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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2年第8期|郭超:共享单车:奔向美好生活(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2022年第8期 | 郭超  2022年08月10日07:57

郭超,男,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第六届中国传记文学学会理事,供职于光明日报社。合著《实用文体写作》,编著《北师大名师伴我读古代诗歌》,合译英文小说《雪中宝藏》。有报告文学、散文等作品选入《报章里的改革史》《走近文艺家》等。

编者说

将智能芯片置于车内,单车因而拥有了定位、控制和数据传输的功能,机械冰冷的自行车在那一刻似乎有了温度,有了思考和沟通的能力。自2016年出现至今,作为中国首创的共享经济新业态,便捷环保的共享单车打通城市交通“最后一公里”,日渐成为公众绿色出行的新选择。作者以丰富翔实的笔触勾勒出这一时代新业态背后的发展始末,小小的一架单车,既见证了当今时代的风云变幻,又折射出社会生活的诸多变迁。

共享单车:奔向美好生活

文/郭超

前言

2016年,农历丙申年,并非历史上无关紧要的一年。

很久以后,当人们提起这一年时,也许还会记得这三个“黑天鹅事件”。

3月,代表人工智能的阿尔法狗(AlphaGo)完胜围棋世界冠军李世石。人工智能攻破了人类智力游戏领域引以为傲的最后一个堡垒。

6月,通过全民公投,老牌帝国英国决定脱欧。这一冷战后重大地缘政治事件,让英国重拾“光荣独立”传统,对欧洲一体化格局和全球化进程产生深刻影响。

11月,没有任何从政经历的美国地产商特朗普,击败了教科书般的政界强人希拉里,当选美国总统。国际格局和国际体系随之发生深刻调整。

2016年,也许真是个神奇的年份。

仿佛从那一年开始,世界发生了一些人们已经很久都没有看到的变化:美国“退群”、英国脱欧,冷战后高歌猛进的全球化骤然降温,逆全球化现象开始抬头;世界经济中心,逐渐从大西洋两岸向太平洋两岸移动;G20杭州峰会在2016年9月举行,传统的G7领导世界的格局,正在发生变化,G20发挥的影响越来越大;新科技革命浪潮催生了很多新的产业。几年后的新冠肺炎疫情,只不过进一步加深了这种业已发生的世界之变,让时代的天空显得更加波诡云谲。

后来,中国人管这几年的变化叫“百年未有之大变局”。这一说法,不禁让人想起近150年前一个中国人说过的话。1874年,李鸿章在一封奏折里提到“数千年未有之变局”。当然,在这两场相隔一个半世纪的“变局”中,中国在“时局图”里扮演的角色,已然云泥之别。

与大变局中的那些大事件相比,共享单车在2016年的中国骤然火爆,也许并没有那么让人讶异。但是,小小单车,却也是风云变幻大时代的见证者。

有的创业者,靠着共享单车平步青云,实现财富自由;有的创业者,历经波折,最终跌落尘埃;有的平台,把共享单车看成低成本获利的方式;有的巨头,将它当作整体业务布局的一环。

在政府的引导规范下,共享单车为人们提供了一种可以选择的出行方式。在疫情期间,缺乏公共交通工具的时候,共享单车解了很多人的燃眉之急。

在走进共享单车的世界之前,我们不妨把它与其他几件发生在2016年的大事作一对比。

和政界“门外汉”特朗普相似,共享单车最重要的两个先行者,无论胡玮炜,还是戴威,此前都与传统自行车行业没有交集,不过是骑行爱好者的他们,偶然成为传统自行车领域的搅局者。与英国脱欧的主动选择不同,传统老牌自行车,如飞鸽、永久等,在这场关于自行车的社会运动中,一度被动遭遇边缘化。

