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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2年第8期|张黎华:杨捉鱼决定骑马去云南
来源:《上海文学》2022年第8期 | 张黎华  2022年08月18日07:50

师弟升任荆河剧团团长,组织饭局,邀请杨捉鱼参加。对于这些饭局,杨捉鱼其实挺反感,以前也参加过几次,一堆看着面熟的人坐在一起,话又说不到一块。好像早期的港片,老大坐在那里,底下的兄弟面和心不和,但为了给老大面子,不得不坐在一起推杯换盏。杨捉鱼给师弟讲了自己的困惑,师弟说,哥哥还是来一下,这个饭局主要是想把大家聚在一起商量剧本的事,你作为方家,不来将是我团巨大的缺憾。杨捉鱼笑笑,说我禁不得夸,那就来一下吧。

下了班,杨捉鱼慢慢踱步,往长风酒家走。时值盛夏,虽是傍晚时分,夕照还是晃眼、热辣,期待中的徐徐晚风并没有来,路上车辆倒像大风般刮过。过桥后左拐,一间民房的白色墙壁上写着“长风”,“风”字有些挣扎着的飘逸,似是酒后所写。栗河整治,沿河房屋都刷上白色涂料,勾了影壁,瓦也换了,清一色的徽派民居样子。推开门,一大桌人坐在那里高谈阔论,唾沫横飞。团座英明,这个题材好,写出来一定可以出彩。团座指向哪儿,兄弟们就打向哪儿。一个头发花白的人比个开枪的手势,对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开了一枪。杨捉鱼看见周沫坐在师弟旁边,一动不动,脸上也没有表情,仿佛周围的话语被过滤了,只剩下清泉在无人的山间潺湲。师弟站起来,给桌上的人介绍杨捉鱼。周沫的大眼睛看过来,杨捉鱼想起那天在化妆间,周沫问他,人物内心火热,但外在含蓄,腮红是点大红还是梅红好。对于这个问题,杨捉鱼当时没有回答,回去后思索良久,现在有了答案,想找个机会告诉她。桌上渐渐达到高潮,呼喊“团座”的声音不绝于耳。周沫端着杯子走过来,说,杨主任,我们干一杯。杨捉鱼看看杯子里的酒,白的,还有一两,就说,敬你。说完一仰脖子,喉咙里像游进了一团火。天空上挂草原,骑马去云南,你也许就能看见。杨捉鱼莫名其妙地对周沫说。也不算莫名其妙,可能是刷视频时看到的,在云南的某个地方,具体在哪儿也忘记了,从拍摄的角度看,一片草原挂在天空上,草原上开着零星的花朵,几只羊和天空的白云一起飘荡。没想到,周沫一下子就记住了这句话,她跷起兰花指,用荆河戏的调子唱出来:天空上挂草原,骑马呢去云南,你就能看见。她的声音如雀群在树林突然起飞,树叶震颤,又如光直射天空,四周阒寂。桌上的人也安静下来,盯着周沫,仿佛她是夜空中的不明发光体。

骑马去云南。回家路上,这个念头缠绕着杨捉鱼。云南是一直想去的,很多年前,那时刚和许七星结婚,七星堂妹就邀请他们去玩。那天七星上班去了,杨捉鱼接的电话。堂妹在电话里让他听流水的声音,说此刻站在河边,周围是一片花海。至于为什么要骑着马去云南,他一时半会儿说不清理由,只是隐隐觉得有谁要求他骑马前往,具体是谁,他也说不上来。白马湖里的那匹虚无缥缈的马,在梦中倒是很真切,鬃毛垂挂,胡须亮白。虚幻世界中的有,是不是指向现实中的无?又或者,梦中的虚无,正是现实中充盈的映照?为此他写过一篇小说,很多人表示看不懂。的确,在小说里,马的喻指性并不明确,他有时觉得是想作恶时的自己,有时又觉得是那个拐走表弟刘成功的白须人(他的胡须很像马的胡须),偶尔还觉得是可怜的表弟刘成功。总之,白马作为一个意象,在那篇小说里只是起到一个警醒的作用。他穿过公园,这些想法如鱼吐泡,吐出后又瞬间破灭。他搜索着关于马的记忆,更多的是书上和电影里出现的马的形象。小时候倒也见过跑在街上的马车,赶车人高高扬起鞭子,马被淹没在一片飞扬的尘土中,看不清面目。他想抱住马的脖子,弯下腰,额头抵住额头,马打一个响鼻,他就会闻到青草的味道。

