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纪实版)2022年第3期|何南:水做的格尔木
1
长江,世界第三长河,身段之修长仅次于尼罗河和亚马孙河。在其6397公里的绵长流程中,远古的岁月始终澎湃于其间。作为享誉中外的大动脉与母亲河,早已成为“网红”的长江,在崔季卿“八月长江万里晴,千帆一道带风轻”的赞美面前,在杜甫“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浩叹面前,在杨慎“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的哲思面前,它始终不曾忘记冰雪消融之初的悠远使命,不曾忘记细大不捐、终成远流的一路艰辛。
长江的正源叫沱沱河,发源地是格拉丹东。
格拉丹东,藏语意为“高高尖尖的山峰”,系唐古拉山脉最高峰。除主峰格拉丹东峰之外,海拔逾6000米的山峰尚有40余座,处荒僻之地却“坐拥”冰川130条,冰川覆盖面积790余平方千米。在科幻大片拍摄地般的神奇世界中,水的生命童话般纯净,梦幻般静美,只待一个契机,唤醒其万里鸿志。不知何时始,其西南侧的姜根迪如冰川,首先打破了这片天地洪荒般的寂静,悄悄孕育出沱沱河最初的动人模样。
姜根迪如,藏语意为“狼山”,言外之意,唯有狼方能越过,人类休想。“壁立千仞,无欲则刚”,细细的冰川融水,以近乎混沌的姿态,竟翻山越岭,一路呼朋引伴,“朋友圈”渐渐扩大,终成汪洋恣肆的大气候。
头上高天,白云悠悠千载,轻盈的身影跃入水中,如同时光被精心洗濯,纤尘不染,新旧时光的格调,在这里浑然一体。此情此景,你是不是也想化为一尾鱼,在沱沱河的碧波里自由游弋?
格拉丹东,位于青海省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所辖的格尔木市境内。正因如此,格尔木被誉为“长江源”。
近水楼台先得月,江水源头自润泽。既为“长江源”,当不难想象,格尔木应为“水做的骨肉”,像明眸善睐的女子,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试问,年轻的格尔木,盛名之下,其实相副否?
2
在格尔木市南郊几公里的地方,坐落着一个生态移民村——唐古拉山镇长江源村,一个纯藏族村。
为保护长江源的生态,确保江河源头的水质量,在国家顶层设计的政策框架下,村民们离开了世居的地方,放下了祖辈赖以生存的传统生活方式,成为新时代下的新村民。
我和文友走在横平竖直的宽阔而平整的街道上,浏览着整齐划一的新建房屋,看着崭新的村史馆、民俗馆、综合服务中心、敬老院、学校、超市、餐馆等设施,闻着被殷勤的风轻送过来的绿草和各色花的气味,不觉便有一种穿越感浮现于心。
序已深秋,平原地区想必已是一派金黄,北京香山的红叶正烧灼着无数双眼睛和渴望。但这里的秋色似乎反应颇为迟钝,依然是一派绿重花繁的我行我素。一场雨刚刚光顾,原本干净的街道上更像被谁精心拖了一遍,风跑过来,绝无尘土被激起。我们并肩行在这新鲜感满满的村中,听着学校喇叭里传出的“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的歌声,穿越之感愈加炽烈起来。
听人说,村外有一个湖,便欣然前往。
是一个人工湖,开挖成的时间并不长,水面颇为开阔,已具阔大的气象。不知为何,我竟然涌起一句与眼前景似乎并不搭调的话——湖水清得令人心疼!
想不到这样的地方竟然有如此清澈的水!水波粼粼,像在与我们打招呼。岸边和水滩之上遍布卵石,各种各样都有,让我不由得生出一种冲动:这样的清澈面前,正适合用小石子打水漂!一念及此,心里忽然一凛,王维诗曰:“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我一直对王摩诘心存诘责:爱花一定要“弄花”和“香满衣”吗?远观而不亵玩,静待其芳、默送其落岂不更佳?于是我克制住了这种冲动。其实,风行镜水,鳞浪不绝,这不比我拙劣地打出的水漂更具诗意吗?
