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选刊》2022年第4期|王方晨:大地之上(选读)
(本作品入选2020年中国作家协会重点扶持项目“决胜全面小康 决战脱贫攻坚”主题专项)
引子
大河湾曾是香庄粮仓,土地非常肥沃。古人就不要说了,还说仍被记着的吧。眼下,能记得最早的,就只有老勺头了,也免不了驴头安在马嘴上。偏他最爱吼几声颠倒语。看官且清耳:
颠倒语,你颠倒听,
拔了萝卜栽上了葱。
六月天,穿棉袄,
口袋驮着叫驴跑。
吹铜锣,你打喇叭,
门楼子拴到马底下。
拴着拴着官来到,
抬着马,骑着轿。
东西街,你南北走,
十字街上人咬狗。
拿起狗来打砖头,
砖头咬着俺的手……
老勺头的户口本上,写着一九三二年七月二十五日出生,算来他已经八十六岁了,但他有时说自己属牛,有时又说属虎。可见真实年龄他自己也说不准。从日常表现上来看,他要比自己的岁数年轻得多,所以,除了自家的人,不分老幼,人人称其为“大叔”。
在老勺头的记忆中,大河湾最早生活着三户人家,其一是外乡人。至于这外乡人是初来,还是久居,老勺头就说不出了。听其口音是河南人,近鲁之商丘一带。看那主人的样子又像西人。
乡下人不知道西人也有大不列颠、法兰西、意大利之别,再说不出更详细的情况来。另据县志记载,民国十七年,有北欧挪威籍牧师汉森,来金乡境内传教,在县城北荡街,建礼拜堂,置教产。其余并无一字。由此来看,那人便是汉森牧师也有可能,而那商丘口音或可证明汉森牧师在中国生活时间非短,以致忘记了故国话也未可知。
大河湾生活着一个黄头发、凹眼窝的异域人,很能刺激周边乡人的神经。老勺头当年作为一个小孩儿,大河湾是他最好耍的宝地,逢到吉祥的日子还会得到一块甜死人的洋糖。但这户外乡人消失得很突然。老勺头每天清早醒来,脑子里照例是大河湾美好的景象,他的父亲却走来残酷地告诉他:外乡人走了。
走去了哪里?父亲不知道,反正是人不见啦。
居所留了下来,土地也留了下来。它们又有了新的主人。
这个就比较确切了。新主人姓赵。
赵家的路子比较寻常,不同之处是在外乡人留下的土地上种满了果树。那片不大不小的果园里,找得到这块大地上的所有果树品种。除了苹果、葡萄、梨子、桃子、李子、杏,还有像是野果子的林檎和沙果,没吃过的会以为这是同一种东西,而前者口感较硬实,后者较脆甜,所以又叫“甜子”。
因为有了这个果园,大河湾比外乡人在的时候还要美好,看的吃的俱全。
天不遂人愿,偏那赵家的主人在四十五岁的年纪上,爱上了赌,好起了色,时不时还要去北荡街,抽上两口。更遭人恨的是,他收的最小的一个,才十五岁,是河东张暗楼做铁锅的张老六的独生闺女。
张锅匠为还赌债,就把闺女给了一把年纪的老赵。偏这闺女长得那个俊,桃花不足以喻其红,梨花不足以喻其白,杏花不足以喻其俏。抬来的时候倒也没哭没闹,但比哭了闹了还让人揪心。
他家不败谁家败!先是小老婆夜半跑了,不知所终。他哪有脸去寻?张锅匠自然又得了一笔钱才罢。接着是他的另一个老婆躺到了邻家的床头上。这老婆当时也不过三十岁,是个很结实的高个儿女人,在邻家什么活都干,每天下河洗衣,上厨炊事,里里外外,忙个不住。她在赵家还不这样呢,到了邻家,脱胎换骨。
等赵家的房子土地都归了邻家所有,赵家余下的人也就流落四方。有去济宁州贩皮货的乡人见了赵赌棍,是在跟日本人干事。尽管他脸上贴了块狗皮膏药,仍将他认了个准!
这邻家的当家人有名有姓,老勺头历经多年也还叫得出来。是李姓“贵”字辈的,叫了个“仁义礼智信”中的“仁”字。
李贵仁素爱种庄稼,不喜果木,赵家留下的果园就被伐了个精光。刨出的树根带着黑黝黝的泥土,都晒在河岸上,供他家烧了三冬。
李贵仁从小到大没吃过一颗果子。跟赵家做邻居,果子采摘了送来,也一概不吃。窝窝头是天下最好的美食,他总吃也吃不够。有比粮食香的么?没有。顶多就是年节时佐以红通通秦椒酱下饭。“窝窝头,蘸秦椒,越吃越上膘。”这话是他倍感知足时,常挂在嘴边儿上的。
守着莱河,少不了鱼虾之利。不知他仅是为了做样子,还是真的不思鱼虾之味,他从不沾腥。自然鱼虾都便宜了家人。
从这里看出来了,他就是个地地道道的纯种庄稼汉。他敬土地,惜庄稼。割麦的时候在田里休息,见人坐在麦捆上,他必得赶人起来。
麦子怎么能在屁股底下?
