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滨滨:为什么说黑塞像个中国作家?
今年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著名德裔作家赫尔曼·黑塞逝世六十周年。在今天(8月9日),黑塞逝世纪念日,译林出版社出版了包括《悉达多》《德米安:彷徨少年时》《荒原狼》《在轮下》《纳尔奇思与歌尔得蒙》五部作品在内的“黑塞精选集”。它们的创作跨越四分之一世纪,恰涵括了黑塞最为重要的文学生涯阶段。
“黑塞精选集”,译林出版社2022年8月版
1877年,黑塞出生于德国小城卡尔夫。14岁时,他以优异成绩考入毛尔布伦修道院的神学院,后因不堪忍受其中的教育方式而逃离,也曾在痛苦中尝试过自杀并被送进精神病院。成年后,文学成为黑塞通向内心的坚定道路。1904年,黑塞以《彼得·卡门青》确立了文坛地位,其后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和家庭、情感巨变带来的创作困境与健康问题,但依然创作出包括《荒原狼》在内的大量佳作,成为世界读者阅读最多的德语作家之一。
1946年,黑塞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他说:“我愿看到在我们所生活的这个可爱世界上,所有形式和色彩的多样化能够长久存在。如此多的种族、如此多的民族、如此多的语言、如此多样的态度与观念能够并存,这是一件美妙的事情。”
在复旦大学德语系退休教授、《荒原狼》译者王滨滨看来,黑塞对文学最大的贡献就在于各种文化的综合,他一生都致力于打通东西方文化,在两个完全不同的精神世界之间建起一座桥梁。黑塞尤其欣赏中国文化,他曾说:“在西方哲学家中,对我影响最大的是柏拉图、斯宾诺莎、叔本华、尼采,以及历史学家雅各布·布克哈特。但他们对我的影响都没有印度哲学和稍后的中国哲学那样大。”而中国文化又是那样深刻地渗透于黑塞的创作,以至于人们可以从中看到庄子、易经、李白、杜甫等等中国文化元素。还有中国读者在他的作品中读出了似曾相识之感,甚至不禁感叹:黑塞怎么像个中国作家!
“对黑塞来说,各文化各民族之间没有优劣之分,每个文化都有精华与糟粕,每个民族都有优越性与劣根性。他的作品试图超越国界与文化,所以能够脚踏东西文化,手著宇宙文章,把人类多种文化熔一炉,炼出了锦章绣句。”近日,王滨滨就黑塞在中国的传播、黑塞的“通向内心之路”、黑塞文字与个人生活里的中国文化接受了澎湃新闻记者专访。
【对话】
改革开放后的中国“黑塞热”
澎湃新闻:黑塞的作品在中国有着怎样的传播与接受历程?
王滨滨:现在黑塞对中国许多读者来说早已不陌生。其实早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他在书籍或期刊中就已被介绍到中国,比如在当时很有影响的《现代文学评论》和《小说月报》中。此外,单行译本如《青春是美好的》也于1936年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刊印,将小说集冠以“ 世界文学名著”名目推出。然而遗憾的是黑塞的名字从此销声匿迹了10年。
1946年黑塞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黑塞在中国却没“热”起来,对他的关注只是个别现象。新中国成立后的30年,黑塞继续遭到冷遇,就我所掌握的资料看,在这段时间里他的作品一个中译单行本都没有,更不用说对他作品的评介了。只有冯至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出版的《德国文学简史》中对黑塞作过简单的介绍,1962年钱春绮译的《德国诗选》收有黑塞几首诗。黑塞遇冷是多种因素造成的,比如中国与西方的隔绝及文学翻译的导向。“文革”的政治大气候致使黑塞在中国接受的空白又延续了多年。
直到改革开放后,黑塞在中国才真正地“热”起来:他的大部分小说都有了中译本,更有众多诗歌与散文刊发在无数报刊中,有的作品如《笛梦》还入选进上海中学课本。
澎湃新闻:在你的观察里,中国后来出现了怎样的“黑塞热”?
王滨滨:许多中国读者喜欢黑塞,对他的作品爱不释手,百读不厌。比如年轻女作家及学者袁筱一曾把黑塞读了二十遍。一次偶然,她遇上了黑塞,从此,黑塞伴随着她由少女长大成人,帮助她领悟了生命,她说:“读完二十遍黑塞,我知道黑塞的伟大只在于他营造一个童话的梦想。不论他建成了没有,他是在抵抗日常生活带给人的必然的沉沦。这种抵抗才是生活的文艺。”
作家刘毅然也对黑塞喜爱有加,他的小说《我的夜晚比你们的白天好》就是以黑塞作品中的一句话作为题记:“我除了要想按照我内心自然产生的愿望去生活之外,别无他求。这为什么如此艰难?”
