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桑贝,给我带来最纯粹的快乐
我在译文社工作,译文社如读者所知,以出版“致郁系”作品闻名,没说这些作品不好的意思,因为它们都很深刻。只有桑贝,给我带来了最纯粹的快乐。
法国画家让·雅克·桑贝(1932年8月-2022年8月)
桑贝系列的出版是在2019年,但我想做桑贝的初心要再早上四五年。原因无他,就是想把那种最纯粹的快乐分享给更多的中国读者。但桑贝的书之前是另一家中国出版社在出版,所以法国出版社要遵循版权优先权的原则,即使我想买,也还是买不到。有四五年的时间,我或者我们的版权同事过段时间会写封信给法国出版社,或者趁着去法兰克福书展的机会亲自去法国出版社的展位刷下存在感。这是一个漫长的等待过程,当终于得到外方的认可之后,其实更大的考验才刚刚出现。
最初的兴奋过去之后,我开始有点点慌了,我要怎么把桑贝的画册介绍给中国读者?毕竟,我们社最擅长的是出版写满了字的书,读者愿意为没有几个字的画册买单吗?其实,我心里没有底。但我相信桑贝的幽默、温柔和通透是可以感染到所有人的。
和美编搭档排版的日子有苦有乐,因为有很多细节需要处理,所以常常做着做着就加班了。不过,手上操控着鼠标,我们的嘴也没闲着。我一会儿提醒美编:“你看,这幅画真有意思!”过了会儿,美编又对着我感慨一句:“桑贝的画技真是舒展啊!”我们一起听了很多音乐,吃了不少外卖,陆陆续续出到了第5本。从第一本《童年》的惴惴不安到第五本《桑贝:一个画画的音乐家》的游刃有余。
其实,并没有指望桑贝的画册在中国有多畅销,毕竟,桑贝和戈西尼合作的《小淘气尼古拉》系列已经是全球爆款了,连桑贝本人也坦率地说过,他不明白为什么《小淘气尼古拉》系列会这么畅销,而那些成人向的画册才是他更在意、更用心的作品。世上的事情不就是这么荒诞吗?但每次有熟悉的朋友或者陌生的读者和我分享他喜欢的某幅桑贝画作,我就感到一丝满足,原来幽默真的是无国界的,原来幽默真的可以穿越时间和空间的隔阂让中国读者也发出会心一笑!
让·雅克·桑贝部分作品中译本
这当然是因为桑贝有一双洞悉世事的眼睛还有一颗敏感通透的心。或许一切早在桑贝的童年时代就注定了。
桑贝的童年用中国人的一句话来总结就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1932年,桑贝出生在波尔多,一座因为红酒出名的法国城市。桑贝的继父靠推销罐头食品赚取微薄的佣金,养活一大家子,拮据的生活成了父母不断争吵的导火索,在桑贝的描述中,两人简直是“吵架的运动健将”。早熟的桑贝很早体悟了生活的艰辛,多年后,他在《童年》中精辟地剖析了贫穷的本质:“穷人有很多借口,要比那些不是那么贫穷、不是那么一无所有的人更加冷酷无情。人们总以为穷人会互相帮助、互相尊重,等等。完全不是。他们由衷地互相憎恨。”
但桑贝葆有一颗赤子之心,他理解父母的困境。多年之后,他释然地表示,他的父母算不上完美,但已经尽了全力。学生时代的桑贝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小淘气尼古拉多多少少是有他自身影子在的。他调皮捣蛋,撒谎骗人,估计也没让家长少操心,但他还有两个很优秀的品质——敏感和乐天。因为敏感,他能抓住周遭一切细节,再通过画笔细腻地表现出来,用好友马克·勒卡尔庞蒂耶的话来说,桑贝的画是“一面面精心摆放在我们太过严肃的灵魂跟前的哈哈镜,它们邀请我们,用温柔而敏锐的目光去看人间百态。”他也是个乐天的人,即使原生家庭有诸多问题,他还是选择了和解,并且在此后一生中,一直用幽默的方式给自己,也给所有人“找乐子”。
