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梦中的白马
来源:《民族文学》 | 峰·斯琴巴特尔/岱钦  2022年07月28日15:39

梦中的白马

◎峰·斯琴巴特尔(蒙古族)

◎岱 钦(蒙古族) 译

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是有关白马的美梦。梦有预兆?果不其然。两天后,我在敖包会上与家乡德高望重的老马倌金巴老人不期而遇。于是,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情不自禁拿起笔抒写这篇记述金巴老人和他的青鬃白马的散文。

提起青鬃白,或许有人会以为是天狗。然而,那不是天狗,而是一匹鬃尾飘逸、身材匀称、繁殖力极强的壮年马。任何一种动物都有天生的明显特征。青鬃白马的特征,就是从顶鬃到鬐甲高扬的鬃毛正中间有一条巴掌宽的深蓝色线,故得此名。

1983年秋,牧区实行“双承包”,就是把牲畜、草牧场承包到户,我们家分到了一匹个头高、背有点驼、四蹄硕大、四腿粗壮、长着一双水盈盈的黑眼睛、两耳竖立的十来岁的白马,还有带驹子的黄骠母马,共三匹马。

我小时候经历过“套车没有犍牛、出门没有马骑”的捉襟见肘的窘迫日子,所以,听到我们家分到了三匹马的消息后,兴奋得睡意全无,一宿没有合眼。我盖上蒙古袍仰躺在蒙古包靠西一头,从天窗仰望着蔚蓝的天空,心里盘算着如何拾弄好马笼头马嚼子,如何重新装饰马鞍子,让姐姐在马鞍垫上用绸缎缝制吉祥纹,再钉上四个鞍泡钉,还有如何饮好马喂好草料,如何精心饲养、让马繁殖得好等各种各样的想法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闪闪烁烁,还有一些难以实现的童真幻想也像流星一样划破天空一闪而过……

想到从此以后再也不用在马群扬起的尘土里呛着追赶马群,也不用看马倌金巴的脸色求他给我捉马骑,我心里更是美滋滋的。不过,以前每次张嘴求金巴从马群里给我捉马骑,他从来没有拒绝过,从来没有让我趿拉着踏歪的靴子手提马缰绳无功而返。但是,俗话说“求人的矮三分,被求的趾高气扬”,毕竟不能一辈子看人家脸色过光景。听老牧民说起过:“羊发展到一百只舍不得宰,马发展到一百匹舍不得骑。”此话不无道理。

曾经有一次,我爬上白音宝力格东边的白石头小山包上瞭望马倌金巴的马群。不大一会儿,他放牧的五百多匹马在碧绿的草原上扬起阵阵尘土,直奔水泡子鱼贯而来。我拿着马缰绳迎上前去,请求金巴给我捉一匹马骑。他胳肢窝里夹着套马杆,脚蹬在马镫上,在马群里转来转去,突然驱使胯下的杆子马往前蹬踏几下,套住了一匹大肚子、顺着马肚带印处长了白毛的海骝马。那是一匹老实得出奇的老马,当套杆套绳套住它的脖子的那工夫,尾巴摇了几下它就站在那里不动了。我光背骑上了这匹马。简直是一匹打不走、抽不跑的驽马。我用缰绳头抽一下,它就颠儿两步。现在,我将有属于自己的乘骑了,想着如何装饰马鞍和马笼头等,不知不觉中睡着了。梦见自己骑上了如史诗《格斯尔》《江格尔》中出现的迈开前腿能行一日路程,踢开后腿能行一宿路程的天马神驹,穿云破雾,奔驰在绿草如茵的草原上。整日在马背上颠簸,颠得我五脏六腑都翻了个个儿,浑身散了架似的,连马都下不来了……忽然醒过来,看东方出来的太阳已升到套马杆子那么高了。哥哥为领回刚刚分到的马匹早已出发去生产队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我高兴得穿着踏歪帮子的靴子脚不沾地了。期盼是一种美好,等待却是一种煎熬。东边升起的太阳已经爬到蒙古包天窗上边了,还不见哥哥的影子。我进进出出,坐立不安,望着哥哥回来的方向,望眼欲穿,眼睛都发酸了。父亲看见我如坐针毡的样子忍俊不禁,向母亲使了个眼色,他俩会心地笑着。突然,远远地看见哥哥骑着白马,牵着黄骠骒马的身影影影绰绰地出现在从西山坡往下伸展的路上。小白马驹落在了后边几个绊绳长的距离,穿过路边芨芨草丛,走走停停,偶尔欢跃玩耍,听见母马轻轻的嘶鸣和召唤声,撅起蓬松的小尾巴,竖起两只耳朵,紧随其后奋蹄跑来,身后扬起一路尘土。

