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纪实版)2022年第9期|王芳:晋地深处
纵观历史,中华文明具有独特文化基因和自身发展历程,植根于中华大地,同世界其他文明相互交流,与时代共进步,有着旺盛生命力。考古学者将埋藏于地下的古代遗存发掘出土,将尘封的历史揭示出来,对它们的解读和认识转化为新的历史知识。认识历史离不开考古学。
——习近平总书记
我看到了古曲沃的城墙。
从空中俯瞰,古城墙与黄土高原上任何地方的黄土没有两样,土质发褐,扔在荒凉的原野间,寻常人不能把它认出来。或许某一天,它就会被人们推倒铲平,种了谷禾。土壤不肥沃的话,还会被农人抛弃,任野草长成荒原,这是黄土的宿命。我是说,如果没有考古学家的话。考古学家把它们从黄土中捞出来,它们的身份瞬间高贵起来,蒙尘的脸上有着如释重负的微笑。
如果你对古曲沃有三分惦念,即使费点儿周折,也能找到它。
可以从两个地方来。西边,农人与羊同行,走出了一条小道,与城墙同色,已被无数年中的无数人踩硬,再路过一座明代的古堡,就能看到它。东边,却是从河谷底往上走,一条小小的只能容一人行走的土路,可以与它贴身而过。真是邪门,这里的东西方向也只是我自己感知上的东西,而不是真正的东西,在这里,方向迷失了一贯的坚定,非常任性地挪移,想纠正它,除非你身上带着罗盘。可是,我们不是阴阳先生,不是考古学家,也不是盗墓贼,怎么会随身携带罗盘呢?所以,这个东西方向也或者就是东南西北或东北西南,管它呢,看见了城墙,谁还计较方向。与城墙贴身时,土墙的凹凸和荒凉,就成了历史老人满脸的丘壑,似是欲诉还休吧,藏起了一些哀怨和疲惫,城墙缝隙里挤出的点点野草,带着风的禅意,是在骄傲着与苍古同在?
不瞒你说,看见这城墙,我觉得它和明代的土长城、唐宋的一些遗址,甚至新石器时代的遗址并无二致,可是当我手搭凉棚,望着远处的青山时,历史却踏着车轮辗过来了,辗过我的胸和脑,我的记忆如惊蛰的生物在一一复苏。
这城墙两千多年了,虽然只有二十几米,可它古老呀。两千多年前,古曲沃城里的人,辛勤劳作,在这旁边的涑水河里打水,在这土塬上挖土,土与水混合,再在上面提起重石锤反复击打,直到坚硬无比,就成了一层层的夯土。自从商朝傅说发明了版筑之术,这样的夯土技术就不是秘密了,修屋垒墙,都是它,安全系数和温度调节都在于它。许多许多的人需要忙碌许久才可以围起一座城,就是这样的城墙围起的城,成为国人和野人的分野,哪怕野人也曾在这里击打夯土,也只能住在城外,好在,城外青山隐隐,河水淙淙,彼粟离离。
从城墙深处走出来时,远处蹒跚着走过一个身影,他往纵深而去,越过这荒野,越过尘世的藩篱,越过独钓寒江雪的清寂,去往两千多年前的曲沃。
“等等我”,我出声喊他。
他停下来,抬目看我。
