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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去阆中
来源:《十月》 | 修新羽  2022年07月19日23:30

北风来的时候,整个城北都被清扫干净。他低头寻了很久,仅在垃圾桶下面看到点儿碎叶。寻找不过是一时兴起,但碎叶枯黄的颜色打动了他,让他蹲下身子,将它们拾进口袋。在匆忙行走的人群中,唯有他口袋里盛着落叶,像某种意义不明的信物。

该回家了,他想。等林琳回来收拾东西的时候,可以和她再谈谈那件事。

事情在周五下午砸到他脸上。之所以说砸,是因为它坚硬沉重,磐石般不可改变。甚至没有通过面对面交谈,而是隔着一段距离,顺着手机信号狠狠砸过来。摁断电话,不够,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关机。像是上了三重保险,用三重铅门将灾难关在那边。尽管他心里有着模糊预感,知道自己最终只会妥协。

这不公平。或者说,这不善良。林琳不该选择这样的时机,因为前几天他们还亲密无间手拉手去参加她同学的婚礼。她穿了最贵那双银色高跟鞋,为了看着匹配,还往他鞋里塞了五厘米增高鞋垫。走起路来,他踩实了才敢迈下一步,时时担心自己会崴脚。其实她之前也提到过这件事,在他们祝贺过新人,回到同居住所,轮流洗过澡,拥抱,肩膀贴肩膀躺在床上的时候。林琳说,我要去阆中。他随口应和,可以去,今年春节假期就可以去。他没听说过这个地名,甚至不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但林琳肯定看过小红书上或微博上的游记。她说想自己去,他笑着答应了。现在的女孩子就这样,时不时抓住时机宣告独立,这独立就像高奢皮包一样,装点着她们,让她们的脸色更好看,目光更明亮。

林琳没有笑。她有些诧异地转过脸来,完全没发现这事有任何好笑的地方。“我认真的,你搞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明白了,孟远说。为了表现出自己的明白,还简明扼要地重复了刚才的话。“你说,你想在年底前一个人去阆中。”林琳凑过来用嘴巴堵住了他,用舌头舔舐他,用牙齿让他发出痛呼。这是近乎异常的热情,事后回想起来,也是一种对迟钝的怜悯。

在任何正常人的词典里,“去阆中”都意味着一场短途旅行,有去有回。三天,五天,最多半个月。住旅馆或者民宿,吃当地特色美食,跟着导航或导游。但林琳已经上交了辞职信,开始收拾行李。她收拾得不紧不慢,甚至把每支口红都拿起来检查一遍,对着手机里的购买记录推算保质期,把过期的都扔掉。由于细致,这一工程进展得非常慢,更像是岁末大扫除。直到周五下午,直到孟远发现客厅中央摆着几只庞大的透明收纳箱。里面装着的衣服基本是白灰驼黑,层层叠叠,仿佛地理课本里的沉积岩。这是冬天的衣服,他意识到林琳只在冬天才会喜欢这些黯淡又柔软的颜色。为什么要把当季的衣服收起来?

衣柜空了大半,鞋柜里的鞋子全都不见了。他犹豫片刻,给林琳打了电话。正是这电话让他们澄清了误会(很难说有没有造成更深的误会)。大吵一架后,林琳再也没回过家。直到他主动认错,邀请她拿走剩下的行李,保证自己绝不纠缠。

他以为这会是场鏖战。否则呢,难道一段牢固的亲密关系就静悄悄完结吗?一颗心就毫无反抗地碎掉?他又犯了错误,他总是把一切想象得太庄重、严重、沉重。林琳拎着行李箱走进来,没化妆,连唇彩也没有涂,表情有些不耐烦。

或者不耐烦只是他想象出来的。他已经无法判断林琳的情绪,甚至对林琳的外表也感到陌生:林琳一直很白,怎么会这么白,白到发着光,让鼻梁上零星的雀斑像未愈合的伤痕,让他产生了报复的冲动,想把口袋里的枯叶撒到桌子上,让林琳也如他般茫然,不明白究竟哪步出现了错误,不明白树叶为什么会干枯、坠落、破碎,被他装进口袋里。

他们没聊这些,没提到碎叶或斑点。林琳把剩下的护肤品用泡沫纸包好;两个搬家工人上来抬走了客厅里的收纳箱;他坐在客厅,总觉得林琳把他的什么东西也偷偷搬走了,否则房间不可能这么空荡。

“别这样,”林琳用胶带封好纸箱,低着头对他说,“你可千万别哭。”

他帮林琳把长靴塞进鞋盒,把鞋盒放到门口。再聊一聊?故意蹭过林琳手指时,他几乎要这么说,像孤独可怜的老年人,无父无母无妻无子,被困在养老院里,只能泪光闪闪地向陌生义工求助。再多待一小会儿?

