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轭前一日
卸轭前一日
◎沙·布和(蒙古族)
◎陈萨日娜(蒙古族) 译
今天,芒莱起得比任何一天都早。老伴儿嘴里嘟哝着眯着一只眼睛看钟。
“干啥呀?早班呀?”老伴儿迷迷瞪瞪地问,摸索着要起身。
“不是,不是,睡醒了就起来了。你接着睡吧,睡吧。”芒莱走出屋子。
奶白色的晨曦铺满了城市,晴朗的一天已经降临。这样的天气,虽然收入不多,但是不会太累。走过楼道,芒莱掏出烟抽起来。想到养成这个习惯已有二十年,他不禁想笑。天上没有一丝云彩,胡同口吹来的凉风让人心旷神怡。芒莱走到车旁时烟吸得也差不多了。他把烟头丢进垃圾桶。在众多车子中他那黄绿相间的出租车虽然陈旧但是很顺眼。
“可怜的,今天我就要卸下你的轭了。”芒莱自言自语着打开后备箱拿出塑料桶和抹布。他习惯了在出车前洗洗擦擦,祈祷一路平安吉祥。自己动手擦洗车既能省钱还能运动,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他相信车干净收入多,也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偶尔哪天偷懒不擦洗车收入真的不好。
芒莱从小区门房里拎一桶水喷在车上冲掉灰尘,再拎一桶水拿软刷子沾水刷掉缝隙间的灰尘,然后用湿抹布擦掉污垢,最后用干抹布擦干。他用湿润的鹿皮抹布从一边仔细擦拭窗玻璃,最后在倒车镜上哈着气擦拭干净。座套是昨天才换过的,他用笤帚扫了扫,把跑出来的边儿塞了进去。他用吸尘器把脚垫到仪表盘的灰尘全部吸干净后直起腰满意地笑了。也许是因为擦拭得比哪天都仔细,车子看起来很有光泽。芒莱是个心里有数的汉子。他当然知道,任何东西老了旧了别说擦就是不碰不动也不缺毛病,就像他。人老了少不了疼痛的借口,机器也一样。
“大概啊,差不多跑了八十多万公里。也就钢铁能承受得住,血肉之身的话早就去见释迦牟尼了。”芒莱自言自语着启动了车。车声很轻柔,只要发出这种声音一天不会有啥事儿。
“呃,完了。”出小区门的时候芒莱大叫起来,忘记喝早茶了。
“不是,这是最后一天跑出租啊。今天把走过的街道统统走一遍。”他心里兴奋起来。他没有嫌弃自己是年过半百的老人。激动的神色浮现在他脸上。“我的小花马哟……”他心花怒放地吹着口哨,看见有人在招手,芒莱停下车笑容满面地问:“你好吗?这么早去哪儿?”芒莱惊讶于自己的过分殷勤,不禁想笑,脸有点发热。
“去火车站。哥您也够早啊。”小伙子看起来比他儿子还小。他把包放在后座上,犹豫一下便坐到副驾驶座上。芒莱微笑着按计价器差点又吹起口哨来。观察到这一切的小伙子微微一笑低声问:“哥,可以抽根烟吗?”小伙子说着拿出烟盒抽出了一根。芒莱知道,小伙子假装没看见中控台上“禁止吸烟”的标牌和字样。
“唔,怎么办呢,很想抽就抽吧。”芒莱摇下车窗。
小伙子很高兴,点一支递给芒莱。芒莱也不客气拿过来就抽,小伙子早就从鼻孔里喷浓烟了。
“电脑前坐一整夜累坏了。”小伙子倚着靠背深呼吸。
过几个红绿灯到了火车站。
“您走得又快又稳。十七块钱吗?”小伙子拿出二十元说,“不用找了。”小伙子拿包的时候,芒莱已经找出了三块钱。小伙子把双肩包背在单肩上说:“不用客气,哥,很高兴早上一出门就碰上您这么有福气的人。口德积累的福报,不收下怎么行呢?祝愿您天天好运,财源滚滚。”小伙子挥挥手微笑着走了。芒莱目送他走进火车站,心里想着事儿。也不知从何时起,芒莱习惯了以出门碰到的第一个红绿灯来测试一天的运气。手里的这二十块钱虽然不多但绝对是出门大吉的征兆。芒莱深吸一口气缓缓启动了车。大千世界什么人都有,但还是好人多,一丝笑意闪过他舒展开的脸。然而,今天是他跑出租的最后一天啊,法定的六十岁年龄限制转眼间过去,到卸轭的时候了。说实话,芒莱觉得他的身体再跑五年十年出租都没问题。就这样离开做了半辈子的活儿、走了半辈子的路,他感到惆怅,眼睛湿润了。