师弟组织的饭局有了效果,有几个人交了剧本。师弟要杨捉鱼审一下,看能不能把几个剧本合成一个。杨捉鱼说,团座有要求,就按团座的要求办。师弟说,哥哥,你就不要撮我了。杨捉鱼仔细阅读剧本,对其中一个乡村振兴的剧本有点兴趣。他对写这个剧本的人印象深刻,就是那个比着手势对吊灯开枪的人。据他说,平时主要创作小说,创作的小说也是梦中所见,他只是把梦中的情景写出来。排戏时,杨捉鱼特意在紧张的冲突中设置了一个舒缓的情节,乡村振兴的紧要关头,村干部到处寻找投资资金,一个冒充华侨的骗子到火连坡村行骗。演出时,他客串骗子,在戏台上模仿外国人说中国话,每句话后都加一个“的”字。周沫问,你怎么来的?他说,我奔驰开来的。周沫说,那你怎么又骑着马?他骑在一根竹竿上,说,这就是我的奔驰的。周沫说,骑马来做什么。杨捉鱼说,绕床弄青梅的。周沫绕着戏台走,他在后面追。你换上衣裳的,搽点粉的,跟我去云南的。杨捉鱼在戏台上大声嚷嚷。众人出来,把他赶下戏台。他没等演出结束,便走出剧院。雨下得正欢,剧院旁边美人蕉硕大的叶片摇晃,雨声咚咚锵锵,如一阵锣鼓。在檐下站了一会儿,雨停了。走过栗河北面的拆迁区,昏黄的路灯光躺在水洼里。他骑上竹竿,像骑着马。人与外物是不是可以产生通感,就是说,如果把这根竹竿当马,最终它就会在他的世界里驰骋呢?有次他去看望文化馆退休的老职工,走进客厅,沙发上摆了几个布偶,布偶并不精致,显然是从超市的抓娃娃机器里抓来的。坐了一会儿,杨捉鱼起身告辞,老人对着沙发说:小明,不要乱动。杨捉鱼当时有些悚然,现在想来,也许是老人和布偶娃娃彼此产生了通感,那些娃娃说不定真能感应。杨捉鱼胡思乱想着,夜深人静,他觉得自己获得了轻盈,骑着竹竿,像在雨中飘。

加了微信后,每天都要说几句。开始是杨捉鱼主动和她说自己的想法,想买一匹马,但没地方养。周沫问,是不是真的要骑马去云南。杨捉鱼说,是,生活平淡,这个光是想一想就让人激动。周沫说,这就是我们为什么需要花园的意思了。又说,你是堂吉诃德吗?杨捉鱼说,怎么讲?周沫说,我想到你骑着马,威风凛凛地和风车搏斗,这个样子让我神往。又问需不需要桑丘同行。杨捉鱼笑着说,我不是堂吉诃德,再说我也雇不起桑丘。周沫说,那你需要挤奶姑娘不?杨捉鱼大致知道堂吉诃德的故事,就说,你不适合做挤奶姑娘。周沫发了个撇嘴的表情给他。聊了几天,周沫给他发了张截图,杨捉鱼发现他的备注名居然是“撩汉肥婆”,不禁哑然失笑,问为什么是这么个备注名。周沫说,这个世界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杨捉鱼说,这个备注名还不如叫堂吉诃德呢。周沫说,好吧,肥婆,就依你的,改成堂吉诃德吧。周沫说以前到过云南大理。杨捉鱼问她什么时候去的。周沫说,我前男友是云南大理的。杨捉鱼迟疑了一下,小心地问,大理好玩吗?好玩啊,他家前面有条小溪,流水潺潺的。杨捉鱼想起七星堂妹的电话,流水不断在耳畔流淌。周沫又说,我们在溪水边,他端着气枪打老鼠,然后剥皮烧烤。杨捉鱼觉得有些残忍,说,你敢吃吗?周沫说,有什么不敢吃的,好吃得很。她又说起和前男友找蜂窝的经历。在一根竹竿上绑上猪肝,然后举着猪肝在山上跑,跟踪偷食猪肝的蜂王,有时能找到几个蜂窝。杨捉鱼问,找蜂窝干什么?周沫说,当然是吃了。杨捉鱼问,你前男友呢?周沫说,肥婆,你问那么多干什么,当然是分了,不然怎么叫前男友?