“再讲一遍。”他说。于是林琳重复着那些话,那些她在电话里讲过的观点和名词。多数人的生命轨迹都是树状图,靠惯性走下去,到城北念书,在城北工作,买房,结婚,生育。借用佛教的观点,这是轮回,轮回皆苦。而她想把人生过成散点图,也不是散点,就像布朗运动。知道什么是布朗运动吧?大学物理课上应该都学过,几何上的美感……

吸引他的不是话的内容,而是林琳说话的语气,词与词之间停顿的节奏,以及这段话的长度——像扯也扯不断的线,绵延不绝,抽丝剥茧。他早就忘掉大学物理了,隐约记得布朗运动难以预测,粒子与粒子不断游动,互相碰撞,改变彼此的方向。从电视柜的抽屉里,他拿出文件夹,递给林琳,里面装着两张去拉萨的机票,旅游攻略,还有民宿订单。

别开玩笑了,林琳说。

他又拿出另外两张机票,是去巴中的,离阆中最近的机场。

林琳接过机票,看了几眼,再次推回他面前。她的神情变得更职业化,更疏远,让人想起值机窗口的服务人员。如果你也想去阆中的话,我没权利反对,因为你也是自由的。但那是新的地方了,会有新的开始,你明白吗?还是把话说得更清楚点儿吧——可能在阆中我就不想谈恋爱了。

城北挺好的,他说,我家已经凑够了首付,打算下半年跟你一起看房的。

不是在谈城北,是在说我自己。林琳打开门,朝房间里环视了一圈。说话时,她的嘴唇几乎没怎么动过,声音轻而含糊,仿佛怕别人听见。现在你总该明白我的意思了。

他怎么能明白呢?他觉得总归要有铺垫,就像她平时做的那样,同学聚会、单位加班之前,总会发微信告诉他。就像新店开业会提前一个月宣传,停电断水和道路维修会提前两周发布通知,有任何突发情况,相关部门都会在三小时之内给出通报,把来龙去脉交代分明。这才是城北的风格,从芜杂生活里握住小小的笃定。如果地球能够被撬起来,这笃定就是支点。

再见了,林琳说。再见。

由于工作调动,他独自搬过几次家。当他从旧房间离开时,那地方总是狼藉一片,到处是旧杂志、包装袋、过期食品和灰尘,离开的时候人们往往毫不顾忌。

但林琳收拾得很慢,这种搬离就没那么有破坏性,甚至连空掉的衣柜都被仔细擦过,泛着淡淡的樟脑味。他在房间里四处转了转,听窸窣的响声,就把那些碎叶从口袋里捡出来,扔进玻璃杯。在热水的浸泡中,碎叶不再像碎叶,成了异域风情的饮料,慢慢褪出黄绿。他尝了尝,又腥又苦,犹如母亲生病时喝的草药。

这不是突然袭击,他想,林琳早就下单了那些搬家要用的收纳箱,还找到了新住处。这是处心积虑的抛弃,母亲抛弃了他,再之后是林琳,而父亲更是没有站在过他的阵营。从小他就是孩子群里最不招人喜欢的,在别人踢足球时只能当替补。后来他把更多时间放在课业上,考到城北。小学同学聚会,是他坐在了班主任旁边。

以全系第一的身份毕业,他在城北找了份满意的工作,和林琳在太古里的万圣节活动中认识,恋爱两年并同居。考虑到通勤,他们租在了市中心的老小区,三楼,窗户很窄,却有足够宽敞的阳台。盛夏时节站在窗前,能看见远处平房上的青灰色砖瓦,以及砖瓦间郁郁葱葱的植物。这些植物生长得很有耐心,仿佛能把一切东西视为土壤。无事可做的夜晚,他们会坐在阳台,听楼下传来的交谈声,孩子们奔跑大笑,树叶在风中轻轻闪动。林琳从夜市淘来几盆多肉,每周只需要浇很少的水就长得旺盛。他们挤在床上看电影,逛动物园,买五元一盒的胡萝卜条喂

