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22年第8期|杨映川:总有人看着我(节选)
一
谁没被人用眼睛评估过?专注的用力的从上至下从外到里随意的飘移的偷窥的正大光明的,方式各异,收获不同。
钱光明一米八三,宽肩蜂腰,浓眉星目,有雄性的勃勃英姿与体格,又拥有雄性少有的雪肤和红唇,落到他身上的目光如果是子弹,他早已化作粉尘,如果是石头,他背上肯定背了三座大山。所幸,目光是透明的没有重量的,落到他身上一粒粉尘都拍不起。
什么都有例外。钱光明第一次与雷一枝的母亲毕灿然见面,毕灿然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不过三秒,一个三步上篮完成的时间而已,他全身的肌肤便有被火燎烧的感觉,然后,就在他额头眉心的部位,也就是毕灿然最后看着他的地方,她盖了一个戳。毕灿然似乎不需要花费太多的时间来打量他,她是阅尽千人的,一瞥之下,乾坤朗月宵小鼠辈立时现形。那个戳钱光明当时并未明晰地知晓内容,但他有他的敏感,这个戳盖上来像牧场给那些牛马烙上自家的印记,对他而言,他的戳印代表的却不是归属的意义,而只落于牛马的范畴。
毕灿然在一家企业工会当过主席,人长得漂亮洋气,细高个,穿高跟鞋子,打扮得很讲究,有舞蹈功底。退休后经常带领一众中年妇女组织旗袍模特队,参加各种活动,多次被电视台报纸采访;旗袍模特队还喜欢出游,在各风景区拍美照晒美服,不吝将视频散播在各大小平台,粉丝是不少的。要说雷一枝,长得像爸不像妈。
果然,在见过他第一面之后,毕灿然勒令女儿与钱光明马上分手。雷一枝护母,没有将母亲的言论评价告知钱光明,当然也是考虑到男方的自尊。钱光明从雷一枝给他鼓劲表决心的态度里,看出自己在毕灿然眼中的大致模样,凤凰男的结论是逃不掉的,一定也还有绣花枕头风流种子的附加值在上头。摊上这样一个丈母娘,钱光明一时间感到愤懑焦虑,危机重重,过了几日方理出一点头绪。既然已选定雷一枝作为终身伴侣,任何的委屈冷眼他都要承受,何况凤凰男本就是事实,他不能辩解,更不好去掩饰,唯一能做的好像只有光明磊落不卑不亢自强不息,撑也要撑成这样的。
钱光明在读研阶段就与本科生雷一枝认识,算起来有三年多的时间,确定关系却只在这两个月。在大学里钱光明是风云人物,学霸运动健将大帅哥,喜欢他的女生不少,雷一枝算是暗恋队伍中的一员,但钱光明对这个长相普通无特长的师妹大部分时间是视而不见。在雷一枝之前,钱光明有两任女友,第一任是雷一枝的同班同学云南姑娘刘芷芊。刘同学长得白净漂亮,与钱光明在一起有一对璧人的既视感,只可惜刘芷芊临毕业被一公司高管撬了墙角,毕竟美好的事物是有目共睹的,小女生的眼界不会一直被校草牵扯着。钱光明郁闷之际与亲切友善大一届的师姐迅速好上,俩人理智恋爱,共同规划未来,师姐早一年毕业,偶获机会前往美国深造,出去半年与钱光明分手,说自己不是脚踏两只船的人,不想把钱光明当备胎才诚实相告,让他在未来规划中剔除与她相关的部分。遭遇两次分手,钱光明虚高的傲娇心态遭受一定打击,有些心灰意冷,对所在的繁华都市不抱太多期冀,产生毕业回家乡所在地级市谋一份安稳职位的心思。这时一个关系较好的同乡来找他借钱——这位同乡留在本市工作两年,没存下什么钱,家里急用钱只能找人借——钱光明看同乡一脸倦容,寡淡的唇色和干枯的头发,问对方何苦强留异乡。论起这个话题,同乡眼睛晶亮,生机立现,说像他们这样的出身只有留在当地才会有改变命运的机会,还举了几个例子,谁找到风投了,谁发了,谁提拔为正处了,他们老乡当中凡有出息的,他脑袋瓜里全有备案。钱光明觉得自己各方面优于这个同乡,人家尚且立志坚定,他自然不能退缩,便打消了回家乡工作的念头。后来同乡升任公司小经理,租下一屋请钱光明去吃入伙饭,畅谈鸿鹄志时少不了感慨不知多久才能买得起自己的一方天地,又自嘲若有钱光明的样貌说不定还可以捞份软饭吃,找个本地姑娘能解决好多实际问题。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同学钱志智突然就想到了雷一枝。就在前两天,雷一枝刚跟他吃了一顿饭看了一场电影。他为在这个时候想到雷一枝感到羞耻,马上正念加持,就算有一天他真和雷一枝有了什么,他一定是爱她那个人本身而不是其他,自认是一个有责任感能挣钱养家愿意给肩上加担子的纯爷们。
雷一枝工作快满一年,实习阶段结束做结题报告,她来找钱光明帮忙。钱光明那时正和不同的用人单位见面,虽不算忙,但心情有些焦虑。雷一枝来找他帮忙,他顺手帮弄了弄。拿到报告,雷一枝欢天喜地请钱光明看电影,他找不到可以拒绝的理由。开影时间是在晚饭时间之后的一个小时,这里明显是空出一个时间来吃饭的。电影票雷一枝买了,钱光明就请雷一枝吃饭,女方爽快答应。雷一枝说想吃某网红火锅,到了那地头,排队的人蜿蜒十来米长,钱光明担心赶不上电影开影,建议换家餐厅,雷一枝嘟嘴撒娇说就想吃火锅,钱光明不好再劝,吃就吃吧。雷一枝人偏瘦,胃口不瘦,她是认真吃火锅的,鸡猪牛羊鱼一件件上,电影果然是赶不上了。姑娘不在意,抢付完餐费,直接订了另一个场次的电影票。那份潇洒从容不拘小节,钱光明都不好意思问赶不上的那场电影票可不可以退,需不需要退,要真问出来怕是小家子气了。钱光明当时开了一句玩笑说:“一枝,看你是小富婆啊,现在一个月能领多少工资?”雷一枝娇俏一笑说:“工资只够充流量吃几份快餐,我是没羞没臊的啃老族。”
看完电影钱光明送雷一枝回家,雷一枝犹豫着前往哪个家,说明天不用上班,应该回父母家过周末。可自己的家刚住进一位新朋友,她得好好照顾它。钱光明送到那豪华小区门口,问雷一枝一个月租房得花多少钱。姑娘答说房子不是租的,是父母前些年买下的,房子太大,空荡荡的复式楼,要不是离上班的地方近她可不爱住,所以现在她要请一些朋友住到家里陪着她。钱光明被邀请进豪宅参观,他才发现原来雷一枝口中说的新朋友是一条黄金蟒,长约两尺半,十来斤重。此时黄灿灿的大蛇安逸蜷曲在一只宽敞的玻璃笼箱里,旁边放了一碗水。钱光明诧异于一个大姑娘为什么要养蛇,雷一枝笑说黄金蟒可以长到六七尺,她要让大蛇来镇宅,她表哥养了三条,还不是关在笼子里,是随意放养在屋里,特牛气。黄金蟒的常规食物是活鸡,吃一顿可以管好几天,还要喂些鸡蛋牛奶等补充营养,甚至为防止大蛇皮肤长癣,还要用某种特配的药水定期进行皮肤护理。回到宿舍,钱光明出于好奇心上网搜了一下有关于黄金蟒的资讯,再次咋舌,一条黄金蟒市价六至十万,每月伙食加护理得花大几千,不比养个孩子便宜。
彼时钱光明尚无半点投机取巧之心,尽管他知道雷一枝来找他帮忙是有企图的,但他从未主动表示过什么。后来他被录入一家500强企业,从底层的物流管理做起,一星期只有一天休,一天工作超过12小时,剩下的时间除了睡觉并未做过一件拎得起的事情,他体会了那种在流水线上奔忙的感觉,停不下来,停下来也仍然有置后等待的惯性。每天在地铁站拥挤的人群中穿行,他有被抛在海里淘洗的迷惘与失重。他试图找到更清晰的方向,结果只是徒劳。不知不觉,他已经和雷一枝看过三场电影,还到葡萄庄园和水上乐园去玩了。带着一个姑娘过休闲的时光,让钱光明在迷惘和失重当中暂时获得一份安稳和安慰。他一直没有和雷一枝表白,甚至没有做出任何容易让人误解的举动,比如说握一握姑娘的小手,搀一搀姑娘的软腰,他帮她打伞,她的身体向他靠近,手放在他的腰后,他依然挺直腰板,没有倾斜,不拒绝不响应。姑娘的耐心很好,好像能跟他在一起就很满足了。他探究过自己的内心,之所以不敲定关系,是不想做违心之事,另外,他似乎有想这样不明不白地走下去的隐秘想法,反正自己没有任何舔狗之举,如果这样能与雷一枝成了,是不是表明姻缘天成,他不带任何功利?当他有这样一个念头出来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已经是个功利之人了。