杨捉鱼想去看看马,问周沫去不去。周沫说,愿意陪肥婆去看看,说不定回来后自己就是桑丘了。一家婚庆公司有匹马,杨捉鱼看到过,个头挺高,鬃毛梳理得漂亮,脖子上挂着大红花,穿红色唐装的新郎新娘坐在上面,倒是让人想起遥远的年代。城外也有几匹马,一处风景区有个矮马乐园,杨捉鱼带儿子玩过一次,一群孩子坐在矮马上大呼小叫,整个园子充斥着欢乐。杨捉鱼给周沫说好,下班后他在单位旁边的空坪等她,月亮山新开了一个游玩项目,骑马看灯火,听说还不错。在车里刷了会儿手机,周沫拉开车门进来。车往月亮山走,有段路的行道树是合欢,开了花,杨捉鱼觉得像马的眼睫毛。周沫有点拘谨,她把遮阳板放下,说了一声“杨主任好”,就沉默下来,仿佛微信上那个戏谑健谈的周沫是另一个人。很快到了月亮山,杨捉鱼把车停好,两人向河边走。走过灯廊,夕照还在,灯火似乎还在沉睡,等着黑夜叫醒。远处的摩天轮静止不动,被夕照涂上金黄的色彩。杨捉鱼说,你看摩天轮像不像一架巨大的风车?周沫捂嘴一笑,说,杨主任是不是想去和它搏斗?天色渐渐黯淡,灯火亮起,杨捉鱼看着有人骑马走在灯廊里。马的眼光迷离恍惚,不时甩起尾巴,驱赶不断靠近的蚊虫。杨捉鱼问周沫骑不骑马,周沫说还是算了,看看就很好了。一时无话,一只小橘猫蹒跚着过来,冲着他们“喵呜、喵呜”地叫。周沫说,很想把猫带回家。杨捉鱼想起曾经养过的狗和鹦鹉,最终都死掉,只留下些伤感的记忆,便没有说话。两人向对岸望去,隔着河水,兰城只是一团团模糊的光影。

他的脸摩挲着马的脸,温暖包围着他,一种幸福感由脚底上升,随即遍布全身。他伸出手,马舔了舔。再一看,七星坐在马上,没有看他,只是望着远方。他叫道:七星,原来你在这里!马甩开蹄子,“嘚嘚”地敲击脚下的青石板远去。他在马蹄声中醒来,想到七星已经在仙眠洲长眠,有些怅惘。他回味着七星的表情,不知道她为什么不看他。想想是在梦里,但还是摇了摇头。马蹄清脆的声音继续在脑壳里响,杨捉鱼想到,这一定是马蹄铁还没有磨损,如果磨损厉害,应该会发出“笃笃”的声音。他靠在窗户护栏上俯瞰,栗河拱桥的装饰灯带兀自亮着,照着白茫茫的河水。

