意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也用她的手机扫拍起各种脚来。两个人分别勾着脑袋,走走停停,站起蹲下,像寻找啥丢失的贵重东西,情状可笑,也有种古怪的默契——这就是他跟她的全部了。请问,这里有什么女朋友男朋友吗,又何谈什么摘花不摘花的?

小零把饺子统统吃光,盘子上剩两小块正在凝结起来的肉汁和醋渍,双腿放松地伸直,吁一口气,却正面碰上胡茬儿“哥”恳切得几乎带有哀求的目光,“咱再退一步讲,一个人跟另一个人,就像一颗豆子跟另一颗豆子,能滚到一起,是不容易的,不管时间长短,要当回事。就像咱哥儿俩,才十来分钟,可这交流多深刻!”

盘子空了之后,时间就变得有点慢吞吞了,小零急于拉快进度条,他想回去躺着,随便刷刷别人的生活。为了收场,也出于一点人道主义,他咧嘴露出牙齿,头也稍微地上下晃动,幅度小得不能再小。对面那胡茬儿马上就捕捉到了,并立即将之放大,浑身仿佛一颤似的,满意而感激地祝福着,“啊小兄弟,我的小老弟,你可终于明白了。人就得听劝!有花堪折直须折啊。记着,这才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人家啊。”他像真正的兄长一样热泪盈眶。

胡茬儿刚才不是瞎说的。是真的,真的有人拍出20万来了,叫他去“弄”一个大姑娘。他无意就此事吹牛,别说吹牛,连人都不配做,连胡子都不配剃——他至今都还没法消化那个可怕的消息,永远无法消化。只有把自己不当人,最多是一个被数据算计和控制的“非人”,这样的前提之下,勉勉强强地,他允许自己继续呼吸下去。

是多少年的积累?不用扒拉,记得太清楚了,从第一份工作开始的,聚沙、积腋,十三年,瞧着那个数据,像一头笨猪,缓慢但结结实实地,一点点长肥……然后就来了,某类钱生钱的对话弹窗就那样准确及时地出现了,绝对挠到痒处,他一下听进去了,对啊,既然有了点资本,就应当加快一点,让数字不停地翻倍跳动。于是就头冲下跳进去了,怀里揣着的,不仅是他十三年养肥的猪,还包括他从两个姨婆和表叔那儿拉来的养老钱,从妻子那儿说合来的买房钱,给儿子备好的择校费之类。四面八方凑了个浓眉大眼的整数,极是漂亮。

太漂亮了,以致都没有来得及眨眼,就像小视频那样切得密不透风,上一条还是叮叮当当钱滚钱,一转脸就是獠牙血口的大狼狗:他那整数目,分分钟就被撕咬得稀巴烂。

他也没啥别的能做,只能时刻盯着总部和本地的苦主群,任何官方发布与小道消息都点开来看,哪怕有人只是发几个哭脸图,他也忙着去互动,发更多的哭脸,再加几个拥抱表情。好像这样也算一种行动,好歹证明他还在喘气儿,还没撒手。故而群里有人要加他私信,半秒也没犹豫——

那人开口就知根知底地一口报出他那个漂亮的“整数目”,又亲热地叫他胡茬儿,这是他在群里的哭诉,说浑身上下连裤衩都没了,只剩下胡茬儿……垫了几句闲言,忽然给出一个斩钉截铁的命令句,叫他去“弄坏”一个黄花大姑娘,齐某的千金小姐、独养女儿。齐某?谁啊,大领导?明星?新闻人物?就是咱们这个苦主群的上家呀!对方不满且愤然地提醒,他等于就直接的,是这个崩盘的根儿。

哦。哦。胡茬儿快速发出一串带血的菜刀表情。心里存着些疑惑,又不想表现得那么软蛋。

为什么找我?/你不恨他吗?/恨是当然的。可他,上头还有上家,上家还有上家/怎的,你倒还替他存个善念?/问题是,弄他女儿有啥用?/有人愿出20万。你若肯干,这就转账……