桑贝没有经过绘画的科班培训,因为家里根本没钱。他是在十二三岁时发现了自己的绘画才能。有天,他鼓足勇气把作品拿给继父看。继父鼓励道:“挺好的,这幅画有动感。”青春期的桑贝则回了句:“我才不在乎呢……”中学毕业后,他找了份工作来贴补家用。他会趁着老板不在的时候,用公司电话打给报社毛遂自荐,自称是美院学生(当然,他撒谎了),想要投稿。机缘巧合下,桑贝认识了漫画家沙瓦勒,但当时桑贝根本不知道眼前那人是鼎鼎大名的沙瓦勒。后者看了桑贝的画后,肯定了他的天赋,并说:“你的画挺好笑的,有点像沙瓦勒。沙瓦勒认识吗?”眼见桑贝一脸茫然的,沙瓦勒笑着说:“我就是啊!”得到前辈的认可固然是件好事,但要真正进入圈子还要靠自己的努力。有很多个夜晚,他坚持画画到夜深人静。前辈对他说,一定要有自己的风格。他为了这句话琢磨了好多年,也做过一些无谓可笑的尝试。我们现在能通过他轻盈的线条、清新的色彩一眼认出那是桑贝的画,其实并不知道他在背后付出了多少的艰辛和努力。
小淘气尼古拉 桑贝 绘
桑贝这个名字广为人知,还要感谢《小淘气尼古拉》。尼古拉这个名字是桑贝取的,他当时正好看了一个尼古拉红酒的广告。桑贝多年后回忆往事,认为《小淘气尼古拉》首先是关于友谊的故事,而他和戈西尼在创作过程中也互相分享了很多童年经历,两人一文一图,珠联璧合。不过,所有和踢球有关的部分,都是桑贝完成的,他“取笑”戈西尼可能连足球场上要上多少个人都搞不清楚,也分不清任意球和点球。《小淘气尼古拉》第一本上市后几乎悄无声息,但出版社没有气馁,又出版了第二本,渐渐得到了书评人的认可,还上了电视节目,时至今日,成了全世界人民都知道的经典形象。可见,任何事的成功并非一蹴而就。
《纽约客》向桑贝递去橄榄枝时,他已是名闻遐迩的漫画家。很多朋友问他为什么不早点联系《纽约客》,他开玩笑说,他才不呢,他要这本杂志主动找上门来。其实他是有点害怕,害怕投稿会被《纽约客》拒绝。桑贝精挑细选了一些画让《纽约客》的编辑带回去,其实他也不清楚杂志到底喜欢哪种。之后就石沉大海。几个月之后,有个朋友兴奋地告诉他,在报刊亭里看见《纽约客》用了他的画来做封面!从1978年第一次合作至今,桑贝为这本美国顶尖杂志提供了110多个封面插图,和纳博科夫、E·B·怀特以及菲利普·罗斯成了纸上邻居。
尽管已经功成名就,桑贝和其他画家一样有着无尽的苦恼。同行竞争激烈怎么办?编辑反复要求改稿怎么办?灵感迟迟不来怎么办?
桑贝画的这只大母鸡成为了《纽约客》的封面
《桑贝在纽约》中提过一件轶事。其实这幅画最初在楼梯底下还有个女孩,她在用猫咪的尾巴当胡子。《纽约客》的主编觉得画很好,但需要把女孩给去掉。桑贝觉得主编疯了,因为去掉女孩,会少了很多笑料。但他还是照做了,事实证明,效果更好。虽然少了一个直白的笑点,但更有韵味。桑贝坦言,他更喜欢有主见的编辑。当然,他偶尔也会放飞自我,比如画了这只大母鸡,理由就是:既然毕加索能画,为什么我不能画呢?他把这只大母鸡连同其他作品一起打包寄给了《纽约客》,没成想最后成为封面的竟然是这只大母鸡。或许,也只有《纽约客》才有勇气这么干吧!编辑《桑贝在纽约》的时候,我当时突发奇想邀请了美术装帧设计师同时也是插画师的任凌云来翻译这本。任凌云也是我们社新版村上春树的封面设计者,当时她正因为村上的封面忙得焦头烂额,知道了我的想法之后,她问我:“为什么要找我做翻译,而不是找一位专业的译者?”我回答:“因为你和桑贝一样都是艺术工作者啊,《桑贝在纽约》中的很多关于甲方的吐槽,你一定非常有共鸣!还有,你和桑贝一样都敢于接受新鲜事物,他一个法国人不懂两句英语,也敢跑到美国去干活,你嘛,我相信你也愿意尝试做做看翻译的吧。”感谢任老师愿意“不务正业”,于是,我们能从中文版《桑贝在纽约》那充满热情的文字中感受到桑贝对于绘画、对于艺术的热忱。这是一位艺术家对于另外一位艺术家的诠释。
上周五知道桑贝去世的消息时,我的第一反应是,以后再也不会看见桑贝的新作品了,他再也无法给全世界的读者带来新的欢乐了。桑贝说过,人生需要奇迹,或许,他来到人间,留下千幅画作,已经是个奇迹了。让我们和桑贝一同欢笑吧,尽管人生有诸多烦恼和苦闷,但我想借桑贝的那双眼睛看见日常生活中的“小确幸”。
- 法国插画家桑贝去世,曾为《纽约客》画100多幅封面[2022-0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