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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凯雄:形式的意味如何被赋予?
来源: 文汇报 | 潘凯雄  2022年08月18日15:16

鲁敏的小说创作虽还称不上特别高产,但肯定是一位有着足够体量与分量的作家。我对她作品的阅读虽谈不上系统,总体上只是朦朦胧胧地感觉她的创作看似一种写实,但裹藏于“实”背后的主观性、精神性因素还是要更多一点。无论是早期对人性中浑浊下沉部分的敏感,还是接下来那些被称之为“东坝”系列的作品中多了些“温柔敦厚”的乡土情怀,直至再往后到长篇《奔月》中用十分生活化的大量细节来表现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这样一些人类哲学思考的终极命题……凡此种种,从鲁敏过往创作中缕出的这条线索我虽不敢言十分确切但也好像还不至于十分牵强。而到了鲁敏最新问世的长篇小说《金色河流》,姑且放下作家表现力的主客观比重这个话题不论,这都是我看过的鲁敏作品中内涵最为丰富、表现力格外讲究的一部新作。

姑且先粗暴地无视一下鲁敏精心设置的这条“河流”之蜿蜒以及其中泛起的“金色”。一言以蔽之,《金色河流》以近40万字的篇幅无非是在讲述改革开放以来作为第一代民营企业家的穆有衡(有总)大开大阖的人生历程,包括与子女的相亲相杀、与兄弟的相依相弃。然而,也就是这样一个企业主的创业故事或一个家族的故事却被鲁敏给叙述得蜿蜒起伏、金光四溢,而导致“蜿蜒”产生“金光”四溢的主要元素大致如下。

先看这部长篇小说几位主要角色的设置。

作品一号主角儿有总,身为一代民营企业家甫一出场竟全然不见曾经叱咤风云过的风采,唯有一幅风烛残年的晚景。作品就是以他生命的最后两年为时光轴,开始了对自己往事断断续续的回溯以及对身后事的处置。

谢老师当是这条“河流”中的男二号,也是我所读过的文学作品中似乎还从未见识过的这样一种“人设”。曾经报道有总属下“童工瞎眼”深度新闻的“良心记者”竟摇身一变成为有总身边的公关总监,地位相当于有总那“小小王国的国师”。如此“卖身”的他当然有自己的小九九:为“复仇”而“卧底”。为此这位谢老师还“正儿八经地启用了专用笔记本”,分别将自己的记录与思考编号为“素材X”和“思路X”。“思路”虽在不断调整,但“素材”则累积下了一百多条。只是在这漫漫的“卧底”和隐忍中,这位本意欲为“复仇者”的谢老师竟不知从何时起悄然变成了有总的知己,而有总这沙里淘金的斑驳来路到底是一部“奋斗史”还是“罪恶书”也随之成为一个大大的问号。

再往下排则要轮到有总的两位公子了。一位是自打出生后便患有阿斯伯格综合征的老儿子穆沧、活脱脱地“一个老傻子”;一位则是被有总寄予厚望最终却偏又成为“忤逆子”的次子王桑,在有总的精心设计悉心打点下,大学毕业的他顺利成为公务员队伍的一员,只是这位逆子在机关改革普查大家意愿时,竟然选择“服从安排”而最终被外放到一个名为“凹九空间”的所谓展馆。这个“惊天之变”不仅让有总“打死也想不通”,更令他烦心的还在于这位“忤逆子”竟然又是个“丁克”,如此这般穆家岂不要“绝后”?

接下来就是那个因身世不幸而不得不野蛮生长的干女儿河山了。这位疑似为有总最对不起的好朋友何吉祥之女成为鲁敏在《金色河流》中既剑走偏锋又颇有神来之笔的一种设计。她的在场不仅使作品多了位“这一个”的丰满形象,还巧妙地承担着串联起有总裸露内心、以及他与自己家人间那种微妙关联的多重功能。