新麦下来,第一碗面他要送到土地庙,给土地老爷吃。
大河湾的东南角,有座土地庙。这土地庙极为神奇,预示阴晴雨雪,那比得过当今的天气预报,可不是金乡台、山东台,那得国字号的,中央电视台!
一说庙,人会想到飞檐翘角,但大河湾的土地庙非也。它只是一块巨石,半为泥土所掩。离地三寸余,有一天然石坎,可插香烛、摆供品,两侧隐见石棱,仿佛两根宇柱。石上青天为盖。
人们多以为这巨石为河水大泛滥时自丁公山冲来,细说则更有来历。
往古之时,女娲补天,锻炼神石,因工程浩大,免不了刮刮擦擦、磕磕碰碰,便有一石埃逃过了女神的眼睛,飞落到人间的丁公山,就是半大不小的一座山头。
土地老爷虽为小神一枚,然其农历八月十五得道日,天见异象。那可是电闪雷鸣,大雨倾盆,直下了个天地倒悬!女娲所遗石埃,应时崩落,滚入河中,一路如沸汤浇雪,至大河湾方止。霎时云开雾散,风平雨歇。广阔大地上,但余细流淙淙。
你道是何朝何代啦?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约三千年前大周朝是也。有传石下铭文记载甚详,但挨了石基掘下去,丈深不见其根。再掘,黑水“咕嘟嘟”直冒,恐怕大地都给掘漏了。
昔日四极废、九州裂,尚有女娲拯黎民于水火,而后世哪里寻得着第二个女娲来?
皆因土地庙有这神迹,即便二十五里开外也有不拜大庙,而专门来拜这小庙的。李贵仁又是那样视土地为命的人,岂肯怠慢了土地爷?
也是靠了土地爷护佑,大河湾年年五谷丰登。李家仓库里,大囤满来小囤流。
喜这李贵仁也不是吝啬之徒,村中纳捐纳粮,他倒主动占了大半。
客观地讲,人是种子,没了种子,土地有何用?但这并没影响村里人抗日。几年里跑出去了好几个,家里都没事。家里平安不就是对抗日战士最大的支持吗?
这就说到赵家走失的那个俊俏小老婆,最后也抗了日了。
张锅匠去县城卖锅,被日本人抓了夫,不幸死在日本人的屠刀下。他闺女后来当了抗日县长也没回乡看爹。
爹没了。他闺女当县长的地方远了去,听说是在诸城。有说在高密。再后来,村里人说那个当了女部长的就是她,改了名了。不回来了。回来干啥?伤心的。
日本人投降的第二年,庄稼长势极好,眼见得又是一个大丰收。
蹊跷,蹊跷,真蹊跷!一夜之间,李贵仁全家老少皆亡。
什么原因?不详。反正一家人个个死挺了。但总得有个原因啊,人家说死于瘟疫。
想想是有道理的。土地庙下面有个大窟窿,能通到哪里去啦?谁说不是黄泉路!近幽冥地府鬼门关之处,疫气瘴毒潜滋,一个土地小神怎么镇压得住?
大河湾土地固然肥沃,怎么看都肥沃得不正常。庄稼秸秆那么粗壮坚挺,叶片那么苍郁墨绿,仿佛长在了死人身上。
有心人记得,大河湾的麦子成熟了,根部的老叶一律变红,像死人血,泛了出来。想想都瘆得慌。
于是,大河湾就没人去了,任它疯狂荒秽着,远看黑压压的,像一个巨大的怪物低低蜷伏在寂静的地平线上。荒秽了两年,三年。
到第四年的一天,忽然,那里蜂拥一样出现了无数垦荒者的身影。
与张暗楼的土地之战进行了一个半月。张暗楼村民越河而来,扬言无主的土地,谁垦谁有。这已是人们认识中避之唯恐不及的邪祟之地,但张暗楼破除封建迷信,用伟大的先进的无产阶级思想,战胜了陈旧的落后的封建意识,有决心把共和国任何一寸土地,都建设成为丰收的社会主义粮仓。后相持不下,张暗楼甚至拿出了一张年代不明、发黄糟污、真不真、假不假的地契来,说这块土地本为张暗楼张世民、聂宝春、张显、郭麻子等人所有。甚至还提起锅匠张老六当初将闺女嫁给赵家,共得土地十五亩八分。幸得上级明断,驳回了张暗楼的主张,将他们一股脑儿赶回了河东。
不打不晓得,哪有什么阴司报应,哪有什么神仙阎罗?有的,只是这块土地上的人们自己!
荒秽既除,却有一谜至今不得解。
土地庙不见了。想那巨石深掘一丈尚不见其根,如何移得去?而连土地庙的位置,人竟也说不出了。指东指西,一团乱麻。
这已是新社会,看官多不陌生。
不可不提,大河湾在“大跃进”时期创造的一桩奇迹:村中王老七一铁叉下去,刨出的地瓜大得用马车拉!
