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百病(节选)
有些人会走到树下来,要分清他们谁是谁,靠头发的疏密和头颅的形状。这跟在树下不同。在树下,思齐多半时间里要仰仰头,看清其五官模样,这是树下的世界区别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依据。他八岁了,对这个世界的规矩和依据,多少懂得了一点儿,但懂得还不多。所幸,一次意外上树后,他发现了另一套依据。那天,他剪坏家里的电线后,父亲动手打他,也许那天父亲也做了什么坏事,总之不顺心,他把思齐扭到院子里,那是黄昏时分,院子里的老人出来纳凉,孩子们疯跑制造出更多的热量,在过分的热里,父亲想要证明什么似的把思齐倒吊到了树上。有些东西是会被倒吊起来展示的,比如拔毛放血膛净的鸡,比如雨天湿漉漉的折叠伞,比如耍猴人那只泼猴嫣红的屁股,思齐觉得,倒吊着的东西如此之多,有的惹人笑,有的不过是平常,他也就装作自己是平常。他并拢双腿,像伞柄;晃动双臂,像被路过的风无意吹动的伞骨。一把倒吊的伞,不过是平常。这样想象了一阵后,思齐感到自己跟伞合二为一,他可以像看待一把伞一样看待自己了,就睁开眼。那些熟悉的面孔不见了,只有难以分辨的一双双脚和套着脚的鞋子,一条条裤筒和里面不同肌肉形状的大腿。原来只用倒吊起来,世界就不一样了。思齐默默享受着一个新世界,草不再是往空中长,而是分明在拼命往土里钻;石头不再是安静伏于地面,而是被引力紧紧吸住;人脚步踏起的灰尘、带起的气旋,在美妙地向空中扩散,又被无情地拉至坠落……这强韧的力自带无声的暴力,比如,第一个发现可以推动岩石来压死敌人的人,利用这宇宙之力来杀人。风景里的新奇很快蜕变为残酷的预警,思齐被愠怒充满,要一些年头后,接受更多的教育后,他才会意识到自己的思维异于常人,而此刻,他只是睁大双眼,要与恐怖的真相对峙。不久,风景变红,像幻灯片播放机插入了血色的涂片,耳朵疼痛、嗡鸣,牵引的力拖拽思齐,要让他以头颅为箭头,西瓜一样砰一声坠地,摔碎自己。他试着蜷起身体,手臂和五指要抓住空气里隐形的绳索,努力向上,摆脱这深渊般的磁场和魔力,可他越是用力,就越重地跌落下来。更多的地方疼痛起来。如果他轻软如毛毛虫,就可轻而易举蜷起自己,遁入叶片的密林,隐匿面孔与表情,就会瞬间收起这幅可笑的画面,将其收纳如一粒药丸,而他可以将之一口吞下,碾碎、消化,团成一粒粪便,用力将之排出。但他的身体是如此大的障碍,与他的愿望背道而驰,根本无法服从他的意志与指令,这两条腿、两只胳膊、一根脖子和一个脑袋,还有其他七零八碎,笨重地拖累他,让他没法将颠倒和尚未颠倒的世界咬碎吞下。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红色更浓了。他不想承认,可是他几乎要哭出来,也许是因为疼痛,也许是他还不能真的明白这些,也许是这不顶用的身体拿不出一点对抗的武器,他还不能勃起,不然,他想瞬间勃起,这样,他多少在抵抗着什么。
