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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影老编辑王霆钧回忆李前宽导演的电影人生 画里画外,他的经历本身,便是中国电影界的宝贵遗产
来源:北京青年报 | 李喆  2022年07月19日08:18

近日,中国著名导演、国家有突出贡献电影艺术家李前宽先生逝世一周年之际,王霆钧、王乙涵合著反映李前宽、萧桂云电影传奇的长篇报告文学《画里画外》,由中国电影出版社出版。

引人关注的是,这部作品是王霆钧在长影工作三十多年,从长春到北京,历经28年对李前宽、萧桂云导演跟踪采访完成的“跨世纪”之作。7月的一天,王霆钧接受了北京青年报记者的独家采访,讲述了李前宽导演的电影人生,以及银幕背后那些鲜为人知的往事。

李前宽先生去年在浙江宁波慈溪病逝,享年80岁。李前宽、萧桂云伉俪导演的《佩剑将军》《开国大典》《重庆谈判》《七七事变》等重大革命历史题材影片,为中国电影历史写下了辉煌一页,成为里程碑之作。

创作让“只有半年时间”的生命赢得了七年

说起和李前宽导演的相识相知,王霆钧语调不时因激动而起伏。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李前宽萧桂云联合导演了《开国大典》之后又拍了《重庆谈判》等史诗巨片,王霆钧应《电影文学》之约,采访撰写了一篇名为《前折蟾宫桂 云开天地宽》的报告文学,刊载以后,反响很大。随着二位导演的社会影响越来越大,想采访他们的人也越来越多,其中不乏著名作家。然而,李前宽萧桂云依然选择由王霆钧继续完成对他们的采访和写作。“我交上的‘作业’,他们看得十分认真,一字一句地修改。”这样的信任和热情,使王霆钧深受感动。

因为都是长影人,每次去见李导夫妇,既是采访,也是拜访,都是“在聊天的气氛中进行”。而且两位导演艺术家的讲述绘声绘色,“尤其是李前宽老师极具表演才能,他讲故事有情节有细节,精彩极了”。王霆钧记得,自己写了一大半时,因为换电脑,不慎将文档全部丢失,万分着急之下想起之前打印了一稿给萧导,便试着询问。幸运的是,萧导很细心,从长春举家迁往北京的时候还将那一稿保留下来。王霆钧坦言:“倘若找不回来,我是不是还会继续采访、写作下去就很难说了。”

直到现在,王霆钧说起来都会觉得痛惜和遗憾——2018年初,从长影走出来的李前宽导演还提出再为长影拍片的想法。“他从长春返回北京,我们见了一面。听说我正在写长篇纪实《电影之光》,写的是东影创业史,他就十分兴奋,要求我先写电影剧本。由此我们开始了电影剧本《东方欲晓》的联合创作。可惜的是,剧本完成后生不逢时,新冠疫情暴发,投资链中断,拍摄搁浅。”

那时候,王霆钧才知道,李前宽导演几年前已经确诊晚期肺癌,医生暗示他的生命只有半年时间,他实际是一边配合治疗,一边投入到忘我创作中。“在我们合作的时候,他的病情奇迹般地好转,几次复查结果都不错。因为挚爱的电影吧,他顽强的生命力又赢得了七年时间。”王霆钧说,在这七年中,李前宽导演完成了电影剧本创作和一些回忆友人的文章,还画了不少画。《东方欲晓》搁浅之后,他们又操作了几个题材。“在谈到其中一个纪录片的时候,李导还打电话给我谈了具体想法。他说,这个我先动笔,然后你来整理成电脑文档。我说行。之后,李导一直没有再打电话过来,我以为他一直在忙着。突然看到噩耗,我当时大脑一片空白。”

在王霆钧看来,在当代电影艺术家中,很难有谁能够超越李前宽对电影的贡献,“他不仅仅局限在电影创作上,而是对中国整个电影事业做出了杰出贡献,比如央视电影频道的开通、中国电影博物馆的建成,还有北京国际电影节的促成和国务院办公厅《关于促进电影产业繁荣发展的指导意见》的颁布等,这些都是泽及后世的作为”。