湖滩很逼仄,这意味着我离水很近,水的清凉扑面而来,似乎在诱引着问我:“愿意下来游泳吗?”说实话我正有此意。《沧浪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我不能像伟人那般“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即便跳入如斯清水,亦无缨可濯,但让它亲吻一下我充满钦敬的双足也不失为美梦成真嘛!但转念一想,我不过是一介书生,凡夫俗子一个,有何资格生此非分之想?!况且,这清新脱俗的湖水,不是已经荡涤了我的心、我的灵魂了吗?
站在水边,不由得想起上次饱览过的位于大柴旦的乌素特水上雅丹,它超拔的气场令我深深震撼。那里的一朵云、一滴水、一粒沙、一羽鸥、一片浅笑,都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于是,我不由得将这汪湖水和它比较起来。这湖水中虽然没有神奇的雅丹地貌、没有天外飞仙般的巨石、没有起落翔集的鸥鸟、没有将一泓清水捧在手心疼着的粗中有细的沙漠,固然显得单调不少,但正是这个人工湖,给长江源村做了一个更立体鲜活的诠释:村民们为了江河水源头的洁净离开了熟悉的天地,却怀着爱水的痴騃梦想,“创造”了这个湖。我虽然知道,这个湖的开凿者未必是长江源村的村民,但我仍宁愿相信,且执念无悔,一定是他们!
又想起刚刚分别的藏族孩子的笑容。中午放学,他们从学校大门口排队走出来,唱着歌,脸上漾着笑,明艳的笑靥像极了这湖水。因了这笑靥,他们脸上的高原红才分外令我动容;因了这笑靥,这湖水也显得更加明媚可人。
这才是爱水者的样子,这才是格尔木的模样!
水做的格尔木!
——如果我有灵感写出一篇文章,我定当用这个题目。
3
格尔木,究竟是什么模样呢?
我竟然一时语塞。
我爱极了小桥流水的婉约,精致的溪水绕村,小家碧玉一般,柳垂溪畔,管弦幽幽不绝,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亦醉心于水田如画的古意,水鸟双戏,稻花沁脾,驻足其间,彳亍塍上,能听得到农家的丰收袅袅婷婷走近的跫音。有时我不切实际地想,如果得以生长在那里,或许自己也因之骨骼清奇了吧?
而格尔木,蒙古语的意思是“河流密集的地方”,似乎正应了我的这种颇有点儿“娘娘腔”的癖好。
遗憾的是,在格尔木盘桓几日后,河流密集的景象我并未见到。或许是时间有限?抑或,格尔木被称为世界上辖区面积最大的城市,地域太广,而我脚程却太有限?但转念便自我安慰:所谓“河流密集”,或许是人们的一种美好愿景也未可知。
然而,我随即便见到了比河流密集更令人讶异的景致!
造化神笔如椽,以高山大地为宣纸,似乎在一次“一饮三百杯”的狂放之后,运斤如风,笔扫千军,纵情泼墨,终有如此大手笔的杰作横空出世——
察尔汗盐湖!
4
“这里的盐够全人类吃两千年!”载我们前往盐湖的司机告诉我们,口气里满满的自豪,一点儿没有夸张的味道,因此我们唯有惊诧,毫不怀疑。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先畏其势。于是,像每读《红楼梦》必惊诧于王熙凤霸气侧漏的出场范儿一样,我惊叹于察尔汗盐湖的“范儿”了。
大凡著名的地方皆有传说伴生,即便是一味名小吃的背后也定然有精彩故事。察尔汗盐湖当然是这样著名的地方,完全hold住一个个性十足、不容置疑的传说:在岁月足够蛮荒之时,盐湖所在的地方遍地都是金银财宝,有一个“笏满床”的辉煌当年。然而,这恰恰让这里的财富占有者胃口更加膨胀,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们用自己的行动诠释了这个真理的颠扑不破。于是战争频仍,善良的百姓遭了殃。西王母终于忍无可忍,决意彻底解决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无休争端。她一声令下,司水神灵降下天水,将吊人胃口的这些宝贝全部淹没!瞬间,一片汪洋皆不见,那些宝贝从此沉于水底,久而久之,就成了盐湖。
这个传说的指向再明确不过:察尔汗盐湖里的盐,其前身是金银珠宝!
