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我去驻村
明天我去驻村
◎查干路思（蒙古族）
◎白 龙（蒙古族） 译
◎红 英（蒙古族） 译
一
明天就要去嘎查驻村帮扶。
背上笔记本电脑，拿上常用的词典，装好洗漱用品就要去村里蹲点了。我时常像个候鸟一样开春儿去，入冬了才回来。前年挨着村部东侧新建的简易板房是我的宿舍。板房里冬寒夏暑，冷的时候冰寒刺骨，热的时候暑气熏蒸。然而最令我忧心的是一日三餐，午餐可以在村部解决，早晚饭却要自己想办法。租房吧？太贵，想填饱肚子只得去镇里小吃摊。
驻村三年后我才开始领悟，原来生活最寻常的样子：早晚接送孩子、一家三口一起吃顿饭、和爱人逛早市夜市买新鲜果蔬、周日煮好奶茶后看自己喜爱的电视节目……这些很平常的事才是生命里最珍贵的幸福。我不在家的那些时日里娘儿俩是怎样度过的呢？女儿第一次离家住校，还没适应；爱人刚拿的驾照，手生没跑过远路；她们两个又十分惧怕打雷和闪电……每每想到这些都使我无比牵挂。
以种植水稻为主业的水田村有七百多户，家家院子里都盖有育苗大棚。大棚里绿毯一样的禾苗需要每天喷洒一次水，等长到四寸左右，就会被拉到地里插秧。农民那种巨大的承受力、无声无息的创造力让我折服。有些人说现在种地都机械化了，不费力气了。你且叫他干一天试试，看他是不是还觉得容易？要想深刻领会“农民”二字，你需要用坚韧的心、用一身力气、用吞纳万物的胸襟，去同他们一起征服黑土地，除此别无捷径。
蒙古族村落的春天总有别样的美！燕子齐飞衔泥筑巢；人们起早忙于耕种；车马欢腾，万物复苏，一片欣欣向荣。积雪融化，烟柳娉婷，远处的稻田隐入氤氲地气，使人想起遥远的爱恋……春天是爱的季节，是暖暖忆起童年的季节。望着眼前方方正正的稻田，我不禁想起了初学三角形、四边形的懵懂岁月；想起了跟着父母去森沟给谷子除草，长日里挥汗劳作，时常翘首以盼，眺望垄头的心情；想起了有一种长得很像谷苗儿的杂草，我总也分不清。父母耐心地教我区分，我小心翼翼的还是错拔了庄稼留下了杂草的往事。
每天早上我会清扫村部的院子。在带有芬芳的新鲜空气里舒展筋骨，长夜伏案酸胀的头脑都得到了放松。我坚持把村部的院子扫得干干净净，还找来生石灰撒到公厕，使卫生状况有了彻底改观，真可谓是一场“厕所革命”了。之后我再收拾自己的住所。扫掉夜里拍死的苍蝇、熏死的蚊子，拖地、燃香、开窗、通风一气呵成。过了不惑之年的我已经远离了愤懑的情绪，万事都学会了从旁观者的角度去审视，甚至开始宽恕这些日夜滋扰我的蝇虫，感谢在夜间写作时它们对我的冲撞，避免我一个姿势写到深夜，乏味了词句，累酸了腰身。
忙完了这些我就去洗漱，烧水。一杯红茶、一张糖饼就是我的早餐。等镇里和村委的同事陆续赶来，一天的工作便拉开了序幕。有的要填表，有的补材料，有的统计数据，对这些都不太熟练的我会被分派去走村入户。村里总有忙不完的工作、说不完的新鲜事儿。那木吉勒家买牛了，吉日嘎拉养的猪出栏了，乌力吉进城检查身体去了，扎木苏到嘎查赊饲料来了……这是嘎查主任图布丹掌握的消息；萨日娜坐月子，乌力吉玛再婚，阿丽玛租掉自家田地出去打工，父亲守着空巢成了低保户……女支部书记额古乐唠叨着建档立卡。中午时分，有时大家会一起包饺子，正所谓“人多力量大”，说说笑笑间包好了饺子，难免要狼吞虎咽一番以解饥乏。
春末夏初是稻农一年中最繁忙的时候。成天与泥水打交道，寻常汉子都有些吃不消。每年这个时候他们都要翻整土地、捡拾杂物、施足底肥、灌水排水、插秧除草，过程中总免不了出现划伤手、扎伤脚的情况。因此去年我们单位联系几家药店向贫困户免费发放了装有外伤药、风寒药等常规药品的急救箱，受到了大家的热烈欢迎。
村部隔壁家姓刘，他们家取走禾苗以后，暖棚就空了下来。我重新翻地，栽了黄瓜、倭瓜、辣椒、茄子和西红柿。去年作为试点，带动十多个贫困户在空闲暖棚里栽种了黄瓜。入秋后黄瓜反季节上市卖了好价钱，每户增加了六七千元的收入。原先这些大棚起完苗都是闲放的，偶尔有两家种上黄豆，收成也只够自家做大酱。因此我暗下决心，想把全村人带动起来，与市里酱菜企业开展合作，把种植反季节蔬菜的事业做起来，提高村民的收入。
我给我的“试验田”浇水、除草、松土、培土、搭架子，时常忙到汗流浃背。每当这个时候总会想起陶渊明。
写田园生活，没有人能超过陶渊明。他的诗恬淡自然、醇厚隽永、高远拔俗、浑然天成。《读山海经·其一》中他写道：
欢言酌春酒，
摘我园中蔬。
微雨从东来，
好风与之俱。
泛览《周王传》，
流观《山海图》。
俯仰终宇宙，
不乐复何如？
汉赋太过华丽，唐诗甚是浪漫，宋词大多悲观。唯有陶渊明的诗，平淡而有意境，远离尘世的浑浊，永远散发着桃花的芬芳。他善于写风，风中包含着鸟语花香。