钱光明住的是公司统一安排的宿舍,研究生一人能有一间独立的卧室,但厅和厨房要与另外一名同事共用。钱光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惹出祸事来。周末下午他在厨房用砂锅炖了一锅骨头汤,汤炖好他熄火下楼去买几只馒头。这期间室友的女朋友进厨房来做饭,想移开钱光明架在灶上那只砂锅,把两个灶口腾出来好双管齐下一边炒菜一边煮汤。没承想姑娘把砂锅端起时,砂锅底突然噼啪碎裂,一锅热汤洒姑娘腿上,造成不小面积的二度烫伤。同事恼极钱光明,把责任算到他头上,要他赔三万块医疗费。钱光明委屈,又无法完全推卸责任,他才上班几天,别说三万,一万都拿不出,就算是拿得出,这不是冤大头吗?又不是他把汤泼到别人腿上去的。钱光明就这么跟雷一枝诉的苦,说他最多按实报实销给对方补偿医药费,对方要想跟他打官司他就奉陪了。说话间钱光明的手机振动了两下,雷一枝给他转过来三万块。雷一枝发语音说如果对方没有端那锅汤,肯定是他来端,伤的就是他了,她可不希望受伤的人是他,有人替他受过,三万块不亏。这一番话轻声慢语说出,如清泉流水,如酥手拂面,钱光明心尖尖颤了颤,眼睛润了鼻子酸了。他在那一会儿认定这辈子不可能再碰上这么善良可爱真心相待的姑娘。他当即向雷一枝表白:“一枝,我的好姑娘,我可以爱你吗?”电话那一头很安静,像午夜乡间的晒谷场。钱光明有些慌了,“不可以吗?”“哥哥,我等你说这句话很久很久了。”电话那头传来抽抽答答的哭声。
二
毕灿然对钱光明的否定起不了什么作用,她自己也知道,但作为母亲,她得尽到本分,得为女儿的终身幸福保驾护航。女儿毕业后她就没闲着,寻访佳婿是心头第一挂。女儿有两大硬伤,长得不漂亮,家务不会干,最大的优势是家里能给足嫁妆,能保一世衣食无忧。雷一枝的父亲雷中行相貌普通,少言寡语,原来在市工商局当过领导,后称病辞职回海边老家与弟弟一块投资搞虾场蚝场,做海产生意,因为做得早,门路又清,垄断了一定的市场份额。雷中行本分,挣来的钱全交到漂亮老婆手中,老婆换成一套套的房子和一些硬通货。有家产打底,毕灿然觉得在婚姻大事上女儿这头可以操控全盘。“我们女儿就算是不工作,房租都用不完,一枝心思单纯,就怕碰到个心术不正的,便宜了别人。”她跟自家老头来来回回叨叨的就是这一套,老头没啥意见,全听她的,让她替女儿把好关。
毕灿然没想过攀那些高官富户,她怕雷一枝受压制受委屈,她也没把外地人特别是小地方人员列入考虑范围,女儿犯不着倒贴,更不能让人算计,还是本地人稳妥,家世人脉一清二楚。毕灿然曾经相中雷中行前同事的儿子,小伙子也在工商局工作,人长得敦实,看起来稳重又实在,毕灿然把这男生的照片发给雷一枝,雷一枝一脸鄙夷,“怎么长得跟只西红柿似的。”“西红柿?能长得像西红柿不好吗?”“我宁可找个长得像茄子的。”“长成茄子是啥样的?”“就老爸这样的。”“你这没大没小的,满嘴胡说。”
雷一枝死活不去与西红柿见面,毕灿然一点办法也没有。后来她又看中帮她做理财的一个年轻经理,觉得小伙子脑子灵活,有见识,而且人长得还好,应该不能再拿来和什么动物植物类比。她直接把人带回家,强行与女儿见上面了。女儿和小伙子聊得还好,还说以后要跟着学理财,毕灿然听着就高兴,估摸着有戏。小伙子与雷一枝约会过,交往不到一个月再无动静。毕灿然问女儿是不是出啥问题了。雷一枝说小伙子请她吃饭,她说AA制,对方就AA制了,说明老妈眼光不错,小伙子稳赚不亏的。还有,这男生笑起来褶子跟老爸一样多。毕灿然不太信雷一枝的话,小伙子不像是这样不通晓人情世故的,笑起来褶子可能是多点,可不至于这么夸张。她主动约小伙子出来吃饭,故意抢着买单,小伙子果然没跟她抢,还笑眯眯地说让阿姨破费了。毕灿然略有失望,暗叹这搞理财的果然是不会吃亏的,保不准就能把女儿算计了。她看那小伙子的笑,是有几条深深的褶子,像一把蒲扇扩散出去的纹路。
等毕灿然看到钱光明,才明白之前女儿为什么对谁的长相都那么不屑一顾,这小伙子长得也太好了吧,好到毕灿然心中升起如临大敌的危机感,她知道这个时代不仅女的可以靠颜值吃饭,男的也可以,这不,女儿就被迷得五迷三道的。能把女儿迷成这样,自然也可以迷到其他姑娘,要命的是这家伙还是个农村人,不知道吃了多大苦才考上重点大学留在大城市。她觉得这种人身上背负的内容太多,就算不是苦大仇深或攀龙附凤之辈,算计自卑虚伪等品质也少不了,怕是等女儿自己发现时悔之晚矣!
“女孩要矜持一点,赶着往上送,别人是不会珍惜的。”“我可没有主动,主动表白的是他。”“你觉得他很爱你,他爱你什么?”“什么话,你觉得自己女儿很差,不值得人爱?”“你们成长经历太不一样,以后磨合起来会有问题的。”“我们认识三年多了,早就磨合了。”
毕灿然说不过雷一枝,只能发出强制警告:“你们不能在一起,我和你爸坚决不同意。”为了管束雷一枝,她搬去和雷一枝一块住,在时间上进行管理。女儿若不回家吃饭,她要问明原因,问明女儿在何地与何人就餐,若晚于九点不进家门,她就让老头出去接。她用这种手段最大程度减少女儿与钱光明接触的可能。女儿似乎没有强烈地与母亲对抗,该回家回家,偶尔不定时的晚归,会说明去向。另一方面毕灿然加大了搜寻佳婿的力度,亲朋好友都发动起来了。雷一枝隔三差五地相亲去,雷一枝每见完一个都给差评,用词犀利刻薄,不给对方留余地,她的策略是非暴力不合作运动,谁都见,最后还是得黄掉,拖到老妈没辙为止。女儿的行为让老母亲心里发慌,她感觉女儿在和钱光明暗度陈仓,她又不可能一整天跟在女儿身后。果然,有一天雷一枝来跟毕灿然坦白自己怀孕了。“妈,我怀孩子了,钱光明的。”雷一枝若无其事,面如桃花。“这个流氓,真想给他几耳光。”毕灿然感到大势已去,悲痛不已。“你太不争气了,年轻人谈恋爱没关系,怎么就不懂得珍惜自己的身体呢?”“妈,你想多了,这个孩子我不想要,我要好好玩几年再说。”“你真是气死我了,你当打胎是件小事,头胎孩子能随便打掉的吗?钱光明分明就是故意的,他是给你设圈套,逼你下嫁。”
母亲气急败坏,雷一枝心里笑出了皱纹,钱光明那边是谨慎小心的,是她自己不管不顾,巧取豪夺。钱光明偶尔轮休会提前到雷一枝公司楼下等她,俩人碰个面喝个奶茶,他把她送回家,不敢耽误。钱光明特别在意毕灿然的态度,他冥思苦想,如何能让未来的丈母娘接受自己。他在雷一枝那儿是得不到任何有效信息的。雷一枝成天黏着他不放,根本不考虑任何谋略,他没那么乐观,一直严阵以待。雷一枝弄了一辆车让钱光明开,那辆车成了他们约会的场所,尽管车内逼仄,但省了很多麻烦,比如说不用开房,不用另外找时间找地方,只要钱光明开车来接她回家,她提前半个小时下班,俩人绕到某个车库热情洋溢地绞在一起……有几次雷一枝都回到家了,借口下楼买罐饮料,其实是跟钱光明在车库里亲热。钱光明是担心过怀孕这事的,但雷一枝说有了不正好吗,奉子成婚。钱光明觉得这样很不妥,毕灿然对雷一枝的严格管理就是冲着他来的,雷一枝怀孕不更坏事?所以他是小心翼翼的,但扛不住雷一枝的百无禁忌。雷一枝隔三差五还去相个亲,钱光明偶尔会想雷一枝说不定在这个过程中会碰到一个看对眼的,想到这他就焦虑,慢慢的,他也不再考虑什么怀不怀孕的问题了,有今天不一定有明天呢。