究竟有多大呢?据说像是从这块土地上凭空消失的那座土地庙。
这可不得了!不管你讲它神灵附体也好,讲它恰长在了肥窝里也好,它是被供奉在了大河湾,被数以千万计的人赶来参观了一个月,又被扎上红绸,运去了济宁地区的各县展览,极尽荣耀之事。
若不是组办人员疏忽,在曲阜孔府大门前空地上展出时,遇着气温骤降而忘了夜间覆以棉被,结果被冻坏,它还将从兖州乘上大火车,“呜呜呜呜”,一路向北,要送到北京哩!
冻坏了就完了,想留种都留不成啦。但它的照片却像不死的灵魂一样留了下来,印刷在了反映金乡县光辉历程的精装书籍里,谁想看都能看到。说实话,如果没有文字说明,那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很难认出来会是地瓜。
其实在金乡县民间,地瓜叫作“芋头”。改革开放之前主食窝窝头,也便叫作“芋头窝窝”。
歪理邪说不可信,粮食落囤才是真。
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后,大河湾留作了村中公产,名曰“机动地”,实为安不忘虞之见。
肥沃的土地孕育了丰足的粮食,也产生了三天三夜说不完的故事。可惜大多故事刚发生也就忘了,或只得从老勺头的颠倒语中寻些蛛丝马迹。
鸟在天上自由飞,鱼在水中欢乐跃。
大河湾啊大河湾,清新空气里,灿烂阳光下,你就是人们心目中美如图画的桃花源。你把日精月华吸收,混以醇厚地气,将密实的、沙糯的、多味的果实,无私奉献给人类,让他们一个个筋骨强健、心房殷红、皮相光鲜、目光炯炯、牙齿洁白,从你的躯体上驻足或行走时,宛若上天的宠儿。
颠倒语,语颠倒,
千吨巨石水上漂……
老勺头又吼起来了!
第一章
1
那人被带到子在川会长跟前。
“你叫李墨喜?”
“是的。”
此非寻常之地,乃深藏于傲徕峰的一个千古石室,平时人迹罕至,且罕有人知。整个景区两万四千多公顷,大大小小的山头,不计其数。傲徕峰高不及泰山主峰之半,子在川会长独独看中此地,一则本心不愿引人注目,二则喜其地势可爱。
上山容易下山难。有段路是一块平滑陡峭、令人望而生畏的金刚巨石,足以将人挡在其上下。真的走过,方知安全无虞。
巨石的弯度,形成一道天然滑梯。不怕衣物磨损,尽管滑下去,童趣盎然。
子在川会长原名马卡,为人平易可亲。
“大地上没有我的一棵庄稼。”这是他常对亲近的人所讲的一句话。
没有一寸土地上种着子在川会长的高粱和玉米、大麦和稻谷、棉花和萝卜。他就像在世界上一无所有的人。
从傲徕峰的石室俯瞰下去,广袤而肥沃的土地,延绵至海,大汶河银白一带,若隐若现,蜿蜒西流。天地间日出日落,千古不息。
子在川会长见惯了人烟阜盛的景象。他是天空的常客,既是搏击雷电的苍鹰,也是随风翩跹的蝴蝶。回想过往,恍然觉得飞在天上的时候居多。舷窗外的世界,已不再具有“方向”的意义。欧、美、亚,或者亚、美、欧,任何一个起点,都会开始一个出生于一九四五年的古稀老人的无尽旅程。
每年的春夏之交,在布鲁塞尔一个全球业界会议上,作为业界发展大会联合主席,他要发表高瞻远瞩、引领行业发展的讲话。布鲁塞尔归来,却必至傲徕峰。
万米高空之上,神思漫游。三十五岁在欧洲游历的情景,仿佛朵朵白云,随之悠悠浮现在眼前。
当时的两个月时间,不可能走遍欧洲每个角落,但每个国家的重要人物都有所接触。行至罗马尼亚,十分侥幸,受到了齐奥塞斯库总统接见。东欧寒冷的十一月份,尊贵的总统刚刚获得塞拉芬皇家骑士勋章。罗马尼亚举国电台和报纸,均被最高领导人的荣誉所充满。
离开罗马尼亚,经由莫斯科,乘坐横贯西伯利亚的洲际列车返回国内。北方大片黄色的土地,赤裸裸地铺展于视野。
忽然,心头一动,一句话仿佛灵光闪烁,将使他牢记终生:“大地上没有我的一棵庄稼。”
正因只是灵光一闪,你无法追寻这句话产生的逻辑,但它却是不可更改的事实,基本上概括了作为人类的子在川,与浩瀚宇宙的本质关系。
他像一无所有,走过了世界的很多地方,见过无数世面,为无数人所簇拥,脸上却找不到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世面、为无数人所簇拥的神态。他穿着普通的夹克衫,说话也没有令人畏惧的口气,唯有肤色白得令人惊奇。
在他这个岁数,皮肤虽不如年轻人那样润泽,却也未曾遭到形态不同、深浅不一的老年斑的侵蚀。
他还有着未曾沾染岁月痕迹的双眸,虹膜上凝聚着纯净的琥珀似的物质,仿佛有一种魔力,使人过目不忘。善良、宽容、温暖,几乎就是那双眼睛深处所有的语言。
总之,在他身上看不见外人想象中的凛然和犀利,他差不多就是隐居傲徕峰的养蜂人。
石室一旁的石隙,生活着一个庞大的蜜蜂家族。子在川会长从第一次涉足此地就注意到了。
蜜蜂家族没有被驱逐,或被以水泥封缄于石隙,而保留至今。绝对不能说因为几只蜜蜂,使他挑中了这个石室。
实情却是,几年下来,他拥有了相当丰富的蜜蜂饲养知识。
