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好一部短篇红楼梦
王蒙成精了,要不就是精怪成仙了。居然写出了这样一篇“不成样子”的小说。世间只能为一,不可有二。再也写不得,也学不得。天下奇文,只此一家一人一文,足矣。顶天立地。
粗枝大叶读过一遍,心想:老作家任性放诞,写成了啥样啊。不解,读第二遍,惊了:不愧老作家,艺高犯险,竟敢这么写,写成了这样。继续读,沉默了,喃喃自语:真叫世间再无第二个王蒙了。老作家造反出轨,不仅颠覆自己,还给别人为难。好好的世道,安稳的人生,他想干什么?守着规矩小打小闹偶尔炫技卖弄一下写小说不好吗?写成这样了,以后还叫人怎么写?
开头几段的“楔子”算比较安分,但骨子里就在蠢蠢欲动了。只是篇章结构和叙事流变还是惯常的章法。老作家告诉你,这就是中华传统小说与戏曲的套路,不值得大惊小怪。这是这部小说的一个叙述特点:作者怎么写,玩的是阳谋,他会直白地告诉你。你信了,不以为意,就上当;不信,那也是你错过机会了,一样是上当。
等你读下去,终篇了,一定觉悟到,作者真是没打诳语。这就是一部充满了中华传统小说与戏曲特色的小说。它是给我们读的,一字一句一行一段一节一章,通俗的文字连缀而成的情节性小说。它又是给我们听的,像是一个说书人在唱念做打,锣鼓喧天,生旦净末丑,出将入相流水席。没有听戏和评弹的经验,恐怕体会不了这小说文字里的热闹。又岂止是热闹。太复杂,太暧昧,太丰富,太纠葛,说不清,有的我还不敢明说。
作家写得、写出了热闹,骨子里却透出了一点儿寂寞、不甘、悲凉?但他把它们都镇压住了。对于时间的懵懂,从生命无知、少年不知人生滋味开场。直白功名心切,不甘虚度的心情。透露出少年意气的政治情怀,共和国新中国的壮怀气象,青春与革命同行的激情,永远都是王蒙的底色。其间,也有生命的遗憾,从“我”写来也成为“我”的人生之镜。各色人等,各种人生况味。“我”从他们中来,“我”要活出不同的人生——这才是重点。无数的经验经历,化作了笔下的人生碎片。抽象的名词动词形容词,不懂的以为是叠床架屋,其实是人生各路之叹;是悲鸣是激愤是无奈是豪情。从心所欲的洒脱而自成规矩,暗合了中国小说的文体却又是王蒙自家的说法,好似神韵有自而面目是“我”。
人物故事都在风烛残年间,篇名有个小机巧:霞满天,未必是晚霞,也不妨是朝霞。这故事表面上就是要写出晚霞时分的朝霞色来。犹如它的行文笔调,时不时像个血气方刚的二愣子,到处出火儿。故事有啊,老人院里来了个耄耋美婆蔡教授,顿时撩得他们不安分了,那叫一个冲动啊。不可能的绯闻就这样弥漫在了空气中。人说这是爱情。是么,会么?细想,其实就写出了一种男人、老男人男老人的本能不竭的力比多骚动啊。没啥高大上,这就是生命的本真。《霞满天》是一部充满了男性荷尔蒙气息的小说。我还没老到这个地步,但已经嗅到了这个味道。
叙事之间也不安分,作家时常就会跳出来,议论抒情说理,插叙倒叙,多次阻断情节推进,小说叙事的危险在其中样样都犯。犯了常规竟只好说是独一无二的下不为例。这是王蒙小说的能耐。他写蔡教授的故事,这个故事好玩吗?有啥特别吗?我看一点都不,不好玩,没特别。蔡霞教授的经历故事就是王蒙辈的人生,我们已经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连后来的小三上位之类也不见得瞠目。比这些更革命、更牺牲、更狗血的剧情,都上演过、目睹过。为什么要写、还要写?那是作者王蒙要写,他要借这个机会彻彻底底撒个泼,泼出去了。写完后你再看,他写尽了。
