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娭毑
跟着父母从城里迁到位于湘西山区的三线军工厂那年,我还未满7岁。在一个小孩子的眼中,湘西的一切都是新鲜的,那儿有一层叠一层的山,有一弯绕一弯的河,尤其对湘西人,我更是充满着好奇。
一天放学回家,忽然发现家里端坐着一位老人。她穿着一件藏青色、长度过膝的斜襟外衣,一条裤脚绣着花边的肥大长裤和一双同样绣了花的布鞋。头上那个大大的黑绒布帽圈,与她瘦弱的身躯、细窄的脸庞极不相称。看见我,她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显得十分慈祥。母亲见我进屋,忙让我叫她“娭毑”(老奶奶,湖南北部对年老妇女的尊称),我怯怯地叫上一声后,她满脸的皱纹便笑得绽开了。我赶紧跑去里屋把门关上,然后开条门缝偷偷打量她。
老人走后,我冲出门,问母亲她是不是湘西还活着的最后一位压寨夫人?母亲敲敲我的头,说你书看多了吧!母亲说,湘西娭毑姓张,因丈夫早逝,一直跟她唯一的儿子一起生活。母亲还说,娭毑非常勤劳,种田种菜供儿子读书,辛辛苦苦支撑一个家真不容易。
那时,我们三线军工企业配给的粮食大多是陈米,而且还要搭配一定数量的杂粮,比如红薯、荞麦面等,而当地农民收割的新米色泽鲜亮,煮出来的饭很香。工厂不知谁带了个头,用陈米搭上点钱去换农民的新米,这样一来,我们有了新米吃,农民手上有了活钱,各自欢喜。于是,许多家庭都结识了当地的湘西人家。
打那以后,湘西娭毑就成了我家的常客。每次稻谷收割不久,她都会用背篓背上满满一筐新米来我家。她碾的米很干净,一颗石子儿也没有。母亲每次除给她称上足够的陈米,再搭点钱外,常常还会送她几包工厂家属合作社做的面条。在当时,面条对农民来说还是不可多得的,她眼里满是感激。
湘西娭毑每次来我家都收拾得干净利落,即使衣服上有补丁,仍显得非常整齐。除送米之外,湘西娭毑还不时会送些小鱼小虾,以及山上采摘的枞菌、竹笋等当地土特产。对我们这些馋嘴的孩子,她也不忘带些时令的桃子、李子、杏子或者柚子,母亲每次要付钱或留她吃饭,她总是谢绝,说这样就是看不起人。
一晃好些年过去了,湘西娭毑似乎成了我们家的远房亲戚。那些年,无论风霜雨雪,她心里总记挂着我们,把我们当作真正的家人。
一次,背着背篓来我家的是湘西娭毑的儿子,因为之前他和娭毑一起来过,我们都认识。母亲问他娭毑怎么没来,他说娭毑忙农活不得空。直到后来几次都是娭毑的儿子来,母亲感觉不对劲,再三追问,他才含泪告知,娭毑生病已经不能下床了。
于是,在一个周日的上午,母亲拉上我,匆匆踏上去看望湘西娭毑的路。娭毑的家离工厂有六七里崎岖的山路,在一个山崖上。当时我边走边想,她每次背东西去我家该有多累呀!
到了娭毑家,房间里光线很暗,以至进门好久我才看清床上躺着的她。见我们来了,她忙不迭招呼儿子开灯并扶她起身,当母亲把带来的面条、饼干和罐头放在床头时,她流泪了,蜡黄的脸上挂满浑浊的泪水。我母亲劝她到工厂医院去住院治病,说我们可以照顾她,她强挤出几分笑颜说,快好了快好了,等能下床了我再给你们送米送菜。听到这,母亲也忍不住落泪了。
趁她们说话的空儿,我走出屋子,站在山崖边,眺望着远方山连着天、水倚着山的壮观景象。此刻,我觉得自己真正认识了湘西人,他们的骨子里有着山一般的刚烈,同时也充满了善良、纯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