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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忍心批评,却还是忍不住问些为什么
来源:北京青年报 | 水晶  2022年07月29日08:31

看《隐入尘烟》时,我先是准备好了纸巾,在某些痛处确实被感动到了;片子快结束时,却越来越有不太舒服的感觉,总觉得哪里不对;散场后跟朋友边走边讨论,到了吃饭的地方,不过20分钟的步行路程,整个人就完全从片子当中“醒”了过来:哦,原来它有那么多问题。

《隐入尘烟》所获的美誉度非常高,虽然才只是7月,就有评论称之为“可能是今年最好的国产电影”。豆瓣评分从7.8上升到8.4,截至7月23日票房突破1000万,成为导演李睿珺的历史最佳票房成绩。

面对这样一部关注农村题材、展现底层人物生活的小众文艺片,相较于其他粗制滥造的商业片,似乎更应该鼓励,而不是挑毛病。但这种“不忍心”批评,也会导致另一种误会,让人觉得似乎是现今电影市场畸形、观众不懂、影院因为资本/利润导致排片不利,才使得这部佳作没有取得更好的票房成绩,而忽略了作品本身也可能存在创作层面的问题。

模糊的人物

事实上,《隐入尘烟》在创作上是有不少瑕疵的。整部作品虽然在长达10个月的农业生产场景和人物造型等细节上花了大功夫,但由于基础的人物设定、人物与环境的关系构建不清晰、不准确,令人不免生出许多疑窦。

男主角马有铁,在剧情所覆盖的短短10个月内,从“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老光棍,到不仅能洗衣做饭、翻土种地收割、编席子、孵小鸡,还能自己一个人带着残疾的妻子从取土到墩土坯砖、再到搭梁、砌砖、盖房并弄好屋里屋外的一切。这么全能的人,为什么之前一贫如洗、一直打光棍?为什么之前一直没有自己的房子、借住别人的弃宅,却又突然有地可以自己盖房子?

不仅个人能力超群,男主在片中的诚信程度也堪称模范。他如期归还了种子和化肥的赊欠款,不忘回报捡人牛粪的恩惠,及时偿还借的十个鸡蛋等信用债,连他一直无偿献血的大老板儿子的人情也不愿欠,在收粮时主动扣款。这样好信用的人,在农村应该是非常受欢迎的,为什么被村民孤立至如此境地?以农村的风俗而言,他家有四兄弟,算是人丁兴旺的家庭,虽然大哥二哥早逝,但三哥的家庭条件显然远在他之上,是什么原因使得他们兄弟之间的经济条件差距如此之大?

电影开场没多久,村里就召开大会,村长宣布村里的大老板病了要输血,而全村只有马有铁一个人是特殊的“熊猫血”,只能他去,后续的大量剧情也围绕这一要点展开。

这开篇即降临的“苦难”来的相当存疑,为什么村长知道村里只有马有铁一人是“熊猫血”?所谓的“熊猫血”,是已分类的30多种红细胞血型系统中最复杂的一类,这种血型在我国各族人群中只占0.34%(数据源自百度百科“熊猫血”词条),需要特殊检查才能确认,即使是一般献血在血站进行检测,也只检测ABO血型,不检测RhD+/-。马有铁之前是在何种情况下做过这类测试的?

显然,种种“前史”的铺垫,并不在创作者的关注范围之内。相反,似乎是为了刻意突出主人公所处的苦境,一次又一次新的苦难被不断叠加在他们身上。两次借住的房子接连被拆,除了被大老板免费“吸血”和盘剥,马有铁也被自己的亲哥哥欺负,赶车拉家具不算,因贫困户名额享受的福利,还要补贴给三哥的儿子。加上媳妇贵英因为尿失禁的病症不断被人嘲笑,直至最后贵英在送饭路上头晕掉到河里溺水身亡。

与这剧烈而深重的苦难相对照的,则是有铁和贵英这对陌生人结成夫妻后迅速而意外的甜蜜与恩爱。妻子用怀里的温度暖着开水杯,丈夫为妻子洗尿湿的裤子,用米粒在对方手上印下花朵,用裤带拴着彼此等等,这些浪漫画面,苦与甜的高光对比,形成了强反差。

说到这段“乡村爱情神话”中的女主贵英,其“前史”也同样疑点重重。电影开篇在三哥家相亲时,贵英已经是齐耳短发的大妈造型,她多大年龄?之前有过婚史吗?她不能生育是之前的婚史或其他经历证实的吗?为什么在电影中完全没有这些信息?

