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理群:“我”与五六十年代“世界文学”的关系
打开洪先生这本《当代文学中的世界文学》新著的第一感觉:子诚兄就像鲁迅笔下打“壕堑战”的战士:“伏在壕中,有时吸烟,有时唱歌”“有时忽然向敌人开它几枪”,再埋头继续“打牌,喝酒”。我把它概括为“边玩边打”。洪先生就是平时不吭声,读书,听音乐;隔一阵就突然打一枪,出一本书。而每打一枪,每有一作,都让人惊喜不已:原来还可以有这样的学术课题,这样的新史料,这样的研究思路、眼光和见解!当大家还没有回过味来时,先生又去玩了,继续读书,听音乐——要做到这一点,需要怎样的韧性与智慧!
我和洪先生都是1956年考入北大中文系的,他读文学专业,我读新闻专业,都是在五六十年代成长起来的。因此,我读洪先生这本书时就会引起许多回忆,有许多感情、思考的投入。最后就关注到:我这个“人”的一生,与五六十年代中国当代文学里的世界文学的关系。
读洪先生的书,我的回忆与思考集中到一点:我作为那个时代的年轻读者,究竟是如何阅读、接受这些中国当代文学、思想、文化语境下的世界文学的?受到怎样的熏陶,以至于影响到我的一生。也就是说,今天的“我”与五六十年代接受的世界文学有什么关系?
下面,我就按照洪先生书中讨论的顺序,一一道来。
一、洪先生书的第一、三篇《1954年的一篇书目》和《司汤达的教训:19世纪的幽灵》,都谈到了“欧洲19世纪文学”即欧洲文艺复兴、启蒙时代的文学,是五六十年代中国当代文学中的世界文学的主要部分,对我的影响也最大。就像洪先生介绍的很多作品,都是当年我所熟读,并为我的世界文学知识、修养垫底的。
洪先生的文章里特别谈到,50年代后期对司汤达的《红与黑》和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的讨论。我那时候心目中的英雄,就是《红与黑》里的于连和《约翰·克里斯朵夫》的主人公,他们对个人人格力量的信仰,憎恶用强力伪善扭曲人的心灵,以及反抗绝望,都在我心上埋下了种子,影响了我一生。
二、洪先生在《教义之外的神秘经验的承担者》中谈到了“当代文学中的法国文学”,特别介绍了五六十年代巴尔扎克、左拉、雨果、福楼拜、莫泊桑、梅里美作品的系统翻译,歌剧《茶花女》,电影《悲惨世界》《巴黎圣母院》《九三年》的演出、放映,都引起了我的许多回忆:我正是其中最积极的读者与观众之一。这里,还涉及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我心中的世界地图里,最欣赏、怀有特殊亲切感的外国,就是“法国”。除了理性上对法国现实主义、启蒙主义的认同之外,还有我在精神气质上与“法国浪漫主义”的相通——这也只是我的一个直觉,是说不清楚的,就不说了吧。
三、洪先生对苏联诗人马雅可夫斯基特别有兴趣,连写了三篇文章,这也引起了我的共鸣,并且想起了自己未能实现的“文学梦”。我从小就希望当一个“诗人”,觉得自己有诗人气质,最适合写诗。至今还记得,我入大学后,就喜欢坐在未名湖畔,看天看水,构思我的“诗”。后来到贵州,游走在山山水水之间,除画画之外,就是写诗。我准备了很多彩色笔记本,写“红色诗”“蓝色诗”和“黄色诗”,后来都成了我“文革”时的主要罪状。
中国诗人中对我影响最大的是艾青,外国诗人中就是洪先生总结的“两个‘斯基’”:马雅可夫斯基和伊萨可夫斯基。就像洪先生所说,对五六十年代“中国当代诗歌的观念和诗体形式产生重要影响”的,就是这两个斯基的“政治抒情诗”和“生活抒情诗”。我当时学写的,也全是这两大抒情诗体。
四、洪先生新著最后一篇《1964:我们知道的莎士比亚少?》,引起了我的更多回忆。洪先生谈到,1949年到1965年,是“中国莎学”的“繁荣期”。这一时期最最热心的读者与观众中就有我。我当时真的是迷上了莎士比亚。朱生豪翻译的12卷《莎士比亚戏剧集》,我不敢说全都读了,但肯定读了一多半。看舞台上的《罗密欧与朱丽叶》,银幕上的《王子复仇记》,更是如痴如迷。那时候从北大进城看戏,要乘32路公共汽车。戏散了,郊外车停了,就要从西直门走到北大,校门关了,就翻墙进校: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劲。