传说自然是怡人性情的,我却对此至为感激。我并不认为盐湖里的盐是金银珠宝蜕变而来,也不相信这一切是西王母调停战争、解百姓于倒悬的杰作,但我坚信,盐的后身是金银珠宝!事实证明,随着盐湖的开发,它何啻是一个聚宝盆?简直是一大波聚宝盆呐!
最令我惊奇的是盐湖的颜色,竟然呈五彩。“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你心里不由得涌起伟人的词句。我到过一个风光旖旎的小岛,从岛上的著名景点“老虎嘴”俯瞰,惊奇地发现,海水呈不同的颜色!现在想想,以海之深、海底世界之复杂诡谲,造成颜色的变幻尚且令人讶异,而盐湖无论水的深度、水底情形的变化均无法与海洋相比,也竟然能以更加绚丽的颜色示人,难道真是上帝之手留下的丹青墨宝?
尚未入冬,湖畔已有了积雪——我武断地认为是积雪,当地人却告诉我,这是盐!
有人说,在青海,有两朵令天地动容的花,其一是塔尔寺的酥油花,它绽放于芸芸众生的无边虔诚里,其二则是察尔汗盐湖凝结的盐花,这些盐的精灵捧出的“花”形态各异,它们偕大自然的无限宠爱而生,或状如贝壳,或形若楼榭,若你愿驰骋丰富的想象,它会幻化为更多更神奇的东西。它们静静地伫于盐湖中,把盐湖装饰得仙境一般,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观?但在盐花们看来,有没有人欣赏,盐湖是热闹还是寂寞,全然与它们无关。它们是造化妙笔生花的结晶,是大自然的宠儿,身份高贵,完全有俯视的资格和权利,但它们生性淡泊,对这一切光环全然无感,仅是这份淡定与超然,就足以令难以抛舍名利俗务的我辈俗人赧颜。
纵目望去,漫无涯际,上面的白云探身入水,下面的盐粒热诚迎迓着屈尊下界的轻盈的客人,霎时,远近融为一体,古今的界限开始模糊。凝立湖边,脚下便是盐的骨骼、盐的精灵、盐的呐喊、盐的奉献,“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你浑然忘却了自己,更忘却了时间。
察尔汗,蒙古语意为“盐泽”。司机说,察尔汗盐湖是亚洲第一、世界第二大盐湖。盐湖面积5800平方千米,盐层厚约2~20米,贮有氯化钠逾500亿吨。除此以外,盐湖还出产光卤石、镁、锂、硼、碘等多种矿产,钾盐贮藏量尤其丰富。
由于盐度太高,盐湖中及周边寸草不生,水中无鱼,甚至低空无鸟。我知道,动植物们太过单纯,不爱金银珠宝,因此盐湖对它们毫无吸引力,它们宁愿远离,真正做自己的主人。庄周老夫子清高,反对“生而曳尾于涂中”,但我是俗人,宁愿化身为一条蝴蝶鱼,不远千里万里,从遥远的赤道游来,哪怕在察尔汗盐湖的水里游上一秒钟,即便被蚀得遍体鳞伤,甚至奄奄一息,也了无恨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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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沿途漫天飞舞着欢迎我们的尘土太过热情,因此当我们驱车靠近格尔木胡杨林的时候,车上和身上都被馈赠了一层“征尘”。刘禹锡诗曰:“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句中的“沙”指黄河自带的泥沙,而迎接我们的沙则是格尔木额外的馈赠。一到胡杨林,我们和当年的刘诗豪一样,有了同样的旷达胸襟。
和胡杨林的初见,令我颇为意外。犹记当年站在庐山腰间,看到名动天下的瀑布,脸上写满了意外:这就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意境吗?此时站在胡杨面前,我的表情大概应与彼时无异,涌起的念头则是:这就是“活着千年不死,死了千年不倒,倒地千年不朽”,拥有“胡杨三千年”神话的主儿?