我便正视他,正视这个也许可以称之为考古学家的人。表面上,我并不认识他,但精神上,我早已在一些带有古国之魅的文字里认识过他。他也在正视我,带有几分不染世故的天真,带有几分远古气息容铸而成的睿智和淡定。
继尔,我们笑了。
我们有共同的去处,那便是古曲沃。
你会问,我怎么知道他去哪。当然,他要去哪里,是大家都知道的,他的信息是公开的呀,稍微注意一下就能看到。你还会问,我在哪里认识他。我曾见过一段文字:如果说过去的你,能够远望一个大国的背影,那么现在,你就能够说得出这个大国是如此的强盛,因为你来到这个大国的心脏……那是他写的。我是带着对考古的好奇而来的,我来寻找,寻找消失了的时间,寻找他说的那个存在于我年轻时候记忆里的大国。当然,我们会心一笑时,是因为文字,他曾见过我横冲直撞的文思。
如此,那便同行吧。
他当然认识古城墙,那是他的成果,时间久了,城墙也成为他的江湖兄弟。他走得慢,这个节奏正适合我东张西望和思考。他的面孔黢黑黢黑的,我觉得那是历史的颜色。
“古曲沃的城墙已被我们勘探出来,你路过的那段城墙是古城的西北角,北墙南墙东墙已明确,西墙或已被涑水河冲毁。这个古城面积在40万平方米以上,是春秋时晋国的宗庙所在地。这里埋着国君和公卿……”他的语速也慢,一句话有时候会在唇齿间兜转一个来回,这也是历史的步履吧,像狼撵似的快节奏,是工业社会带来的副产品。
站在一个工地前,他停下了脚步,象孩童一样地笑。
这是他的工地,我是这样认为的。这个工地,不是朝向那些现代的明亮又冰冷的废墟,而是逆向而行,去往两千多年前,去寻找历史的痕迹,去寻找先人的证物,去为史话作证或纠偏,或者说,这个考古工地的最终结果将验证他的猜想。
这就是城墙围起来的古曲沃啊,工地上的人一把小铲子、一个小锄头,悄没声息地伸向我们古老的过去。铲子在阳光下泛出冷光,这冷光和土地形成鲜明的对比,正是这冷光可以剖开黑暗,挖开混沌,解救被时光捆绑的“人质”。
陶片、蚌壳、陶范……一件件物事被挖出来,先人的生活场景一点点揭开,古老的人物不肯轻易就范,先抛出一些简单的物事来迷惑世人。他就站在工地的背阴处,用手托起这些带有土腥味的物事,又一一指证它们的身份和来路,没有一个东西可以躲避他的眼睛,那一眼可证千年。每见到一个新的物事,他都会非常惜言地吐出一个“好”字,一字千钧。阳光在他身后形成一层层光晕,就象佛的背光。
那光线是可以穿越时光和地层的。
可以关闭你迷茫的神情,我会讲述到过去的。
两千七百多年前,准确地说,是公元前745年,姬成师被晋昭侯分封到曲沃,世称曲沃桓叔。桓叔是个能干的人,但又奈何生在周朝,王朝的礼仪束缚了一个人的雄心。不能说周王朝的礼仪制度就是错的,太阳要在太阳的轨道上奔跑,月亮要在自己的领地里制造潮汐,星星要在星空里拱卫银河,周人貌似窥得天机,便制定出一套礼仪来,希望可以长久地照此运行,以便各自安好。只要互不侵犯,各自安好,不就天下太平了吗?