有一次雷一枝见了一个海归回来,有些兴奋,说对方在大学任教,文质彬彬,知识渊博,唯一不足是离过一次婚。钱光明既吃醋又愤怒,在毕灿然眼里他真的是一文不值呢,离过婚的都比他强。“好端端的为什么回国呀,又为什么会离婚,光看外表靠不住的。”“他说就因为他想回国发展,女方不愿意回俩人就离了。”“要不你就跟这个海归好吧,我们一天到晚见不得光,我也累了。”雷一枝抱着钱光明说:“我谁都不要,我就要你。”雷一枝心里是甜甜的,终于看到钱光明为她吃醋了,心里跟喝奶茶一样甜美。钱光明心里愁苦,不知道这样的生活啥时是个头,他生出一股狠劲,把雷一枝运回宿舍,俩人关在屋里大战一夜,不再像车里那样动作受限,好痛快,好解恨。他不再考虑雷一枝要准时回家,不再考虑毕灿然的感受,决心要和她对着干,他才不怕什么呢。雷一枝看钱光明那么勇敢,更勇敢了,说如果妈不同意,我就搬到这儿来跟你住。这不,很快的,怀孕了。
毕灿然单独约见钱光明,地点在某美容中心贵宾室。未来丈母娘显然刚做完一次皮肤护理,脸上容光焕发,眉头舒展,让钱光明忐忑的心稍稍放下,只是在这样女人来来往往的地方被接见他总是局促的。他面前的茶几上摆了果盘,酸奶,茶水。“这家美容院租的是我们家的房子,我来这里做美容是免费的,让一枝来她总说没有时间,我看是争分夺秒和你在一起。”“阿姨,我是真心喜欢一枝的,希望你能接纳我,给我时间,看我的表现。”“我承认我不看好你,原因你自己清楚,一枝肚子里有了孩子,她对你的心我就不用说了,眼下这种情况,做父母的还能怎样?我信佛,平时杀生的事都少做,不可能同意一枝打胎的。你们好好过日子吧,以后的日子是你们自己的,我们再操心也替代不了,好好对我的女儿,否则——”,说到这儿毕灿然停顿了几秒钟,似乎是在积蓄着某种的力量,“我是能拼命的。”毕灿然的眼睛里流出来的分明是传说中的杀气,一股寒气袭上钱光明的背,他知道现在是法治社会,知道丈母娘至多是有几个钱的小市民,不是黑社会,但他还是心惊胆战,这个至暗时刻他记了一辈子。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想要将寒气驱散一些,脑子里又蹦出暗杀灭口这样的词语,茶水在通过他喉咙的时候一下失去控制,呛出水花,从鼻子和口腔喷出些许。他捂住脸,含糊而急切地发出承诺:“阿姨,你放心,我要对不起一枝,老天爷都不会放过我的。”“听说你还有一个哥哥?”“是的。”“你在的企业虽然不错,但没有背景的想升职可不容易,你知道的,方方面面复杂得很,所以啊,你的重点还是放在照顾家庭,照顾好老婆孩子是第一的,我们也不指着你升官发财。”“照顾好家人,孝敬好老人,这都是我的本分,我会做好的。”“你们的第一个孩子可不可以跟我们姓雷?年轻人不要太在意这些,姥姥姥爷不会亏待自己外孙的,现在国家都提倡三胎了,往后你们再要几个,我们雷家不抢了。”“没事,姓什么都可以。”
那一场漫长的谈判尽管艰难屈辱,钱光明坚持下来了,他赢得了最后的胜利,他是这么认为的。他和雷一枝领了证,住进雷一枝一直住着的复式楼,房子没有重新装修,只是添了一些新家具和电器。这笔花费是钱光明出的,管家里拿的钱。钱家虽然在乡下,老父母还是攒了些钱给儿子娶媳妇用,听说女方家出了房,觉得占了天大的便宜,生怕儿子低人一等,把所有积蓄掏出来,除了买家具电器,一定要给媳妇礼金首饰。礼金和首饰雷一枝拿到后塞进一只抽屉里,她后来还忘了。
对于婚礼这件事,毕灿然没有像别的父母那样张罗着大办,还请上五湖四海的亲戚,这与她一贯张扬的作风是背道而驰的,她遗憾大了去了,可她只能这么低调。她私下跟老伴是这么商量的:“这请酒席肯定要把男方的亲戚请来,占个两三桌人是少不了的,可那些都是什么样的人啊,到了这儿恐怕不会给女儿脸上挣光吧?再说了,这酒席真要办起来,档次不可能低的,要么不办,要么办得风风光光,钱家掏这笔钱怕是吃力,我们再掏这钱钱光明的脸还要不要?所以,不办最妥。”老头照样是点头称她言之有理。毕灿然去跟女儿女婿打商量,问钱光明有没有想过婚礼怎么办,钱光明说听一枝的。雷一枝虽然没有母亲想得多,她主要是从钱光明的收入来考虑的,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她已经很满足了。“妈,我想找家影楼,让他们给我和光明设计一套游行方案,好好拍一组旅游结婚照,这样我们既能度蜜月又能拍美照了。酒席来往的都是人情,让别人欠我们的好了。“你们想明白就好,以后不要相互埋怨,也不要埋怨我们做长辈的不好。”“不埋怨,只有感谢。”
毕灿然停了女儿无上限的信用卡,说小两口都领工资,就先用自己的,实在不够,父母再帮他们一把。雷一枝没有任何意见,毕灿然说希望钱光明也不要有什么意见,“你们的日子自己过,我们老人不掺和。”雷一枝跟钱光明把这事说了,钱光明心里稍稍掠过一丝不快,岳父母这明显是考验他,也是防着他,他就不信不能把这日子过好了。
黄金蟒继续养着,因为雷一枝之前的积蓄还有,暂时显不出短缺。半年后,雷一枝让表哥来把黄金蟒取走了,理由是怕以后吓到孩子。
钱光明利用休假时间,把四个阳台中的三个变成菜园,决心让老婆吃上自己种的有机菜,只剩下一个阳台留来种花。他把工资卡全交给老婆拿着。拿着只是一个形式,他们没有房贷的压力,按钱光明的意见,共同收入分成三份,三分之一做理财,三分之一存定期,另三分之一就痛快花。只有三分之一痛快花的钱真正掌握在雷一枝手上,她非常高兴,开口闭口老公的钱随我花。毕灿然自然是把数目打听得一清二楚的,每次听完眉头蹙起,女儿也太好哄了吧?不过,她暂时挑不出女婿的错来。那给女儿当嫁妆的复式楼加起来得有好几十平方的阳台,女婿天天摆弄,种上西红市、生菜、黄瓜、香葱大蒜、韭菜、小白菜、红薯苗,看上去美感差点,可女儿每天碗里都能吃上无公害菜蔬,时不时还给他们两老捎上一点。钱光明说很多实用的东西就是不怎么好看,他就是这样的,说给谁听呢?
几个月后雷一枝生下一个大胖小子,举家欢乐。出了医院门,娘俩直接住进本市最高级的月子中心,费用是毕灿然提前三个月给预缴的,孩子的名字提前取了的,若是男孩子叫颂文,女孩叫颂诗。钱光明没有将岳母提出孩子姓雷的事告诉雷一枝,按照钱家的族谱他的孩子名字中间得用颂字,无论姓什么颂字先定下来。雷一枝更关注孩子的小名,她说“小名就叫来来吧,我们钱来来是个好小孩儿。”钱光明听着是蛮好,来来适合姓钱的孩子,若是雷来来,这该影响天气了吧?在孩子姓氏这件事情上钱光明有蒙混过关的心思,月子里小孩子的名牌上只写着小名来来。在最后填报孩子出生证的时候,钱光明把这事推给雷一枝,雷一枝就报了钱颂文的名字。等事情完成钱光明才说起岳母之前表达过第一个孩子姓雷的愿望,雷一枝不以为然。“第一个孩子怎么能不跟爸爸姓呢,后面我们再要孩子姓雷好了。”“你爸妈肯定觉得我言而无信,会不高兴的,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他们解释。”“一家人不用解释,他们要有意见来跟我说。”
毕灿然从来不叫孩子大名,只叫来来。钱光明想丈母娘没有大张旗鼓把孩子的姓拿出来说道,肯定是觉得自己的要求过分,原以为跟他提了他会照办,他没有照办,她也拿他没办法,等于吃了个哑巴亏。如果一开始岳母就把这件事放明面上说,他还躲不过去了。不过,钱光明还是心虚的,他觉得亏欠岳家,占了老大的便宜。
孩子出生后小夫妻原来的理财计划彻底打乱了,头个月住的是月子中心,出来以后继续雇有保姆,保姆一个月五千多的薪水,这保姆还只负责孩子,像打扫卫生这样的家务是不碰的,还得落到钱光明头上。再加上孩子的日常生活用品,雷一枝的各种产后订制,他们实现了月光。雷一枝产后身材修复,开了一张私教卡,费用三万。钱光明觉得太不可思议,这恢复身材出去跑跑步,游游泳不就完了,还非要人教,整出这么虚高的价。再说了,人也没胖几斤呀,这瘦一斤对等得花费买一头猪的钱。雷一枝笑他OUT,说单单一个私密处恢复就值得这个价。雷一枝又色魅一笑说:“老公,这钱是为你花的,幸福的人是你。”钱光明没有幸福感,只有危机感,不但有危机感,还害怕雷一枝跟她父母张口要钱,这无疑是非常打脸的一件事,孩子都养不起,还好意思让跟着姓钱?