山羊。

回想起来,这些事情都是很浪漫的,但在当时他暗暗觉得狼狈。林琳是城北本地人,从小跟着外教学英语,念书时就休过gap year,毕业后三年辞掉五份工作。而他性格谨慎,甚至会把产品说明从头读到尾。和林琳相处起来开心是开心,偶尔也焦虑到喘不动气。他会找借口溜到楼下,深呼吸,一步一步踩住那些深灰色、紧密嵌合的砖块儿。

前几周连续的加班早已让他精疲力竭。躺在沙发上,他打开电子地图,再次确认城北与阆中的距离,一千六百四十一公里。需要在西安北换乘,总计九个多小时。坐飞机的话,要先飞到巴中再改乘火车,近七小时。车次少,年底车票更难买,他在内心深处保存着一丝侥幸:人的想法总会受外物影响,是不是?新闻里的人会因为一份送错了口味的外卖而痛哭,那么林琳也有可能因为售空的车票而改变去向。

他甚至给林琳发了消息,关心她的行李多不多,主动提出可以送她去机场。上次他们去机场还是在半年前,晚春时节,能闻到车载香水的水蜜桃味。对他而言味道过甜了,但林琳很喜欢。车窗开着,微风让人昏昏欲睡。他们没怎么交谈,但他感觉林琳一定会先开口。那时一切还很好预测,林琳没办法沉默那么久。

香水好像变质了。离机场还有五百米的时候,林琳说。发酸。她伸手卸下半满的香水瓶,拧紧瓶盖,扔进车载垃圾箱。阳光从前车窗户上反射过来,他微笑着戴上墨镜。后备厢里装着厚实挡风的外套和登山杖,他们准备利用周末去长白山看天池。走到楼下才想起好像没关窗,就站到小区中央的空地,仰头点数那些一模一样的空调外机和阳台,试图分辨出自家窗户。偶尔有路过的人停下跟他们一起看,满脸困惑。“你看,人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林琳说,“大多数人只是从众。”

林琳说,行李不多,没事,谢谢。

林琳回复得越来越慢。刚开始只需等待半个下午,后来是一整天。而林琳的朋友们用含糊且礼貌的方式回应他的问询,“林琳是个很有想法的女生”,“你们以后都会幸福的”,“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似乎在他们看来,在城北生活着生活着突然搬去外地,完全算不上心血来潮,而是再正常不过的决定。

近些天气温骤降,老小区里经常有水管冻裂,地面很容易结冰,必须小心翼翼地绕开。在地铁口附近,好几次他看见有人跌倒,却从没上前施以援助。这是变量,他赌气般地相信,这些跌倒也是冥冥无常的一部分,不该由他干扰。但他后来接到了父亲的电话,说在逛早市时踩到菜叶,摔断了胳膊。就像是命运的报复。

他没有回家,而是请了附近的亲戚帮忙照顾。“年底公司太忙了,你多吃点儿钙片和排骨,”他说,盯着通话时间上面跳动的数字,“已经把护理费和伙食费打过去了。”

“我要死了,”父亲说,“你为什么不回来看我一眼?”

父亲的语气很真实,但他看过体检报告,知道父亲的身体一直都很好,直到母亲去世前,还每年冬天都去海边游泳。他目睹过几次,那群老人站在岸边久久凝望,然后毫不犹豫地跳进冷水,身上的皮肤冻成粉色。

现在父亲不再游泳了,像是永远在怨恨,把一整片冬天的海洋摁在自己脑海里。过年回家时他们基本没聊过天儿,只有在大年初三,给母亲烧完纸钱的晚上,喝了酒,父亲才会在房间里大声吆喝,什么壶配什么盖,什么马配什么鞍,人心不足蛇吞象,事到头来螂捕蝉。他把林琳带回家之后,父亲和母亲都很喜欢她,不同之处在于父亲认为林琳迟早会把他甩了。这倒也早在人的意料之中,毕竟他身高随母亲,比父亲矮了半个头,每每仰脸看向父亲,总能看见毫不遮掩的厌嫌。

“死了算了,活着没有盼头儿。”父亲说,“我们难逃此劫。”