王霆钧说,李前宽导演一直对《东方欲晓》念念不忘。萧导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已经画出了不少分镜头,只等疫情过去;《抗美援朝》的电视电影版如何剪辑,他也已谋划好……“我们写李前宽和萧桂云伉俪导演,就是想留下一笔宝贵的电影文化遗产,因为他们的经历太珍贵了。”

自从被任命为总导演那天,李前宽就说,总导演就是总当导演,总在导片子。在他看来,导演是没有固定岗位的,只要在为电影的事操劳,就是导演的工作岗位。王霆钧认为,李前宽导演不是倒在养病的床榻上,而是倒在了导演岗位上。如今,让王霆钧感动的是,近一年来,在线阅读的很多网友和身边的朋友都在为这本书的出版费心尽力。当电影出版社决定出版的时候,“我将此事告知萧老师,她很高兴。我想倘若李导地下有知,也会感到欣慰吧”。

悄悄报考成为北电第一届美术系学生

1942年冬月,李前宽出生在大连,在学校,他就能写能画能唱又能演,还是学校文艺大合唱的指挥。1959年夏天,18岁的李前宽顺利通过沈阳鲁迅美术学院的复试。但他同时得知:这一年北京电影学院增设了电影美术系。“电影美术,既有美术又有电影,多好!”于是他又悄悄报考了向往已久的北京,很快就接到了北京电影学院的“准考证”。时间紧迫,李前宽赶路时,考试就已经开始。等李前宽深夜到北京下了火车,一路打听到位于小西天的电影学院时,监考老师说:“你怎么才来?素描和设计都已经考完了。”李前宽心里一凉,连忙说:“老师,我接到准考证连一天都没耽误就来了。你就让我考吧。”后来,他破例直接参加摄影系素描考试,设计考试单独安排补考。发榜时李前宽不仅成绩很好,复试时有位教授说,“这孩子的才思和反应应该考导演系”。

考完回家之后,有同学叫他“画家”,还祝贺他被沈阳鲁迅美术学院录取。李前宽到学校一问,主管毕业的主任说:“学校已经决定了,让你到沈阳鲁艺。北京就不去了。”但李前宽有自己的主意。他写了两封信,一封信写给沈阳鲁艺声称自己不去了,另一封信寄到北京电影学院请求把录取通知书寄到家中。很快,北京电影学院寄来了《新生入学须知》,要求他在8月底报到。

不甘于命运的摆布,李前宽最终成为北京电影学院第一届美术系学生。一入学的新生见面会,导演系主任田风就在李前宽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清瘦的田老师话说得很严厉:“你们如果不在学业上狠下苦功夫,进了学院的门也迈不进电影事业的大门。”在学校,除了图书馆,李前宽往田老师住处跑得最勤,经常拿着写生习作请田老师指教。田老师也爱才,冬天,他们一起看画展、听音乐会、看戏,春天,他们到北海茶馆观察生活,秋天,一起到田野写生;夏天,他们去海边游泳。

1964年秋天,李前宽到长春电影制片厂工作。离校的时候,他几次去向恩师告别,都遭到拒绝。当时田风老师成了“反革命小集团”黑后台,停职反省,检查交待。不见田老师就离校,感情上接受不了。李前宽又一次到田老师家,敲了半天,没有回音。他鼻子发酸,恳求:“田老师,我是前宽。我一定要见你一面。你不见我,我就在这站着不走了。”门开了。老师瘦了,胡子拉碴,头发老长,面容憔悴。屋里一股呛人的烟味,烟头堆成了小山。师生二人四目相对,眼睛泛着泪花。

李前宽鞠了一躬,说:“田老师,我就要到长影报到去了。你可要保重啊!”田老师凝视他片刻,上前一步,伸手在他肩上重重地拍了拍,沙哑却语重心长地说:“前宽,到长影好好干,事业是干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过了一会儿,他从笔筒里抽出两支毛笔说:“前宽,这是我在日本留学的老同学王式廓送给我的狼毫笔,送给你吧。” 李前宽没想到和田老师的这次见面竟然成了诀别,这两支笔也成了永远的纪念。但老师说的话像在心里种下的种子:“前宽你应该学导演,走我的路。我是先学美术后改导演的。学美术对你没有坏处,它可以锻炼你的观察力、记忆力以及造型能力。世界上好多大导演都是干过美术的,像苏联的爱森斯坦、库里萧夫,日本的黑泽明,包括中国的许幸之、凌子风等等,都有很好的美术功底,他们的分镜头剧本不是写出来的而是画出来的。以后你也走这条路。”