芒莱有点惊讶,自己过了童年就没有流过眼泪。他所经历的悲伤痛苦比他的头发还多。带着妻子抱着嗷嗷待哺的两个孩子踏进这座城市的时候是啥样呀?毫不夸张地说,只是想想就头皮发麻。挤在一间十五平方米的、阴面的门房里,吃饭时打开餐桌,睡觉时铺开被子褥子。用外面的自来水池洗衣服,因不小心把妻子最像样的羽绒服掉进里边而惊慌失措。整天为儿女的辅导费犯愁,自己想辅导却摸不着头脑。好在,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两个孩子走上工作岗位,朝九晚五地忙碌后,他确实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虽说诉苦的人没出息,但是喝两盅后芒莱还是时不时地诉诉苦。
“阿爸怎么了?又提那些陈年往事……我们不是好好的吗?”有时候女儿嗔怪。
“没事儿,说就说吧。再来二两阿爸就睡了。”儿子满不在乎地说。
“好了,再喝明天就烧心了,出不了车半死不活地躺一天不说,我也得歇息歇息呀。明早还上班呢。”妻子直接收走他的酒盅开始唠叨。后来,芒莱自己也不敢多喝了。
夫妻俩开始在灯下精打细算:这个月都还什么款,还有水费、电费、房贷、车保养费、肉、菜……芒莱当家以后才充分理解“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句话。这句话比现实生活柔软多了。芒莱边想边走,感觉肚子有点饿。回呢?还是不回呢?犹豫片刻后他决定上饭店填饱肚子。对,就去“那仁塔拉奶茶馆”,他立刻掉头。芒莱笑了笑,拨一个电话号码,立刻就通了。
“喂,003,在哪儿呢?来‘那仁塔拉’,一起喝早茶。”
听筒里传出女人活泼的声音:
“067哥,什么事儿啊这么突然?我回村里了。昨天咋不说呢?早说的话我就晚点来村里了。”
“就是想找个伴儿一起喝喝茶。过两天请你们。你先忙。”芒莱说完就要挂电话。
“067哥,别着急挂电话呀。我说的那件事儿你考虑得咋样了?”
“哦,那件事儿呀?我倒没什么,开车送几个工人挺好的活儿。但是还没跟老伴儿商量呢。我得找个机会,不然我也被架空呀。”芒莱说了实话。
“总之快点啊,哥你不是快交车了吗?好好跟嫂子解释解释就理解了。就说别老纠缠过去的事儿不放。人多了,到那时候我也没办法了。我给哥留着位置。只是你要赶紧回个话。”
“我知道你的好意。不过还是得找个合适的机会才行。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嫂子的脾气。说实话,那个活儿可是白天提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活儿啊。”
“一个月后请专业老师培训。那时候得参加呀。”聊着聊着饭店已经到了。芒莱挂断手机,嘴角带着微笑,轻轻地点着头走进饭店。老板娘围着围裙微笑着上前迎接。
“哥这是跑夜班了吗?”老板娘说着按老习惯送来一小壶奶茶和几条炸果子。
“刚从家里出来。懒得回家了。”芒莱点了两个烤包子、一个鸡蛋、一小壶奶茶。芒莱环顾店内,虽然几年前装修翻新过,但如今已经褪色,显出一副老旧的样子。这条街以前属于郊区,如今却离最繁华的街只隔了两条街,也算是主线的中心。对面工商银行的停车场给附近的饭店提供了免费停车位,这也是生意火的一个重要原因。一个人坐在最边儿上的桌子吃饭,虽然有点孤单,但是不断涌进来的往事让芒莱感到愉快。是啊,刚刚通电话的叫003的女人,就是在这饭店第一次请他喝的奶茶。那时候可不像现在想聚就随时出来聚,得先清楚自己挣多少,箱底存着多少,然后才敢出手。003是为了表达对芒莱的谢意,简单却真诚地请他喝奶茶。那时,芒莱开出租车刚满一个月。为了赶上最早的一班火车,芒莱匆匆忙忙赶往火车站。他看见路边有个女人在招手,那就是003。003跟他一样想去火车站拉人,结果中途爆胎,在路边求助。
“换后边的备胎呀。”
“后边还有备胎吗?”
