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文独家|“姐姐妹妹,站起来” ——当她们开始写网络文学
“伦敦快要把我吞没了。”
根据英国作家大卫•尼克尔斯的畅销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一天》中,女主人公艾玛在路边的电话亭给男主打电话诉苦。她来自普通工人家庭,聪慧独立,热爱写作。毕业后本以为有一番作为,却只是在伦敦的一家餐馆端盘子,每天下班只想好好吃一顿,哭一场。
无论是在大城还是小镇,多少有梦想的人在生活中累得气喘吁吁,但只要有一丝希望就不愿放弃,又或是在命运的裂痕里找到了光照进来的地方,逐渐盛开出自己想要的模样。逃离不开主体价值、婚恋、生育等命题的女性群体,同样在这个时代重新诠释着自己的温柔和坚忍。她们独立,不偏激;她们困惑,但求索;她们在还未完全解开的枷锁里,找到途径,活出新的自己。
打工妹的“秘密花园”
93年出生的荆棘之歌是河南信阳人。
2008年,荆棘之歌高中毕业,去了广东一家电子厂打工。她做的是评检工作,在流水线上查看电子零件的质量,把坏的挑出来返工。在那个地方,“996”都算是幸福的,正常情况下,她每天工作的时间10个小时起步,一周最少6天。这是厂子硬性规定的工作时长,此外才算作是加班。荆棘之歌也不知道这样符不符合劳动法,在广东人生地不熟,村子里有人过来打工,她就一块儿跟过来了。基础工资一两千,加上加班,多的时候收入两三千。
广东的天气闷热,荆棘之歌的宿舍环境很艰苦,她经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只能坐在阳台上拿手机看小说来度过疲惫、难熬的时间。“那时候有种朦朦胧胧的感觉,他们怎么会写出这么好看的小说?”也没有特定的阅读题材,都市、幻想、灵异、种田类的小说都看,仿佛白天的劳累、枯燥,深夜的孤独、炎热都在字里行间悄悄消解了,她在一个个新的世界里自由自在地畅游、漫步。
2015年,22岁的荆棘之歌回到了家乡,换了一份美容师的工作。“像我这样的打工妹很普通,可供选择的工作就这么一些。” 但这份工作的碎片时间很多,她脑子里那个天马行空的世界就跃动了起来。找书看的时候,她意外进入了一个网站的论坛,论坛里有教新人投稿的帖子。看了这么多年网络小说,荆棘之歌也有了自己的故事雏形和表达欲,一时冲动就利用碎片时间,拿手机拼拼凑凑写出了2000字发布了。
原始的文字迅速又粗狂,然而这是一种多么单纯、自然又可贵的冲动。
《带着系统来逆袭》成为了她的第一部小说,讲述失败的美容师借助系统实现人生逆袭的故事,融合了自己的工作经历。“第一次写完整的小说,文笔使不上劲儿,也没什么人看,一边写一边怀疑自己,不知道坚持下去的理由是什么。”但她还是会认真地看读者的回复,有读者挑出了bug,她就仔仔细细地看并反馈给了他。结果他随手就“打赏”了200块钱。她震惊了,“就突然觉得我写的东西好像是有价值的”。很多时候,别人一个小小的鼓励就能让人有勇气跨过生命中的一座“大山”。
从那以后,她带着这种价值感一直写,到写完第二本灵异幻想小说《青诡纪事》的时候,明显感觉笔力提升了,写得更流畅了。点滴的进步,比起突然的成功更令人踏实,是跬步至千里,是小流汇江海。慢慢的,收入情况也改善了。如今的荆棘之歌已经靠自己的努力在城里为父母买了房。房子不贵,父母也还是习惯住在老家,但女儿自立带来的底气和保障足够让他们欣慰不已。写作之余,她在家中种了200多种花,墨兰、春兰、绣球、金鸡菊、麦秆菊、月季……种花的地方并不大,在次卧的阳台,上下高低,悬挂着花架。荆棘之歌每天耐心地花一个小时给花修剪、浇水、施肥、驱虫。
荆棘之歌的阳台和花草
澳大利亚哲学家达蒙•扬在《应向花园安放灵魂》中写道,园艺首先是现实主义者的事业,需要一种务实的坦诚态度,土壤、光照、湿度和酸碱度方面的问题,也会带来实实在在的后果。花园是一种试验,提醒人们现实多么微妙、多变和复杂,某种意义上多么像写作。最近荆棘之歌在研读《太平广记》,思绪漫游于秘密花园,期待芬芳与生机中碰撞出一个个新的故事。
煎饼妈妈
1986年,夜林晚出生于广西博白的一个小村子。父母都是农民,家里还有一个姐姐,两个弟弟。家里孩子多,都要读书,夜林晚觉得父母太辛苦,高中毕业后去了深圳打工,后来又回到广西,遇到了现在的丈夫。丈夫是陕西人,为了爱情,夜林晚从广西嫁到了汉中。
“那时候就是觉得只要幸福,嫁得远近没什么,但真的嫁了以后才发现,远嫁真的好辛苦。”饮食、气候、风俗都跟家里很不一样,亲人朋友都不在身边,夜林晚不太习惯,压抑极了,空了就在网上看小说,看多了就想写一写。