为选演员与司令斡旋 “解放”了李仁堂

一个导演不仅要有出色的艺术功力,还要有非凡的办事能力。李前宽就是这样的人。1972年春节后,冬雪过后的长春寒冷得出奇。这一年,长影恢复了停滞七年的影片生产。按照上边的指示,先拍样板戏,再把“文革”以前的优秀影片《平原游击队》《青松岭》重拍一遍。长影的摄影棚里亮起了聚光灯,艺术创作者的脸上有了笑容。

厂里安排李前宽到承德话剧团去摸摸《青松岭》剧本和演员的情况,为重拍做些准备。李前宽坐着硬板座日夜兼程赶到承德,见到了《青松岭》的编剧张仲朋,也见到了戏里的全体演员。剧本好办,最让他挠头的是演员。当时正在进行清理阶级队伍运动,李仁堂不能演主角,扮演钱广的演员还在烧锅炉,连演员也当不成。

承德话剧团的军宣队特意为李前宽安排一场演出,但用的全是B角。李前宽摇摇头说:“有以前李仁堂演的张万山在那儿比着,这个张万山能让全国观众满意吗?”军宣队觉得李前宽说得对,同意让他在全省选演员。李前宽走访了全省的文艺团体,认定必须用《青松岭》的原班人马。经过汇报,厂里很支持李前宽的想法。可是剧团领导十分为难,“这些演员能不能用,剧团说了不算,只有找承德地区的‘党政军一把手’牛司令”。

趁着牛司令来剧团审查片子,李前宽向他介绍了长影重拍《青松岭》的意义,补充说:“长影要重拍的三部片子都是反映河北农村生活的,而《青松岭》又是承德地区的,这两个月我在河北跑了好几个剧团,还没有发现有能超过‘文革’前《青松岭》剧组的演员。我已经向长影领导汇报,厂里同意启用李仁堂、李树楠、刘小妹和王忠礼等原班演员。希望得到牛司令支持。”

牛司令知道重拍《青松岭》意义重大,于是说:“李仁堂的戏是演得不错,既然长影表态用他,剧团就给他个梯子,让他做个检查爬下来嘛!我看就这么定了。”领导说了话,李仁堂和其他演员得到解放。李前宽圆满地完成了任务,与李仁堂等演员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李仁堂在《青松岭》里的出色表演得到业界一致认同,后来被调到北影剧团工作,演了《泪痕》《子夜》《如意》《被告山杠爷》等影片,塑造了很多经典人物形象。

重导《青松岭》时,刘国权导演指名要李前宽当场记,“我喜欢这个小伙子,聪明好学,为人正派,是个导演料”。李前宽除了观察导演怎么拍戏,还把演员的位置,道具的摆放,演员的调度等等,一丝不苟地画在特制的场记表上。刘导非常满意,对大家说:“对这个戏第一个熟悉的是我,第二个就是李前宽。”

有大将军的胸怀 才会拍出气势

上世纪七十年代,全国各地文艺团体还处在“斗、批、改”的氛围中,演员能参加电影拍摄,可以看作是被落实了政策,也必然为他们后来的艺术生涯铺平道路。李前宽在那时只是一个普通的副导演,却凭借超强能力,促成十位演员走上银幕,他克服困难的勇气和执着的担当,令人敬佩。

1975年,长影准备恢复生产故事片,厂里将李前宽调到故事片组担任副导演。他第一次外出组稿便带回了反特故事片《熊迹》的剧本。《熊迹》的作者是公安部创作组作家王文林,五十年代曾给长影写过《铁道卫士》。当时,导演电影《冰山上的来客》而享有盛名的赵心水导演正憋着一股劲想拍好片子,看到《熊迹》剧本的惊险样式,十分兴奋。厂里决定由他导演,李前宽做副导演。