下雨天是驻村干部们的节日。村部没有电视，我喜欢躺在床上读书。托尔斯泰说：“孤独的时候听着窗外雨声，坐在沙发上，含着咖啡糖，读狄金森的文章，心情就会变好，慢慢与这个世界和解。”狄金森的文章结尾，总会让分开已久的人们欢聚一堂，在壁炉旁烤着火，点着蜡烛，喝着热茶，热烈地谈论着什么。这种美妙的文章总会让人觉得时光如水，生活如梦。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傍晚一家人在院子中央，围坐在石桌旁吃饭的情景。大多时候是小米水饭或者大 粥，菜肴只有生菜蘸酱。真不知怎么会那么好吃，每次吃了好几碗还觉得没吃够。饭后让母亲休息，老妹收桌子、洗碗、烧水，我们哥儿四个出去喂牛羊，抱柴火烧炕，煮猪食。八点之前一起上炕，喝着茶水，从收音机里收听说书大师布仁巴雅尔的《龙虎两山》。
去年冬天回家乡，还专门去找了那方“石桌”，结果无功而返。父亲当年栽种的各种果树，也只剩了两棵文冠果树。时光难返，童年的回忆无比珍贵。它有着彩虹的色彩、糖果的甜蜜，因此时常让我像一只蜜蜂围着记忆的花瓣翩翩飞舞。
二
明天就要去驻村了。
带上换洗的衣服，揣上记事的本子，装上从早市买的菜苗，备上时常用到的药品，回我派驻的村庄。我要像迁徙的鸿雁飞向职责所在，虽位卑人微却愿为众生出发。要去看汗水怎样滋养了土地，勤劳如何化作稻米，青苗用什么力量破土，人情的冷暖因何流转。
这一次，我要为将扶贫物资分发到户而出发，为跟踪收益效益而出发，为督促良性发展而出发，为说明惠民政策而出发，为提醒人们饮水思源而出发。文化贫瘠、教育落后，人们思想观念保守，或许偶尔浇灭了热情，但也要求自己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坚定信念，奋勇向前。
五月底，村里人就要忙着起苗装车为插秧做准备。插秧的时候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时节，届时路上偶遇熟人都顾不得打招呼。大家为了不错过时令都住在田间的草棚里，一住就是两三个月。待到仲夏水稻开始分叉才能看到满脸风尘的村民陆续归来。此时他们黑瘦的脸庞虽写满倦意，却也隐隐透出繁忙之后的轻松，付出过后的安详以及对丰厚收获的期盼。
蒙古国著名作家色·额尔德尼曾在他的散文《故乡的风说了什么》中写道：“人们总是有着忙不完的事务，也总怀揣着关于创造的憧憬和梦想，幸与不幸往往都源于此。”想到村里那些还没能实现的规划，我再一次感受到了热血在沸腾。村里有三家加工水稻的企业。其中魏佳米业的影响力在三省交会地的行业中都是首屈一指。年轻的企业掌舵者很有闯劲儿，曾骑着单车到过拉萨布达拉宫。他积极响应脱贫攻坚战的号召，吸纳了六位残疾人到企业，为他们解决了工作问题。他倡导的订单农业、有机水稻、绿色种植产业等带动了很多农户一起受益。有感于他的事迹，我曾用几周时间跟踪采访这位年轻的创业者，完成了一篇题为《浑身是泥的农民老总》的报告文学，并发表在区内外的多家报纸杂志上，收获了不错的反响。他也因骄人的业绩被评选为市级“带动致富先进个人”和区级“感动内蒙古十佳青年”，成为远近闻名的杰出青年典范。我和他无话不谈，经常交流想法。近期正策划着将村里三家企业拧成一股绳，成立水田村酿酒合资企业，利用稻糠和碎米酿酒。这样能把当地用来烧炕的稻糠和喂猪的碎米合理利用起来，酒酿成后酒糟可以养牛养猪，牛粪猪粪可以回归稻田做农家肥。最为重要的是还可以解决六七十人的就近就业问题。此事目前已经列入政府一事一议项目，顺利的话，年底就能开始融资。
畅想着稻酒芬芳，不意闯入了文学的殿堂。在村里读了木心讲解的文学史，有这么一段话说得很朴实：“希腊是酿酒者。希腊人酿的酒保存了千年，到中世纪打开了坛子，欧洲大地弥漫着酒香（文艺复兴）。在我国的话，春秋战国时期酿出了百花齐放的女儿红，保存了几百年，到唐宋时期打开了坛子，斗酒诗百篇。这酒蒸发了一千多年，到明清的时候只剩下水酒而已。五·四运动坛子空了，现在是拿来一些后现代主义的酒精，一直在勾兑。”
中世纪波斯诗人哈菲兹时常咏叹春天、鲜花、美酒和爱情。他墓碑上写的一首诗：
拿酒来
酒染我的长袍
我因爱而醉
人却称我为智者……
酒真该这样写啊，一定要带一点豪迈的气概。夏天落雨时节，在乡村里聊着年景收成饮酒，仿佛酒杯里斟满了人生。我突然心血来潮向嘎查主任图布丹提议：“听雨惆怅，怎比得上高歌长吟？稻香美酒，何不酣醉一场？”结果第二天宿醉难醒，头痛烧心只想回家。想起了小米水饭就咸菜的清淡甜美；想起了羊肉大 粥的厚味可口；当想到家中冰箱里初春冻藏的野菜哈拉盖，此时正可做一顿美味的疙瘩汤时，想家之情更是难以言喻。也不知我的爱人和女儿吃着什么，不太会做饭的她们是不是成天只喝着奶茶啃面包呢？
……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2年第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