“对,”他赞同着父亲的话,“这倒是注定的,但你还是要多吃点儿钙片和排骨。”

最好让林琳自己来解释这整件事。他想,让林琳自己告诉他父亲,他们分手的原因不是他矮,他工作忙,他比她大五岁,他不是城北本地人并且年薪不到七位数,甚至也不是因为他过强的占有欲。他们为此吵过很多架,他提醒林琳别和男同事走得太近,林琳应答着,把沾满油污的碗碟塞进洗碗机。他说,你根本不明白。林琳弄翻托槽,瓷器碎片溅到他脚下,零零星星的白色。

我不放心你。

你觉得我没有分寸感。林琳说,我宁可你没有心,也别每天把心放在我身上。

他走过去,抱住林琳,闻到一股潮湿的气息。林琳紧扣住他脖子,把泪水擦在他耳后的皮肤上。所以他妥协了,哪怕住到一起后,林琳半夜回来时他只会侧身静躺,绵长平静地呼吸,不让她发现自己还没睡着。他主动加班,熬夜修改方案,故意展现出自己在事业方面的野心,尽管他至今没能习惯拥挤的开放式办公室,以及公司里人手一杯的冰咖啡。

在林琳面前,他经常会过分紧张。万圣节舞会那次,他用绷带和红颜料把自己伪装成木乃伊,老套而保守。林琳是哥谭市的小丑女,粉蓝两色双马尾,拎着棒球棍跳来跳去,终于蹭伤了腿。医院急诊室里,林琳说,谢谢你,什么时候请你一起吃饭?

下次吧,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林琳点点头,帮他把身上乱七八糟的绷带解开。他低头看向林琳的双马尾,像真正的木乃伊那样动弹不得。“擦粉进棺材,”父亲批评过他,“死要面子。”只有母亲能看穿一切,知道他并非妄自尊大,而是在紧张时不由自主地畏惧。

或者,明天晚上你有空吗?他说,下次就是明天。这句话是从父亲那里学来的,七岁的他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求父亲带他去动物园。下次吧,父亲说。他不甘心地继续问,下次是什么时候?父亲把自行车停在路边,告诉他,下次就是明天。

林琳微微挑起眉毛,似乎有些好奇,仿佛她从没想过人们能以自己的方式定义时间。无论如何,他们在第二天见面了,随后是第三天。他怀着极大的勇气与林琳相爱,然而在长白山那家酒店,他看着头发湿润、半眯着眼睛泡在温泉池中的林琳,看着她白嫩光洁到仿佛属于另一个物种的皮肤,还是没把行李箱夹层里的戒指拿出来。

按林琳的说法,地点是她闭着眼睛在地图上选的。

地图被仔细卷好,留在书柜顶层。他把它铺平,调亮台灯,仔细研究着那枚图钉孔。若把经纬度测定得精确些,它会正好扎在嘉陵江里的一群小岛上,小到在省份地图上都无影无踪。当地旅游开发,取陆游《阆中作》的字句,分别取名为“濯尘”“旧识”“邀乐”“寻梅”。把经纬度定得再精确些,离洞最近的是濯尘岛。百度图片显示,入岛石门上刻了诗句:“挽住征衣为濯尘,阆州斋酿绝芳醇。”

他宁愿林琳选择了什么更难捉摸的地方,比如印尼或者南非某座城市,或是太平洋哪个没人听说过的海岛。语言和气候的种种不适会阻止她,让她真正考虑清楚自己做出了怎样的决定。这会变成一个梦,一个类似于“退休之后要环游世界”“十年后要写一本自传”之类的梦,以恰当的方式调节压力,给生活以趣味——又不真正影响到生活。

阆中不一样。阆中遥远而可及。

他新建了文件夹,整理着关于阆中的信息,仿佛要搬去阆中的人不是林琳,而是他自己。在大众点评里搜索当地美食,去小红书搜攻略,找到几家装修雅致的民宿。她可能住在临江的位置,外墙遍布青苔,房间里墙皮脱落,能听见水声。也可能住进了哪间性价比更高的房子,毕竟是要住上许多年。读书时他听过一场讲座,从城北大学请的老师,专门研究健康学,反复强调说人不能长期生活在湿气过重的地方,会导致呼吸道过敏、皮肤病、关节炎。那时他太年轻了,把所有疾病都视为发生在远处的洪灾。但他现在已经三十多岁,林琳也已经二十八岁,不该再面对这些湿气。