赵心水导演让李前宽全权负责选演员工作。当时,李前宽看了中国话剧院演员石维坚在话剧《枫树湾》中的表演,觉得他很适合扮演《熊迹》的男主角。但因为家庭有历史问题,单位不让他上银幕。李前宽想,既然能在舞台上演主角,为什么不能在银幕上演主角呢?原来,“文革”中石维坚的父亲和“台属”继母双双遭到批斗,二人不忍受辱携手跳江自尽。在北京地安门后门桥石维坚的家里,李前宽同他长谈了几个晚上。李前宽决心为他争取这个机会。

在李前宽看来,办法总比困难多,只怕没有解决困难的勇气和决心。他给公安部党组写了一封信,说明《熊迹》是公安部抓的戏,石维坚演主角是最合适的人选,只因社会关系不能出演太过遗憾。然后在王文林的帮助下,李前宽进入公安部食堂,见到了黄庆西副部长。黄副部长是延安时期的老干部,早知《熊迹》的事,听了李前宽介绍影片的筹备情况,心有所动。李前宽又抓住机会向各位部长说明《熊迹》是周总理亲自指示要拍的题材,意在揭露苏修亡我之心不死,教育全国人民提高警惕。他说,“我们党的政策是一致的,石维坚可以在话剧舞台上演一号人物,也应该可以在电影里演一号人物”。

李前宽和王文林都觉得启用石维坚“有戏”,他知道使用演员的意见要通过文化部,就马不停蹄地跑到“文化领导小组”,拜见时任文化部艺术局长的戏剧家马少波,并向他汇报了去公安部借石维坚的事。当时,文化部部长于会泳的大秘书是电影学院老师汪流,也是李前宽在校时熟悉的电影文学系教授,李前宽又恳求汪老师一旦看见相关批件,一定尽快通知他。第二天,汪流老师就打电话告诉李前宽,公安部的文件下来了,同意石维坚出演《熊迹》的主角,批示已转到文化部艺术局并“中国话剧院”。李前宽道了谢,火速赶到中国话剧院院长室,把借石维坚的事敲定。同时给石维坚去电话,让他到招待所等消息。当疲惫不堪的李前宽回到招待所,一眼就看到正焦急不安的石维坚。他故意绷住劲走向石维坚,快到面前,冲他肩膀就是一拳:“哥们儿成了!”石维坚惊喜万分,激动的眼泪像开闸的水。

李前宽刚松了一口气,赵心水导演的电话打了过来,让他到南京京剧团把王馥荔请到厂里。赵心水说:“林农导演拍《金光大道》让她演主角。他们剧组的人去请,无论怎么说,团里都是一个字:不!林农是我们前辈,你务必帮这个忙。” 李前宽以他的口才和热情,很快就借来正在演样板戏的王馥荔,参加了电影拍摄。影片上映后,王馥荔塑造的“大嫂”被观众称为“天下第一嫂”。上影厂谢晋导演看了电影《金光大道》和《熊迹》,决定让初登银幕的石维坚、王馥荔演《天云山传奇》中的男、女主角。影片上映后引起巨大轰动,这二位在长影走上银幕的演员,后来成为中国影坛家喻户晓的大明星。

1982年,李前宽、萧桂云伉俪导演的处女作《佩剑将军》在中国电影史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李前宽说,导演要有大将军的气度,不能小家子气的照猫画虎。萧桂云说,有大将军的胸怀,才会拍出气势。8年后他们再次携手拍出史诗大片《开国大典》和《重庆谈判》,开创了中国电影的宏大叙事美学。新世纪以来,作为导演,李前宽拥有开放的视野,不懈探索艺术的执着追求,力图用新观念来改造和发展电影。在王霆钧看来,东坡先生的一首《定风波》,可以作为李前宽、萧桂云夫妻的人生写照:竹杖芒鞋,吟啸同行,一蓑烟雨任平生。五十年过后,经过了苦难,也经历了辉煌,回首往事,他们做到了“也无风雨也无晴”的人生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