真正的对手往往来自你想不到的地方。百度公司创始人李彦宏说:“互联网的下一幕就是人工智能的时代。”人工智能加围棋,让传统围棋冠军毫无招架之力。智能锁加自行车,让传统自行车行业沦为装配工厂。曾经蛰伏在地铁口的黑摩的,一度让管理者头疼不已,竟被小小的共享单车一扫而光,不少开黑摩的师傅还被“收编”,走上共享单车线下运维工作岗位。

西方有句谚语,叫“不要反复发明轮子”。“就像美国的特斯拉重新发明电动汽车一样,中国正在重新发明自行车。我们不是反复发明轮子,而是重新发明了两个轮子。”2017年7月,中国工程院院士、中星微集团董事局主席邓中翰充满智慧的话语,让美国乔治·华盛顿大学的听众发出会心微笑。

美国作家何伟(PeterHessler)在纪实文学作品《江城》(River Town)中描述了这样一个场景:1997年的成都,一些年轻人把“内置英特尔处理器”几个汉字当作流行元素,写在自行车车架和挡泥板上。他们也许不理解什么是“英特尔”,但觉得它代表着先进、尖端、国际化,而这些是他们所渴望和向往的。

20年后,共享单车让这个场景成为现实。把智能芯片置于车内,让单车拥有了定位、控制和数据传输的功能。于是,冰冷的自行车似乎有了温度,有了思考和沟通的能力。

自行车的智能程度已经远超当年的“英特尔”,光是电子锁,里面就有芯片、软件、电池、天线、CPS、蓝牙、移动通信芯片组,就像一个完整的计算机。

据统计,2016年,全国共享单车骑行总距离超过25亿公里,相当于往返月球3300次;累计节约4.6亿升汽油,减少了45亿微克导致北京雾霾的PM2.5的物质排放,减少碳排放54万吨。

这无疑顺应了习近平总书记在一年前提出的一个重要理念——“新发展理念”。2015年10月29日,习近平在党的十八届五中全会第二次全体会议上的讲话中,鲜明提出了“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的发展理念。

2016年,似乎万事俱备。

当“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生态发展理念如春风拂面;当改革开放近四十年积累的财富,让中国GDP超越日本,逼近美国;当“大众创业、万众创新”成为时代潮流;当网约车解决了打车难问题,出行领域只剩下“最后一公里”这个难啃的骨头。不必说,物联网、云计算、数据库和移动支付系统等各种先进科技和基础设施早已备好,似乎就等一两个聪明的脑袋,把它们与自行车连接起来。

当所有的条件都已成熟,共享单车的出现,也许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一、从前慢

“是你扫我,还是我扫你?”

二维码的出现,让每个人的存在抽象成了一个码。现在,有了某个人的电话号码,并不算真认识,有了微信,才算是点头之交。于是,点头之交逐渐变成了扫码之交。二维码也让每个物变成了码。自行车还是那个自行车,但是要开锁,你就得扫码。

80后的王肖是时代的落伍者。他从不网购,也不点外卖。对于任何需要把手机与钱连接在一起的东西,都怀有几分小心。

这一切,因为共享单车的出现而悄然发生改变。王肖在北京的一所高校就读。有一段时间,他在校外的一处公寓居住,居住地距离学校有三公里路程。走路有点远;坐公交车,等车没准点,有时半个小时也不来一趟。看着周边的同学都骑起了自行车,他也心动了。

可是,自行车还是那个自行车,锁不是那个锁了。“旧船票登不上现在的客船。”打开车锁的已经不是那把钥匙,而是手机。确切地说,是手机上的一个应用,光有应用还不行,要想用手机开锁,还得绑定银行卡。

任何顽固的习惯,在舒适便利面前,往往不堪一击。

终于,他在一些同学鄙夷的目光下和另一些同学的怂恿下,下定决心,绑定了手机,体会到了现代社会才有的便利。毕业后,王肖在一家出版社工作。出去参加活动,遇到同行,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扫我还是我扫你?这个“扫”不是“打扫”的“扫”,而是“scan”,用手机扫描二维码的意思。

