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唯美的文学世界依旧令人回味无穷 ——写在川端康成去世50周年
来源:文汇报 | 高洁  2022年07月28日08:10

50年前,日本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川端康成,在神奈川县逗子海岸的公寓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时年72岁。因事件就发生在家中帮佣兼司机的女性辞职回乡之后,据此,评论家臼井吉见认为川端的这一举动与这位女性关系密切,并于五年后发表小说《事件始末》。遭到川端遗属起诉后,该小说绝版。

年逾古稀的作家选择以这种方式离世,或许人们更愿意相信,作家为声名所累,无法在艺术创作上冲击新的高度,从而选择结束生命。川端自己曾说过:“无言的死,就是无限的活。”

作为第一位以欧洲之外的语言进行写作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川端身着印有家徽的和服礼服出席颁奖仪式,又发表题为《我在美丽的日本》的演讲,在全世界面前亲身示范本国传统。正是因其“以非凡的敏锐感受表现日本人的精神特质”,川端凭借《雪国》《千只鹤》《古都》三部作品获奖。《雪国》描写中年舞蹈研究家岛村,喜爱旅途风尘,在雪乡与“洁净得出奇”的19岁艺伎驹子邂逅。岛村玩世不恭的“徒劳”人生观,令驹子困惑又沉迷,曲终人散,岛村还是踏上了返京之路。《千只鹤》叙述20岁的青年菊治,在父母双亡之后,与稻村家小姐雪子订婚。不料遭到父亲生前情妇太田夫人破坏,又因此与太田夫人之间演绎一场乱伦的一夜情,最终太田夫人自杀以求解脱,而菊治也取消婚约,却又爱上太田夫人的女儿文子。与这两部同以婚外情为题材的作品不同,《古都》则是一部感人至深的亲情故事,千重子和苗子是一对孪生姊妹,由于家境贫寒,姐姐被遗弃后为殷实之家收养,如今已是大家闺秀,而妹妹则仍是一个农家女。在千年古都京都的四季美景、名胜古迹与风土习俗交织的唯美画卷之中,上演了这对姐妹机缘巧合的重逢故事,伤感而动人。

川端本人在一系列散文中曾发表回归传统的宣言:“我把战后自己的生命作为我的余生。余生已不为自己所有,它将是日本美的传统的表现。”因而,众多学者与评论家都认为,川端在日本战败后的废墟之上,于隐约之美中发现了日本的命运,而这种美来源于古典传统,又与近代的颓废之美一脉相承。《雪国》中冰天雪地的雪乡的空灵之下,是驹子对于岛村若即若离、聚散无常的悬念;《千只鹤》中传统的茶会、茶具与爱欲融为一体,带着病态与伤残的梦幻氛围;《古都》则在凝聚日本传统文化精髓的千年古都,以地道的京都方言,诠释命运无常的主题。川端的作品投射了大众对日本式唯美主义的想像,而他的文学已经成为特异的审美意识的代名词,带着一丝神秘色彩。

总体而言,战后川端所追求的“日本美的传统”是以平安时代为顶点的王朝文化的传统,而《源氏物语》则是其集大成之体现。川端曾在小说《哀愁》中写道:“经过这次战争和战败,在《源氏物语》的感伤中找到归宿的日本人,恐怕不在少数。”《源氏物语》称得上是日本古代贵族的一大叙事诗,其中潜伏着阶级没落的预感,川端继承了这种颓废的情调,在日本的传统美中陶醉于感伤和官能色彩。研究者在论述川端文学时往往引用“临终之眼”一词,的确川端文学所建构的唯美世界中那些异常的、妖艳的花朵,令人联想到接近毁灭和死亡时回光返照般的官能亢奋,以及伴随这种亢奋的无常与悲哀。小说家、评论家杉浦明平批评川端文学没有“现代小说的要素,如对生活的追求、社会制度与习俗的矛盾、思想与性格的搏斗等”,“剩下的只是对女性的肉体、自然和旧文化的咏叹。”应该说是切中要害的。