20万。胡茬儿在舌头上卷来卷去,像在辨认这个数目。比起他投进去的浓眉大眼,这最多算一根汗毛,可毛总归也是毛啊——想起老表叔老姨婆催着要钱看病的架势,这个胃、那个肺,还有大肠,统统都是定时炸弹,不知哪一个先爆。更不要讲儿子六月份的择校钱,是枪口顶到腰眼上的。想想当初,他怎么对妻子天花乱坠来着的?哈,支点与杠杆,以小博大,源源不断地膨胀而来。他们将会让钟点工包下全部家务,他们会去太平洋海岛度假,露天晚餐时,享用法国庄园红酒与意大利奶酪,而烛光和桌布是苏格兰风格。他启发妻子想象这些富有细节感的画面。

只是,去弄一个小姑娘……晓得了,怪不得找他呢,看准他是只小蚂蚁,真要出了事,准会无声无息直接被踩死。可是,他只是“非人”,也不至于到“死人”的地步。胡茬儿晃晃头,敦促肩膀上的器官勉力转动。

弄坏,弄环。他懂的。此事的核心要义就是“弄坏”,那么,是谁来弄坏?是强逼还是不强逼,固然有不同,但从生理的本质上看,是一样的,对不对?

至今还记得跟妻子偷着搞的第一次,明明她是同意和乐意的,可多多少少,他还是动用了力气。世上任何事的第一次都那样吧,哪怕小婴儿的第一口奶,不是也得年轻的妈妈硬塞进去嘛。这个道理,是多么体恤,又多么人情世故啊。胡茬儿稍微放松些,感到自己找到了一条线,不是辅助的虚线,而是一条笔直又真诚的实线。是的,念头一变,他没准就可以,和和气气地“弄坏”那姑娘呢。

起码有二十天吧,他都在红公馆附近趴着。只是没想到,齐家那位千金小姐却是个蘑菇,不管阴天晴天,长在家里了。有时出来取快递、取外卖,也是没头没脸地戴着口罩与墨镜,贴走道出,又贴走道回。唯有、仅有、单单在今天,算是有了不起的大动作,她不仅出来见人了,且一见就是一天。近十个小时的漫长尾随里——太容易了,他们自始至终低头而行,根本不看任何一张脸——胡茬儿一直没搞明白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以及到底在干吗,他们二人之间,怎么看上去那么懒散那么冷淡的,不亲不疼,不恼不痒。更没想到最后,好不容易看到那姑娘摘下墨镜,男孩干脆抬脚就跑了。太失望了。

胡茬儿感到脚底板上他忍了大半天的泡越发疼了。隔着绿化带,他盯着对面,行道旁的月季花落了些灰,可还是开得那么好看。一辆电动三轮车停下来,忽急忽慢不停敲着竹板,终于把那戴着口罩墨镜的蘑菇给惊醒了,她从手机里抬起头,左右看看,才发觉身边无人。她从三轮车上买了什么,口罩也没摘,坐在路边滴滴答答地吃起来,动作很硬,像一个不讲卫生的机器人,那样子看起来可实在不怎么样。

所以也是没办法的办法。那小伙子看来是目前唯一的机会,只有那小子离那姑娘最近。不去追问前因后果,胡茬儿只想掩耳盗铃地把事情给办掉,好歹的,能有20万,虽然只等于是给断头刀贴一张创可贴……

胡茬儿不是胡茬儿,而是韭菜,这是他姨婆的指认。“韭菜,不是遍地嘛。我远房侄儿就现成的呀……”讨论快要陷入僵局时,专门在桃娘工作室给大家搞卫生做服务的跛脚阿婆突然这样叫起来。

桃娘工作室堆满各种瓶瓶罐罐,这是她这个团队的特色。经过长期的各种实践,工作室得出结论,液体最好用。她们开发了不同功效的液体武器,准确来讲,也不是开发,就是换个瓶子装而已。毕竟,人们总要使用各种液体,饮料,洁面乳,发乳,防晒喷雾,冲洗液什么的,塞满他们的随身包,卫生间,包括工作台和汽车座。如果目标为女性,借着拜会或闲聊或上厕所之机,把她某个瓶子里的玩意儿,给倒换成别的腐蚀性液体,可谓简便易行。倘若为男性,也差不多原理,包括在某些刺激时刻,液体常可提供助兴之功,喝点或抹点,也是立竿之效。故而大部分委托者,都十分欣赏此类液体方案,隐秘,精准,狠辣,又不至于弄出人命。

