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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枝裕和联手宋康昊也讲不圆的故事 技法娴熟的《掮客》为何功亏一篑
来源:文汇报 |  柳青  2022年07月19日08:15

把是枝裕和导演的新片《掮客》形容成“泡菜味的《小偷家族》”,这未免是简单粗暴的贬低。他在这部韩国社会背景的作品里,延续了《小偷家族》的议题,讨论血缘之外的家庭的概念、法制的困境、现代社会可疑的组织伦理,但这一次,导演在道德层面制造的挑战感,不是《小偷家族》那种在温情中藏匿的不安,而是普罗大众们情感上基本不可能接受的逻辑:两个贩卖婴儿的惯犯同时是人情社会中的圣徒。隔着成人童话的滤镜,罪犯被无罪化,这动摇了整部影片的地基,也妨碍了原本带有锋芒的议题得到颠覆性的反思。

《掮客》双线平行,一明一暗,两条线索,两桩案件,两组人物,一个孩子的命运让他们狭路相逢。明面上,尚贤是洗衣店小老板,生意萧条,欠一屁股债,他有个好朋友东洙,小伙子是孤儿,供职于教会资助的弃婴救助机构。暗地里,这两人是买卖儿童的中间人,也就是片名里的“掮客”。被遗弃在救助站的小孩,有一部分既没有送进孤儿院,也没有被合法领养,而是被卖掉了。地下儿童买卖市场成熟,输送网络发达,明码标价,男孩1000万韩元,女孩800万韩元。把孩子“上架”,让买家看货,人钱两清,这一条龙的流程,尚贤和东洙熟门熟路。直到这一次,他们要出门做生意时,后悔了的孩子妈找上门。女孩素英是做皮肉生意的,生下孩子已经被妈妈桑不容,又过失杀人,不仅孩子成为累赘,更急需钱跑路。尚贤和东洙哄得素英相信“卖掉孩子是为了让他得到更好的成长环境”,成为他们的同伙。三人带着孩子出发去见买家,并不知道女警官秀珍已侦察多时,一路跟踪,只等在交易现场抓捕现行。

是枝裕和的套路当然是存在的,固然《掮客》是韩国配置版《小偷家族》,但《小偷家族》又何尝不是导演此前创作的大集成。在跨文化的背景下,镰仓和东京换成了釜山和首尔,是枝裕和虚构的戏剧情境是似曾相识的:一些在现代社会系统里被认为“失败”“堕落”“多余”的个体,迫于生存压力而结合成同盟,抱团取暖,这些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们组合成临时的家庭,他们在互惠互利的相处中缔结了友爱团结的情分,仿佛现代社会里奇异的部落。但是在现代社会“合规”“合法”的治理逻辑下,这些临时的“部落”注定是要被管理、被消除的,最终也确实瓦解了。

认为是枝裕和是个“治愈系”的导演,这是个很大的误会,围绕着家庭或伪家庭成员之间的温情叙事,是覆盖着导演的假面。每一次他铺陈家庭生活细节,是为了引申出对司法、福利、救助这些现代社会管理机制的讨论。是枝裕和作品的精神气质,真正承接的并不是小津安二郎,他更多继承了今村昌平的思想遗产。从他个人职业生涯巅峰之作《小偷家族》,回溯早期的《无人知晓》,多年里,他持续地反思当代社会的组织伦理和治理逻辑,对于现代文明界定的“合法”“合规”,他不是完全认同的。《无人知晓》的四个同母异父的孩子东躲西藏地过着地鼠一样的生活,12岁的小哥哥埋葬了幼龄的妹妹。《海街日记》里,被父亲抛弃的女儿们,在父亲死后,领养他和情人生的女儿。《第三度嫌疑人》细述“由谎言构建的真相”怎样被司法系统合法地接受。《小偷家族》的女主角没有因为谋杀和偷窃伏法,她的天然的母性让她对流落街头的孩子付出了爱,最终她却因此获罪。在这些创伤叙事里,导演并不是单一地批判特定机构的失职,或是指责个体的德行亏欠,他更多思考现代社会没有兼容能力的、严格排它的“理性逻辑”,这套法理和伦理怎样辜负了人的情感和欲望,制造了那么多“不许被呈现”的灰色地带。

