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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岭神泉
来源:文艺报 | 唐星火(苗族)  2022年09月05日12:09

老家苗寨的西头,有一口古井。开凿的年代不详,翻遍了志书和家谱均未见记载,只有苗歌传唱,这是一眼好井好泉。

水井是从岩壁向里凿进去的。当年老祖宗应该是沿着山脚奋力开掘,硬生生从坚硬的岩壁上凿出一个深约一米五、宽约三四米见方的不规则形状的井氹来。我的族人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凭着这井水度过一茬又一茬饥渴,挨过一年又一年苦难。井水对于族人来说,不仅是滋养生命的乳汁,还是征服苦难的精神慰藉。幼时常听阿公说,这口古井里的泉水还是包医百病的“神泉”。

阿公是一名苗医,十里八寨的苗族乡亲常找他看病,喝过用井水熬煮的草药,能够药到病除。别人夸赞他的医术,而他却总是谦逊地说这井水好,能治百病。

但后来有一件事,使我对“神泉”产生了深深的失望。

70年代初,我才八九岁吧,同族的一位小弟出生,白嫩嫩、萌嘟嘟的样子可爱极了。不料小弟弟一岁多点时患上一种怪病,阿公使出浑身解数,哪怕是用古井水煎熬草药喝,也没能减轻病情,后来又送到医院,还是没有能救过来。在那个没有先进诊断设备和缺医少药的年代,“神泉”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呢?所谓包医百病的“神泉”,无非就是困顿的苗民对战胜疾病所产生的祈愿而已,在生活中艰难跋涉的苗家人是需要这种精神良药的。物质匮乏,医疗条件极度落后,使苗岭人家极其盼望有一种“神泉”般的力量保佑大家。

改革开放以后,苗岭深处的寨子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村级公路直通寨子,泥泞不堪的团寨道路被水泥路覆盖,整齐的砖瓦房取代了木屋吊脚楼。被人们视为“神泉”的古井也焕发了新的生机。前几年,实施农村安全饮水巩固工程后,古井得到全面修缮,被一个巨大的钢化玻璃罩保护起来,原来落叶遍地的井口,现在变得干干净净。旁边新建了两个水池和一些石凳,人们不仅可以洗菜洗衣,还可以在此休闲,对唱苗歌。家家户户安装了电机和水管,可以将井水直接抽到家里,免去了人力挑水之苦。

前几天我回到寨子,与满爹在古井边闲谈。外面烈日炎炎、酷暑难耐,古井周遭却如幽谷深处,一片清凉。悠悠的凉爽气息从井口、岩壁和茂密树林里不断生发出来,弥漫在古井上空。一排参天古树耸立在峭壁之上,将井的周围遮天蔽日地笼罩着,向上望去,黑魆魆一片,全然不见那些樟树、枫树枝叶是如何纵横扶疏、错落有致的。一阵风刮来,旁边的竹林疏影婆娑,与古树一起发出嗡嗡声响。我们似乎进入了一方神奇秘境。坐在井边石墩上,我问满爹,医务室现在还忙不?满爹说,不忙了,我现在年龄大了,镇上派来了新医生,也新修了村医务室,我只当当助手。从满爹无可奈何的口吻中,我知道,现在来村医务室看病的人远没有以前多了。以前满爹可是一名苗乡名医,从阿公那里接过行医衣钵后,又去市卫校上了培训班,回来就接手了村里的医务室。不知是获得了阿公真传,还是行医日久摸索出了经验,满爹在村里慢慢有了名气,求医问药的患者络绎不绝。

但现在医务室突然就冷清下来。

年逾古稀、略显清瘦的满爹,精神依然矍铄,岁月于脸上刻下的那些皱纹,似乎不断印证他的种种人生感喟:以前村民看病,都是自掏腰包,当然哪里方便、哪里便宜,就到哪里去看,所以村医务室就忙啦。现在大家都加入了新农合,有了医保,大病小痛都往镇卫生院跑,要不就一车子坐到县城,到人民医院看去了,大医院门诊看病和住院都可以报销了,哪个不愿意去好医院求医问药呢?

一丝淡淡的落寞气息飘过,满爹神情变得很复杂。看到我注视他,又提起神来,颇感骄傲和自豪地说,推行新农合的时候大家都还不理解呢,是我带的头,我是村医务室医生呀,我还做通了好多人的思想工作。我虽然老了,但对党的新政策还是很理解的,那都是为我们农村好,为我们苗家人好。现在政策越来越好了,只是我也老了,享受不了几年喽。我忙接过话茬:不会的满爹,你身体那么好,一定会健康长寿,也一定能享受到国家越来越多的好政策。

与满爹聊完,我看到古井里有两条锦鲤在自在欢快地游弋,听到嘀嗒嘀嗒的滴水声。这穿越了不知多少年月的声响,此刻犹如畅想曲般悦耳动听。突然很想舀一瓢井水尝尝,于是,随手摘了一片芭蕉叶做“水勺”。泉水直抵肺腑,沁人心脾,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和心情激荡。一边慢慢咀嚼满爹那些话一边思忖,现时的农村惠民政策不正是我们民族地区群众战胜贫困饥饿、治愈各种疫病的一汪宏大的神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