贵英在片中所呈现出的身体状态,虽确有残疾,但仍有相当的劳动能力,长得也不算丑,她一直被哥嫂虐待,可是片子里嫂嫂三次出现(后两次出现在抽血现场,虽然她并没有什么理由在那个场合出现),都非恶言恶语恶相的样子,那又为什么设定剧情说哥嫂虐待她呢?

感动的摆拍

由于这些与剧中人物性情和命运息息相关的“前史”,并未在戏剧层面得以真正完成,所以剧中人物在表演时,也遭遇了相当的困境。一直以中国城市好媳妇形象在电视屏幕上出现的海清,在片中首度转型为西北农妇,长达10个月的时间投入,加之造型的无限贴近,以及片中的各种具体劳动,她所付出的努力不可谓不大。

可正因为剧中人物设定的“前史”不清晰,使得海清在表演上有点像无根的飘萍。与素人演员武仁林农民形象的“是”相比,海清的表现最多只能说是“像”,她在很多劳动场景中表现出一种“陌生感”,比如坐在犁耙上的慌张眼神,手拿一根麦子幼苗时的怜惜,面对用电灯泡孵小鸡的新鲜与隔膜和安于被有铁照顾时的矜持,都让她不像是一个从小在农村长大的女性。

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和其他人相比,贵英应该最了解自己身体的情况,过往的生活中长期相伴的尿失禁病症,肯定应该有自己相对应的措施。但在片中,当大老板的家人在第二次面对她时就已经在汽车后座和餐椅上铺上了塑料布,作为一个长期尿失禁患者,她却在新婚之夜和其他各种场合完全没有任何个人准备,这种显失合理的安排,非常说不过去。

这些人物设计上的不讲究,还叠加了许多摆拍式的场景,比如有铁在第二次房子被拆后,面对残垣断壁,然后低下头在废墟里捡起脚边的燕子窝,转身离开。你哪怕走到废墟旁边,稍微扒拉一下,再找到这个燕子窝呢?明明多一两个镜头,就可以更有说服力,却没有着笔。还有在池塘边打水,有铁在最后一个小桶里用手掬出几个小蝌蚪,放回池塘。那一瞬间挺动人的,但镜头一转,驴车上一车的水,那里面得有多少蝌蚪啊?

涂刷的苦难

就在全片不断堆集感动的摆拍和自我消解中,《隐入尘烟》搭建起了柏拉图式的无欲纯美爱情,以及田园诗歌般的梦境布景,并涂刷上人为叠加的苦难底色,但这一切,如同主人公快速盖起的房屋,没有地基,经不起推敲。

很多人认为《隐入尘烟》是一部现实主义作品,这恐怕是一种误解。现实主义创作不仅强调细节的真实性和形象的典型性,更注重描写方式的客观性,既不一味地偏爱某一两个角色,也不刻意地把其他人塑造成主要角色的反面。

但在《隐入尘烟》中,创作者对主角赋予了过多的美德与爱,对其他人则基本都置于反面,或是一笔带过、面目模糊,整部片子缺少主角之外鲜活多元的立体群像。回想全片,村里其他人几乎都是面无表情的工具人,只有两位主角浓墨重彩,像是两个纤毫毕露的彩色油画肖像,和一群粗描淡写的黑白素描群像搭在一起,缺少彼此间的社会性支撑与复杂连接。

与之相反,这两天正在全网刷屏的短片《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以仅仅11分钟的片长,生动风趣地讲述了二舅初中时因为发烧误治而导致终身残疾,却自学成才,成为一个出色的木匠和啥都会修的人,也成为村里最受欢迎的人,他和邻居已婚妇女之间相互支撑的地下恋情也令人唏嘘。同样是贫困地区的乡村题材,同样是身有残疾的底层人物,同样有苦有爱,但这样一部拍摄手法简单、毫无矫饰的短视频,却以精神层面的温度和质朴俘获人心。

文艺片的创作,最大的困境往往并不是大众的不接受或资本的不青睐,而是创作者过多沉湎于自我感动和某种梦想,忽略了在影像设计和理想拼图背后的深层结构和现实逻辑。这种创作上的自我陶醉,有时候可以靠“剧本医生”在前期介入而避免,有时候可以靠创作团队在实战过程中以开放式的讨论来实现纠偏,创作者也要避免因为占据了“情怀”的制高点而不太听得到批评的声音,以至于失去在下一次创作中改进的机会。从这点上来说,“不忍心”批评,对于创作者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