这套情理逻辑在《掮客》的剧作里是很难成立的。因为,买卖人口、尤其是贩卖儿童,这在法理层面的严重程度和对大众情感的冲击力,完全和偷窃、出轨、伪证不是一个等量级。观众很容易共情被抛弃的孩子和父母双亡的私生女,也很可能对落魄的废柴和本性善良的小偷产生恻隐之心,更会强烈同情承受过暴力伤害、在反抗中造成悲剧的弱者。但是,即便是一脸忠厚善良相的宋康昊,也很难让观众认同“人贩子情有可原,现代社会的可疑结构把爱定义成罪。”这怎么可能是一则性本善的小人物行差踏错、峰回路转的成人童话呢?

不管是面相淳朴的尚贤,还是仪表堂堂、浓眉大眼的东洙,他们都不是被糟糕的经济状况逼得走投无路、铤而走险去做儿童买卖的“掮客”,电影里这桩最终做不成的买卖,不是这俩男人的冲动犯罪。他们是业务熟练的老手,熟知买家心理,能在交易全程做金牌客服,有机智敏锐的侦察和反侦察能力,三两个问题的搭讪就能“鉴别”对方是“诚意买家”还是别有用心的二道贩子,就连一度要“钓鱼执法”的警察都被他们反套路。其实影片开场就交代,女警官秀珍早已盯上这两人,这是警方调查许久、志在必破的一桩案件,不仅要在交易现场铁证如山的情况下捉这一对“掮客”惯犯,更严重的是,东洙的身份牵扯到教会背景的“弃儿救助机构”是否以慈善为幌子、系统地参与了婴儿贩卖的市场网络。

把“家庭”作为社会运转中的反思对象,在这个创作地基上,是枝裕和有能力作出新的表达,事实上,《掮客》的开篇部分让观众看到了这样的可能,在一些含蓄、简省的片段里,藏着冷酷的机锋。东洙和尚贤第一次没能把孩子“脱手”时,他们半途去了东洙长大的孤儿院。在象征层面,“孤儿院”是被当作家的。但是枝裕和在这个段落里暗示,孤儿们的“大家庭”同时是卖孩子的交易场。电影的暗线里,警方追查素英的过失杀人案时,找到了她的“家”,那个“家”里,一个中年妇女收养着一群无家可归的女孩,孩子们到了一定年纪,就会被“妈妈”逼着上街,卖身养“家”。家和妓院一体两面,这和卖孩子的孤儿院殊途同归:温饱是有的,温情可能也会有一些,但家的尽头是拥有权力的家长对没有权利的孩子随意的买卖处置。家庭内部的权力不对等以及因此造成的交易,这和片名“掮客”是暗暗呼应的。但它最终只是电影里若隐若现的晦暗底色,尚贤、东洙、素英和孩子组成的卖孩团伙,在短暂的相处中互相容忍到彼此体谅,成了明亮温情的前景,戏剧走向是枝裕和套路化的临时家庭乌托邦。甚至当素英出卖掮客们,换取女警察许诺收养她的孩子,尚贤和东洙出于对孩子的爱,以及对素英莫可名状的情愫,他们决定顺应素英的“背叛”,坦然面对司法。东洙把孩子交给警察的那一刻,让人觉得他不是被捕而是得救和净化。反倒是主管案子的女警官,在看到结案的曙光时暗自忏悔:他们每个人(掮客和抛弃孩子的母亲)都舍不得孩子,好像只有我盼着孩子被卖掉?

费金短暂地给过奥利佛“家”的错觉,奥利佛可以不恨他,但他毕竟是贼窟里的无赖,黯然地病死在狱中。福斯塔夫是有趣的胖骑士,但他的情理不能抵消罪行,哈尔王子放弃了他,命运也放弃了他,让他一无所有地死去。总有一些罪过是不能被粉饰的,正是因为莎士比亚和狄更斯没有给笔下的人物施加童话的弧光,才使他们拥有了比时间更顽强的生命力。《掮客》却不是这样,是枝裕和用流畅的叙事技巧软化了罪行的真相,宋康昊的表演让尚贤成为圣人一般的法外之徒,这文过饰非的善和温柔,让整部电影功亏一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