桓叔的悲剧在于是庶出,在周朝,庶出的身份注定了只能是天子的扈从,不能为君,尽管桓叔与自己的哥哥仇,同是晋穆侯和齐姜的儿子。
一个能干的人,总是不甘于屈居人下的,这是人性,也是历史规律。
要变天了。
在陈旧的历史长廊里,我忽然发现一个东西,这个东西是中国审美的一个元素,千百年来的一切,包括古建,包括思维定势,都受它影响,那就是对称。这是物理定义,也是哲学范畴,可不妨碍我把它当作我的股掌之鸣。对称生成于近代,却早已在古代到处游荡。
若在晋国画一条轴线,桓叔封于曲沃便是这条线,以此线作分界,晋国分成截然不同但容量对称的两部分。
在此之前,晋国只是周王朝的藩屏之地,唐国作乱,周公派兵灭了唐国,周成王把唐国之地封给自己的弟弟叔虞。我不想重复史书上的话,“桐叶封弟”从来就不是真的,尽管创造了“君无戏言”的成语。叔虞带着周成王的信任,带着叔叔周公的厚望,也许还带着大臣和工匠,车马劳顿,从镐京来到了“河(黄河)汾(汾河)之东,方百里”的唐地。
叔虞知肩上重任,对百姓施于仁,又常亲驾战车驰骋于唐地周围,手握着周王书写好的“启以夏政,疆以戎索”的绢帛,收服一些小国家和人心,也给王朝献嘉禾。天下承平。
叔虞之后,燮父继任,迁都于晋,从此这个国家弃唐就晋,改朝换代,开辟了一个大诸侯国的六百年辉煌,也成就了大山西波澜壮阔的过去。
燮父去后,给我们留下了一个“晋侯鸟尊”,这鸟尊成就了山西博物院的尊崇地位。也许还留了很多东西的,可惜被那些不争气的后人们偷了盗了卖了,以至于缺失了不可追溯的历史细节。
在晋地,晋国自燮父后,传武侯、成侯、厉侯、靖侯、僖侯、献侯到穆侯。
作为穆侯与条戎作战兵败后生的儿子,穆侯命之为仇,即晋文侯,作为穆侯与北戎作战大胜后生的儿子,穆侯取名成师,就是桓叔。也许穆侯未能得到天意,也许就是天意,谁知道呢。这一胜一败两场战争,又用战争结果为儿子取名,竟然暗含着之后的王国命运。尽管文侯也是一位杰出的君主,曾辅佐周平王东迁洛邑,对周王朝有定鼎作用,也挡不住身后事。
在这条轴线之后,桓叔这一支夺得晋国政权,历经晋献公南征北战和晋文公春秋争霸,到最后三家分晋,光耀东周政权几百年。
而这条轴线之上,附着67年的战争。
桓叔的封邑比晋国国都翼城还要大,历史上称作“曲沃大于翼”,也许桓叔的侄子昭侯当时也忌惮于桓叔的能干和威望,才把桓叔打发到刚打下的很远的曲沃去,性质相当于后来的流放。本来曲沃就不小,又经过桓叔的经营,曲沃越来越大,一只长大的老虎咋会怕一只兔子?野心在每一个暗夜里如吸饱水的地皮菜一样膨胀,于是挥戈东去,剑指翼城,可惜用了十几年,桓叔都未能把翼城攻克。桓叔死后,曲沃庄伯继续攻打,杀五君逐一君,翼城国君丢盔弃甲,政权衰落。一直到公元前678年,曲沃武公终于消灭了晋国公室,得到了周天子的认可,晋国以新的面貌出现在世人面前。
67年,半个多世纪,曲沃桓叔三代人,子继父命,实现了小宗代大宗的梦想,尽管是以青铜戈矛与亲人相向。67年,桓叔他们夜以继日,把周朝礼仪之制踏如尘土,成为“礼崩乐坏”的历史之靶。
曲沃,自此以武公立祀,成为后来晋国的宗庙之地,晋文公来过,晋平公来过,国君和公卿都来过。站在东周的史册中,曲沃,凛凛生风。
引领我到此地的那个考古学家,名叫田建文,他是村人的厚望,冀望他成为一个新的“孟尝君”。他也不孚众望。他一手握考古铲,一手擎史书,精心钻研文献,小心地求证,与曲沃做着精神上的交流,他与晋国的气息融为一体,彼此达到了精神上的沟通。
若人生也有对称,1997年是他的人生轴线。
在那之前,他是15岁考入北大的才子,身受苏秉琦和张忠培两代考古人的器重,意气风发徜徉在故土。他发现了枣园文化,写出山西新石器时代的传奇。他提出了“新田模式”,实现学术上的深耕。站在晋国后期都城新田(即今侯马)的宫城上,他以寂寞之身心仰望苍穹。
在那之后,他做金墓研究,跟进霸国发掘,心念着田野考古,直到站在古曲沃的蓝图上,挥斥方遒。
一样是不同但对称的两种人生。
可在那条轴线之上,一次车祸带走了他的书生意气,带走了他利索的手脚,但为他留下了敏捷的思维、不绝的才情和强大的脑容量,这对于他,就够了呀,他以惊人的意志继续在晋国行走。
“走吧,带你去看九原”他轻描淡写地说。
春雨,以无声润物的姿态降临。他戴蓑苙,着蓑衣,在雨中前行。面对他农人似的装束,我心头的不解很快散去,也对啊,他最亲近的一直就是土地。我还是打了伞,跟上他的脚步。
站在九原上,苍茫的烟雨笼罩着这片古老的土地,他指着青青的麦苗,对我说:看这新绿,好吧?