我跟父亲到拴马桩跟前迎接哥哥的到来。只见哥哥喜形于色飞身下马,把两匹马拴在带两叉的榆木拴马桩上。小白马驹以好奇的目光看着陌生的环境,躲着自己的影子惊跑,闪着自己的尾巴惊跳。在数百匹马群扬起的尘土中成长起来的小马驹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时而发出幼嫩的嘶鸣声,时而撅起蓬松的小尾巴,围着拴马桩起劲欢跳奔跑。父亲在木碗里盛满了新鲜的奶油,用右手食指把奶油挑起来,分别在哥哥骑来的白马和黄骠母马的前额、顶鬃顺着脊背涂抹。蒙古族人视母畜为牲畜繁衍、光景兴旺的象征,看今天分到的这匹小马驹也是母马驹,全家都高兴。不管什么动物,幼崽就是可爱。看小马驹可爱、机灵又调皮,爱马的人喜欢得不得了。黄骠母马也慈爱地看着小马驹,时而发出轻轻的嘶鸣,用前蹄刨一刨拴马桩周围松软的土。小马驹听到母亲的呼唤,跑到母亲跟前,用它那扁平的黑鼻尖嗅了嗅母亲的鼻子,忽然又撅起蓬松的小尾巴几个蹦踏跑开了。父亲、哥哥和我三个人看着活蹦乱跳的小马驹,个个喜眉笑眼,总算有了自己的马,心里就像灌了蜜一样。

哥哥看来渴得够呛,进了蒙古包就迫不及待地倒上茶壶里的温茶“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母亲在一边撸起袖子和面,忙着准备晚饭。

夕阳西下,万物寂静。突然听见狗吠声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看是马倌金巴,他看来是喝高了,在马背上摇摇欲坠地左右摇晃着身子,用高亢清亮的嗓子唱着长调《额尔敦乌拉山远影》来到了我们家门口。金巴是远近闻名的套马能手、驯马能手,可我才知道歌唱得也这么好。一副金嗓子,唱得确实令人为之动情。我曾连续两年骑他吊驯过的快马参加赛马,都拿了名次,所以我对他敬重有加。我赶紧迎上前去,接过缰绳把马拴在拴马桩上。醉酒的人往往有些小把戏,他看见我就假装站不稳,在那儿左右摇晃呢。金巴把风吹日晒褪了色的旧蓝蒙古袍的衣袖脱下,袒露双臂,黄色腰带的一头拖在地上羁绊双脚。落满灰尘看不出原来颜色的鸭舌帽帽檐朝后扣在脑袋上,蓬头垢面,一些凌乱的卷发耷拉到衣领上面。

金巴将将巴巴从蒙古包门口挤进来,和我父亲打一声招呼,像圆规一样在灶火西侧一条腿支撑着转了一圈便坐下了。“往里请,往里请!”我母亲担心土灶被他踢倒,一个劲儿地请金巴往里边坐。

醉酒使他变得憔悴不堪,布满血丝的双眼似乎告诉人们他心里的不痛快。古铜色的脸颊怫然作色,时而咬牙,咬肌肌肉鼓起蠕动,两行浑浊的泪水在鼻梁两侧浸漫着。他从二十多岁开始就当上了生产队的马倌,放牧着几百匹马,春夏秋冬,纵马驰骋,披星戴月,跟群放牧,风里来,雨里去,和马的感情实在是难以割舍。