夏天炎热的威力有时可以穿透岩石,改变蜂巢的温度。那些蜜蜂齐心协力,不停鼓动翅膀,为蜂巢降温。无边的嗡嗡声,笼罩整座山峰,如同阵阵隐雷。可以看到一些蜜蜂飞出石隙,身下拖着力竭而死的同类。那些尸体,被蜜蜂从空中丢弃在山石之上和草丛里,如同举行了一次次庄严肃穆的天葬仪式。
子在川会长对蜜蜂的迷恋几乎是天生的。这种迷恋在他的身体深处沉寂半生,才被傲徕峰石室旁的蜜蜂家族诱发,而且一发不可止。
一个个在明媚阳光下晶莹剔透的琥珀色的小精灵,会让他凝视。但不会太久,因为每只蜜蜂都不可能长久地在他跟前停留,供他观赏赞叹,即便它正吮吸蜜汁的花朵是那么色彩艳丽、香气浓烈。在他注视着这些忙碌不休的小精灵时,人们会感到它们是从他的眼睛里,源源不断飞出来的。
他有意成为一名养蜂专家。
很快,他就像一个具有特异功能的人,潜入了小小的蜜蜂的心灵。他从而听到了蜜蜂的心声。
所有的蜜蜂,都不需要他的饲养。他既不能种植花朵,促发花瓣里秘密的渴望,也不能为这个蜜蜂家族提供一寸蜂巢。唯一能做的,只有陪伴。而这种陪伴,有时甚至是一种粗暴的打搅。
从傲徕峰上,他转动脖颈,默默把目光投向山下的土地。他感到了严重的失落,那句话又很自然地在他心中响起。
原以为自己在山上意外拥有了蜜蜂,不料仍是一厢情愿。
身在石室,似乎也能听到蜜蜂家族宏阔而低沉的嗡嗡声。他不是没有想到如果自己被蜜蜂蜇上那么一下,是否意味着与这庞大的家族建立了某种联系?
养蜂常识告诉他,这会付出生命的代价。当然不是他的生命喽。任何无辜者的死去,都是他不忍心看到的。
石室里面足容二十人就座,装饰着深色的榆木护墙板。在他所有的房间里,都少不了书架,这里也不例外。
书架同样取材于当地的榆木。这种榆木的叶、皮及果实榆钱,均可食用,灾年时救活过无数饥民。木质坚韧,素有“榆木疙瘩”之称。书架上摆放的多是马克思、爱因斯坦、弗洛伊德、洛克菲勒、巴菲特、卡耐基、卓别林等人的著作,有关本业界方面的却几乎没有。那些书籍当然不是摆设。尤其是卓别林的自传,已被他在石室读过不下五遍。
那个年轻人在回答问话时,从他手中看到了书名。实际上他也并不是刻意拿起卓别林的自传。手中拿起一本书,更不是掩饰什么。难道面对年轻人他会内心紧张?
“你是大河湾香庄的?”
“是的。”
他一点也不想让谈话变成审讯。这两句话如同废话,却包含他必须确定的两个信息:一个年轻人,一个村庄。
至于其他,似乎也不必通过这个年轻人来了解,因为此前他已经对大河湾香庄的信息了如指掌。他的目的,不过是要亲耳从大河湾香庄人的口中,将大河湾香庄的情况再听上一遍。
地球在宇宙旋转,自转,公转……这是本世纪非常重要的一个年份,当然是对于人类来说。世界各地的大事件层出不穷。
一位老者——尽管本人并不承认是老者,但改变不了那位来自乡村、实际已届不惑之年的年轻人心中的印象——手持一本卓别林的自传,面带欣赏,倾听年轻人讲述自己的家乡。
两人渐渐全都忘了身在五岳独尊的群山里,身在华夏神山上一个僻静的万年洞窟,就像围着一个普通的灶台,至少在那年轻人感觉中是这样的。他甚至凭着直觉,断定护墙板的材质就是自己所熟悉的榆木。
此时,他尚未想到不过数月之后,自己即将开启缔造新城之旅。那既是人城,更是心城。让他不由迷惑的是,榆木到了这里,怎么会是酱黑色的?大概经过了火烤。
他有很多古老的乡村故事,多是从父辈那里听到的。他可以拣最有意思的来讲,只要老者肯听。
2
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老和尚在讲故事……他不由想起年幼的时候,亲爱的老勺头曾经这样给他和赵明海讲过。
此刻他的跟前,端坐着一位神态蔼然的可敬长者。
家住湖西大河湾……
湖是驰名遐迩的山东微山湖,碧波荡漾,荷叶田田。
事实上,将近七十年,没有村里人住在大河湾。大河湾只是他们香庄村靠近莱河的一块肥沃土地。
围绕这块土地,发生的故事,太多啦。有道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大河湾暂且不表,单表本家二爷爷一生里娶过七个女人。这也是二爷爷到死都引以为豪壮的事情。
二爷爷大名李根生,娶第一个女人的时候才十四岁。在李墨喜的记忆中,脑后永远拖着才半尺长的白色小辫儿。村里所有的孩子,都以突然揪住这根小辫儿为乐。当然,二爷爷防备甚严,不会让任何人轻易得手。
孩子们那么小的年纪,就知道他身上某个部位有剧毒,赛过呋喃丹,因为他娶一个,死一个。其实全都死于难产。
娶一次,也穷一次。
在所有人眼里,他都是失败和倒霉的象征。唯一的荣耀,他得以留下了自己属于万恶旧社会的小辫儿。没人忍心劝他,或者硬是当“四旧”给他剪掉,让他变成秃瓢儿。
那小辫儿虽短,却时刻发出银子的光芒,直到主人死去,依旧顽强地从那颗苍老的脑袋后面,探出银白的辫梢。
为尊者讳,他没讲李根生的绰号叫作“李小辫儿”。
他的名字就是“李小辫儿”给起的。
“李小辫儿”好像有文化。
“李小辫儿”娶过七个女人,算不算传奇?你羡也不羡?