钱光明的父母在小来来满月后上来过一次,住了半个月。母亲一来钱光明就舒坦了,母亲里里外外搞卫生,做的饭菜全是钱光明爱吃的。父亲带了菜种来,给阳台上的菜培新土,给瓜搭瓜架子,再播了新种子。晚上有母亲监督保姆照看孩子,他可以安安稳稳睡觉,不用再定时起来查夜。他动了让母亲留下来的心思,父母不可能两个都留下来,家里还有许多活路要做,母亲留下来不会影响什么。母亲带孩子每个月可以省下五六千块钱呢。他跟雷一枝一提,方案马上给否决了。雷一枝说婆婆常年生活在乡下,有些不良的生活习惯会影响孩子,关键是婆婆不会说普通话,孩子刚开始说话就学方言不好。这些钱光明不好反驳,母亲确实是地道的乡下妇女,在很多方面没城市人的讲究,比如洗菜洗肉要分盆,切菜切肉要分刀和案板,母亲做着做着就混了,说了也记不住。母亲一直说方言,说普通话是有点吃力,说出来旁人也听不懂,和孩子常待保不准孩子的第一语言就是方言了。
岳父母是定期上门看外孙的,亲一亲抱一抱,当个小玩具逗着玩。毕灿然退休后一点儿没闲着,晚晚有活动,不是打麻将就是教人走台步,和一群中老年妇女喝茶盛装比美。照理说有了外孙是可以拿出一点时间来帮忙照顾的,钱光明这个念头只是轻轻飘过,他很难想象丈母娘哄孩子睡觉给孩子喂奶的样子,一点也构不出图来,他真不知道雷一枝是怎么长大的,问雷一枝是不是爷爷奶奶带大的,雷一枝说不是,就是妈妈带的。
钱光明较为严肃地跟雷一枝进行一次谈话,谈到钱的用度,希望夫妻同心,培养健康节制的消费心态,雷一枝心不在焉地答应,没过几天钱光明看到雷一枝张罗几个工人在楼上装修健身室,说是家里有了健身房以后就不用出去了,可以多一点时间在家陪孩子,听起来没毛病。整个健身房搞下来花费将近十万,添了好些器械,钱光明能说什么呢,话头还没扯开,雷一枝就堵上了。“我不是问我妈要的钱,钱是我爸给的。”这有区别吗?钱光明生气,他生他的,人家照样开开心心,没心没肺。这样的事情相继出来,雷一枝买回两条秋田犬,说是要陪伴来来一块长大,再换了一辆七座奔驰V,说一大家子人包括狗出行,没这么宽敞的车不行。这些花费无论是雷一枝去跟她父母讨要的,还是岳父母主动给的,在钱光明这里都没有区别,他承担家庭重担的承诺和坚持早已溃不成军,他像被扇了一记又一记的耳光,脸打肿了,干脆破罐破摔。每次岳父母上门来,他端茶送水切水果,发现自己的腰好像都没有直起来过,这用的不是比喻,他真是感觉自己的上半身自动往前倾,膝盖是微屈的。
三
儿子长到一岁,钱光明换了工作部门。从物流部换到经营部,这是个好大的飞跃。在钱光明看来谁都可以做物流,干这行没有技术难度,与此相对应,做下来也没有什么成就感,最多得到一个责任心强的评语。经营部就不同了,要在经营部作出业绩来的,需是个综合体,策划、理念、勤奋、野心缺一不可。更重要的是,业绩做出来能马上与绩效挂钩。很多人都想挤进经营部,钱光明也想,如果在别的部门兜转七八年能调到经营部,那就是最好的晋阶了,他完全没有想到,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与马丽云认识,彻底改变他的人生。
钱光明在物流部门上班是三班倒,他虽然不在一线,但要随时抽查和跟进数据,晚上通宵加班是常事。公司有个职工小饭堂专门夜间通宵营业,是员工通宵工作的福利。钱光明一般过了凌晨两三点会去小饭堂吃点东西,主要是为了提神。他最喜欢吃醪糟糖水,偶尔要一碗云吞。那天晚上他要的是醪糟鸡蛋糖水,小工在给他准备的时候有人进来也要醪糟鸡蛋糖水。小工说醪糟已经没有了,让换别的。女人叹了一口气,说好不容易有胃口想喝一碗醪糟糖水,竟然就没了。钱光明回头看一眼这女的,应该比他大上七八岁,瘦得像一块玻璃,嘴唇发白,霜冻一样,眼下还是夏天的尾巴呢。“我点的是醪糟鸡蛋糖水,让给你吧,我另外点别的。”钱光明觉得这女的比他更需要这碗糖水。“啊,谢谢了。”
钱光明另外要一碗绿豆粥,端着碗坐到一张小桌旁,女的端着醪糟鸡蛋糖水跟他坐一张桌。钱光明礼貌地点点头问:“你是哪个部门?”“我是经营部的。”“加班做方案吧?”“是啊,国庆快到了,你们物流部忙,我们也忙。”节庆前夕,经营部是要策划大大小小的活动,方案做得好,货走得快,物流就有得忙了。钱光明好生羡慕对方能在经营部工作,经营部的人也经常加班,但通宵加班的不多。那段时间钱光明和马丽云经常在小饭堂见面,聊几句,互相都熟识了。她了解他的专业学历后,说分在物流部可惜了,不过都得走过场,职场就这样,谁生来都不是太子爷。他很好奇她这么年轻怎么就能做到经理的位置,很厉害。经营部下边有好几个组,各分设了经理的职务。她苦笑着摊开手说,身上的所有油水都被榨干了,停不下来。
有一天钱光明带了一罐醪糟给马丽云。醪糟是他自己做的,在家里隔得一段时间就得做,这是雷一枝坐月子养成的习惯,隔三差五要喝醪糟红糖水,快吃完一缸,钱光明就再做。“这东西对女人好,我们家里都不断货的,我几乎每个星期都做。”“你做的?”“是的。”“家里有你还在外头吃?”“在家里有些不好意思吃,这是给女人吃的。”“你是不是很怕你老婆呀?”她笑着问,他呵呵笑着没答。国庆过后很长一段时间马丽云没有加班,钱光明好些日子没碰到马丽云,他特地多做的醪糟没能送出去。马丽云在一个下午突然给他电话,问他家里还没有有醪糟,有的话第二天给她送一些。第二天,他给她送了一大缸子,后来,隔三差五的,他做了新的就主动给她打电话,约定个地方给她送去。他们偶尔也会打电话聊聊天,说的多半还是与公司有关的事情。
当人事处找钱光明谈话,问他想不想到经营部,他兴奋得不知所措,以为是单位终于发现人才了。他扬眉吐气,大胆给马丽云打电话,约马丽云出来吃饭,他们要变成同一个部门的同事了,他有许多想法要跟上级汇报。马丽云欣然赴约。钱光明订的地方是一家炖汤店,特地为马丽云点了虫草鸡汤,白果羊汤,花胶鱼汤,虽然每盅汤都很迷你,但把马丽云逗乐了。“哪有你这么点菜的,全汤宴呀。”“这些汤好,我前一阵子来尝过,汤不是调出来的,是真正小盅熬出来的,我那时就想一定请你来喝,你需要好好补一补。”马丽云好些年没有被男人感动了,眼下坐在她对面的这个男人感动她好长一段时间了。一个男人长得这么好又这么暖,堪称奇迹。他能坦然地在她面前说起他的妻儿,说起他种菜育儿做醪糟的琐事,这是纯友谊心态的表现。作为一个女人,这份友谊可能令她心中稍有不平,但她知道这是最好的状态,相反的,如果他不是这样,她早就闪开了,她愿意把他当成自己的弟弟去扶一把。她喝着他为她点的汤,称赞着,他很满意地笑了。他问马丽云知不知道自己要去经营部的事,她很淡定地点点头,就在那一会儿钱光明突然意识到自己能去经营部跟马丽云应该有关系。他有些尴尬。“是你帮我推荐的吧?”“嗯,我是推荐的,但你自己也给力,物流部的领导都夸你肯干,踏实,是个人才,你的学历也摆在那儿。”“我不会给你丢人的。”他跟马丽云谈了很多对未来的构想,马丽云说,“干我们这行想做好,必须得拼命,你要有思想准备,你以为我不想长肉啊?长不出来!”钱光明哪里会怕拼命,他摩拳擦掌,好机会来了,他岂能不大干一场。“我希望能为你分担,让你长肉。”