说起来,王肖与自行车的缘分不浅。王肖从小爱看电影,他记得在电影《末代皇帝》里,少年溥仪把皇宫里的门槛锯掉,就是为了能够实现骑车自由。

这情节确有现实依据。溥仪在回忆录《我的前半生》中说:“我们祖先在几百年间没有感到不方便的宫门门槛,叫人统统锯掉。”晚年重游故宫时,溥仪还指着没有门槛的宫门说,这是我的成绩。

其实溥仪并非第一个在宫中骑车的皇帝。他的前任光绪才是,只是当时的自行车太难骑,在练习阶段,光绪的长辫子就被卷入自行车后轱辘里,从车上重重摔下,大失体统。从此再也不骑自行车了。

还是溥仪骑车最为人熟知。他的这一举动颇有象征意味。作为东方帝国最后一个皇帝,溥仪也许是最应该留恋和维护传统的人,竟为了方便骑代表西方文明的自行车,锯掉了象征森严等级的宫殿门槛,这是何等意味深长的事情。

如今,“自行车分时租赁”是一个时髦词语。其实,广义上的“自行车分时租赁”,在一百多年前就有。

大概在1874年,链式传动自行车就已传入上海。

1901年,上海南京路的“同昌车行”成为英租界上第一家由中国人办的脚踏车行。不久之后,上海几乎每条马路上都有一两家车行提供租赁服务。

如果说,摩拜(如今的美团单车)是最成功的共享单车之一这句话成立,那么以下这句话便也成立:

一百年前,自行车从上海走向中国;一百年后,共享单车从上海走向世界。

当然,不可否认,由于种种原因,后来共享单车纷纷退出海外市场。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多数城市的邮政局、警察局、电报局、电话公司等为方便执行公务,都配备了自行车。作家萧乾在《脚踏车哲学》(原题为《路人》)中曾生动刻画了不同部门骑行人员的形象:“税局科员的‘鹰牌’,如果他由你身边骑过时,你会想到这人整天的时间都花费在自行车上了。讲快,要算电报局的科员了,只要登上车,他便飞下去了。”

战争期间,上海下层民众有出行之需,对自行车却无力购买。这使得自行车出租业务兴盛起来。那时的许多自行车行有专供人学车的出租车,“一只角子(相当于一毛钱)一个钟点”。上海老电影人沈寂回忆:“出租这个行业,在上海30年代末汪伪时期已见有……刚开始,车行租赁有论小时和天数计算,后也有包月租赁,所付押金不等,逐渐形成一个规模很大的行业。”

那个时候的上海,若哪里有个愣头小伙骑车跌了个“狗吃屎”,常会引来一些报纸在重要版面以社会新闻方式加以报道。共享单车刚出现那两年,与之相关的交通事故时而见诸媒体,牵动着公众的神经。

王肖出生在80年代。以上那些陈年旧事他并不清楚。但在他有生以来短短三十多年的时间里,也足够感觉到自行车在人们生活中地位变化之大了。王肖还记得,小时候自行车是家里的大件。意大利有一部经典老电影《偷自行车的人》,讲的是二战后意大利很多人找不到工作,失业的主人公为了得到一份贴广告的工作,必须有一辆自行车。但是这辆寄托全家希望的自行车,在他第一天工作时就被人偷走了。

王肖虽然是在大学里看的这部电影,但是很能对主人公的遭遇感同身受。他的童年和少年时光都在一个北方小镇度过。当时,“三转一响”(自行车、手表、缝纫机和收音机)是品质生活的标配。拥有一辆自行车,是一个人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小时候,王肖最喜欢在爸爸擦拭那辆二八大杠时站在旁边,看爸爸把车把和车身擦得锃亮,骑上去威风凛凛。有一次,爸爸在修自行车的一个脚蹬时,王肖在旁边捣乱,拿走了螺丝,被爸爸逮着踢了屁股一脚。爸爸很少动粗,所以那次挨打让他记忆深刻。也侧面说明了自行车在那个年代的重要性。