阆中,读起来像“浪中”。就好像她是艰难走上岸来的小美人鱼,在人世间受了什么委屈,不得不重归波浪里。有天晚上,本科同学从美国回来,大家聚着吃饭,依次聊完糗事和八卦后,他不由自主就提到了这里。

你们听说过阆中吗?他问。

同学们全都不说话了,很耐心地看着他。

国家AAAAA级旅游景区。张飞在那里驻守过,杜甫在那里待过,还写过一首诗,“阆中胜事可肠断,阆州城南天下稀”。他把那些诗句背诵出来,而在场的同学们像听历史课那样听着他讲话,脸上浮现出与己无关的神情。

还是孟总有文采,有人带头鼓起掌。服务员端着水煮鱼走进来,红红的辣椒很扎眼,引来一阵关于川菜的讨论。他去门口抽烟,连摁几次打火机,火光都被凉风吹灭。

这毫无必要。或许正因为毫无必要,他才在办公室,在酒桌上,在所有能够见缝插针闲聊几句的时候反复提起阆中。阆中,古称保宁,是四川省南充市代管的县级市,地处四川盆地北缘,嘉陵江中上游,秦巴山南麓,山围四面,水绕三方。两千多年来为巴蜀要冲,军事重镇。他谈论阆中,但一次也没有完整讲述出林琳的事情。有次他差点就要说出口了,却发现根本没有头绪,提到林琳的名字只会让他感觉到痛苦、冒失、尴尬。某天夜里他翻身下床,在行李箱里装满衣物和换洗用品,足够去外地出差几个月。他闭上眼睛,捏住图钉,把自己的洞扎在了土耳其海峡。

或许是受到了父亲的启发,他很容易就想到了解决办法。没必要亲自去,没必要耗费掉大量的精力和金钱,去克服疫情管控下国际旅行的种种困难。他可以在死后将骨灰撒入海洋,海与海总是相通的,会有一部分的他出现在土耳其海峡里。

林琳音信全无,朋友圈没有新状态,连微博小号都不再更新。

晚上回家后,他独自沉思着。在沉思中,墙不是普通的墙,窗也不是普通的窗。不是他走进这房间,是房间走向了他。不是夜风吹拂在他的身上,是他踏过无数台阶,打开封闭性良好的断桥铝窗户,敞开外套,向那风迎去。初冬微弱的寒意改变着他,让他能够冷静下来,继续点数关于林琳的种种可能。

她的钱可能被骗光了,住每天五十元的青年旅馆(他在网上查过,最便宜是五十)。那种地方到处都是骗子,售卖珍稀玉石、缅甸沉香、猛犸牙雕,进了店就不让你走了,必须要掏钱买才消停。还有摇卦算命的,竹筒里全装着下下签,要花五百元买了“福”字符才能化解。

可能被传销组织掠走了,这样更自然,更合理。他读过相关报道,知道他们怎么组织誓师大会,没收手机、发展下线。随即觉得不会,林琳如果加入了传销组织,肯定会立马邀请他一起过去——他是最最可靠最最可能去追随她的人,因为他热烈期盼着被她利用,从他们刚认识不久就开始了。楼里的声控灯坏掉,物业不管,回家要摸黑走过长廊。他买好灯泡过去,踩在凳子上。她一手扶牢凳子,一手用手电筒朝上照着。他边换灯泡边偷瞄她,亮晶晶的眼睛,朝他仰起的下巴。外卖送来的生鲜鱼类没有除鳞切块,她拿剪刀对付了好久,最后还是请他过来大力剁开。还有次被猥琐男在家门口扔烟头,是向他借了双鞋子,镇宅般摆在门外。

他还想到了网上那些情感骗局,有人被捏造出的身份骗掉终身积蓄。但林琳不会骗他,林琳比真实更真实。刚认识不久他就发现,林琳所有的密码都一样,包括电脑、手机、邮箱、银行卡。在她家连过Wi-Fi后,他尝试着将Wi-Fi密码输入进她手机,顺利解锁。等林琳带着沐浴露的湿香扑进他怀里时,他已经把她购物车里的商品全部记录下来。之后的各种节日、生日、纪念日,他送出的总是她想要的,甚至比她想要的东西更精致高档。他怀疑林琳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从来没有戳穿。

这些回忆并不能让他觉出自己和林琳的亲密,反倒更清晰地显示出了他们之间的隔阂:林琳是留在他身边的一个女人,她也可以是任何女人。继而,他恍然意识到,林琳总是用各种办法羞辱他,离开城北也是羞辱的一部分。而他居然就站在那里,任由林琳往他的鞋里塞增高垫。还有那句话,“千万别哭”。他只在林琳面前流过一次眼泪,母亲去世的那天晚上。林琳怎么能据此认定他孱弱不堪?