来来两岁生日,钱家父母又来了一趟,带来许多新鲜瓜果。钱父说他们村的温泉旅游开发已经推上日程。钱光明生长的三合村附近有好几个温泉眼,早年村委会把泉眼租给一个老板经营民宿,因为路不太好走,生意一般,现在县里给了政策,路修起来了,村委会也把温泉收了回来,乡里出了规划,要把整个三合村打造成养生民宿基地。现在村里经济条件稍好的,都开始按照规划打地基起楼房了,这次他们上来就是要跟钱光明敲定起楼的事情。钱家两老跟大儿子商量,计划起一幢装电梯的七层楼,一次到位,一二层可以拿来做铺面和饭馆,三楼自家人住,上边四层做民宿,连带装修预算要一百万左右。政府的贷款资助是有限额的,能贷出五十万,自家还得准备五十万。钱光明很赞成这个计划,他打电话回去给在县政府供职的同学了解情况,老同学说他们村有前途。就算是前途不明朗,像钱光明这样从乡村里走出来的孩子,都有一个愿望,有朝一日回乡起一幢房子,哪怕那幢房子自己一年住不上几天。房子会是自己在外头讨生活,混得还不错的一个见证,也是自己生命起源的一个见证。
正像政府的同学说的,这楼反正是迟早要起的,起得早产生经济效益就早,钱光明决定干!他手上没钱,到经营部以后收入是提高了,但还如往常一样,他只留下一点零花,剩下的全交到雷一枝手上。他知道增加的收入解决不了什么大问题,家里的开支基本上还是入不敷出,他不闻不问,知道雷一枝有能力把账平过来。起房子是大事,钱光明打起精神跟雷一枝商量。他详细解说三合村的开发和前景,雷一枝听懂了,意思是他们出钱等于投资,将来的收益是他们的,房子更是他们的。钱光明知道说通了雷一枝,她就会去跟岳父母要钱。在这件事情上,他虽说有点厚颜,但还算理直气壮,觉得不算占雷家的便宜。雷一枝跟父母说了,雷中行说五十万不算大数,可以拿,毕灿然坚决反对。“在那种穷乡僻壤起房子有这么大的价值?你们一年能回去几趟?这旅游搞不搞得起还另说呢。”这话听起来不无道理,雷中行让雷一枝再考虑。“钱光明还有一个哥哥,这楼起了最后算谁的?还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大哥早就分家了,有自己的地,也计划贷款起新屋呢,是不会来跟钱光明抢的。”毕灿然嘴角向左撇了撇,“你还上的名牌大学呢,这起楼的地皮是属于钱光明父母的,你说有没有他哥哥一份?现在人家是不出声,等你们起好了就跳出来了,农村这种事常见的。再说了,就算是他父母把房产全给了钱光明,又和你雷一枝有什么关系?那是人家父母给儿子留的家产,就像现在你住的房子是我们给你留的,房产证上没有钱光明的名字,和他一毛钱关系也没有,他若敢对不起你,只能拎箱子滚蛋。”“钱光明是我老公,是我儿子的爸,你们为什么一直把他当外人?你们这样我怎么会幸福?”“我的傻女儿哟,幸福不是倒贴出来的。”
那一晚上雷一枝跟父母软的硬的全来了,没戏,母亲坚决不同意拿钱,父亲一切听母亲的。雷一枝第一次后悔自己的大手大脚,这些年若是省点,五十万她自己能存下来。如果这五十万筹不到,钱光明与父母更加生分了,父母怎么看钱光明她管不了,但她不能让钱光明难受。雷一枝一急之下打电话向爷爷奶奶求助。爷爷奶奶跟小叔在海滨城市住着,隔一段时间他们全家都会过去。二老对钱光明的印象不错,还让雷一枝不要欺负他。老人们心痛孙女,没二话就把钱转给了雷一枝。雷一枝让爷爷奶奶不提这事,老人让孙女放心,他们不会说,心里还想着儿子儿媳妇有点过了,五十万又不是大数,为了孩子的幸福怎么就不能洒脱一点。雷一枝拿到钱就给公婆转过去了,本来她不想告诉钱光明钱是爷爷奶奶掏的,又怕钱光明在父母跟前说漏嘴,还是实情相告了。钱光明虽不是很意外,但心头一口气堵着,使劲咽没咽下去。
毕灿然没给女婿拿钱,算定女婿是恨死自己了,她本不在意女婿怎么想,可发现女儿对他们冷淡了。偶尔过去看看孙子,给孙子买礼物,女儿会客气地说姥姥破费了,还会说来来以后长大挣钱了,得把钱还给姥姥姥爷。女儿也没有再跟他们伸手要钱,他们主动提,女儿会说还过得下去。钱光明就更明显了,他们一来,他不是出门买东西,就是鼓捣他的一亩三分地,基本不和他们打照面。这让毕灿然十分不舒服,他们做长辈的没倒贴钱,就这个态度?还挑拨女儿与他们的关系?女生外向,果然是胳膊肘往外拐的,能怎么办呢?还只能给女儿打感情牌,说父母无论做什么都是为孩子做最好的打算。“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好,我呢,得为我男人好。”
毕灿然更加瞧不上钱光明了,人穷点没啥,有点志气不好吗?之前还装了一阵子,现在彻底不装,翻脸了?说好的大孙子姓雷,悄莫声地把孩子的出生证户口报了,大名钱颂文,这么阴暗算计还能长一副好皮囊,人不可貌相只能这样解了。孙子的姓氏毕灿然虽然从来不提,可一直是扎她心上的一根刺呢。她不怕与钱光明翻脸,笃定钱光明就算混得好,在公司混到个经理级别,也不算个事,他能挣来钱,可他们雷家不缺钱。眼下她和老伴还健健康康的,他就摆这态度,要是他们以后不能为女儿撑腰,女儿就受苦了。毕灿然在跳舞秀旗袍打麻将之余,这份愁恼还是会冒出来的。
钱家大院按部就班,找人做设计,买材料,很快就动工了。起屋期间,钱光明逢公休假就往老家跑,回来还挺兴奋,钱家大院的设计格局在村里如鹤立鸡群,别家能起个四层楼都了不得了,钱家可是带电梯的七层楼。钱光明每次回去都被亲朋好友围绕,有关于他在大城市飞黄腾达的传言他一一否定,他知道别人自是不信,他也不需要别人信,他享受这种否定之否定似是而非的感觉。他站在自家的楼基旁,叉着腰,跟家人朋友商量房子建好后要在周边多种花多种树,还要引一条活水绕村走。他作为三合村有出息的能人,得将三合村未来的发展系于心上。他也幻想等孩子能走能跑了,假期就带回家,让孩子过过乡村生活,亲近大自然,再往后,等自己老了返乡养老,种点菜,爬爬坡,再养一两条大狗,如落叶一般归于大树之下。钱光明每每从村里回到大城市,会把乡村里的气息带回去,他跟雷一枝谈他想到的这些,雷一枝嗯嗯点头应付着,一个在大城市长大的千金小姐,哪里会对他的乡土畅想有过多的回应?他悻悻收了话题。雷一枝严肃认真地来了一句:“家里开客栈一定要把卫生搞好,城里人去住最主要看的就是这个。”
钱光明怀有美玉,在周围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将这块美玉分享的人。有一次他又利用节假日回村,回来时马丽云问他老家的父母身体怎么样,又说自己有将近两三年没回过家了。马丽云的家在外省的一个小县城,他们有好多共同的话题。钱光明兴致勃勃从手机上调出照片,让马丽云看看自己的父母,看看三合村的温泉,山野与河流,当然还有即将完工的钱家大院。“钱光明,你们家是地主吧,能盖这么大一幢楼,好有实力!”这句话让钱光明有点心虚,他摇头苦笑,“打肿脸充胖子。”马丽云由衷赞美三合村和钱家大院,说等钱家大院落成开业,她一定会去泡温泉,以后还可以把部门的人拉去搞团建。
到装修阶段原来的预算不够,缺口大概有十万。钱光明不愿意再跟雷一枝开口,他想到马丽云,马丽云在他心目中有一个崇高的地位,不仅对他有知遇之恩,还是个能说知心话的朋友,马丽云知道钱家大院,还表示喜欢三合村,他很笃定马丽云会把钱借给他。马丽云果然很爽快地转给他十万,他给她打借条,她没收。“以后我去泡温泉住店,就不付钱了,钱从这里头扣。”“泡一辈子也花不了这么多。”“想花就能花得完,我是省钱高手,也是花钱高手。”“走,我请你喝汤去。”“你先好好看看,我是不是长点肉了?”马丽云不知道什么时候把短发留到了中长,发尾烫了小卷,说这话的时候,俏然偏头一笑,电闪雷鸣的,钱光明头次发现马丽云长得不丑,这肉色水色不知不觉圆润顺滑起来。“姐,你越活越年轻了。”“真的?走,喝汤去。”