这是一件。
另一件说的是,明末一人,也有真实名姓,唤作秦世淼,有号广远,自幼聪慧过人。这秦世淼文化大,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天启六年,得中进士。曾任河南修武知县,一生刚正不阿。其书画造诣颇高。女儿出嫁,陪送大大小小十几只箱笼。女婿一见,得意忘形,以为箱笼里装的金银财宝。洞房之夜不上床,惦记夫人的嫁妆,亲自打开箱笼。不料,里面全是书画。盛怒之余,不顾夫人颜面,唤用人抬去烧掉。有用人随手捡了一幅,贴在自己床头。那画中一只蚰子,栩栩如生,趴伏在一只带叶萝卜上。
东家晒粮,用人阻拦,说今天准有大雨。东家看天上万里无云,哪里肯信?仍命人将粮食摊晒在场院上。半个时辰刚过,阴风顿起,电闪雷鸣,下起瓢泼大雨来。粮食来不及拾掇,被急雨冲去大半。东家十分心疼,叫过用人询问,那用人方说道:“您还记得当年烧掉的书画吗?我捡了一张,画的蚰子萝卜。后来发现,每逢晴天,那蚰子就趴在萝卜叶上,翼翅张开。天若有雨,收起翼翅,藏到萝卜叶底下。”东家闻言,后悔莫及,便去求岳丈再给画上几张。岳丈叱咄:“凡夫俗子,何堪受用!”
天长日久,这幅蚰子萝卜及其他画作,均已佚失不见,但在塔镇南江草庙一座林前的石碑上,还能看到他的字迹。
讲完方觉这秦世淼实乃塔镇秦楼村的。
罢罢罢!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秦楼村、江草庙,都是村子,就都是村子里的故事。
再说个不远不近的。
那是在七十年前,恰是二爷爷李根生娶第五个老婆那年。我军奉命北撤,国民党“还乡团”乘虚而入。北撤前,中共金乡县委将十三只箱子的机密文件,交付给支部负责人范尊德。这回可不是说值钱就值钱、说不值钱就一文不值的书画。
人命关天啊。领导特意嘱咐范尊德,宁可掉脑袋,也不能让文件落到“还乡团”手中,尤其是那只红箱子里的。
夜黑风高,范尊德带领几个可靠的村里人,将十二只箱子埋在范氏祠堂院里,红箱子则让另一名共产党员范尊厚埋在自家磨道底下。
由于坏人告密,第二天一早,“还乡团”突袭村庄,将祠堂包围,十二只箱子悉数挖出,损失巨大。范尊德担心红箱子的安全,决定迅速将其转移或销毁。
不巧,村里一些坏人正在范尊厚家门口开会,商议反攻倒算之事。范尊德心急如焚。范尊厚急中生智,挺身闯入会场,凛然断喝:“眼下输赢未定,还不赶快散会,各自留条后路!”
那伙坏分子骨子里胆小怕事,被范尊厚的气势镇住,相互看看,也就解散了。范尊德率人趁机将红箱子取出,埋到村外林地。
“还乡团”又突袭村庄,将范尊厚家翻了个底朝天,却终无所获。
十多年过去,范尊厚出任沙河西马庙人民公社党委书记。当地流传着一段俚谣:
天不怕,地不怕,
就怕范尊厚来讲话。
范尊厚生就得气度从容,平时出言掷地有声。如果不被打搅,他可以声若洪钟地随便将每一条革命道理从天亮讲到天黑,从天黑讲到天亮,从腊八讲到过年,从过年讲到大寒。一口水不喝,也不会口干舌燥,而且肚子也不会饿。
凡俗听众怎么能比得了他?关键是,他每句话都在理儿。
奈何!