他开始读书,读到深夜,查阅佛经和物理书籍。有个名叫马约拉纳的意大利物理学家,研究出一种马约拉纳费米粒子,它的反粒子就是它本身。后来这位物理学家主动失踪了,认为不被确定就意味着不被掌控。马约拉纳和林琳都会同意,人生不该是树状图,人生的曲线不一定是向上的,可能是团的,也可能是散点。忘掉既定的规则,出现在这里也出现在那里,倾听自己,窥视自己,只从自己和虚空中寻找答案。

下班之后,他会步行到离公司最近的公交站,刷卡,冥想,随机选定车站下车,被人群推搡到另一辆车上。白塔寺,安乐林,神武庙……高达五十余米的白塔用阴影笼罩住他。坐地铁时,他从没意识到城北有这么多琐碎的风景。

有天他错过了末班车,沿城郊马路走了很久,看见无数颗闪烁的星星。

明澈夜幕在城北很是罕见,让他想起了自己的老家。他生于南京,老家在安徽绩溪的小村,比阆中更小。十八岁那年,他被父母带回去走亲戚,第一次踏入自家宗祠,看到秋叶沿天井的瓦檐飘落,星辰密布如棋。在厢房里聚餐的时候,他得知祖父当年去山里摘野核桃,遇到过日本人,躲在树上才逃过一劫,和祖父同去的其他人都被乱刀捅死了。那棵枝叶浓密的树决定了祖父的命运,被枝叶遮蔽的视线决定了祖父的命运。

这是练习。他知道自己正在练习,体验并识别那些微弱的不确定性。他用大量时间想念林琳,或者说,想象她,想象她正在某个他永远无法抵达的地方,拥有他无法拥有的力量,成为他无法成为的人。

他睡不着觉,浑身发冷,翻动书页时觉得纸张软绵绵的,阆中的湿气不知通过什么方式渗入了房间。他不再假装原谅林琳,而是一遍遍推演,练习如何反驳林琳的话。他会向公司请假,提前回家,买一百只钟表挂满家里的墙壁,强迫林琳停止手里的动作,听他绵延不绝、抽丝剥茧地宣扬自己的观点。指着那些转动的时针,他会告诉林琳,这就是证据,证明所有人的生活都是线性的,因为时间是线性的,没人能躲开。

这些想象并不能真正安慰到他。因为在线状前进的轨道上,他也想象过他们的婚礼,鲜花,白纱和闪闪发光的水晶灯。但他们终究只参加过别人的婚礼,兴致勃勃地考察着别人的爱情。最后那场以海底世界为主题,吊顶上高高悬挂着纸糊的水母模型,甜品台摆着贝壳状巧克力,光线时不时从餐桌上扫过,人为制造出波浪。新娘穿鱼尾裙缓缓进场,耳线闪闪发亮,不像是人,更近似海底的珍奇异兽。

婚礼摄影师看上去是老手,脖子上挂着两只不同镜头的单反,骂骂咧咧地指导徒弟架摄像机。孟远就坐在附近,自告奋勇帮忙调整三脚架,想在林琳面前展现能力。林琳也跟了过来,颇为专业地点评那些镜头。于是他想起来,林琳读书时也加入过摄影协会。但他们从没一起出去拍照,去山里拍初雪,拍初升的太阳。他们原本可以一起的。晚上睡觉前,在这样的想象中,潜藏的欲望被逐渐唤起。他嘴唇发麻,想要亲吻林琳,在亲吻中用牙齿咬伤她。他想揪住林琳的头发,让她不得不朝后仰去,把脖颈、胸脯、柔软的腹部都暴露在他面前。雪花落在他们身上,星星点点,产生了一种蚊虫叮咬的刺痛。初阳如火。然后,林琳说她要去阆中。她说你搞明白我的意思了吗?他甚至不知道阆中究竟怎么写。