丈夫的老家在山区,交通不便,孩子上学需要翻过几座山,过几条大河,大人都走不动。夜林晚想办法把孩子转学到县城,她也跟了过去。带着两个孩子,应聘工作频频被拒。“我不想让孩子受苦,想自己带,没有工作就没有收入,我想总得找点能过日子的营生,就摆了煎饼摊,再卖卖棉花糖。”
很长一段时间里面,她同时做着两份摆摊工作,心里还惦记着写小说。周一到周五,早上六点起床送孩子去学校,准备煎饼食材,下午晚上去市场卖,周六周日就去广场卖棉花糖。等结束摆摊回到家,很多时候都已是晚上十一二点了。洗漱完,孩子也睡了,她就开始码字。
有一次因为实在劳累,夜林晚病倒了,咳嗽得很厉害,丈夫建议三件事情至少减掉一样,不要那么辛苦。正好当时日复一日的码字也看到了成果——她的第一部作品《重生空间八零小媳妇》得到了推荐,稿费已经比摆摊收入多,她就选择了全职写作。
《重生空间八零小媳妇》是年代文(指主角回到了上世纪三十——九十年代,以历史为背景而创作的故事),女主母亲早亡,得不到父亲的庇护,又遭到继母继妹的算计。遇到男主后,两人相似的成长经历让他们惺惺相惜,携手面对各种挑战,追求幸福人生。夜林晚说文中的很多故事来源于自己和身边的朋友,从未写过小说的她第一本就能火,秘诀可能就是“真实”。女主身上似乎也有夜林晚的影子,传递了那种坚强不息、努力生活不向命运低头的坚韧意志。生活的碾压淬炼成了笔力,人的潜力总比自己想象的大。
民间的橄榄
基层的生命力常常让人惊喜意外,卧虎藏龙。
“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他们把它叫做螺丝/我咽下这工业的废水,失业的订单/那些低于机台的青春早早夭亡……”深圳富士康工厂的流水线工人许立志曾写出过这样噬心的诗句。前些年兴起的“打工文学”,有相当一部分作者是出身工农,这说明草根之中是能够产生优秀作家的,为文学注入了鲜活涌动的血液。正如捷克作家赫拉巴尔所说,他们如橄榄般在生活中被碾碎,释放出了精华。而网络文学的迅猛发展,以“无门槛”的特点提供了更多的机会,促成了更多不同身份的写作者的涌现。对女性而言,无论是刚毕业的学生,受教育机会有限的打工妹,还是因“为人妻母”职业有所限制的宝妈,也打开了一片新的天地。
晋江文学城是中国大陆主要的女性文学网站,约有5.5万女性签约作者,占比99%。火星女频的女性签约作者占比约95%,七猫中文网签约女作者占比约60%,17K小说网约占39%。阅文集团旗下也有潇湘书院、红袖添香、云起书院、起点女生网等多家以女性写作者为主的网站。今年6月,潇湘书院还进行了升级,启动“紫竹计划”,将投入一亿资金与资源扶持女性创作者,聚焦精品女频作品原创和IP孵化,打造反映新时代女性精神的精品佳作。
扬子江网络文学评论中心执行副主任李玮认为,女频网文的文化功能,不仅在于提供为女性读者喜闻乐见的作品,而且在于女频网文表达了由女性视角、女性经验和女性意识等构成的女性对文化创新的作用和贡献。近来,突破单一、刻板的女性人设,表现丰富、多元的女主人设,改变程式化的女频套路,弘扬女性在职场、科技创新、文化传播等各个邻域的价值和贡献,成为女频重要的发展趋势。
网站编辑告诉我,其实很多普通作者也没有赚太多钱,只是这些收入和满足感,给最普罗大众的人圆了一个小梦想。更可贵的是一种生活的可能性,是她们自己的生活经历和其刻在写作里的印记,这也是文学的力量。在我的阅读经验中,也越来越能感受到女性作者除了女性命题之外更宏大的观照,常有惊喜的呼应,比如可可爱爱的女作者在特别接地气的故事讲述里带出的观点,竟然能和三农问题专家关于乡村建设的讨论有异曲同工之妙,令人对网络文学和国民素养都充满了信心和希望。老百姓在社会生活和国家发展中从未缺席,也是国家文化自信和软实力的最强潜力战队。
常人会喜悦于努力和拼搏达成的成就,改变人生的“升级”成为很多普通人的目标。城市化和工业化裹挟着资本主义内在逻辑的无情和急躁,在追求进步的同时,便更要警惕既得利益者容易滑向的虚无和淡漠。草根有草根的生命力,精英有精英的力量。无论何时何地,去敬畏粗狂,保持进步,去用手里或大或小的力推动世界变得更美好。
网络文学是一面多好的观照镜啊,也是一个多么好的实验场。哪个行业又不是如此呢?
而于个体而言,艺术作品中的艾玛实现了文学梦想,但悲情地因为意外身亡,现实中的她们,还有机会在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里,把握时间缝隙里的流光溢彩。当她们开始写网络文学,更多故事悄悄冒芽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