随着互联网的普及,一些中国网友把对黑塞的喜爱“移植”到网络中,在网上设立了有关黑塞的网站,或把黑塞的一些作品,包括绘画作品及对黑塞的评论“搬”进虚拟网络里,或畅谈对黑塞及其作品的感受。有个署名晓暮的网友对黑塞《玻璃球游戏》的评介是:奇、酷。他是在感情低谷时读了这部小说的,读后感触颇深:“刚读《玻璃球游戏》的时候,我正经历着从出生以来所受的最大痛苦的时期。在这篇读感的开头,我一定要表达我对于赫尔曼·黑塞私人的感谢——读过这本书,我的痛苦几乎消失殆尽了。” 黑塞的书给了他解脱痛苦的良方,使他勇气倍增地继续上路,他最后写道:“《玻璃球游戏》让我又一次从个人命运的窠臼里超拔出来。让我们向前看,勇敢地出发去。”
他关心每个个体的命运和内心
澎湃新闻:你认为黑塞的作品为什么能打动中国的读者?
王滨滨:黑塞之所以受中国读者,特别是青年读者与知识分子的青睐有诸多原因。一是黑塞有着包容世界许多民族文化的襟怀。作家把东方文化视为自己的精神故乡,古老灿烂的中国文化给黑塞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养料。
二是黑塞作品始终体现着人文关怀。黑塞是人道主义的卫士,他关心的是每个个体的命运,是个体心灵拯救的问题。他笔下的人物有顽强的个性,他们虽然在黑暗的现实中碰壁,但始终抗争着,在经历了心灵磨难与精神炼狱后最后找到了精神乐园,寻到了内心世界与外部世界的和谐,精神得到升华与提高,超越了现实而达到一个较完美的境界。黑塞承继了西方人文主义的传统思想,为个性的解放而呐喊,所以黑塞说他是“个体、灵魂与良心的律师”。他的伟大的人道主义精神就体现在忠实地捍卫着人的个性与人执著地自我追求,体现在深入人的内心深处,体现在对人的心灵的揭示与呵护,通过探讨理智与情欲、禁欲与纵欲、扼杀与发展个性的矛盾使人达到内心的和谐。
三,他是个散文家。散文的第一要义是散而不空。黑塞有的散文是触景生情之作,笔随心走,它们都是他真情的流露,是对现实生活的见解,是对和平的向往和对战争的反思,也是对大自然的颂扬。黑塞的散文文字优美,不能说篇篇珠玑,但佳作不少。
最后,他也是个社会批评家。他有的作品是对现代文明弊端的猛烈抨击。趋名逐利,物欲横流,精神荒漠,媒体误导都是黑塞批评的对象。描写与揭露的目的是治愈,是引向精神的永恒,而非沉沦沮丧。
澎湃新闻:如何理解黑塞的“通向内心之路”?
王滨滨:转向通往自己的心灵之路是要严于解剖自己。黑塞的主人公们敢于揭内心的丑,敢于面对自己内心的困惑与混沌,面对自己内心的魔鬼。他笔下人物的内心都涌动着阴暗的河流,这个黑暗的世界混乱,卑鄙,无耻,可主人公们并不惧怕它,而是正视它,黑塞总是让他们勇敢地淌过这条暗流,穿过心灵地狱,最后在思想认识上往更高的台阶上迈一步,达到内心的平和。这也许是作者给文明社会里的人,特别是知识分子开的治愈心灵疾病的良方。“通向内心之路”也是自我完善之路,通过走向自己内心来进行自我救赎。所以黑塞一生都在探索,都在思索怎样成为一个和谐完美的人,这也是他有些作品很少描写外部世界的原因。作品是人物的心灵传记,通过走“通向内心之路”达到一种更高的精神境界。
庄子、易经、李白….. 黑塞文字里的中国文化
澎湃新闻:说到黑塞把东方文化视为自己的精神故乡,他是否深受中国文化的影响?
王滨滨:是的,黑塞接触了中国文化后,对中国文化,特别是古代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甚至认为西方整个文化史上也没有一部著作能与《庄子》媲美。
澎湃新闻:这种观念和影响如何体现在他的作品中?