钱家大院竣工,钱光明有点膨胀,凑九宫图发了朋友圈。雷一枝转发了他的朋友圈。钱光明又把照片发给爷爷奶奶,邀请老人家到老家给新楼剪彩。毕灿然一向关注女儿女婿的朋友圈,她放大照片细细研究,琢磨这钱家大院是怎么建起来的,他们没有拿钱,钱家大院还是建起来了,钱光明还大张旗鼓发朋友圈,不消说是炫耀来的。毕灿然还在疑惑当中,雷中行接到弟弟来电,说是让哥哥劝一下老父老母,都八十多岁的人了,还非得到孙女婿那边远的农村去,搞什么剪彩仪式。毕灿然一拍大腿说:“我知道钱家起楼的钱从哪来了,这钱一定是爸妈掏的,一枝开口,老爷子能不给吗?钱光明啊钱光明,真不要脸,把心思动到老辈头上,还给我们守口如瓶,爸妈的钱也是雷家的钱,钱光明你好有骨气!”雷中行尚不敢信,亲自给老爷子打电话,用的是迂回法,说女婿家起房子给老爸添麻烦了,老爷子以为儿子这头已经知道情况,没再瞒着,就问他们是不是一块儿去剪彩,雷中行说肯定要去的。毕灿然听老伴这么回答,非常不满意。“我不会去给他捧场,占了这么大一个便宜我还得给他庆祝吗?”“人家楼都起来了,用的还是雷家的钱,你生这份闲气有用吗?还不如大大方方上门,让所有人知道,这楼是雷家资助建起来的,我们不去,那楼就真的姓钱了。”虽然雷中行一贯听老婆的,但毕竟当过领导,站位更高,毕灿然不得不服。
钱光明邀请了爷爷奶奶,岳父母这里他知道是绕不过去的,怎么邀请都有炫耀的意思,他还猜想岳父母铁定是不会去的,思前想后,跟岳父母只说是请他们去泡温泉,没说搞新楼剪彩仪式。钱光明意外的是,岳父母满口答应。岳母说:“我们得陪爷爷奶奶去的,老人疼孙女,要什么给什么,看你们有出息,一大家人都高兴呢。”钱光明听得一愣,岳父母知道爷爷出钱的事了,他也是天真,老人出钱怎么会不跟自己儿子说呢?在这个大家庭里,只有他一个是外人。钱光明高涨的热情迅速降了温。
一行人乘飞机到最近的城市,再租车直奔乡下。爷爷奶奶八十多了,钱光明小心翼翼照顾着,生怕哪儿出差错成千古罪人。这一趟回来,他是卯足了劲要让雷家人好好看看自己的家乡,面子是要的,他私下里给大哥打了好些电话,事无巨细地交待各项接待事宜。到了自家地头上,一众亲戚迎出来,打出红色横条幅——祝雷爷爷雷奶奶身体健康!欢迎雷先生雷夫人到三合村指导工作!除了标语,还放了一排腾空散花的焰火。本来是想放鞭炮的,考虑到雷家老爷子年岁已高,听那鞭炮的响动保不准引发心脏病,焰火好看响声小,用焰火更妥当,这些都是细节。村支书头天晚上送了两瓶好酒到家,再加上也是瓜蔓藤亲戚,站在迎接队伍的最前头,除了握手迎客,更是拉开嗓门放声歌唱,把陈年功底亮出来,唱了一曲声动四野的民歌,这是只有县上领导来才能享受的待遇。雷爷爷雷奶奶在孙女和孙女婿的陪同下,享受着一个粗糙又热烈的欢迎仪式。老人很感动,站在钱家大院跟前非常满意地点了点头,如主人一般,挥手招呼众乡亲:“都到屋里来!”院子里很快挤满了人。钱光明首先带领大伙参观楼内的房间布局。二楼自家人住的房,钱光明指着一间屋说是专门留给爷爷奶奶的,一间是专门留给岳夫母的,当然还留了一间给自己和一枝。岳母说:“长期把房间这么空不浪费?有生意做就放出去,别搞虚的。”钱光明说:“做民宿上面五层足够了,房间就是专门给你们留的,会永久留着,欢迎你们每年都过来住。”雷中行说:“好,来泡温泉好。”
在三四天时间里,老老少少泡了温泉,住了新房,吃了农家菜,充当第一拨客人。钱家的好些亲戚都过来帮忙做饭菜,每天弄得热热闹闹,阵仗很大。大伙都夸那温泉水好,说除了泡浴还能口服,毕灿然说闻起来一股硫磺味,可不敢喝,但她听说连续泡温泉能够减肥,自己这段时间长了几斤肉得好好泡泡。她是早也泡,晚也泡,从温泉出来看自己面色红润,神采飞扬,摸着水滑的皮肤,听老头的赞美,终于也说这温泉是不错。爷爷奶奶年纪大,不敢长时间泡浴,用来泡脚。老人家胃口好,和旁人都能聊上天,夸这儿人杰地灵,有发展前途。钱光明获得从未有过的认可,觉得这幢楼起得值了。他问雷一枝是不是对三合村很满意,雷一枝说好是挺好,就是路途太远,两三年来一趟差不多了。这话稍有点打击钱光明,他在岳父母跟前夸了一下海口,说等三合村的旅游业做大,他大哥那头也要修一幢钱家大院,大哥喜欢做菜,那一个钱家大院可以以做餐饮为主,和他这个钱家大院相辅相成,相互照应。他还说“等我退休了,我要回这里养老。”他看到毕灿然嘴角咧了一下,像笑也不像笑,他的心突然就没了底,后悔自己得意忘形,真是不把别人当外人了。
总之,整个三合村之旅还是在一种热闹轻松的气氛中圆满结束的。回城后,爷爷奶奶和小曾孙又住几日才返家。钱光明像刚完成一个大策划案,身心疲惫,全身无力,抽空就补觉。岳母打电话让他上家里去取点东西,他呵欠连天而至,岳父岳母正襟危坐,岳母起身给他泡了一杯茶,让他坐沙发上。岳父对三合村之行来了几句总结,肯定他老家的风光人情和目前的局面,钱光明深受鼓舞,困意消退,逮住岳父畅谈发展前景,比如他已经在网上加入不少平台的联盟,他们的钱家大院会成为当地旅客的首选,现在乡里的一些接待指定由他们家来做接待。岳父岳母频频点头,岳母把茶水递到他手上让他喝,他停下来喝了一口水,岳母插话了。“爷爷奶奶都希望你们出息,特别疼一枝,要什么给什么,小叔有两个儿子,都没有我们家一枝受宠,这不小叔有意见了,我们得平衡一下。看样子你们用不了几年就能把爷爷奶奶的钱还上,但首尾得有个手续,得让人无话可说,你给爷爷奶奶打个欠条吧,这样小叔看了就没话说了。”钱光明放下手中的杯子,为先前滔滔不绝的发言感到羞耻,他的理想展望可能在岳父母眼里就是一摊踩在地上的烂泥,他有摔门出去的冲动,有捶胸顿足的冲动,有大喊几声的冲动。头脑风暴让空气静默,他看到雷中行的嘴唇动了动,却不想再听他们的声音,抢在前头发声:“欠条我写。”毕灿然把纸笔推到他面前,看着他写。“这钱应该从将来钱家大院的收入支取还上,平时不要抠巴地攒钱还债,这对一枝不公平是不是?她又没有义务降低生活水平来还债的。”“是,应该是这样的。”钱光明有力地点头。
钱光明从岳父母家出来,没有打车回家。他是走回家的,十来公里的路程,暴走也就三个多小时。他一路上打定了主意,这钱他是一定要还的,一分不欠地还干净,他需要一个完全属于他的东西,姓钱的东西。
马丽云没跟钱光明打招呼,休假去了一趟三合村,住进钱家大院,不但泡了温泉,还把三合村上上下下了解了一番。等回来她就跟钱光明谈营销思路,不愧是经营部的经理级人物,分析得有理有据,还有可以落地的方案。钱光明感激不尽,怪马丽云不打招呼,要把她在钱家大院的花费钱还回来。马丽云说她这一趟去除了想放松几天,也是为自己的借款负责。钱光明怀着歉意说为了起楼他欠了一屁股的债,得慢慢还,希望马丽云不要着急。“我不急,就当我入股好了,你欠谁的钱都可以折股计算,愿意让利才有更多机会把事情做大。”钱光明苦笑,这一来钱家大院该姓雷了,为了不让马丽云误会,他实话相告,他还欠着雷家五十万,是打了借条的,他两手空空,只能指着这一幢楼姓钱了。马丽云在那会儿彻底了解这个美男子的困境,他这点小小的野心实在可怜,她深表同情。感情归感情,做事归做事,她说:“这样吧,那五十万我先出钱替你还上,等于我一共投了六十万,钱家大院的收益还是你占大头,我只占个小头,我们三七开怎么样?”