蔡霞美女兄终弟及的婚姻到头来没有成为美谈,反倒酿成了一种冥冥中的诅咒。你会理解这是命运给人的磨难和考验吧。但也是这人生的极端遭遇,才促成了她的人生高度向着无穷之远飞升。也许俄语在某个时刻唤醒的是一种蜜月的感觉,她哭尽了自己的青春,然后向着未来、向着无穷之远浪迹自己的生命。她要在这浪迹中完成自己。无尽的漫游获得的是生命的开悟,并非就是时间疗伤的痛苦的遗忘方式。向着真我掘进开发,只有痛苦才能激发快乐的源泉、快乐的能力、快乐的分享、快乐的极致。快乐源自苦痛,苦痛唤醒快乐的追寻意志。我以为这是此时此刻作者王蒙的人生向度和高度。他的笔力如此充沛源源不竭后浪翻滚冲天撼地。他在写自己,他在写心底里的精神之我、想象之我。王蒙此作是诗人之作,抒情浪漫跳跃主观,无所顾忌不拘一格为我所用随手拈来落花有意流水多情。他要让她从天上落到大地,在大地上再度飞升。这就是蔡霞浪游的意义。不是蔡霞而是王蒙放飞了自我;落笔天外,蔡霞是精神性的,王蒙标出了一种人格的高度。他/她们其实是合体的。
能洞察人心者,莫过王蒙。他写出了男性的春梦和癫狂,女性的情思和坚忍,个人和时代的咬合,日常和精神的调剂,还有严肃和反讽的修辞,你觉得心理失常也是一种常态和美态。甚至,王蒙的无厘头好似周星驰附体加入作协写小说。何以见得不是蔡霞教授借机在调戏众人勘破世相?众人皆醉我独醒啊。哪怕精神的妄想几乎真要毁灭了生命,执着于俗世和大地的生命之力,也能力挽狂澜拯救美丽的人生,在最后时刻绽放出不可思议的灿烂。王蒙有着把世界变形、重组、再造的具象笔力,真实成为幻象,幻象其实却是真实。但他的价值诉求却是极其的严肃,即便是一个虚托的主人公,或者,老而不羁化腐朽为神奇。
蔡霞的智性悟通了人间的顺逆祸福,心灵参透了佛理的玄远幽深,抵达了解脱升华的境界,也谅解了这个幸福无限又污浊不堪的世界人间。她已然得道成为一个纯粹的人。她再度进入了自己的青春生活,她活成了自己,真正我行我素,出类拔萃的自己。不再活在男人情人丈夫家庭的影子里,她活在了自己的精神性别中。
也许是在为蔡霞的婚姻遭遇寻找一种解脱的说辞,王蒙的婚姻家庭情感道德的议论一节,尽显出了王蒙式托尔斯泰议论。这类笔调不在少数,堪称大胆。种种迹象,都在说明这是一篇破体的小说,不合小说章法,故走险道,生死一线。老夫聊发少年狂,像极了主人公的悲欢离合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王蒙想逆天而行,破体写小说。
破体或中华传统小说戏曲等,不尽然是这部小说的文体之妙,也蕴含了它的现代小说品质,就是一种杂糅传统要素的现代、后现代的寓言。何以见得?举一显例,就是小说中比比皆是在在可见的定场诗、偈语之类。亦庄亦谐插科打诨关公战秦琼。佛理就是家常话。如果你留心到偈语在小说中起到了聚焦点睛之用,你就该悟到:这是一篇开示之作。表面上,我们读到、看到的是一个赤心放任的少年王蒙,那是文学的王蒙;其实是耄耋少年高坐论道,荒诞不经,机关无穷。疯人疯语,道出了人间沧桑离乱情。当然,也少不了政治的隐喻。这是王蒙的性格。
悲极喜来,喜极悲生。蔡霞的生活命运不出政治的暗示暗喻?“霞满天”其实是时代、历史的政治缩影或寓言?时时穿入叙事的家国情怀,不是政治寓言的表征?“后来,离异了,捷克与斯洛伐克。”王蒙是一个时代的人生人格的历史见证,或历史遗留物。他的写作雄心系于此,老来未忘。于是,偈语,他的小说,这一篇《霞满天》,成就的是一部短篇红楼梦。空空道人、曹雪芹、脂砚斋主人写在尘世点化出世悟性的小说。“蔡霞向我飘飘然地说:‘我,早就,忘记了。’”王蒙说:“然而,你没有忘记连斯基·谢尔盖这个俄国名字。”少年回到了大地上。在此,我说:青春万岁!你能理解我说的是什么吗?最后,王蒙和蔡霞在《初春回旋曲》里合体。他/她们从大地上化身少年,再度飞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