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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索中国风格视听语言的电影美学
来源:光明日报 | 张玉梅、于园媛  2022年09月04日09:54

编者按:

不久前,由中国美术学院刘智海教授执导的小成本战争片《云霄之上》上映,这部在去年的北京国际电影节上连续拿下“天坛奖”最佳影片、最佳男演员、最佳摄影三项大奖的影片,获得了广泛的关注。今年5月,中国美术学院正式成立电影学院,这是目前中国美术高校中第一所独立设置的电影学院。那么,为什么要把电影作为美术学科建设的重要方向之一?美术学院的人拍电影有什么优势和特点?“诗性美学电影”是一种什么样的电影风格?就这些话题,本报记者专访了中国美术学院院长高世名、中国美术学院电影学院院长徐小明。

 

记者:中国美术学院为什么要专门成立一个电影学院?美术学院的导演拍出来的电影,会带有与众不同的烙印吗?

高世名:中国美术学院电影学院,前身是影视与动画艺术学院,今年拆分成电影学院、动画与游戏学院。

美术与电影的隔膜,核心问题在于怎么讲故事。但在中国电影史上,由绘画出身而做导演成功的例子,也不乏其人。有代表性的是杨福东,他是中国美术学院油画系毕业,现在是国际知名的影像艺术家。2002年,他的第一部影片《陌生天堂》在德国卡塞尔文献展首映,影片以西湖为背景,讲述一个“存在主义气息”的故事,带有浓郁的文艺氛围,同时又充满迷茫、惆怅的情绪。

中国美术学院和电影的关系,从一个电影的梦想开始,从胶片——过期的胶片开始,接着开始慢慢进入这个方向的教学。这些年,中国美院聚集了徐小明、万玛才旦、陈玲珍、Mary Stephen、张献民、杜海滨、刘智海等优秀电影人才,培养出了一大批备受业界关注的青年电影人。

徐小明:我本来是想学绘画的,大学却考到了电影制作系,后来觉得它比画画有意思,就一头栽了进去。美院的学生与大学的电影专业学生相比,敏感性更强,让他们做一些简单的视觉表达或一些小的呈现,都会很“抓人”。

世界电影诞生127年的历史中,电影从无声到有声,从黑白到彩色,从2D到3D,到了这个世纪,胶片几乎消失,数字技术与数字媒介几乎无所不在、无所不能地成为人类生活的一种方式与依赖。

电影其实更应该像诗歌,而不是简单地像做一篇论说文一样。数字化之后,工具变得便利,门槛变低了,胶片时代电影的那种严肃性和仪式性也降低了,构思和酝酿的时间迅速缩短。我们在中国美术学院做电影教学,就是要保持纯粹性,不是为了迎合市场,这个电影拍完就是要给行业里的精英专家、给做电影学研究的人看。

记者:中国美术学院电影学院成立之时,提出“诗性美学电影”的愿景,那么,“诗性”指的是什么样的电影风格?它是指画面更好看吗,或者说,它是另一种形式的“文艺片”?

高世名:诗性电影是我们探索的方向之一,它并不是指“诗意电影”,并不全是那种惆怅情绪的,比如《云霄之上》具有诗性,但它并不诗意,它是一个战争片。诗性并不是指从诗歌、文学中来的那些诗意,而恰恰是指影像自身的诗学,影像自身凝注在现实自身的时候所产生的升华感。本质上每部电影都是纪录片,但为什么它又不是呢?就是影像的诗学在起作用。我们拍任何一个电影,都是“作假”、表演,但是演员在这里真的喝了一杯咖啡,这个事情是真实的,虽然他是演了“他喝了一杯咖啡”,但这个事情本身是真实的,在摄影机前是真实发生的,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本质上都是纪录片,但是,之所以它能够超越对事实的记录,能够构造起叙事和影像自身的魅力,是因为影像的诗学在起作用。其实,诗性电影背后是要探讨影像的诗学,这个诗学就是影像自身超越表象、打动人心的内在韵味。

 

《云霄之上》电影海报

诗性电影某种意义上会接近“文艺片”,但其只是一方面。一想到诗性电影,圈内人都会想到费穆,他的《小城之春》的每一组镜头都不一样,和文艺片也不一样,不是说他讲故事的方式不一样,而是他讲故事的味道是不同的。诗性电影更多是从电影语言来讲,更加强调影像的艺术表达本身。

电影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今天来看那个时代的条件太差了,但那个时候在技艺上的深度和讲究,丰富性和创造力远超过今天。类比游戏也是如此,比如围棋,黑子、白子、多网格,它的规则看起来那么简单,形式那么抽象,但是,下围棋的人当时却可以想到两军鏖战、帝国争霸、逐鹿中原,无限丰富。今天,电子游戏越来越逼真、越来越具象,但整个游戏驱动情感的机制,就是打怪晋级、寻宝,反而变得很简单。电影也是如此,一方面技术不断进步、往前走,另一方面,技艺却停滞不前,甚至不如以往。这是今天电影的困境。