桃娘把近期的单子摊开来跟大家讨论。这样的例会一为鼓舞士气,申张正义,也为确认最佳方案——小三小四,偶然偷腥,办公室潜规则,师长猥亵,家族长辈乱伦,被熟人灌醉后下手。总之各种情况,情、理、法、欲,需要一事一议。有些复杂的单子,意见不一,讨论变得像陪审团,也像心理救助会,激烈漫长、不断延伸,给她们带去疲惫而正义的满足感。

桃娘把五子转来的单子排在最后。这单稍微有点特殊,委托人为男性,又是转手单。五子,哧,好几个人笑了,都有印象,桃娘工作室以前跟那人打过交道。

这时大家都累了。接吗?首先讨论。40万听起来不错。要知道,她们经常白干活儿,正义常常是倒贴,邪恶才有价码呢。具体分析单子,才发现五子也是转手的呀,从他手里,上溯到老邱,那是他退了休的师傅,随即又扒拉出大王、老齐的背景。哦嗬,原来是搞民间集资的那帮子家伙啊,他们各有各的盘口,小盘口再倒大盘口,手上可滚动着成千上万人的血汗钱呐。40万算啥,不过是他们的40块、4块,这钱不挣白不挣,拍手通过。

第二讨论这个“弄坏”,这是五子当时的原话。她们固然擅长此道,但,这跟弄坏那些臭婊子、偷吃犯、老变态、强奸党,毕竟不一样。这次,可真是个小姑娘。小姑娘的“弄坏”,桃娘工作室可太知道了,那些被家人拉扯过来的小姑娘,十二三岁,十五六岁,她们不会笑也不会哭,或者总是哭总是笑,那是真的给弄坏了。某种不太好的感觉,像讨厌的烟味一样,在禁止吸烟的房间里,有点呛人,叫人透不过气。

有人咳嗽,有人梳头发,有人穿上外套,又脱去外套,有人喝水,然后跑卫生间。窸窸窣窣弄出各种声音。

有一个问题,我们都是娘儿们呀,没家伙可干。有人尖起嗓门叫了一声。大家好像突然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可不,没那柴火棍呀。没那腌黄瓜条呀。没那金针菇呀。没那狗尾巴草呀。各种轻蔑的口气嚷嚷着,以掩饰明显放弃的倾向。没有人提那小姑娘,可那看不见的小姑娘似乎就在她们当中坐着呢。

40万打水漂了,该着干穷活儿、苦活儿。工作室里做会计管出入流水的,叹了一声,喃喃自语,我们到底还是怂,只能搞搞老色鬼小色鬼。哼,大王老齐那帮子,她提高声音咒骂着,那可是真正的吸血鬼,一波波地下快刀割韭菜。

不不不。一条条嗓门又重新变尖了。转包,外聘,临时劳务佣工。只要找个长狗尾巴草的就成,多少还能落一层管理费呢。烦躁的情绪瞬间转向,莫名达成一致方向,就像烟味闻久了,就不觉其浊其呛了。

桃娘拿起桌上的一面镜子,不知哪个娘儿们的,敲了几下,“管理费啊,当然,得厚厚地收,起码收一半。我有个主意——干脆就找一个韭菜好了,正好给他机会,出个硬邦邦的恶气。这样的话,咱们主持的,还是个公道。”

就是这时候,正给大家倒茶水的跛脚阿婆突然把水壶一顿,“韭菜,不是遍地嘛。我远房侄儿就现成的呀……”她向来寡言无语,没想到嗓门这么粗,听来很扎耳,几句后大家才听出,她那是哭腔,“我从来没被人跪过,就被这侄儿跪过一次,我四处躲让,他就挪着膝盖头跪着走,一边划拉他的手机,滑来滑去的,给我看他的什么讨债群,说里头全是他这样的,好多比他更惨,跳楼的都有两三个……”

……

……

(全文详见《江南》2022年第三期,责编李慧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