“你这司机可真是个糊涂和尚啊,当司机的不知道后备箱有备胎。”芒莱打开后备箱一看,那备胎也是个漏了气的东西。
“唉,可怜,先用我的吧。”芒莱说着拿出自己的备胎给她换上。那女人捂着嘴不住地惊呼。那天,他们俩谁也没能去火车站拉人。空跑了二十来公里,又空车跑回来。大概一个星期后的一天,芒莱空车跑着,一个女人开车按着喇叭跟他并行。芒莱仔细一看正是那个爆胎的女人。女人笑着,摇下车窗伸出洁白的胳膊喊道:“跟我来!”
芒莱一路跟着,到了“那仁塔拉奶茶馆”。
“067哥真是心大呀。不要我还备胎了?那么富有吗?”女人友善地笑着,邀请他喝茶。
“真的忘了。但至少知道后备箱里有备胎。”芒莱打趣。
“那不还你的备胎了,把旧的给你吧。开玩笑的。大哥非亲非故借我新车胎还不追着要,真是个好人啊。我已经把车胎补好了。”两个人就这么认识了。芒莱这才知道,出租车司机们相互打招呼一般不用名字,而是用车牌号的后三位数,如果数字有重复的前一位数就以零代替。慢慢地,芒莱也不报名字就说067,因此也闹出过笑话。003的真名叫金花。
“也是个活泼的女人啊。”芒莱摇摇头,不禁笑起来。一大把年纪了还想这些是不是太轻浮了?他有点不好意思,瞥一下四周,没人注意他。把鸡蛋和包子塞进肚子里,把壶里剩下的奶茶倒进碗里后,他接上了刚才的思绪,感觉很好,但有点脸红。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芒莱跟003金花多次相约吃喝聊天,聊得最多的还是家里的琐事儿。再强势的人也有脆弱的一面。活泼善良的003的哀怨积压在心里无处诉说呀。她有时候说得泪流满面。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他只是一个出租车司机。佛祖都有三只金虱,芒莱也会跟003诉说自己的生活、老婆孩子以及让他头疼的一切烦心事儿。他们倾诉过各自的烦恼寂寞后心里就敞亮了,久而久之,像同路的鬼一样对彼此的语言动作十分熟悉了。但是他们谁也没注意“度”。有一回,003找到拉一批南方旅客的活儿。她给芒莱打电话说一起走。芒莱高兴坏了,立刻动身去吞这块“肥肉”。芒莱万万没想到,从南方来北方旅游散心的“钱袋子”们呼吸北方的新鲜空气欣赏北国的大好风光,早已把时间扔到九霄云外。芒莱知道妻子在等他,就像那首歌里唱的那样,“你说很快就回来,我熬好午茶在等你”。但是芒莱没有办法逃脱。那是最大的失误呢,还是最聪明的办法呢?把旅客们送到该送的地方后他俩面临两个选择:搓着手待着?还是开房间?
“一晚上三百块钱啊!”两个出租车司机陷入了沉思。
“你知,我知,天知。那些人是不管的。”003虽然脸红了但是说得干脆。那时候天已经黑了,外边的东西模模糊糊。一天省三百块钱。五天省一千五百块钱。这么一算也没什么不行的。003用胳膊肘轻轻一碰就推倒了横在中间的那堵看不见的墙。都有家有孩子还能指望什么?两个人用哲学思想武装好了自己。地球在转动,日月轮回人心也轮回。能怎么样呢,就那么过去了。两个人带着各自的收获,在各自家里吹嘘一番也就过去了。可是哪儿有不透风的墙啊?那股风吹远了003和067。后院的火倒好说,又没有人亲眼所见,不能因为一次同行就把火盆往脑袋上扣吧。“别人听了丢人。”芒莱的老伴儿这样嘟哝一阵儿后消停了。
“该怎么说呢?003也是个坚强的人啊。”芒莱想着心事走出饭店。他看见从对面驶过的一辆出租车,女司机像金花。但是芒莱比谁都清楚003这辈子不会再开出租车了。偶尔,他妻子试探地问:“那个事儿多的女人在干啥呢?”
“我怎么知道?不跑出租那么长时间了谁知道她在干啥。”芒莱嘴上这样糊弄过去,事实上003的脚指头往哪儿动他都知道。说他比她老公还了解她一点也不过分。过去的成了回忆。谁能相信在以后的生活中他们成了倾诉生活的痛苦、分担工作的艰辛、分享心事儿的知己呢?