此一时彼一时。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迎来了改革开放的春天。激励亿万人民的这场改革,其实早在1978年就拉开了帷幕,内地农村土地承包陆陆续续如火如荼开展起来。可是在偏远的草原牧区一直到1983年才实行草畜“双承包”。俗话说“好饭不怕晚”,幸福来得还不算迟。今天,把金巴放牧的几百匹马按人头分给了各家各户,人们牵的牵,赶的赶,都拿走了,一个也不剩。金巴明明知道那些都是公家的财产,但是比分掉自己祖传的遗产还要心疼难受。“酒壮 人胆”,金巴挨家挨户地瞎转,这家喝一碗、那家喝两碗奶酒,越喝话越多,从自己放牧的马群的血统、品种、毛色及特点等等,如数家珍般地说着,泪一把,鼻涕一把,车轱辘话如此这般地复述着。金巴怕我父亲跑掉似的紧紧抓住他的衣袖不放。

——老伙计啊!我的青鬃白马是多么好的马呀!你是知道的。那简直是一匹天驹啊!

他心疼不已地说着,用右手拍打自己的额头。

——我那匹马体形标致,鬃尾匀称,膘肥体壮,毛色发亮,腰腹收紧,跑起来像一只狍子一样显得紧凑、灵动。冬春季节下夜,基本上用不着我费心费力,只要把马群收拢在额尔格图、贲布台坡地一带,我的青鬃白马就会把马群看护得很好,都不让那些想要偷袭马群的野狼靠近马群。聪明过人啊!你们家分到的这匹白马,正是青鬃白马的后代啊!

我父亲滴酒不沾,平时也非常讨厌酗酒的人。今天,也许是因为有了属于自己的马而高兴吧,人一旦高兴就会变得宽宏大量。我依旧记得那天晚上父亲被拥有马匹的喜悦之情驱使跟喝醉的金巴谈论牲畜啊牛啊马啊,东拉西扯唠到很晚……

物以稀为贵。1978年马成了宝贝。1977年农历丁巳年春,乌珠穆沁大地遭遇历史罕见的“铁灾”①,造成牲畜大量死亡。马匹因为蹄子硬,可以用蹄子刨雪吃草,所以损失不算大。金巴放牧的马群也没有一匹马的损失。“铁灾”那年冬为了解决牧民过冬肉食的问题,生产队每家分了一匹未受孕的马或老骒马。当地牧民没有杀马吃肉的习惯,全生产队竟然没有一个人会宰马。

第二年夏天,在上级关怀和兄弟盟、旗的帮助下,千里赶羊,从巴彦淖尔盟赶回来几百只二郎山白山羊,从呼伦贝尔盟三个巴尔虎旗②赶回几百只肥尾绵羊。乌珠穆沁草原水草丰美,如果没有大灾,牲畜繁殖说快也快,没过几年我们生产队小畜就发展到数千只。

那几年,乌珠穆沁白马不值钱。对于马肉的口感和味道,自古以来民间就存在各种负面的说法。例如,当地有个传言:“白马、青牛的肉不能吃。”还说,顺白马的脊背一指厚的肉是米心肉等等。虽然白马肉卖不了钱,但可以作为役畜套车套犁使用。那年秋天,生产队要卖马,青鬃白马也未能逃脱被卖掉的命运。金巴一万个不愿意,为了不让卖掉青鬃白马,金巴竟然与生产队干部吵得一塌糊涂,甚至差点动起手来。但是,“胳膊拧不过大腿”,青鬃白马没能躲过被卖掉的命运,金巴自己也摊上了赶马送马的差事。于是,由生产队会计带队,金巴等五六个人赶着百来匹马,前往黑龙江靠南边的一个农业县。他们赶着马群经过家乡的巴拉嘎尔河、布尔嘎苏台河、亿图土河,经兴安盟图什业图旗,渡过霍林郭勒河,来到民歌中唱到的著名的额尔敦乌拉山麓广袤的草原。霍林郭勒河像一条银色的哈达飘落在碧绿的原野上,蜿蜒曲折,流向远方。远看额尔敦乌拉山巍峨的崇山峻岭黛色如墨,一层层薄雾犹如一条条轻纱飘拂舞动其间,山下的草原好似铺开了一张硕大无比的绿毯一样,原野上百花盛开,万紫千红,争奇斗艳。赶马群的几个乌珠穆沁汉子远望着额尔敦乌拉山,触景生情,唱起了家乡的那首长调《额尔敦乌拉山远影》:

额尔敦乌拉山

远影清晰可见

回过身来再看

阿布额吉③可怜……

……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2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