钱光明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他接受马丽云的投入,把雷家的钱还清楚,只要不姓雷,别的姓无所谓。
到岳父母家还钱那天钱光明特别有范,右手用手机银行把钱转过去,左手把借条拿回来,当面撕烂扔进垃圾桶里。他看得出他们很想问他突然哪里去找来这么一大笔钱,他们问不出口,他当然也不需要解答,反正以后钱家大院就跟他们没有关系了。在他走后,雷中行叹了一口气说:“你女婿把这钱还上,明显是和我们雷家划清界限了。”“我倒希望他有本事划得清清楚楚的。”“你说他到哪找来这一大笔钱,还真有人愿意给他借钱,他不会是借高利贷吧。”“他敢弄这些,我就敢让一枝跟他离婚。”“你说的女儿要听才好,我们又不缺那点钱,算得太清会伤到人的。”“你不要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我们的女婿是能屈能伸的人才。”
四
钱光明前往青岛出差,飞机刚落地,打开手机,收到雷一枝好几条消息。来来的保姆家里有丧事,请假回老家了,这有孝在身之人,按当地风俗,办完丧事得至少停七日才能重新进门。眼下来来是最难看管的时候,跌跌撞撞四处乱走,一刻不消停,保姆有事,雷一枝上着班,钱光明出差,雷一枝说她只能把孩子放到父母家,央求母亲帮看几天,父亲若公司没事也可以帮忙看看。钱光明认为雷一枝这样的安排挺合理的。首先岳母这边是空闲的,岳母的基本日程是早上出去附近的公园锻炼,跳舞散步,回来吃早餐睡回笼觉,临近中午起床后弹上半小时的古筝,练几笔书法,午饭后就到小区棋牌社打牌玩麻将,下午三四点去菜市场买菜回来做饭。晚饭后就是旗袍姐妹们的各种活动了,有做美甲,梳发髻,化妆等小课堂,也有旗袍排演,形体锻炼等活动。钱光明猜想岳母牺牲一个星期来照顾外孙肯定是不太乐意又不得不勉强为之,心中有点暗喜,好像是可以借机捉弄一下丈母娘。他希望这个星期毕灿然仍然能每日化上精致的妆容,穿着漂亮的衣裙和外孙愉快地玩耍。
钱光明那时一点也不知道,他将为这个促狭的心思抱憾终身。
毕灿然突然接到女儿指派的带娃任务,她这边没有任何可推脱的理由,她也没有想推脱,不就是陪外孙玩上几天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外孙肥嘟嘟圆滚滚,相当可爱。与来来相处半天下来,她发现她的想法过于简单了,这小小孩除了睡觉,几乎不能离开视线。她到厨房里给孩子煮面条,进去时来来正在玩小车,一边玩一边在地上翻滚,很投入的样子。她中间时不时从厨房探个头出来观察,孩子嘴里呜呜发声,随车子行进。在她用筷条把面条盛出锅时,孩子凄厉的哭声从客厅传来,她碗一推,快步从厨房冲到客厅,孩子捂着头,趴在地上大哭。她抱起孩子,发现孩子左边眉骨肿起一坨包,隐透着紫黑。女儿家里的家具边角全是包了边的,她这里没有做过这些处理,刚才孩子是看到车钻到桌子底,急着去取,一下就撞到了。来来眼睛盯着茶几边角,全是委屈,她举手敲打茶几角,边打边骂:“敢撞我们家小来来,等会儿把你劈成柴烧了。”雷一枝跟她念叨过,孩子摔倒撞到,一定要教育孩子提高安全意识,千万不能跺地拍墙赖到这东西上,这会让孩子学会推卸责任,不利于身心健康成长。她这会儿是顾不上了,小孩子一哭她心就烦躁,只要能把哭声止住,劈桌子都可以。小来来看姥姥把茶几教训得这么厉害,果然不哭了,依在姥姥的怀里说要吃肉肉。毕灿然找来万花油给孩子涂到伤口上,又怕孩子乱摸伤口,干脆在上头又盖了一层纱布,做完这些,她牵着小孩手进厨房,再把面条捞出来。肉肉是提前在烧烤店买的叉烧,来来特别爱吃肉,得藏在面条底下,吃两三口面条再给一块肉。给来来喂完面条,她放弃了洗碗收拾的打算,把孩子带进卧室,放到大床上,跟孩子说话逗乐,可孩子不愿意待在床上,还是要到客厅里去玩,她拧不过,跟着孩子在客厅转来转去,等熬到老伴下班回来替她,她腰酸脖子硬,只想上床睡觉。好在女儿回来协助帮忙给孩子洗了澡,老头帮忙洗小孩衣裤。这时旗袍女神们来催她去参加活动,她是一点参加的兴趣都没有了。
第二天早上,女儿和老伴上班后,她既枯燥又热闹紧张的一天又开始了。带孩子吃完早餐上公园溜达在游乐场玩,回家再伺候拉屎洗澡洗衣服午饭睡觉。等孩子睡醒,她又开始跟着小屁股转。毕灿然盯着来来的眼神有点迷离了,她暗暗庆幸她现在做的只是暂时的,自己不需要为孙儿辈当保姆,想想那些和她年纪一般的女人,成天带着孙儿,哪里还有自己的生活。她再庆幸自己的人生圆满,家境富足老公体贴,非挑个遗憾来说就是女儿嫁了个不匹配的男人,无法预料女儿到了她这个年纪能不能像她这样享清福。
下午,毕灿然接了一个老同学来电,这同学刚得一个孙子,特地向她报喜,并约她一个月后的满月酒,她愉悦地答应了。这位老同学的女儿身体不太好,做的试管婴儿,好不容易抱上孙子,她都替她高兴,满月酒是一定会去参加的。等将近二十分钟电话打完,毕灿然愉悦的心情告终。来来刚才一直站在鱼缸边看鱼,时不时走动一下,她打电话打得入境,没注意观察,来来把缸里的五六条金鱼捞出来,湿淋淋地排地板上,有一只估计抓得太过用力,一小截肠子从肛门处冒出来。金鱼是毕灿然特地挑的,鱼缸所在之处正是所谓风水局中的财位。金鱼一共九条,也是按照吉数来养的。她手忙脚乱把鱼儿拾起放回缸中,有三条没多会儿恢复正常,另外三条浮浮沉沉,看样子是撑不过去了。毕灿然拿起来来的小手打了三板子。“你看,鱼儿死了,你不难过?它们再也游不了泳。”“它们可以坐车车。”“它们不能坐车车,它们只能在水里生活。”“姥姥可以给它们喂药。”“它们已经被你弄死了,喂什么都没有用了,我们要出去重新买三条补够九条。”
毕灿然把那三条死鱼埋在花盆底下,带上来来打车直奔水族馆,好歹买回三条类同的补上。一路上她反反复复叮嘱来来再不能玩鱼,让孩子知道随便捉弄活物会把小动物弄死的,死了的动物只能埋在土里再也见不着了。晚上雷一枝回来,看来来没精打采,躺在床上吃手指头,她问来来怎么了,来来说他怕死,怕死了会被埋在土里。雷一枝一听心揪起来,问是谁告诉他死了会被埋在土里的,来来说是姥姥说的。雷一枝就这事和老妈理论了半天,说老妈不应该和这么小的孩子谈论生死,小孩心里会有阴影的。毕灿然原本不想和女儿较真的,看雷一枝越说越激动,还说她教育孩子没有耐心,就懂得用吓唬的手段,她就是这么被吓唬大的。“你是吓大的?怎么就没见你怕你妈?怕我带不好就不要让我带!”雷中行看吵厉害了,出来劝架。“明天我不去公司了,在家帮你妈看孩子,你妈这两天够累了。”