渐渐地,已经是十二月。父亲恢复得还算不错,亲戚说他们每天上午都会出门散步,到河边看人钓鱼。于是他寄回家一整套渔具,让父亲能够凝视冷水而不再跳入它。父亲没问他和林琳发展得怎样了,他也就没有回答。在城北的早高峰地铁上,人们穿着冬装拥挤到一起,彼此之间有着扎实柔软的阻力。他用围巾挡住脖子,不再四处张望,不再试图寻找某张熟悉的脸。

直到事情因那场雨而彻底改变。

公司派人去深圳谈项目,起飞时间不断推迟。两小时穷极无聊的等待后,航班直接取消。在周围零星的抱怨声中,他拖着箱子往外走,随手点开新闻软件推送来的信息,某明星成立爱心基金会,落入河中的孩童顺利获救,深圳红色暴雨预警。他低下头,看着光滑的砖上那些模糊倒影,想起小时候在美术课上画过的,被劣质橡皮擦过的素描画。戒指盒一直装在旅行箱最外面的夹层,用密码锁保护着。

那位健康学老师还说过,有时候你做对了一切也无法阻止疾病在你身上发生,这是概率问题。当疾病到来,你就只能与它搏斗。

领导很快批准了他的事假,他从来是模范员工。飞机即将落地时,他向外看去,仿佛正透过一扇远比舷窗更大的窗户俯视阆中,树木河流房屋人群都清晰地展现着,演化着,相互作用着,推导出一个又一个结论。天边有几团灰色的云。

阆中很冷,天气预报显示,本周内降温了十五摄氏度。他缩着脖子钻进网约车,来到刚刚预订好的民宿。阆中三面环水,风从水面上掠过,一层层降在房间里。他站在窗前,电话没多久就接通了,模模糊糊传来声音,是林琳在跟别人交谈。她说,我就知道。

“知道什么?”他问。

“没什么,有事吗?”

“来重庆出差,听人家说阆中值得玩。”他说,“要不要顺便约个饭?”

林琳没说话,但也没把电话挂掉。微妙的气氛正在弥漫,像化学物质那样污染着他们。他把手机改为外放模式,拿远了一些,仿佛这样就可以避免受到伤害。

“没必要。”林琳说。

“碰巧路过,”他说,“刚下飞机。”他痛恨自己声音中的软弱。但此时此刻,软弱才最有效果,软弱能像棉花一样把他们过去的情谊擦拭到闪闪发光,去映亮她的同情。“没带多余的衣服。外面下了雨,还挺冷的。”

“我能听出来你说没说谎。”

“那么我说实话,”孟远说,“我请了年假,专门来看你。住在一家叫山水集的民宿,不知道离你远不远,方不方便一起简单吃个饭?”从窗外往下看,能看到很大的山水广场。有人在卖气球,不是那种喜羊羊或者Hello Kitty的,而是简单的纯色气球。半透明球体,飘浮着,红蓝黄绿,让他想起小时候吃过的那些甜到发苦的硬糖。

“不方便。我很忙,我发烧了。”她说,“我也可能在外地,或者外国。这都是一样的,你明白吗?”

有只气球破了,卖气球的人瑟缩一下,拾起地上扁扁几片气球皮。围观的孩子们欢笑着互相追赶。他继续望向窗外。

“这是我的决定,你明白了吗?”

“明白。”他说。停顿过足够长的时间,足够让双方都相信刚才的对话已经告一段落,才补充了一句,“我只是有点儿困惑。”

“我没去阆中,这是个比喻,比喻你懂吗?不管我去没去阆中,对你而言都是一样的。”林琳说,“求求你别找我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分手。”

他没想到林琳怀有这样的想法。他感到惊讶,甚至感到事件发展得有些精彩,值得被记录下来。惊讶拯救了他,占据着他的心灵,让他无法悲伤,让他用旁观者的视角来理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这是尘世的人才会遇到的挫折,他想,但它演绎出了佛经里才会有的答案,念念之间,不得停驻,万物无常,有存当亡。也许人类生存的意义就是找到并验证这个答案,所以对他而言这也是一种圆满。

他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刊发于《十月》2022年第4期,责任编辑蒋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