听到这里,子在川会长嘴角露出一丝颇有意味的微笑。
一只蜜蜂无声地飞过来。子在川会长注意到了,往蜜蜂看了一眼。
年轻人讲到自己的村子坐落在莱河岸边,金乡县人俱唤作“大河湾香庄”,与苏桥村一起,组成塔镇香庄行政村,最早是明万历年间,项氏始祖由山西洪洞县迁入所建项庄,而苏桥村则是明永乐年间苏姓由山西洪洞县迁此建村。李氏家族并非后来者,也于明万历年间由山西洪洞县老鹳窝迁入,与项氏家族比邻而居。项氏家族人丁不旺,土地渐为李氏所吞,而至于五代后再找不到项姓之人。李氏有一祖传技艺,就是手工制香。农闲时节,家家户户做制香的买卖。所制之香,质优价廉,行销方圆几十里。李氏始祖所建李庄,似兀然不被提起,便只唤作了“香庄”。
现塔镇香庄行政村人口一千二百九十九人,整三百户,耕地面积一千六百九十七亩,有张、李、赵、王、范、秦、苏、唐等八姓,李姓占约十之八九。
大河湾香庄祖祖辈辈吃苦耐劳,也特别重视教育。新中国成立以后,共培养出大中专生四十五人,本科生二十五人,研究生三人。高中生未作统计。
年轻人脸上蓦地一红。他本人就是高中生。
他的目光随之注意到了那只蜜蜂。刚才它静静落在了老者雪白的手背上,老者没有发觉。它又飞起来。他的目光追着它。看不见它疾速扇动的翅膀,使它就像一个凭空移动的小小的神奇的物体。
对了,除了传统制香业,之前香庄就有一处酒场,当时所生产的散装白酒,很受全县及周边县的大小酒铺欢迎。要知道,香庄紧傍莱河,河道里流的可都是一瓢瓢香水呀。可惜酒场在“文革”初期被定义为“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之后再没拾起。而制香的也早就没了。
时代前进,要反对封建迷信……他的目光还在跟着那只蜜蜂。
石室门口闪着亮光,蜜蜂向门口飞去。
于是,老者放下手中的卓别林的自传,邀请年轻人去看蜜蜂。
年轻人没想到石室旁边会隐藏着这么一个巨大的蜂巢。吃惊过后,眼里充满喜悦,让老者不禁问了一句:“你养过蜂吗?”
“没有。”他如实回答,“但我见过放蜂的。每年都会有养蜂人带着蜂箱经过大河湾。”他回头看了老者一眼,似乎把他看作了风尘仆仆的养蜂人。
老者由衷感到自豪。他已经说过了“去看看我的蜜蜂”。那是“我的蜜蜂”。
现在,他得到了一个年轻人的承认。他身边那么多人,都没有这样认为,甚至不做一下联想。他们把蜜蜂家族当成了一种定时炸弹似的危险,并担心他的安全。
事实上,“猪头”就被螫过一次。当然是“猪头”惹了蜜蜂。他试图用一根树枝探测石隙的深度。结果,他在傲徕峰上发出了猪叫声,并获得了三声回响。
这么小的生物,会有这么大的力量。在不成比例的对比中,那像是一小块鼻屎的毒针给“猪头”制造的痛苦,使他一阵阵眩晕。他取下遗留在皮肤上的毒针。
“一块鼻屎。”他说。的确像块鼻屎,他并不是为了表达鄙视。那也是老者第一次叫他“猪头”,尽管这个绰号在会员之间流传甚久。
“猪头,自找的!”
那毒针既是一个小生灵维护尊严的武器,更是生命的盛怒。
年轻人神情是多么可爱啊!他该不会想着要变成一只小蜜蜂吧?他在石室跟前,略向前俯下身子,津津有味地凝视着那些忙碌的蜜蜂,就像亲近着自己的同类。他口中轻轻发着啧啧之声呢,但并不知觉。
时光在什么情况下最有意义?难道不是在被品味的时候吗?
老者也已经神思悠然了。最有意义的就不该被打断。他像年轻人一样端详着蜜蜂,品味时光就像品味蜜汁。
自始至终,年轻人都没有发出一句疑问。是您养的吗?为什么养在山上?怎么取蜜?是让蜂蜜白白流走?蜜汁越来越多,会不会将石隙灌满,就像人间洪水泛滥?
但是,年轻人终要离开了,老人决定送他一程。
在那块金刚巨石上面,年轻人毫不犹豫,孩子般“哈哈”笑着滑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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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万镇长的电话,是在半夜。
“五分钟之内赶到!”
万镇长承认,自己不能知道更多。
像在做梦,乡村大人物李墨喜,钻进了等候在金乡县塔镇人民政府院内的一辆黑色帕萨特,向着泰安城一路飞奔,到达泰山脚下一座环境清幽的宾馆。接待他的人,话不多说,只让他天亮前休息一会儿。他虽没什么好担心,但还是有了被劫持的感觉。被劫持也不怕,因为他在寻找机会。
直觉告诉他,一个大机会来到了。
跟人上了傲徕峰,在石室见到的子在川会长,虽没让他肃然,但他也算一个知道些人间传奇的人了,心里并不敢小视。寻常之辈,不会把他从几百里外的一个乡村弄到这个孤悬于世的地方来。他虽在一方地界贵为乡庄掌门,却自知出了本土,相比于大千世界,不过芥豆之微。本要赔了小心的,不料那人言谈举止,不像让人需赔小心的样子。
出人意外的是,他在山上饲养了蜜蜂。或许是个养蜂大王,掌控着全国的养蜂业。
及至下得山来,竟连那石室的朝向都记不清楚,神秘老人姓甚名谁竟也忘了问。只觉满眼里明晃晃,石室门口挤了一世界的白玉片。
回望上去,山峰连绵,巉岩如阵,已辨不得来处。
山中才半日,恍然过了半世也似。平时打给他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手机在山上却一下未响,可不就是到了世外?