王滨滨:可以从两个方面看。一是统涉,他的作品表现的无一不是对立两极,如个人与团体,艺术与生活,精神与物质,约束与自由,服务与统治,灵与肉。这一母题的处理可以反映在小说人物布局上,也就是两个主人公处于对立的两极,如《玻璃球游戏》与《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而在有些作品中,矛盾则表现在一个人身上,如《荒原狼》《德米安:彷徨少年时》。但经过探索与追求,主人公们能达到统一与和谐。黑塞对矛盾对立统一的崇奉是有渊源的,中国文化的浸染就是其中之一,他在老子思想中看到了“生活的两极似乎在瞬间彼此相触”。
二是中国文化元素直接作为情节要素出现,比如小说《克林格索尔最后的夏天》的主人公,画家克林格索尔就把自己看作李太白,把一个朋友称作杜甫。主人公像李白一样嗜酒,癫狂。他遨游青山绿水间,性格放荡不羁又忧郁满怀,他和李白一样让生命顺水东流。作品中还援引了李白《对酒行》中的几句诗。
在《玻璃球游戏》中,中国文化对黑塞的影响表现得尤为明显,可以说它是黑塞接受中国文化的大总结。小说连《易经》都有涉及。阴阳两极的对立、相互交感、共同作用是《易经》的精髓,音乐大师给主人公讲解玻璃球游戏的特点是:“我们的目标是正确认识矛盾对立,首先当然是看作矛盾,然而接着要视为一个统一体的相对极。”主人公为了更好地学习玻璃球游戏,特意去找一位精通中国文化的长老,向他取经,学习《易经》,希望学成后把易经思想融入玻璃球游戏中。他去拜访这位隐士时,发现他居住在一个中国式园林里,居有竹,饮有茶,吟有经。主人公在这里研读《庄子》,学习中国古典音乐,洒扫庭院,洗涤毛笔,研磨墨汁,还要学习中国历法。正是因为他学习了《易经》,才在自己成为游戏大师道路上大大向前迈了一步,他称这段学习《易经》时期为“开始觉醒时期”,他认识到:“世上万事万物莫不自有丰富的意义……它们全都是直接抵达宇宙内部奥秘的道路,在呼与吸、天与地、阴与阳的持续不断交替变化中,完成着它们自己的永恒神性。”玻璃球游戏中音乐是基础,西方的巴赫、亨德尔、莫扎特,中国的音乐都囊括在玻璃球游戏乐谱中,而其中《吕氏春秋》被视为圭臬,小说中大段援引《吕氏春秋》中涉及音乐的段落以证道之所在。主人公把中国文化融进了玻璃球游戏才最终成为了游戏大师。
除大部分中国读者知道的中长篇小说外,其他文学体裁如诗歌、童话、传奇、寓言、成语故事、书信或散文中也有中国文化的直接表现。比如研读《碧岩录》(被称为“禅门第一书”,12世纪初由圆悟克勤禅师著)后,黑塞写了两首诗《一指禅》及《禅寺小和尚》;出于对诗人李白的喜爱,他写了一首《中国的诗翁》的诗。
黑塞的书信也常涉及中国文化,比如有个读者写了篇评论黑塞的论文后寄给他并请他分析一下自己或阐释自己的作品,黑塞回信说这让他感到不舒服,接着就引用了洞山良价禅师一首悟道的偈子《洞山偈》:
切忌从他觅,
迢迢与我疏。
我今独自往,
处处得逢渠。
渠今正是我,
我今不是渠。
应须这么会,
方得契如如。
有个男子以调查问卷形式问黑塞:“如果飞往月球没有可能再返回,您要带哪三样东西?”黑塞回信答道:“梦记(他的中国笔名)答说:‘一卷纸、一枝毛笔还有我的墨碟’。”他在给读者的信中说:“至于我,始终欣赏日本人形式方面的才华,但从来不喜欢,今天更加不喜欢了,而我对中国人、他们古老的文学及哲学包括艺术是真正的喜爱,这种爱年代久远,永不使人疲倦。”
更有意思的是,黑塞不仅在文学创作上汲取中国文化的智慧,而且生活中需要做出决定时也像他的《玻璃球游戏》主人公一样用《易经》占卜,在是否接受德国授予的功勋勋章问题上他犹豫不决,于是用《易经》占卜,在得到有利的卦辞后才决定接受。
- 黑塞逝世六十周年|走进黑塞的文学世界[2022-08-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