九原。
原,这个始自于西周铭文的字,本就有高地和河流起始处之意。这里有九个原,也许更多。九,在我们的传统语系里就是大的意思。原上不仅山河锦绣,更有青铜器不断流出。他曾给我讲过一段“九原对话”:大夫叔向和赵武同游九原,他们对谈,这里是晋国卿大夫的墓地,咱们死了和谁在一起呢?他们就说到了三个人,阳处父、子犯和随会。阳处父是晋襄公的大臣,以身殉难,没有智慧;子犯是晋文公的舅舅,有勇有谋,可惜唯利是图不仁慈;随会是多朝老臣有才能,又能进退自如。他们决定追随随会。之后,晋平公过九原,问叔向,地下埋有众多公卿,若要一人复活,该是谁呀,叔向回说赵武,赵武才是贤臣。
就在这九原之上,听着九原的故事,心底波澜超过了春雨的浇注。我追踪了赵武很久,踏着《赵氏孤儿》的足迹,迈过了千年的时光,就在这九原之上,我可以为之做一个脚注了吗?
又恍然大悟,在这新绿之下,埋藏着一个盛大的世界,有国君,有公卿,有大臣,有百姓,那是一个叱咤风云的时代。考古学家那一句“好吧”,他心头的好在地下,在他们眼里,这晋地深处的斑斓,远胜于地上的生机盎然,那里沉重,那里宏阔,那里厚实,那里有谜团,那里有远古的微笑和灵魂交流。世界在地下繁荣和凋零。
那点春雨算什么呢?小铲手中握,从此寄余生,哪怕野渡无人,原可舟自横。
田建文指着远处的青山,在四周划出一个大圈,豪情飞上眉头:我就在这里,再干他五年,直到退休。
我也瞬间新绿满眼,这古曲沃就是他的无字地书,也是他的青绿山水,是考古人的繁华旧梦,是考古人写给世界的判词。
大晋国六百年风雨沧桑,是西周东周两个时代的历史缩影,履行了最初拱卫王都的使命,延长了周王朝的国祚,同时创造了属于自己的青铜时代。它是华夏文明的一段路标,在这喜悦又痛苦的大地上,它是古老而簇新的曙光。黄河与汾河之水生生不息呼唤的波涛,是我们最初的麦粟之思和永不枯竭的文化之源,不论是历史、文化、艺术,还是考古,都是绕不过去的都与国,是一场言不尽的宏大叙事。
藉此,我们后世可以用文化美容。
今天的我,做足了精神和文化储备,半城车马为君来,我想做一个大晋国的解说员,说说晋国的蹒跚背影,也说说田建文那沧桑、温和又坚定的从容。
我看到的那段古城墙,是浮世的时光倒影,凝聚了跟我们流着共同血脉的人的历史,收藏了古往今来的斑驳故事,落满了岁月飞扬的尘埃。尽管某一天会西风吹尽,了无尘迹,但我们记录过,那黄土就是华夏文明的底色。
王芳,作家,评论家,《黄河》杂志编辑,《映像》杂志副主编。天津文学院签约作家。著有人物传记《听一出戏》、长篇纪实《天地间一场大戏》以及散文集《沉吟》《关城怀古》《拈花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