但我感到最困惑的,还是自己喜欢莎士比亚,却说不出为什么如此痴迷于他。因为他太丰富,太复杂了,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以及他对我的影响。这一次读洪先生的书,才知道早在莎士比亚400周年纪念时,就有外国评论家说,“对莎士比亚的热爱、重视,在全世界就是超越国家、语言、意识形态界限的。”而“莎士比亚戏剧、诗歌的丰富、复杂,也为持各种哲学观点,各种政治立场的解释者,提供他们驰骋的场地。”还有这样的分析:“他的真正伟大,在于他剧中每一个主要人物,都坚强地和人性的基础相连。”
最后,洪先生引述了80年代担任莎士比亚研究会会长曹禺的一段论述,说他说出了许多人的心声:莎士比亚是“屹立在高峰之上的文学巨人”,他教给我们“认识自己,开阔人的眼界,丰富人的贫乏生活,使人得到智慧,得到幸福,得到享受,倡导人懂得‘人’的价值,尊严和力量”——我想,这里传达的,也应该有洪先生的心声,也有我的心声。
我也终于明白:莎士比亚对于我这样的“碎片化”的存在来说,就是一个“浑然天成的存在”。一个无比丰富、无比复杂的,在整体性中“包容了相互冲突的思想、情感、语言”的巨大存在。他的文学“表达了人类永恒的基本情感”,倡导“‘人’的价值,尊严与力量”:这正是我一辈子向往和追求的。
五、另外洪先生书里提到,却没有展开论述的文学翻译与阅读,如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希腊神话、但丁《神曲》等。在我的记忆和理解里,这些在五六十年代都作为重点引入的世界文学经典,对我们那一代产生了不可忽视的深远影响。这就要作一点补充。
首先自然是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我是1956、1957年在北大读书时,同时接触到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与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的。说实话,当时对我最有吸引力的是堂吉诃德。到80年代末,我在反思自己的人生道路时,更是强烈地反省到自己这一代人身上的“堂吉诃德气”,并有这样的醒悟:“不知道后人将怎样观察、评价我们这一代人;作为当事人,我想提醒人们注意:我们的青少年时代,是生活在一个封闭的,却又充满了理想、信仰、浪漫精神,制造乌托邦的时代文化氛围里的一代人,常常具有堂吉诃德气质,执迷于一种幻觉——一个绝对的,纯粹的真、善、美的理想世界,不惜为之付出一切代价。”
而在五六十年代,哈姆雷特怀疑主义精神,一直是思想改造的对象,我和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身上的“哈姆雷特气”也因此处于被压抑的状态。可以说直到1980年代末,我才重新唤起了自己身上堂吉诃德和哈姆雷特双重气质,并注意到屠格涅夫的那篇《哈姆雷特与堂吉诃德》,开始认真思考、研究世界文学史、知识分子精神史上的两大不朽典型,并把它转化为自己的生命命题,成了1980年代末生命自救自赎的需要,写出了《丰富的痛苦——堂吉诃德和哈姆雷特的东移》一书。我也更清楚地认识与把握了自己:我这一生就是存在于“哈姆雷特式”与“堂吉诃德式”两种存在方式的互补、矛盾与冲突之中:这可能也是更本质、更本性的自我。
六、还要说一个更加个人化的文学领域:外国儿童文学。安徒生的童话、普希金的《渔夫和金鱼的故事》都是五六十年代的中小学学生无人不知无人晓的,我也是大做其“儿童文学家梦”。在高中毕业全校演讲比赛上,我就以此为题,得了一个第一名。当时我正迷恋于苏联儿童文学家盖达尔,他所写的《铁木耳和他的伙伴》,曾风靡于50年代的中学校园。我还写了一篇有一万多字的长篇论文:《论盖达尔的创作道路》,这是平生第一次写“论文”(实际是“读书笔记”),也算是我的学术研究的开端吧。
讲得太长了,就此打住吧。忍不住还要问一个问题:开完这次讨论会,洪先生“这一枪”就算打响了。子诚兄大概要回家“玩”去了。那么,“玩一阵”以后,他的“下一枪”,将是什么呢?
- 洪子诚新作《中国当代文学中的世界文学》出版[2022-08-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