徐小明:电影的核心是文本的作用,有一种是借形式来表现,借外部工具来展示所谓的真实与超真实,还有一种是看起来非常现实,但是电影会让你看着看着从现实进入非现实,这是艺术上的追求,这个对我来讲是不能放弃的。

《云霄之上》中我们没有做任何超现实的手段,我们给你看的是完全现实的状态、人物的处境,从而“逼看”人物最内心的部分,形成真实与非真实之间的游走。《云霄之上》的镜头语言、美学,在电影史上不是全新的,但在中国近三十年还是新的。每一次的创作都是一次冒险,但我们必须要做出来,因为我们感受到一些问题,这些问题不是你能解决、我能解决的,而是在现代整个人类面临的一个集体困境,但是不能因为觉得它是困境,就把它放在一边,只有我们直面这一步,才会不断地涌现做这件事情的力量。

记者:艺术常常是超前的,更多是站在当下看未来。那么,未来电影发展的方向是怎样的?

高世名:第一个方向是诗性电影,第二个方向是寻找和创造新引擎。诗性电影是从表达的端口,新引擎是从技术的端口。

新引擎是什么呢?《黑客帝国》给我们提供了未来的想象,我认为未来一定是往混合现实的道路上走。寻找影视体验创作的新引擎,就是在混合现实的未来场景的开发上。

新引擎的难度是什么?未来我们的生存一定是混合现实、赛博生存的状态,那么,就需要数字科技与人机交互等感应设置的开发。我们要参与进虚幻引擎的研发,艺术家与程序员一起,开发创作出更多的新工具。科艺、科教融合是有相当难度的。

今天越来越多的电影是“数字资产+虚幻引擎”,甚至连横店都不需要了,只要后期影棚就好。比如拍了某部电影,那么就出现了一个影城,可以做文旅,这是以前的模式,现在都是在绿幕前表演,加上动捕,后期做出浩瀚星空、宇宙沙漠,就可以直接放进去了。那后面靠美术建构出来的世界,实际上就是“数字资产”。

徐小明:高院长提到的混合现实,是一个带有技术性的描述。近二十年来,整个电影工业体系的发展,大量新的技术被提炼、整合。比如要拍航天任务,那就要借助技术手段,电影《指环王》早在二十多年前就使用了创新技术手段来制作规模宏大的场景。

对我来讲我更在意的是教学生如何形成文本、怎么去表达自己对世界的看法。电影本身是从西方引入的,我们需要借助西方的电影体系建立一套中国人的语言体系,这是跟中国的哲学传统有关的。其一,中国人在表达情感上和西方人是完全不一样的,虽然近二三十年来年轻人的情感表达方式发生了一些变化,但中国人普遍的情感状态是隐忍的、婉约的、含蓄的。所以,中文电影世界里的人物,在表达上有一套我们自己的美学,我们希望建立的也是这个体系。其二,如果只是把舞台剧用动态摄影拍下来就变成电影,我不承认。我们做电影为什么要回到电影本体?这是和我们的认识相契合的,我们的电影起源不是我们的,都是在复制和模仿别人,这也没问题,但我们有责任在整个过程中,尽可能地再往前走一步,就算它很危险,我们都得要试试看。

记者:电影是20世纪的工业,在21世纪的数字智能时代,它正进行着从制作到叙事、从工具到界面的全方位的自我迭代。电影学院将怎样建立自身的人才培养体系,实现未来的电影创作愿景?

高世名:这条路还挺长的,我们更多指向的是电影本体语言开发的方法,所以说战场不是院线市场,它的战场其实是在业内,就是“烧菜给厨师吃”。科技与艺术的融合,必须要跟产业结合在一起。我们是人才培养为底色的单位,即使不能充分参与到产业体系,但是我们至少可以给产业体系提供源源不断的人才。

徐小明:电影学院现在分为导演、摄影、美术三个专业方向,我们希望集中优势、办出特色。

学生在大一都是专业通识课的学习,会强调人文、社会学等内容,从经典入手。我上的课是从电影的发展讲起,中间讲一些有意思的故事,去建立起年轻人对自己与电影之间的一个认识。我们的老师都不是纯学术研究的,都是身体力行的行动者,比如万玛才旦本身是导演,他讲授经典赏析的课程,是“导演论导演”,给学生建立创作上的认知。

让学生毕业之后能够进入行业,能快速上手,能够谋生,本来就是学校很重要的责任,但是,这个是很难的,因为恰恰也许因为你担心学生毕业后没有办法融入行业,反而把他的创造力给抹杀掉了。所以我们希望保持年轻人对电影的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