过了几天,杨捉鱼又约周沫去铁匠铺。周沫问到铁匠铺干什么,要打一把剑吗?杨捉鱼说打剑做什么。周沫说,和风车搏斗啊,肥婆!铁匠铺在城东,天主堂过去一点就是。杨捉鱼在车上和周沫说起铁匠铺,白色铁皮屋顶,总有一股蓝烟袅袅上升。打铁的是一对夫妇,丈夫使小锤,妻子抡大锤,叮叮咣咣的。冬天时铺子人气旺,有人带了馒头在炉子上烤,里面弥漫着面粉的清香。小时候杨捉鱼常在那里玩,有次看到一个兽医把猪睾丸放在炉子上,浓浓的腥臊味到处飘。周沫说,我爸爸原来在畜牧站工作,专门劁猪,烤猪睾丸的说不定就是他。还说她小时候也总在那一带玩。杨捉鱼看看周沫,难道她就是那个总流着鼻涕的小女孩?他还记得,春天,那个女孩脖子上挂着紫云英做的项链,呆呆地站在路边,看着他们玩耍。她今天化的戏妆还没有卸,厚厚的胭脂像堆在脸颊,怎么也看不出她年少时的模样。杨捉鱼说,你今天扮演的还是那个村姑?周沫说,是村妇女主任好不?无论怎么讲,还是个领导。杨捉鱼说,你们团长对这个乡村振兴的戏很看重,准备送到省里评奖的。周沫说,获奖了荣誉还不是你和团座的,我们这些小演员什么也没有。杨捉鱼打起官腔,说,你这个小同志,思想要积极向上嘛。周沫笑了,终于恢复了微信上的俏皮,大叫一声:肥婆!杨捉鱼说想给马打一双鞋,就是马蹄铁。周沫说,那要把马牵来,才知道大小。杨捉鱼说,先看看师傅能打不。又说,等鞋打好,他要给鞋子刷上蓝色,还要在鞋帮上打一个勾。周沫说,冒充莆田耐克?杨捉鱼说,正宗捉鱼牌马蹄铁。说话间,到了铁匠铺。树木掩映,铁匠铺前面一片浓荫。铁匠夫妇蹲在地上,正在切割铝合金。杨捉鱼走到他们面前,打了招呼,铁匠夫妇还认识杨捉鱼。女师傅问他,那个坐在他单车后面的姑娘到哪儿去了?杨捉鱼笑笑,问他们怎么做起了铝合金。师傅说现在没谁打东西了,总要找碗饭吃,做铝合金加工也是不得已,如果有人打东西,他也想过过瘾。杨捉鱼说想打马蹄铁。师傅说,那只有我父亲才会。杨捉鱼问他父亲在哪儿。师傅淡淡地说,出国了。杨捉鱼说,老人家年纪大了吧,还漂洋过海的。女师傅笑着说,他到冥国去了呢。杨捉鱼才知道老人家是过世了。

离开铁匠铺,杨捉鱼有些感慨,很多东西正在消失,但又没有办法挽留,就像眼前一层一层暗下去的天色,每一刻都在变暗。周沫的头贴着后窗玻璃,闭上眼睛睡着了。发动车子,经过天主堂,外面有块闪光的广告牌,上面写着“承接婚礼”,还留着神父的电话。恍惚间,他看到自己和一个女人坐在马上,神父在旁边主持婚礼仪式。回过神来,已到城区。灯火辉煌,人行道上,行走的人脚步匆匆。杨捉鱼想,如果自己骑马在城市中缓步而行,时间会不会就此慢下来。没有马蹄铁,也可以给马穿上大小合适的运动鞋。穿蓝色运动鞋的枣红马,或者,穿小白鞋的黑骏马。下车时,周沫送给杨捉鱼一幅画,只是一些线条,但能看出是一匹昂首长嘶的马。杨捉鱼说,谢谢。周沫说,杨主任客气了,再见,杨主任。杨捉鱼看着周沫走进小区大门,和门卫打招呼,然后消失在大片灌木后面。

回到家,他把画铺在桌子上欣赏,给周沫发微信,问可不可以给马穿上鞋子。等了一会儿,周沫回话,说随肥婆的便,肥婆想给马穿鞋就穿吧。杨捉鱼找出儿子曾经用过的绘画蜡笔,给马添上鞋子,在画的左侧写了一行字:穿小白鞋的黑骏马。拍了照发给周沫,等了一会儿,周沫没有回应。晚上,他听到有马“咴咴”嘶鸣,还有“嘚嘚”的马蹄声。他从响声中醒来,声音却又消失了。他看看时间,两点过三分,又沉沉睡去。接下来连续几夜,每到那个时间点,杨捉鱼总是听到马鸣,有一夜,他甚至听到了夹杂在马鸣中的萧萧风声。