公司临时有一车皮的海鲜出了问题,雷中行没能留在家里,急匆匆出门处理去了。毕灿然已经跟旗袍姐妹们约好到吕师傅那儿去看新进来的一批面料,只能把来来带上。吕师傅进的面料是很讲究的,讲究品种多量少,一块料只做一件衣服,让旗袍姐妹们免除撞衫之尬。吕师傅前几年搞了个工作室,招了几个弟子做帮手,生意是越做越大。吕氏工作室不在闹市,在一家写字楼的五楼,租了半层,有工作间有展示间还有会客室。工作室有两三个搞接待的姑娘,分别叫小黄小高什么的,毕灿然在来的路上就想着这些搞接待的姑娘可以帮她看一看来来。到了吕氏工作室,发现会客室里有一群姑娘,一个个身材傲娇,青春逼人。毕灿然的旗袍姐妹属于中老年的范畴,保养得宜,生活优渥,气势上是不输人的。小高小黄正在招呼客人,看阿姨们来了,等同于财神来了,顿时喜笑颜开,殷勤招待茶水。来来被夸为小帅哥,长得像奶奶。毕灿然纠正了一下,不是奶奶是姥姥。姑娘们又说姥姥疼外孙。小来来看这一大堆人吵吵嚷嚷的,不乐意待在会客室,看里头的展示室里立着一个个做展示的模特,就溜了进去。他那双小手毫无顾忌地摸索模特身上的衣裙,一个模特的手臂还被他扯下来了。毕灿然追了一圈,把孩子抱出来,来来蹬腿闹着还是要进展示室。小黄姑娘牵着小来来的手说陪他玩,来来欣然跟着小黄走了。毕灿然安下心来喝了杯茶。小高抽空对阿姨们说这群到处走动的姑娘是空姐,单位要搞活动,都来订制服装,吕师傅在里头轮流给她们量尺寸,让阿姨们耐心等等,先喝茶。毕灿然笑笑说不急。但另外一位阿姨急了,扯着小高的衣袖说,新进来的料子她们要先看,不能让别人抢了先。说话间,另外一位接待已经将十来块面料样本呈给空姐们。空姐们凑头翻看布料,有的直接说:“这块料我要的。”阿姨们急了,“我们这边呢,干坐着?”小黄急匆匆抱出一叠料子让阿姨们挑选。阿姨们稍稍气平,那一头的空姐却又不服了。“我们早来的呢,就这几块料供我们选?”年轻人仗着年轻,多半是不把年纪大的人特别是韶华易逝的人放在眼里的。老的这一边想表现自己的涵养和见识,作出不屑争论的态势。旗袍姐妹配合默契,一个阿姨说:“小白,这几块料我们看起来都不错,全拿了,秋天到了,每人多做两身。”毕灿然手指空姐们看的面料说:“我们也为女儿们挑几块吧,她们挑剩的,我们都要了。”空姐们皱着眉头说:“显摆啊,有钱了不起啊,有本事年轻啊。”阿姨冷不哧一笑:“我们都年轻过,就怕你们没机会像我们这样活到老。”“咒谁呢,老妖精。”老妖精马上跳起来扇了小妖精一巴掌,后面就变成了两代妖精的混战。里面的人全跑出来拉架劝架。吕师傅脖子挂着软尺也跑出来了,“来的都是客,看得起我老吕,这样今天大家下的单,我都打八八折,我招待不周给大家赔不是了。”吕师傅这里几时有过打折,有钱的没钱的听了都心上一爽,摆上一副笑容。“谢谢吕师傅了!”
毕灿然在人群中看到小黄来回走动,问,“来来呢?”小黄在人群中看到了小芳,她之前是把小黄交给小芳看着的。“来来呢?”芳芳愣了好一会儿回身往里屋奔,一会儿跑出来说来来不见了。毕灿然心里咯噔一下,抛开手中的料子。“姐妹们快帮找找,来来不见了。”有的人奔出屋去,有的人继续在屋里找。毕灿然在屋里几个来回地奔跑,突然她瞥到阳台上有一簇粉红色的气球,气球挂在一盆水瓶树上晃呀晃,拉门是关着的,她拉开门奔到阳台上,心脏已经跳到她的胸口,她有预感却又抱了侥幸,她探头往下一看。楼下的灌木处有几个人围成一堆,正在议论着什么,他们的头都朝上仰。毕灿然一屁股坐到阳台上,全身发抖,她猛地又站起来,冲着楼下喊:“赶快救人啊!”若不是看到有一辆救护车从远处呼啸而来,她已经想纵身往下跳了。
钱来来被送往太平间的那会儿,毕灿然伸长脖子往走廊坚硬的墙壁撞过去,老伴早发现她眼神不对,死命把她拉拽住,俩人翻滚到地上抱头痛哭。“灿然,别这样,你走了,我还能活吗?”雷一枝麻木地走在父母跟前,原本她是恨的,回头看父母变形狼狈的模样,心又笼上一层恐惧。她失去了孩子,还有可能失去父母。她崩溃了,跪坐到地上,抱着父母哭喊:“你们谁也不能离开我,你们想让我死吗?”一家三口抱成一团,哭声像石头不断砸到深井里,泛上来的是阴冷不见天日的绝望。
当钱光明从外地赶回来,见到的只是小来来冰冷的身体。他捧着儿子小小稚嫩的脸,使劲叫喊孩子的名字。那个女人怎么可能用心对孩子,这孩子不姓雷,姓钱,这些年他忍气吞声换来就是这样一个结果?一头能吞没一切的怪兽在他身体里窜动,直到把他的身体充盈,让他变成怪兽本身。他大喊一声如旋风一样冲出去,冲向岳父母家。心怀愧疚的雷一枝被钱光明怪异的样子吓着了,追着出去。
钱光明站在雷中行和毕灿然面前,前所未有地笔直挺立,雷中行看出他眼中的怨毒,下意识地挡在妻子前面。钱光明用最难听的言辞责骂他叫了几年妈的女人。“毕灿然,你怎么还好意思活着,我是你早就去死了,你配做孩子的姥姥吗?你的心里有过别人吗?你是不是因为看不起我,连跟我姓的孩子都看不上?这世上怎么有你这么蛇蝎心肠的女人……”
毕灿然一言不发,雷中行企图用长辈的威严震慑钱光明。“发生这件事谁也不想,谁都难过,你发泄一下我们可以理解,但不要有过激行为。”“我不要你们理解,你们没法理解,你们欠我一个孩子,你们欠我的。”“没有人想这样,来来身上有我们的血,要有可能,我们能替他去死。”“替他去死?在他身上花上几天时间都做不到,裙子更重要吧,钱更重要吧,你们什么时候有人的感情!”钱光明抑制不住冲动,他想把雷中行扒拉开,他要面对面,拽住那个女人说清楚。他们扭打着,后来赶来的雷一枝插在他们中间,她要推开钱光明拉扯父亲的手,拉不脱,她咬向那只手。吃痛的钱光明用力把她推开,他冷笑着说:“在这个家里你们谁都跟我没有关系,只有来来有,他不在了,我和你们不是一家人了!”“光明,你别这样,我们还这么年轻,我还能生,我一定再给你生个孩子。”雷一枝抱着钱光明,用力地抱着他。钱光明推开她,虚脱地晃出门去。
钱光明提过离婚,雷一枝坚决不离。“我是孩子的母亲,孩子是我生下来的,我不伤心,我不难过?我不需要安慰?钱光明,你不可以这样对我!”雷一枝披头散发,眼睛发红,她想自己怕是快疯了,她也愿自己疯了,疯了就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了。钱光明看着邋遢的雷一枝,好陌生的女人,她的话有一部分是击中他的,她似乎没有错,错的是他,他当初为什么要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她是可怜的,但他不可怜她,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厌恶这个与自己同床共眠的女人,当然还包括她的父母。
雷一枝胖了将近十斤。她吃坚果吃鸡鸭鱼吃海鲜,不熬夜少用手机勤做排卵测试。海鲜是直接从海边运过来的,不是自家养殖场养的,全是毕灿然托小叔采购的野生鱼虾。雷一枝做好备孕准备,只是钱光明不与她过夫妻生活,他们一人睡一屋,算是分居了。好几个夜里雷一枝溜进房间,爬上钱光明的床,讨好地抱住他。钱光明的心里涌上来一股带着鱼腥味的嫌弃,他们雷家是想向他借种吗?他们是想制造孩子吗?他们是否还想让孩子姓雷?来来不在以后他发现自己特别讨厌鱼腥味,包括那些喜欢吃海鲜的人。他不要另外一个孩子来替代来来。(节选)
……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2022年第8期)
杨映川,文学硕士,文学创作一级,现任职于广西社会科学院文化研究所。在《人民文学》《花城》《作家》《当代》《十月》等刊物发表过小说数百万字,出版有《魔术师》《淑女学堂》《我记仇》《狩猎季》等十余本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曾获二〇〇四年度人民文学奖,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广西独秀文学奖、文艺创作铜鼓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