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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松阳
来源:解放日报 | 王寒  2022年07月20日07:49

松阳、山阴,这两个古地名,起得真好,仿佛对子,天对地,阳对阴,苍松对山柏。

山阴早就成了绍兴,而松阳依旧是松阳。松阳因处长松山之南,松阴溪之北,故名。松风时起,清溪长流,一千八百年间,这个名字依然带着草木清香。

松阳除了县名,不少地名亦与草木有关,山曰长松,曰箬寮。村曰横樟,曰紫草,曰枫树地。民宿的名字,曰酉田花开,曰桃野,让人想到陌上花开,想到桃之夭夭,一派天真烂漫。村民酿的酒,也与草木有关,金刚刺酒、红豆酒、番薯烧、米酒。这些名字,俨然一本植物志。

不仅如此,在松阳,农事稼穑、生活方式,样样离不开草木。从林间、松下、茶山、果园,木结构的祠堂庙宇、佑护村庄的百年老树,到村头廊下随处可见的竹椅、厨房里的竹壳热水瓶、搓澡用的丝瓜络、老人睡的棕绷床,再到日常劳作中的割松取脂、摘叶炒茶、草木染布、种田割稻,无一不是与草木打交道。

茶是松阳的草木之王。国内最大的绿茶批发交易市场——浙南茶叶批发市场就在松阳,西湖的龙井、永嘉的乌牛早、安吉的白茶、福建的福云、天台的云雾茶,在这里打擂台。松阳有一半农民的活计与茶有关,农民收入的一大半来自茶产业。茶为南方嘉木,俨然成了松阳的摇钱树。有一种黄茶,当地人称之为黄金芽,名字大富大贵,由质朴山人的口中说出,仿佛是一种隐喻,书中自有黄金屋,山中自有黄金木。

来松阳,见的是茶人,说的是茶事,闻的是各种茶香,甚至于美食——绿茶粿、茶叶虾仁、抹茶蛋糕、茶烤鲫鱼,也都离不开那一片片碧绿的茶叶。

到松阳,喝的第一杯茶,是端午茶,也叫百草茶。是在明清老街喝的。

明清老街,热闹了数百年,有两公里长,从北头朝天门,直到松阴溪畔的南门码头。木结构的老房子里,打铁、打金、制秤、做棕绷、卖草药、做裁缝、磨豆腐、折锡箔、卖陶瓷、弹棉花……金木水火土,样样齐全。

在老街正逛得带劲,没来由地下起了雨,雨点砸得石板泛青,躲在“山中杂记”书吧避雨喝茶。夏天的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仿佛爱耍小性子的女子。门内的人,喝着端午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门外的风车茉莉,快爬到房顶,在风中点着头,似在偷听我们的谈话。

端午茶,说是茶,却见不到一片茶叶,只有植物的根、茎、叶、花、果。

松阴松阳,溪边山林,散落着两千多种中草药,金银花、三叶青、覆盆子、朴皮、白芷、菊米、干姜、六月雪、紫苏、蒲公英、黄芪、艾叶、鲜芦根、白茅根、樟树根……采摘,晒干,既是良药,又是茶饮。草药堆中,东抓一把,西取一撮,热水泡煮,便成了端午茶。热性、凉性、中性,什么脾性喝什么茶。早年驿站、凉亭、道观,夏秋皆置木桶、陶缸,满盛端午茶,供路人自取饮用,曰施茶,既是人们的修行积德,也是站亭人的神圣职责。现在游人进村落,走得口渴,只消在村民家门口多站一会,村民便会端上一杯端午茶。一杯茶,照见松阳人的古道热肠。

喝的第二杯茶,是上坌村的野茶。

野茶种在半山腰,自有野性。说是种,其实是自生自长,许是山间野鸟衔来的种子落下,风里雨里自由长大。

承包这片野茶树的叫美俊,她跟野茶树一样,也有几分野性,当过兵,在银行上过班,干过房地产,还跑到千里之外的云南大理种过夏威夷坚果,年过半百,不想再劳碌奔波,退休后,喝茶跳舞,倒也自在。周末开车到山里转悠,偶然间发现村里的野茶树长得比人还要高,四周长满杂草,多年来无人打理,仿佛林中弃儿。

野茶树有五十多年的树龄,跟她的年龄差不多。美俊爱喝茶,就想,可否用野茶树的叶子炒出好茶呢?4年前,她包下村里的野茶树,锄草、采茶、炒茶,忙不过来,就找来村民当帮手。这里的村民采茶,可以从春采到秋,一年采多次。美俊只采春天这一茬。她说茶跟人一样,要休养。休养得好,底子才好。村民初始不解,她跟村民说禅茶,村民问是不是开过光?