想那悠然之界,哪有这些搅得脑仁痛的俗世繁杂?
半路上,万镇长才打来第一个。万镇长急切切的:“招你去的是什么人?”
“回去说。”李墨喜只应了这一句。
坐的还是那辆帕萨特。风驰电掣。到达塔镇政府大院,没用两个小时。放下李墨喜,帕萨特就“噌”地开走了。
只见万镇长快步迎上来说:“这么个大老板,怎么也得弄辆奔驰、迈巴赫开开,肯定是跟班的车。”拉住他就往办公楼里走。他却想回去,就要去开自己那辆停在院子里的马六。“快说,是个什么老板?”万镇长催他。
他盯着万镇长看了半天,才淡然地说:“养蜂的。”
万镇长一愣,没掩住失望。“这阵仗也太大了。”他说,“我还以为至少是个副省长级别。”转而高兴起来,“哎呀,怎么没想到呢!你们香庄,可以搞个蜜蜂养殖基地,比啥都强。大河湾种满了鲜花。你们搞起来,整条莱河两岸都能给你养花种草。墨喜,这回你拉到这个老板,项目搞成了,对整个塔镇都功莫大焉。可是……”又不禁疑惑,“你荣誉上顶多就是个金乡县政协委员,连县人大代表都不是,名声不出十五里,他们怎么会知道你?老板是个养蜂的?也没看你像鲜花一样啊?”说着,怪认真地歪头瞧他。
全塔镇二十五个行政村,哪个村弄来项目,他都兴奋得无可无不可。他就忘了自己不是一般人,什么话也说得,什么表情也做得。
李墨喜钻进车里,想逃离镇政府似的。这里跟山上差别太大了。他还要回到那里去,享受那里的清静,品味那段美妙的时光。
你想吧,深山一个远离尘嚣的石室,却不缺乏温暖。榆木的护墙板,榆木的书架,还有那些书,处处显露着不俗。他走下山去,回头就找不到了。那就更像是天界了。
开着车,恍惚又有了身在神仙洞窟的感觉。
不料,又开始了!
人间的繁杂仿佛呛人的黄尘,向他团团扑来。手机阵阵急响。接通竟是金佛寺的金士魁打来的。
“有难同当,有福同享!”金士魁张口就说。
李墨喜听见他的声音就头疼。
“有了好事情不要忘了我们金佛寺啊!谁也不是没娘的孩儿!”
你看,头一句话还算靠谱,接着就荒腔走板,罔顾事实。这人就这个特点,正经不了三分钟。
“我在开车!”李墨喜忍着烦躁。
李墨喜挂断了他的电话,胸膛起伏。他头疼,但也对金士魁有种莫名的畏惧,因为他觉得自己总是招架不了这个人。偏偏有喜欢的。韩大哥就喜欢。他以前接触过这个人,还能接受。好像得到韩大哥喜欢后就这样了。跟他同类型的,还有史家洼的赵玄玄,都是韩大哥心坎上的人。
韩大哥是东土楼子的。
想韩大哥,韩大哥的电话就到。
“事情还顺利吧?”韩大哥从来都有大哥的样子。
李墨喜让自己平静下来。“顺利。”他回答。
“那好。”韩大哥不多聊,“先回家歇歇。”
电话挂了。他将手机静音。
回家?李墨喜终于意识到自己跟傲徕峰的老者说了谎。香庄从一年前就七零八落了。一千二百九十九人,整三百户,将在今冬如期从七零八落的状态聚集到一个新世界,在一个叫作“光善社区”的居民小区过上新生活,开启新时代,当上新农民。但他从头到尾,给老者娓娓讲述的,都是一个行将或已在祖先的土地上消失的村庄,唯有荒芜的大河湾是实在的。
为什么不告之以实情?一则因为现实还未来得及归纳整理,二则鬼使神差,他当时觉得除了村庄诡谲有趣的历史,实在没什么好讲。
他去了大河湾。
路上,朝放在副驾驶座的手机偶瞥了一眼,就瞥到屏幕上闪出金兰的名字。心里陡生愧疚,正要去接,电话自动挂了。出来了快一天时间,竟没给金兰报个平安。
金兰是他的妻子,他百依百顺的小妻子。虽只比他小两岁零三个月,在他心里,他却常常称呼她为“小妻子”。从结婚,到现在,再到永远。
今天不同,他突然想到了金色的蜜蜂。
“哦,小蜜蜂。”
又一个手机号码闪现在屏幕上,他飞快地瞥去。认得这是同村人二毛的号。他转脸直视道路。
4
地球在宇宙空间旋转。世界有点小,像颗核桃,像个木塞,像粒黄豆。大地之上的塔镇,真真比一粒黄豆大不了多少。
李墨喜离开塔镇政府不到二十分钟,金士魁就出现在万镇长跟前。万镇长躲不掉,但万镇长今天要给他点颜色看,所以就把脸一耷拉,像是生气。
“不都是一个娘的孩儿吗?”金士魁大声嚷嚷,能把万镇长办公室的天花板顶飞,“谁也不是后娘生的!”