一则陈年旧闻可以佐证当时自行车的地位。1981年湖北运城农民杨小运超额出售公粮两万斤,政府问他要什么奖励时,杨小运回答想要一辆“永久”自行车。当时的自行车一般农民别说想骑,就是连见都不容易见到。杨小运的要求被写成了一百多字的新闻稿刊登在了《孝感报》上,随后《人民日报》又给予转载,引起了强烈的社会反响。

还有一个关于自行车的记忆在王肖脑中磨灭不去。那是一部有关改革开放的纪录片。讲到80年代的北京,有一个场景,天安门前上下班高峰时,长安街上熙熙攘攘。看过去,密密麻麻全是自行车。这幅画面定格在王肖脑中,成为他对一个时代的标签。王肖记得,初中地理老师曾经说,澳大利亚是“骑在羊背上的国家”,中国是“自行车王国”。

不过,好像没过多少年,自行车变得不再稀奇。随着社会的快速发展,小汽车飞速转动的车轮,早已把自行车的荣光碾得粉碎。曾经引领交通出行潮流的自行车,成了时代落伍的标志。只有竞速自行车,让一些人在小圈子里自娱自乐,成为某种身份的标志。

在王肖的大学时代,自行车和校园爱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多少爱情故事与自行车有关。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香港电影《甜蜜蜜》里,黎明饰演的黎小军,骑着一辆高高大大的自行车,后座载着张曼玉饰演的李翘,配上邓丽君《甜蜜蜜》的歌声。美了,醉了,那画面,定格了一种只会发生在自行车上的浪漫。

还是在大学时,王肖看了一个很火的相亲节目,里面一位女嘉宾说了一句名言,“宁愿坐在宝马车里哭,也不要坐在单车上笑”。舆论哗然,女嘉宾因为公然宣扬拜金主义而被大加挞伐,被骂太势利。不过,这句话确也从侧面道出了一个不争的事实:自行车确实早已走下历史舞台的中央,不是任何意义上财富和地位的象征了。

在纪录片《国货的前世今生——自行车王国》中,有一句话这样描述自行车时代的风光:“那时候,在很多人眼中,坐着自行车出嫁绝对是一件非常风光的事。”拍摄了30多年自行车的王文澜(中国摄影家协会顾问)在21世纪初出版了一部《自行车的日子》。他在谈论自行车骑行时说:“你看我们那会儿,凡是交女友都是拿车骑着,带着去兜风。女朋友把腰一搂,走了,去哪儿都没问题。”

花轿、黄包车、自行车,这就是在小汽车作为婚车前的三种迎亲交通工具。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自行车是迎亲的主力交通工具。

风水轮流转。有趣的是,在共享单车最火爆的2017年,有不少情侣选择用共享单车作为婚车,登上新闻。这样的迎亲仪式低碳、环保、时髦。就像20世纪80年代末,肯德基刚在北京营业时,有人把婚礼放在肯德基快餐店里举行,感觉倍儿有面。

橙色的摩拜单车被认为寓意好,“有情人终成眷属”,最受情侣们青睐。被人们调侃的ofo小黄车,虽然有个“黄”字,但并非没有情侣选择。据新闻报道,有数个城市都有情侣选择小黄车作为婚车,其中不乏一些因为共同的骑行爱好而走到一起的伴侣。当然,这更像是一种灵光乍现的选择,一个短暂流行的时尚。随着共享单车的火热逐渐降温,就很难再看到谁用它来做婚车了。

虽然如此,自行车所代表的旧时光,以及自行车带给人们的旧日温存,那种朦胧的美感,还存在于王肖的心里,以及许多青年、中年和老年心中。

就像木心的诗《从前慢》里说的,“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自行车慢,但似乎慢得很有美感。

……

全文原载《北京文学》2022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