一只手抓住他的右腿,又一只手抓住他的左腿。他不睁眼。两只手,十根手指,嵌入他小腿上的皮肉,摇晃他的身体。他什么也听不见。两只手沿着他的腿摸索向前,一个身体贴住了他的小腿。一只手停在他膝盖上方,紧紧抓住,另一只手松开,再瞬间抓住他的左手。那是一只右手,只有右手才能与他的左手贴合,才能十指相交,扣成双层合力的拳头。那只右手用力拉他的左手,或者说,试图用力拉起他的身体。思齐不睁眼,他知道自己已经在亏欠,这右手的主人显然没有权利与能力松开他脚上的绳子,也没有力量将他的身体卷起让他逃脱,而只能一次次一点点地试着,靠一只右手五个手指来拉起他。那只右手很快与他的左手形成默契,在又一次拉扯中,思齐奋力举起整个自己,不是拖拽那只右手,而是奋力举起自己。在举起自己的时候,他睁开眼,伸出右手、打开手臂,为那个想解救他的小小身体准备好自己的身体,不这样,不用力揽住彼此,他们将同时摔落。思齐的脚绑在树上,只会重新摔向空中,而那个小身体,必会摔到树下去。
思齐紧紧箍住小满。在睁开眼认出是小满之前,他已经想好了,这拖拽他的右手的主人,他要用自己所有的力量来捍卫她,因为只有她,以一种不让他更加羞耻的方式把他救回。
从树上看下去,什么都不一样了。他们的家和其他人家一样,变成了三扇窗户连成的剖面,窗户嵌在方形楼宇的表面,像练习簿上一个个等待填写或涂黑的空格。人或大或小,但都低于他了,不再是簇拥的蜂群。叶片浓密,树发出好闻的气味,在树上,甚至连空气和呼吸都不一样了。他看得比平时远,可以看到院墙外的私宅、行人、白狗,他想象过和没有想象过的事。他不说话,跟小满一起静静看着,直到腿蹲麻了,他换姿势坐到树干上,树晃了晃,一些叶片掉落,他觉得似乎叶片是从他身上脱落的,他有了新的可延伸的身体。他看着在空气中打着旋的叶片,轻轻抖了抖身子,不知为什么感觉轻松了。
如果他们想,他们可以选择继续待在树上,他们也确实这么干了,直到太阳折扇般敛起最后一丝金色光线,直到夜像蓝黑色的雾一样降下来,他们在静止中学会与树相连,学会重新认识黑夜。这一天,这一次,以惩罚为起点,却以发现为终点,思齐发现了树上的世界。
多年后,思齐跟小满谈起这一幕。由于时间的反复涂抹,他的感受已变成音阶,盘旋向上环绕堆叠,却有一个起始的定音。他们有很多方式可以谈这事,无常的父亲,漠然的邻居,甚至与树为邻的那栋家属楼所圈定的他们童年时代的全部风景,但他跟小满的默契在于,能瞬间越过日常的迷障,置身于本质的轨道中。
小满说,我常常想起那天,我清晰记得那天的每个细节,尤其我们在树上,决定无论下雨打雷天黑,都不下来。我们只是待在树上,没有摇晃树干让树叶坠落,也没有吐口水射击他们,我们什么也没做,只是待在树上。他们吓坏了,叫喊着一定要我们下去,好像让我们上树的不是他们。这有点可笑,不是吗?他们觉得,这两个孩子太可怕。我们可怕吗?不过没有循规蹈矩而已。受罚——自救——逃脱——嘲讽。我们逃脱了,惩罚失去了标的,变成了送我们上树的工具。话说回来,那棵树真是棵好树,我常常想念它。
思齐说,我们没有下来过,不是吗?我们上了树,就一直在树上了。
小满笑了,说,我感兴趣的,是那些像梦一样的时刻,那天就是那种时刻。说像梦不太对,是梦和命运交汇的时刻。有意思的是,它一点也不虚幻,内里严肃极了,合金一样,弹一下就铮铮响,嘶嗡——它经得起琢磨,经得起反复琢磨。
像思齐说的,他们一直待在树上,甚至,早于他们诞生之前,在同一个子宫里一起漂浮着时,这对孪生兄妹就在一起了。可以说是命运,又未尝不是偶然。但无论这其中的变数有多少,他们早已习惯一种只属于彼此的相处方式。
思齐在八岁时因数学比赛而被认定是天才,但同时被确认的,还有他的病。
医学昌明,癫痫不再是危险的病,只是不幸的病。病人瞬间失控,外貌形状异于平日,让不知情的人畏惧而无法靠近。只是抽搐,但停不下来的抽搐却让人嫌恶,仿佛被污物附体,也怕是会传染。