此外有总发达前结交的生死兄弟何吉祥以及在有总家服务多年的肖姨等角色,《金色河流》着墨虽不多,但也都是作品中肩负着重要使命的主儿。

有了人物角色上这种古怪精灵般的设置,接下来就该看鲁敏在《金色河流》中是如何组织叙事的了。作品用宋与楷两种字体分别排列,其中宋体部分是作家的全知视角,也是作品叙事的主体;而楷体部分则是有总个人的内心独白,或回首往事、或琢磨着自己的身后安排。两种视角构成某种互文性,虽以全知视角为主体,但将有总的部分内心活动与往事回首特别地以其主体视角呈现,除去使之突出外,更有一种逼真感。这种浮在面上的叙事设计似乎不难理解,而更有意味的则在于鲁敏在全知视角叙事时的那种编排与剪辑。

大而化之地看,《金色河流》在内容上固然是放眼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发展历程,设立特区、民企兴起、国企改制、下海经商、资本市场、计生政策、结对助学、振兴昆曲等若干重要时代关键词均有闪现,一种勃勃昂扬的时代基调折射出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百姓物质创造与心灵嬗变的发展历程。但具体到鲁敏的叙事,她的一些编排与剪辑不仅讲究且别有一番意味。一是小切口聚焦,将家国宏大叙事转化为家庭叙事。改革开放40余年中国社会方方面面地覆天翻的巨变在《金色河流》中只是通过有总这个曾经的普通国企工人一家所发生的变化而折射出来。作为一国之最小的组织细胞,家的巨变其实正是国之变革具体而生动的写真。二是即便是家庭叙事,鲁敏又进一步将作品面上的叙事时间浓缩为有总生命的最后两年,尽管有全知和个人两种视角的交替出现,但终究又都处于有总身患顽疾来日无多这特定情景的统摄。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种特定时空条件下的回望与前瞻往往更加真实与真切。三是无论是回望还是前瞻,“罪与罚”始终是缠绕着作品的主调。由于有总得以兴旺发达的启动资金“取之不义”,因而即便“胜之”也依旧“不武”,一种“原罪”感深深地笼罩着有总,尤其是在他生命即将结束之际。由此就有了《金色河流》中一连串的“惊艳”之笔:有总的发迹是否光彩?谢老师这个人设能否成立?河山究竟是谁?穆沧与王桑这双“逆子”为何难以为继?“在穆有衡去世之前,兄弟两个,不论谁,生出孩子来,即可共同继承全部财产。若两人皆无生养,那么所有财产将在穆有衡死亡之后,执行全额捐赠”,而捐赠后的财产管理人竟然又是河山,这样的惊天遗嘱透出了有总怎样的心计?王桑与丁宁这样的“丁克”之家面对巨额财富又当作何抉择?此外,有总这个“土豪”竟然终身不敢与河山正面相见、河山与穆沧在相处后心中竟然又生发出一些柔软……仅依本人阅读所见,凡此种种“惊艳”之笔在所谓“折射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百姓物质创造与心灵嬗变的发展历程”的作品中都是十分稀有的,读者不仅从中可以看到改革开放的壮丽行程这一路走得是何其艰辛,更会感悟到接下去的大道依旧不会平坦。这或许正是鲁敏开掘出的这条“河流”得以泛出“金色”的奥妙之所在。

经过以上概要的解析,可以小结一下我所认为的《金色河流》是“鲁敏作品中内涵最为复杂、表现力格外讲究的一部新作”的理由了。鲁敏过往的创作看似注重客体呈现,实则更在意的是主体探微,但两者转换间多少还是存有些许缝隙。这种缝隙其实不在大小,但凡露出一点便会令人有不爽之感,至少本人会这样。而这部《金色河流》的“内涵”尽管比鲁敏过往的创作要“复杂”得多,但因“表现力格外讲究”,过去那种多少要露出点的“缝隙”也随之消失。这其实很不容易,究其缘由,我想首先是有总这个人物被她“惦记了许多年”,“惦记”时间越长,对这个人物也就吃得越透,本是作为客体的表现对象不知不觉中已化为自己主体的一种倾诉,表现在创作上便是通过某种得体适宜的形式进行传输。具体到《金色河流》中,两种视角的使用也好,将叙述时长控制在有总生命的最后两年也罢,以及由此延伸开去的种种,其实都是为鲁敏感觉传输起来得体适宜的一些形式,而反过来,这种得体适宜的形式也因其对有总的“多年惦记”而产生了浓郁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