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过的人们相互扶持着爬出命运的泥沼 ——评电视剧《我们的蓝调时光》
阿兰·德波顿在《艺术的慰藉》一书中说:“我们长期生活在一个强调光鲜亮丽的世界里,于是经常对平凡单调的人生感到不满,总是担忧自己错过了真正的人生。艺术能够剥开我们的外壳,把我们从习以为常的泥沼中拉出来,不再对自己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
这一季刚播完的高人气海外剧《我们的蓝调时光》(以下简称《蓝调》),就将镜头聚焦在那些容易被视而不见的平凡小人物身上。20集的篇幅,以“谁和谁”作为分集标题进行切分,用恋人、姐妹、闺蜜、母子、祖孙等多组人物关系串起了一个个发生在济州岛上的人生故事。这些故事里,有童年创伤,有老来孤独,有爱而不得,有生离死别,然而全剧叙事风格温暖明媚,生活化的幽默与喜趣点缀其中,冲淡了原本忧伤的底色,群像剧的叙事结构,展示出多样纷呈的人物角色,也探讨了更加多元也更为深刻的人生寓意。观众从中看到了平凡人的局限,也看到了平凡人的耀眼。
《蓝调》开场第一幕,就向人们呈现了济州岛上一个平凡而忙碌的清晨景象,而剧中的主要人物,就在快节奏变换的场景中依次出场——
海鲜集市上,有刀工娴熟的海鲜店主人,推着冰块车穿梭于人群的商贩,衣着鄙陋、说话粗俗的血肠店老板,推着小车静静站在角落里卖咖啡的听障姑娘……集市外,穿着西装革履的银行职员正在向路人发传单,年迈的老人坐在门前洗菜,喂小动物,也会随手捡起田间小路上的垃圾;海女们穿着潜海装正准备登上渔船;还有海边的晨曦,路边的野花,路上来往的车辆,旧影斑驳的老房屋……
编剧特意把故事背景设置在济州岛,色彩明亮、清新自然的风景从感官层面带给观众一种惬意和舒适的享受。于是,这些人们太过熟悉,以至于毫无令人惊喜之处的画面,在精心安排下焕发出勃勃生机。没有光鲜亮丽或剧烈起伏的特质,反而给身处反复无常世道的人们提供了一种“可靠、平实的乐趣”,彰显了朴实时刻的价值。
在《蓝调》之前,编剧罗熙京的代表作包括《那年冬天,风在吹》《没关系,是爱情啊》《我亲爱的朋友们》《世上最美丽的离别》等。通过这些作品熟悉她的观众,都知道她对讲述痛苦有着近乎执念般的喜好。在她创作的世界里,是一幅众生皆苦的景象,有养育家庭的辛苦,身患疾病的悲苦,老而无依的孤苦,得不到母爱的凄苦……
《蓝调》同样如此。每一个角色都如同一颗莲子,剥开是苦涩的内芯。比如英希和英玉这一对双胞胎姐妹,12岁时父母双双在一场意外中丧生,更雪上加霜的是,姐姐英希患有唐氏综合症,她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妹妹英玉,一辈子都不能过正常的生活。为了逃离这样的提醒,英玉成年之后,以赚钱供养英希为借口,将英希留在福利机构,自己则从大城市辗转奔波,最终来到了这个海岛上,成为一名靠捕捞为生的海女。这一路上,她遇到过爱情,但也因为英希而一次次失去爱情。那一边,英希知道自己是妹妹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所以她原谅了英玉在年少时曾经想把自己抛弃在地铁上的举动。在等待英玉来看望自己的那些孤单的日子里,她学会了画画,画下记忆中的妹妹:12岁、14岁、18岁、19岁……一直到38岁,每一幅画都是无声的倾诉:英希爱英玉。
罗熙京本人经历过悲惨的童年,也曾对充满痛苦的过往耿耿于怀,所以当有人问她为什么要把角色写得那么“苦”?她会回答说,这就是她所见过的人生。但她写这些并不是对于伤痛记忆的一种反刍,因为随着人生阅历渐长,她发现痛苦也并非毫无益处,“唯有自己痛过,才能了解他人的苦楚,唯有自己失败过,才能抚慰失败者的心灵”。
所以,我们看到,在《蓝调》里,身怀各自伤痛的人们相互抚慰,彼此治愈,跌跌撞撞着爬出命运的泥坑。而最具泪点的和解,来自玉冬和东昔这一对母子。
在父亲和姐姐相继葬身海底之后,东昔跟着母亲玉冬进入了新的家庭,却从此如同孤儿。母亲对于东昔在新家里遭遇的来自“兄长”的欺凌视而不见,甚至不允许他以“妈妈”称呼自己,而要代之以“阿姨”。东昔成年之后去了首尔,后来又因为种种原因回到家乡,往返于陆地与海岛间做着杂货生意,终日以三明治和拉面果腹,也不给自己找个固定住处。他打定主意与母亲老死不相往来,没想到突生变故,母亲被查出患了癌症,生命进入倒计时。临终前,母亲提出,希望儿子能开车送自己回乡做一次祭拜。两天的行程里,缠绕东昔心头几十年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对我感到过抱歉?”“我是疯女人,不仅害死女儿,还以为儿子只要有吃有住,不用出去冒着危险赚钱就好。”夜班的渡轮上,他帮不识字的母亲在玻璃窗上一个个写下刻在心底的名字:父母的,丈夫的,儿女的,还有那些猫猫狗狗的。回到家里,玉冬在拼尽力气为儿子做了他最爱的大酱汤之后安然离世,抱着母亲无声恸哭的东昔终于看清了自己:我以为我恨她,但其实我始终想要的,不过是这样抱着她。
每个人在剧终时都得到了生命的馈赠:英玉遇到了全家都愿意真心接纳英希的爱人;接连失去了丈夫和三个儿子的春熙奶奶,终于等来小儿子车祸后苏醒的消息;宣亚走出了抑郁症的阴霾,走进了一直深爱她的东昔的生活。与其说这是编剧的善意,不如说这是我们每个人都期待的结局。“如果人无法给予人安慰,该如何在这艰难的世道生存?”
曲终人散,这首由平凡生命交织谱写的蓝调,留下浓浓余味,隽永而深刻。
(作者为文学博士,上海外国语大学东方语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