第一次发作毫无预兆。妈妈把一条毛巾塞进思齐嘴里,就冲出去喊邻居帮忙了。小满趴在地上,拉住思齐的手,每一次痉挛,她的身体都跟着震荡,她用力按住那只手、那个身体,甚至抱住思齐的身体,试图让痉挛停止,但没有用。两个身体一起被甩离、摔打。小满再次趴下去,再拉住思齐的手,再被震荡、甩离。反复的能与不能之中,小满不能分辨是身体跟着思齐在痛,还是她的心痛得全身都跟着痛起来。
后来,习惯了思齐的偶然发作后,小满不再恐惧,但仍会难过。当看着思齐大汗淋漓醒过来,有时候还冲她一笑时,她忍不住发脾气,像是思齐有了一个秘密领地,类似纳尼亚王国,只需推开衣柜里那扇隐秘的门就能走进去。在昏迷的短暂时间里,他独自在那里游弋,没有叫她一起。
每次,等思齐好起来,他们一起回到树上,这个他们童年时期最爱的游戏。风景是双倍的,因有四只眼睛去看。小满注意到,有些人家,即使天全黑下来,也不点灯。一天两天,一周两周,有些窗户某天蓦地亮起,人影闪动,而有一家则从未亮起。小满告诉思齐她的发现,思齐双臂紧抓树干,身体摆荡于树下,然后噗一声落地,他拍拍手,喊小满下来。
他们离开树,穿过单元门洞,爬楼梯,找到那从不点灯的人家。他们的身体刚好可以从楼道防护栏间的空格里通过,他们还很小,很柔软。于是他们闯了进去。客厅和厨房连在一起,地面散落着报纸,散发出霉味,厨房的窗户上倒吊着晒干的植物,保留了根须、叶片,有的还有果实。小满从地上捡起一本书,书页发黄了,细小的虫子在爬,可不知为什么她很喜欢。这里跟他们自己家的屋子和同一栋楼里这些格局一模一样的屋子都不一样,几乎没有家具,也没有电视机,没有钟表,只有废旧的纸张和干草。他们在这栋楼已经住了几年,知道住在这里面的人,大多体面,因此,这个古怪洞穴般的屋子让他们兴奋,也给他们的闯入带来某种反叛后的奖赏。思齐的牙齿咯咯作响,他像弹子球一样被激发出哐啷啷乱撞的快乐,小满几乎以为他兴奋到快要发作了。直到思齐推开客厅右侧的门,虽光线昏暗,他们俩还是一眼看到了那坐在床上的人,匆匆一瞥仍能认出是个老人。
第一天,他们逃跑了。当然是逃跑,只能逃跑。思齐神秘地说,那也许是个死人。小满不同意。思齐说,那也是个很老很老,老得快要死了的人。这下小满点点头。
第二天,他们还没来得及吃完晚饭就跑下了楼。他们绕过苍蝇般乱撞的玩伴,直奔树下,熟练地往上爬。天黑得很快,他们住的那栋楼变成黑色,而头上的天空却因亮起来的星星越来越多而变蓝。思齐嘶嘶吸着冰冷的空气,鼻孔里喷出更多的热气,小满抱紧了胳膊,把脖子更深地缩进领子里。他们挤在一起,一动不动盯着那扇神秘的窗户。孩子们的呼喊在院子里回荡,矮小的身体被橘色路灯拉扯成长长的皮影。更多的灯亮起来,光多少让他们有点分神。他们留在阴影里,因此看见光是怎么一点一点多起来的,院子又是怎么被照得亮堂堂的。他们看见自家窗口父母的身影,他们一会儿靠拢了,一会儿又分开。小满突然抖了一下,那扇神秘的窗户亮了起来。他们有些失望,可窗户忽地被推开,灯光从半开着的窗里射出,老人的身影清晰可见,他们又高兴起来,又兴奋,又恐惧。小满更深地藏进了树里,思齐却冲着老人挥手,想要被发现。老人并没有看见他们,他在灯光里侧了侧身,他侧脸的轮廓很柔和,几乎像个年轻人。
……
(全文刊于《作家》2022年第6期,责编邓沫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