003号金花坐骨神经痛,那是司机的职业病。离开出租车的金花在服装店、超市站了一阵儿,后来不干了。
“那可不是像我这种自由跑惯了的人能干的活儿。我另有打算,事成后告诉你。”此后,她还真是一年没信儿。再次见面的时候,金花开了一辆自动挡的小福特。
“干什么这么赚钱?”芒莱像自己买了福特一样高兴又惊讶。
“像你说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你说了句明白话。”芒莱记不起啥时候说过那句话,想必是在她某次绝望痛苦的时候说过吧。
“花三万块钱参加月嫂培训班,反过来这样回馈我。今天我003大方地请你一回。”
除了说好,芒莱没找到别的话。他心里感到轻松愉快,但是胸口隐隐作痛。
金花看起来更年轻了,又精神又漂亮。钱包里装着开出租车从来没有装过的钱。为了省几个钱一起住店的事儿不可置信地过去了。只要活着就能用金碗喝水,这不是空话。现在他的生活也宽裕了,虽然不是腰缠万贯,但是想买什么也不用犹犹豫豫了。妻子有时候挖苦他说:“那时候不像现在这么好,不然你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啊。”说得他耳根子发热。
天气好得让人感叹。
芒莱深吸一口气走向车子,看见一位腿脚不好的老妇人站在路边招手。对面驶来一辆出租车停了一下走了。芒莱看了皱紧眉头有点生气。
“真是的。”他启动车子到老妇人跟前,下车把老妇人扶上车,温柔地问去哪儿。老妇人说,去老年公寓。
“哟哟,站了半天。今天的车不知道在忙啥。”老人喘着粗气说。
老人的脸上找不到没有皱纹的地方,眼睛里蒙着一层雾,嘴巴干裂了。她拿着拐杖的胳膊像雕工粗陋的雕塑。老人呼吸有点困难,嗓子像生锈的车轮一样哧哧响。
“年轻人,十块钱够不?不够的话到十块钱的路就停车吧。我自己慢慢走回去。”叫他年轻人的这位老妇人如果年过八十,这么叫他也没错。从她说的话和目的地来看,似乎这背后隐藏着什么。一年里,芒莱往老年公寓跑过不少回,但是没有见过这位老人。十块钱能到离老年公寓五百米左右的地方。这位老妇人要走完这五百米的话,估计得先送走今天的太阳。
“老人,您放心,我免费送您过去。”芒莱脱口而出。还别说,在她这样的老人跟他一样年龄的时候,他开始跑出租收取她们的出租费,一直到今天。芒莱心里涌起一阵感动。不,今天可是我最后一次跑出租车。被这座城市接纳以来就知道索取从没有想过给予。高考的时候,他参加义务活动送过考试的孩子,孩子们高兴了,送他牛奶水果表示谢意。哦,就从这位老人开始报答吧。芒莱果断地想。这么决定后他心里敞亮了,车声都悦耳了。
老人说一大车好话下车了。这时,妻子来电话了。
“不是,你跑哪儿去了?茶也不喝了?握了一辈子方向盘,这一天不碰方向盘能怎么样?”芒莱告诉妻子在饭店喝过茶了。
“你真是个遭罪的命。不在家里舒舒服服地吃喝,这激动得,没有一点老人样……”老伴儿嘟嘟囔囔挂了电话。芒莱本想告诉老伴儿不回家喝茶,但是想着003的事儿忘了。想人家老婆,忘了熬好奶茶切好肉等着自己的老婆,真是好笑。最近几年,夫妻之间习惯了磨嘴皮子,不先相互挖苦几句似乎沟通不了,感觉虚伪又油腻。我这是在演出门的格斯尔的故事了,芒莱快活地启动了车。他看见一个女人从老年公寓里匆匆忙忙走出来,向他招手。
“司机,快点把我送到综合办公楼。”女人戳着手机说。芒莱在后视镜里看一眼,衣着时尚的女人时不时地皱着眉头戳手机,似乎很忙。
“去综合办公楼的路这会儿正堵车呢。我从车少的窄胡同送过去。以前是多两块钱,今天我免费送到,所以您放心。”女人很惊讶,眨巴了几下眼睛说:“多几块钱也没事儿,您就随便走。你们出租车公司在搞公益活动吗?”