剧团赴省里参赛之前,决定再进行一次公演。师弟征求杨捉鱼的意见,说定在火连坡可以不。杨捉鱼说,团座决定就好,再说,火连坡是团座的故乡,正好衣锦以还之。师弟说既然是以火连坡为原型写的,就看看他们的反映吧。杨捉鱼说,以往送戏下乡,老百姓还是喜欢帝王将相,保家卫国,当然,才子佳人式的大团圆结局最受欢迎。师弟说,最后安排个折子戏吧。演出那天,杨捉鱼从家里带上竹竿,老百姓也喜欢那些插科打诨的东西,看到时候能不能发挥一下。演出时,村干部都到场了,杨捉鱼特别注意看了一下妇女主任,化着淡妆,精明能干的样子。杨捉鱼想,演出结束后要给周沫说一下,就按这个妇女主任的样子来,妆也不必化得那么夸张。杨捉鱼上台,周沫问,来者何人?杨捉鱼说,美国人捉鱼杨的。周沫继续问他怎么来的,杨捉鱼说奔驰开来的。怎么骑着马?这就是我的奔驰的。杨捉鱼感到竹竿有一丝颤动,似要挣脱他而去。奇怪的是,他嘴里竟然发出“咴咴”的马鸣,“咴咴”,“咴咴”,不可遏止。周沫惊讶地看着他。快搽点粉的,跟我去云南的。他慌乱地喊出这句台词。底下看戏的有人大喊:滚下来,美国佬!他骑着竹竿从舞台车上下来,底下一片哄笑。演出结束,在村部用餐,村书记提了一些意见,师弟说收获很大,回去就改。周沫代表剧团敬酒致谢。妇女主任拉着周沫的手,说,妹妹把我演得太好了。周沫说,下次到省里要把姐姐演得更好。回城路上,师弟和周沫坐在后座。杨捉鱼觉得后座充满了甜蜜气息,他在中央后视镜窥到周沫对着师弟飞了一个媚眼,不禁怅然若失。

杨捉鱼修改剧本,加了一些细节,突出火连坡人在乡村振兴过程中自身的作用。火连坡种植了上千亩柑橘,到时舞台上摆满红色橘柚,既喜庆,又有视觉震撼力。他删去了自己插科打诨那段,师弟问为什么。杨捉鱼说不庄重,不能把丑出到省城去。师弟说,哥哥,遗憾了啊。杨捉鱼在微信里给周沫讲了一些演戏时注意的细节,譬如手指的指向。周沫说知道了,谢谢杨主任。杨捉鱼觉出她话语里的隔阂和疏远,又和她聊起骑马去云南的事。杨捉鱼说,饮马的事就交给桑丘同志,我负责和风车搏斗。周沫说,桑丘同志可不甘心当仆人,饮马之后,他也要骑马,要在马背上看着象群缓缓穿过村庄。杨捉鱼说,一切以桑丘同志的想法为准,桑丘同志就是想看白象似的群山也可以。周沫终于发了一个笑脸,说,肥婆,还是你最可爱。