说实话,若不是碍于东土楼子村韩凤昆的面子,镇委早把他撤了。虽然他的确工作也还抓得紧,有时做得好,有时做得不太好。
都是凡夫俗子,谁又不是这样呢?
他还有一个好处,只要他在,气氛不会沉闷。别人逗他,他也逗别人。他刚走进万镇长的办公室,就有人站到楼道里,等候他了。刚才沉静的办公大楼,这时也像一潭深水,泛起波澜。
“你讲公道,镇上亏过你们金佛寺没有?”万镇长不由得正言厉色,“你村最偏远,水泥路给你们铺到田间地头,每条巷子都不见泥土。免费安装太阳能照明灯,从你们金佛寺先安起。给别村路旁种女贞,给你村栽花树。茅厕改造,你们比别的村子高一个等级,出肥料还生沼气。大闺女小媳妇聚一块儿唱歌跳舞的娱乐广场,你们金佛寺比别的村大一轮。你不是最爱看嘛……”
“快别说啦,镇长。”金士魁忙笑着打断,“这些小小不然的,镇上没忘我们。我讲大的。大块的项目给我们就来一个,金佛寺也不至于倒数。”
万镇长真不客气了,“你还承认倒数!刚学走路的孩子去扶一扶,长到三十大几,还要人扶,就不怕人笑话?”万镇长把身子往椅子里一沉,露出一副不屑理他的样子。
金士魁见状,声音才略低了些,“李墨喜弄这个大的,怎么就不能分一些给我们?”他蛮委屈的,“怎么不让我去见大老板?”
万镇长猛地转过头来。“听风就是雨!”他抬手朝金士魁重重点了一下,“也好。我看你们金佛寺比大河湾香庄更适合养蜂。我倒想起来,你们村里原有几家养蜂专业户。金士魁,我现在来问你,你为任多年,想过把这几家养蜂专业户的优势利用起来没有?”
金士魁竟一时张口结舌,半天才给自己辩解道:“马不扬鞭自奋蹄。等他们忙起来,亲爹都见不着他们的影子。人家自己干,图的就是个自在逍遥。湖西湖东,山里山外,满世界跑,我去追?没得自找没趣。”
“要你不成了摆设啦?”
“我想帮他们,不见得有他们那能耐。他们出去放蜂,我在村里管好他们亲爹就是啦。”金士魁说着,又反问道,“万镇长,我跑这里是来找批的?您老不给面子,至少隔壁老陈、对门小米都听见了啦。幸亏我脸皮厚,不怕臊。臊坏了我不打紧,您也不该说一句‘养蜂去吧’,打发了我。敢情李墨喜三更半夜被叫去几百里外,是去考察养蜂的?”
万镇长也挠头。“我没瞒你。”他说,“深更半夜接到济宁市招商局一个电话,指名道姓要李墨喜去见人。人家也不容我多问。电话才撂下,那边车就来啦。”
金士魁想了想,说:“李墨喜有什么好事,我不争,都是兄弟。下次请万镇长想着我。”
“你放心,一个村子也落不下。这是全国的任务。”
金士魁莫名其妙叹了口气。“那我走啦。”他依旧扯着嗓子说,“我请你吃饭你也不敢吃,省我说了啦!”
万镇长又忽然想起什么来,忙走到他身后,低低叫他一声。
金士魁一回头,感觉到了一丝神秘。他不由得静下心来,侧耳倾听万镇长要对自己说的话。
“你要珍惜你的村庄。”
万镇长说过了,像没说一样。但金士魁听到了耳中。耳中一麻痒。
这一回,意外地没听到金士魁在楼道里与镇干部斗嘴的声音,就像他把他无所顾忌的大嗓门、他的脚步声,甚至他的气味,一股脑儿带了去。
……
全文见《长篇小说选刊》2022年第4期,原刊责任编辑贾京京。《中国作家·文学版》2022年第3期,原书责任编辑冯晖。山东文艺出版社2022年3月出版,本刊责任编辑李成强。
王方晨,山东金乡人。中国作协会员,山东省作协副主席。1988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老大》《公敌》《老实街》《花局》《背后》,中短篇小说集《王树的大叫》《北京鸡叫》《祭奠清水》等,共计 900 余万字。作品入选多种文学选刊、文学选本及中国最新文学作品排行榜、中国小说学会全国短篇小说排行榜等。曾获小说选刊年度大奖、《中国作家》优秀短篇小说奖、百花文学奖、齐鲁文学奖、泰山文艺奖、山东省优秀图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