“哪儿有啊。我自己想出来的。您是第二位乘客。”女人似乎有点糊涂了。
“真奇怪。坐了这些年出租车,头一回碰见。”
芒莱笑着说:“那是啊,我也是头一回。”
他简单说出自己产生这个想法的过程:“怎么说呢。托大家的福,这些年赚大家的钱,养活了家人和孩子,如今孩子已成家立业,没有什么可抱怨的。这是最后一次握这个方向盘。”他越说越激动。
“原来如此。那您身体这么好,以后没事儿待着也够呛啊。”女人忽闪着眼睛,抿嘴沉默了。女人说得没错。很多人看不出芒莱的年龄,都以为他才五十。但是,岁数是一年一年地数过来的,确实到了法定年龄,身体也在慢慢衰老。没办法呀。无论做什么都有个度,这是宇宙的规律,还有人为了养家糊口眼巴巴地等着他的车呢。谁也不再说话。到目的地,芒莱把手伸向没开的计价器,惭愧地呵呵笑起来。刚才说了不要钱,还向计价器伸手,这是职业习惯了。他嘲笑自己。女人默默地下车走几步回头说:“座位上放了钱,拿着吧。”她说完疾步走去。
“什么?”芒莱有点惊讶,回头一看座位间夹着二十块钱。
“哎,人家都说了不收钱。”芒莱嘴里嘟囔着没拿钱,直接启动了车。以前,他为了多拉几个人恨不得把眼睛放在车外,但空跑几公里是常有的事儿。今天却很奇怪。到中午时,芒莱至少拉了十个人,把免费拉人回报社会的那些话说得相当顺溜了。芒莱感觉有点累。回家吗?他想起以前的情景:因为回家也是空房冷灶,所以索性去快餐店买便宜菜和馒头吃,然后在车里休息。啊,就那么办。芒莱决定跟老伴儿说一声,然后像以前那样休息一回。以前是没办法。老伴儿早上去缝职业装的地方晚上才回来,两个孩子中午在学校吃住,芒莱回不回都那样。还不如买五块钱的菜和两个馒头,六块钱就能填饱肚子,比在家里做饭还省钱。芒莱今天要了两张馅饼一碗素汤,还要了一壶茶。他不慌不忙地吃完饭出去。车里怎么休息呢?他突然想起广场旁边呈伞形的松树。
“对,就去那儿。说不定哪个好事儿的老司机也去呢。”他上了车。芒莱开始跑出租的时候那棵呈伞形的松树有蒙古包那么大。松树附近有几个空旷的大院,几棵榆树和杨树零零散散地长在松树周围。白天,出租车司机们在树阴下乘凉,傍晚,贪玩的孩子们在树上玩耍。如今这里铺花岗石画黄线设了停车场。从四面八方跑来停留休息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中午车不多,一到晚上逛广场的人的车占满了停车场,晚到的人想找到停车位是不可能的。芒莱顺着风向停好车,脱下外套挂在前座上,伸懒腰,深呼吸。这棵呈伞形的松树更高大威武了,枝叶比以前茂密了几倍。他有六七年没来这儿休息了,所以没怎么注意。树的那边,几个建筑工人正在酣睡。有个年轻人敞开车的所有门窗,耷拉着穿白袜子的脚在车里休息。
芒莱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三点。周围的人和车都不见了。他揉着眼睛,擦着眼屎,打着哈欠起来往镜子里看,头发蓬乱得像丑小鸭。他用手掌拍拍,用手指梳梳也没好多少。
“对啊,可以理理发呀。去塔娜理发店吧。想得真及时。”他向那个小理发店开去。
路上拉了两个人,他顺溜地说着那些话把他们送到了该送的地方。到塔娜理发店时正好没有顾客。塔娜好像刚刚洗完头发,站在镜子前用吹风机吹头发。她有点惊讶地看着芒莱笑了。
“挺悠闲的呀。”芒莱在靠墙的靠背长木椅子上坐下来。
“这个点儿没什么人。来附近送人了?”塔娜说着沏茶。
“是的,是的,在这附近卸了人,想闲聊几句再走。”芒莱不好意思说那些说得相当顺溜的关于退休的话了。又不是战场上立功回来的战士,也就为了回馈养活过自己的人而做的事情,没必要弄得人尽皆知。虽然每个人的工作和做法不同,但是谁整天游手好闲地待着呀,芒莱对自己的做法有点惭愧。真的,就拿理发师塔娜来说吧。她四十多岁就守寡,靠这一门手艺扑腾了这些年。别人可能不知道,他们这些老出租车司机是一清二楚的。她经营二十来平方米的小理发店,只收五元钱的理发费,以微薄的利润维持生计。物价猛涨的时候,她只涨到六块钱,好几年后涨到八块钱,现在是十二块钱,已经三四年没变了。主街那些时尚理发店从二十块钱一下子涨了几倍。普通理发三十五,做简单的造型五十,专业理发师一百,塔娜不是不知道这些。去塔娜理发店的是认定了就不轻易改变的几个出租车司机和一些退休干部。他们有的还是互相唠家常的老相识。
……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2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