这天,在岳父家吃了晚饭,陪儿子玩了一会,杨捉鱼回到自己家。夏天过去,秋日已至,他坐在客厅,听着窗外秋蝉残鸣,感叹光阴迅速得像一个梦。刷了会儿手机,颇觉无聊,便打开电视。显像管受潮,画面模糊,像打了马赛克。看得出是乒乓球单打,球随球拍飞,运动员赢球后一声呐喊,口里如含着一团光。调到兰城本地台,电视画面突然清晰,正在播放核酸检测新闻。一个穿着防护服的女医生从电视里向他望过来,他低低地叫了一声:七星。看看时间,不觉已到晚上十一点。洗漱完毕,躺在床上,和周沫道了晚安,渐入梦乡。睡到半夜,他听到客厅传来马嘶,还有说话声。来到客厅,他看到两匹马人立相对,前蹄抱拳,一个说,纸兄好。一个说,竹兄好。原来是周沫画的马和他骑过的那根竹竿正在交谈。竹马说,纸兄一向躺于桌面,寂寞否?纸马回问,竹兄素来立于墙角,愉悦乎?竹马冷笑一声,像打了个响鼻,说,纸兄长得还挺提神的。纸马问,怎么讲?竹马说,你的发型一看就是典型的乡村杀马特,让本马倒吸一口凉气,提神着呢。纸马说,你倒是挺精神,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毛,当心被人拿去当搅屎棍。竹马说,纸兄说话刻薄,气死老夫了。纸马抱拳说,兄弟抬举。竹马又说,你说主人去云南,会带谁去?纸马说,那当然是带竹兄您了,看您光着脚的,跑起路来没有羁绊,估计以后江湖上会有您的美称,赤脚神马。纸马又举起前腿,拍拍脚上的运动鞋,甩甩头上的鬃毛,左右顾盼。竹马大怒,像舞台上的老生瞪着眼睛,吹吹虚无的胡子,说,真他妈丢八辈子马,这是主人随便画上的,你还当宝了。纸马拍着前腿,说,生气了生气了,哈哈,好玩。竹马说,好玩你妹,你个娘娘腔。纸马说,你这个马怎么喜欢骂马呢?竹马说,就骂你了,怎么着吧。纸马说,竹兄,讲真,我还真想跟着主人去云南。竹马说,纸兄,好说,你怎么一定要去云南?纸马说,人家想看草原嘛,还想啃两口大草原上开着花的草。说完吞咽口水,又低下头,一副害羞的样子。竹马说,你个吃货,老子也想去云南,不过是想在草原上好好驰骋一番。纸马说,看看你这素质,用你的脚趾头想想,主人会带你去吗?竹马哼了一声,说,你个猪胎,你素质高,怎么一直躺平?纸马突然从桌面上飞起来,向竹马扑过去。杨捉鱼开灯,客厅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从北窗过来的风,吹得墙角大花瓶里的几根孔雀尾羽摇晃。

入秋后,杨捉鱼经常被鸟声叫醒。小区环境好,鸟多,别处不多见的戴胜,在小区的竹林边也是三五成群地闲逛。以前叫醒他的是只噪鹃,早中晚都叫,好像要把一辈子的力气都用在叫喊上。杨捉鱼觉得这鸟叫噪鹃是合适的,叫“躁”鹃也没错。现在,估计是路过的候鸟,它们一路呼朋引伴,到温暖的地方去过冬。杨捉鱼偶尔和周沫说起骑马去云南的事,周沫总是积极回应。走啊,肥婆,明天就走。杨捉鱼也说,走,明天吃过中饭就走。周沫问他,为什么是吃过中饭走,早晨走不行吗?杨捉鱼说,中午出发,黄昏时分到驿站打尖,晚上趁着月光明亮再走几里路。周沫说,肥婆,你还真浪啊。

有天,杨捉鱼到书房里找东西,顺手拿起一本以前七星常看的书,发现里面夹着一张纸。纸张有点泛黄,看时间是儿子出生后不久写的。那时,七星有点产后焦虑。纸条是写给堂妹的,也许是一封信,不知什么原因没有寄出去。堂妹告诉她,如果有条件,可以养一匹马,和马亲近,最能舒缓焦虑情绪。七星写道,说不定有一天,她会带着儿子和老公,骑着马,一路缓缓而行,到云南去看她。杨捉鱼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一定要骑马到云南。他有点愧疚,七星在世时,因为工作和生活琐事,他们从未出去旅行。他想起博尔赫斯说,旅行,是为了把每一天都过得像另一天。人总要往前走,就像《大话西游》的结尾,至尊宝牵着马,深情地看着城墙上的另一个自己拥抱着紫霞仙子。

周沫搬过来的那天,要杨捉鱼到公园接她。杨捉鱼走到栗河边,看到周沫抱着两只猫站在路上,喧嚣的人群来来往往。是两只橘猫,还没睁眼睛。杨捉鱼把猫接过来,说,说不定这是两只老虎。周沫说,什么说不定啊,这就是。杨捉鱼说,骑虎去云南也挺好的。周沫说,肥婆,想清楚了啊,骑虎难下。一阵风过,银杏叶旋转着飘飞,刹那间铺满路面。杨捉鱼看看天空,仿佛上面挂着一片草原。他想了一下,高兴地说,那就一直驰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