美俊给我泡了一壶手工炒制的野茶叶,味道醇厚,香气纯正。山间的这些叶子,让她割舍不下,她再也没有出过远门。村民说,这些野茶树也要谢谢你呢,是你让它们重见天日,就像五行山下的孙行者遇到了唐三藏。

第三杯茶,是在叶子庄园喝的。

叶子庄园的绣球花开得如梦如幻,紫的、红的、蓝的、粉的,花团锦簇,铺满了园中小径,像是童话中的绿野仙踪。我年轻时不喜欢绣球,觉得它大得笨拙,人到中年,倒格外偏爱起它,开花时一团喜气,像唐装上的团花图案。

叶子庄园的花很多,有一千多个品种,绣球、铁线莲、月季、向日葵、睡莲、蓝雪花、百日菊、小丽花、太阳花……花是女主人叶伟兰一棵一棵种下的,女主人在花园里忙碌。几万株花,像幼儿园的小朋友,有的吵着要喝水,有的要锄草,有的要剪枝,有的要施肥,她从早忙到晚。

男主人王超杰陪着我,悠闲地喝茶聊花。一壶红茶,色泽乌润,热气蒸腾。老王喜欢红茶,说味醇,养胃。老王也喜欢花,不过是被老婆拉下水的。他在国外打拼,在奥地利、西班牙开了二十多年的餐厅。他想让老婆出国,帮衬他一把。伟兰不愿去,不懂外语,在国外没意思。

老王拧不过老婆,关了餐厅回了国。夫妻俩一起,在松阳办过幼儿园,开过餐馆,做过美容。四年前,开始打造这个庄园民宿,花了600万元,从第一朵花种起,一直种到现在一千种。有绣球园、玫瑰园、夏日花园等六个主题花园。一年到头,花朵随风起舞。伟兰穿梭园中,如花仙子。

老王现在的日子很惬意,每天一杯咖啡,一壶红茶,他说,同样是打拼,国外只是生计,现在的日子才叫生活。

第四杯茶,是在蛤湖村喝的。

六是日本人,大名叫上条辽太郎。喜欢音乐和行走,十八岁出国看世界,走着走着,心就静了,想找个合适的地方住下来。他到大理,住在苍山脚下,娶了旅途中喜欢上的日本姑娘阿雅,生了三个孩子:和空、结麻和天梦。在大理八年,过着自给自足的农耕生活,他的朋友苏娅与他合作出了一本书,书名就叫《六——一个日本人在大理的耕食与爱情》。现在,六一家人住在松阳蛤湖村。离开大理,是因为“在大理认识的人太多,太累了”,六像陕北老农一样,头上包了块土布帕子,留着胡子,发际线退得很后,看上去像个道人。

他租的黄泥房,租金3000元一年,房前一大块地,他种下了秧苗和蔬菜,前几天下过雨,田里积了一寸高的水。六说,他喜欢这样的生活,与自然、土地、庄稼打交道,日子简静。他种稻种菜,从不打农药,山里人讶然。他在村里酿酒、做豆腐乳、做辣椒酱,看书、演奏、办音乐会,阿雅刺绣、染布、做酸奶。跟他聊天,仿佛山中问禅——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我请他表演一种乐器,他拿起一根木头,两米多长,一头抵在地上。他把嘴贴在木头上,“呜呜”吹奏起来,木头发出的声音,浑厚低沉,如山谷回声。他说,这根迪吉里杜管,是他用大理的梨木自做的。他抚摸着它,很珍惜的样子。平素,干完农活,洗脚上岸,他扶着它吹奏。木头被磨出包浆,有温润的光泽。

他的阿雅温柔地坐在一边,给我不停地续茶。一杯绿茶,清新淡雅,我喝了四五杯,直到喝不出茶味。

他家的木柜上,有一本描红本,封面上一行字:我留下来的理由。我理解了六。

这几年,因为松阳“江南秘境”的美名,引流来许多人。从前,那些有野心的本地年轻人,像流水一样,流向京沪杭等大城市。如今,大城市的人带着知识,带着资金,带着梦想,流到松阳,在这里开茶室、做餐饮、办民宿、种茶叶、做电商。古城于是不再沉寂。

松阳三日,看的景少,见的人多。我遇到的这几人,美俊、伟兰夫妇、六和阿雅,他们与自然亲近,与草木为友,过着自己想过的生活,他们内心安静敞亮,劳作,喝茶,酿酒,看山,看花,生活简单,心情愉悦,因为心中有光,日子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