“临终之眼”“美”之外,“孤儿根性”“魔界”也一直是川端康成文学研究经典中屡屡提及的关键词。新潮社出版川端康成全集之际,收录了作家亲笔所作年谱:“一岁,父亲去世”“两岁,母亲去世”“六岁,祖母去世”“十岁,姐姐在伯母家去世”“十六岁,祖父去世”。川端康成自幼成为孤儿,自称“葬礼上的名人”,因而他对于爱情从未抱有幻想,不过这反而使他能够以极其冷静的目光,洞悉每一个孤独的人身上流淌着的爱情,那也是爱情最为纯粹的表现形式。《伊豆的舞女》中的小舞女、《雪国》中的叶子、《古都》中的孪生姊妹,川端作品中反复出现纯真少女形象,有人说作家作品中的男主人公所渴求的理想女性是“永远的处女与母性并行不悖地共存一体”。的确,川端康成以美丽的自然与女性为手段,疗愈自己的孤独。

与此同时,在小说《孤儿的感情》等作品中又可以看到作家对于“血缘和家庭的羁绊”表示的怀疑。小说《伊豆的舞女》中,主人公“我”最终超越“家人/非家人”的界限,认识到自己能够与人生旅途中邂逅的每一个人缔结家人般的关系。这与佛教中“万物一如”“轮回转世”的思想是一脉相承的。也就是说,川端最终将“孤儿”不再视为一种缺憾,而是使之转化为一种“恩宠”。这既是对“无常”的反抗,对过去的执着,对“永恒之美”的追求,又暗含着对于社会秩序的偏离与越界。而研究者所说的“魔界”同时包含以上两方面内涵。

今天我们对于川端康成文学的评价主要来源于作家战后的文学创作,“日本性”“传统性”成为评价川端战后文学的关键词。事实上,对于“东洋”“日本”“传统”的回归,与作家出道之时“新感觉派”时代的“现代主义”倾向并非完全割裂。

所谓“新感觉”,是指这一派作家重视感觉、讲究技巧,以自己的直觉、情绪、印象,捕捉瞬间的特殊状态,把现实画面拆散、重组,构筑一个感觉世界;以暗示和象征手法,通过描写瞬间感觉,仿佛从一个洞口来窥探人生的奥义。试看《雪国》中著名的“镜中映像”一段文字:

镜子的衬底,是流动不居的暮景,就是说,镜面的映像同镜底的景物,恰似电影上的叠影一般,不断变换。出场人物与背景之间毫无关联。人物是透明的幻影,背景则是朦胧逝去的日暮野景,两者融合在一起,构成一片不似人间的象征世界,尤其姑娘的脸庞上,叠现出寒山灯火的一刹那顷,真是美得无可形容,岛村的心都为之震颤。

火车玻璃窗上叶子的影像同暮景流光的重合叠印,以及另一段驹子对镜晨妆时,映入镜中的红颜白雪,作家得意的这一笔法可以说是“新感觉”之典型。万物与主观,相互渗透,浑然一体,和谐一统,成为一个“自他一如”“主客一如”“万物一如”的一元世界。如此一来,受西方现代主义影响而诞生的“新感觉”,与佛教思想、与讲究直观体认的禅宗无缝衔接,现代主义文学流派“新感觉派”的骁将借助一以贯之的新感觉写作方式,回归了东方式、日本式的泛神论,不是依靠理性的思辨,而是直觉的感悟、性灵的点化来认识宇宙万物。

川端执着流连于日本传统之美,这不禁令人联想到另一位作家三岛由纪夫。三岛因受到川端认可而登上文坛,一直奉川端为师。三岛在创作中致力于创造华丽之美,根基却立足于虚无主义,寻求着孤独少年所梦想的灭亡之美,最终先于川端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两年之后,年逾古稀的川端也主动与世界告别,留下不解之谜,那个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上身着日式礼服,睁大双眼的瘦削老人,带着激荡时代的记忆离读者远去,只有他唯美的文学世界依旧令人回味无穷。

(作者为上海外国语大学日本文化经济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