面前并没有几丛胡杨,且大多稀稀落落、半死不活的,更有恍若枯骨般的腐木,说是“林”,委实有“虚报产量”“滥竽充数”之嫌。当地人告诉我们,与我们劈面相遇的并不是胡杨林的核心,不过是外围的少数“单兵”而已。我这才释然:这才当得起我们驱车前来的诚悃之意嘛!
胡杨被研究者们誉为“活化石”,见证着太多苛刻的自然变迁。当沧海桑田的情节在眼前上演,它沉着面对,静候死亡的光临或新生命的启程。然而,只要活着一秒,它的绿色生命就会展示着独有的倔强,即便绿色吐尽,黄褐笼身,固沙锁水的职责仍始终如一地恪守着,直至成为枯木一墩,它也向着茫茫青空,目送着远去的青春年华,它不是为自己祭奠,也无须祭奠,更无须为谁自树标杆,它只是不屈,只是坦然迎接新生和死亡,如是而已。维吾尔语中,胡杨被称为“托克拉克”,意思是“最美丽的树”,人们则更愿意称誉其为英雄树、固沙勇士、植物王国的铁汉、沙漠脊梁,我的感觉,即使将所有赞美的词都“堆砌”到它身上也丝毫没有谬赞。
胡杨曾经家族甚旺,分布甚广,但后来,各种原因之下,逐渐式微。当地人说,胡杨在偌大的柴达木盆地蔚然成林的只此一处,别无分号,因此,在我心里,对于沙漠而言,对于格尔木的生灵而言,它们颇有“泰山石敢当”般的悲壮,珍贵且可敬。
我们热络地和胡杨合影,在它面前凹出各种造型;胡杨也不拒绝,唯表情一平如水,酷似一位名作家与粉丝合影的派头。我想,它一定是见惯了作秀者,反正管不住,就索性权且充当道具,任我们嘚瑟。对于这些长寿的生灵而言,肉眼凡胎的人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存在而已,“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庄老夫子讽刺的恐怕就是如我一般的自以为是者吧。
沙漠无疑是寂寞的,所幸有了胡杨,便添了许多灵动;有了胡杨,便吸引了诸多动物,亲友般围拢在其身边。这些动物自然也是匆匆过客,但其短暂的生命里,有了胡杨的庇护,便少了一些无助,多了一些从容。每棵胡杨的下面,定然是一座水的宝库,数不清的水分子涌动着,欢叫着,聚拢在它发达的根系周围;根系的上面,是黄羊、野驴等大自然的精灵,上下一体,组成了生命的合奏与狂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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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人的智慧里,水是财富的象征,因此,先民逐水草而居,文明诞生于河畔,即便是科技高度发达的今天,某些游牧民族依然以此为法则。想想也是,“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水是生命之源、农耕之本,是颛民生息之所、物资流通之法……格尔木自然是聪慧的,它以水为名,对水的渴望成为它不竭的原动力。事实上,这种对水的渴望让格尔木变得更加灵动而美丽。它从沙漠里诞生,于贫瘠里崛起,怀揣梦想上路,一天天亭亭玉立,终成一道风景,表里如一,名实相副,无须回眸自动人。
何南,河南周口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歌、散文、评论、儿童文学等作品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解放日报》《诗刊》《中华辞赋》《星星》《北京文学》《儿童文学》《东方少年》《十月少年文学》等报刊,诗文入选多种青少年读本。参与创作的纪录片、公益宣传片和微电影在中央电视台、人民网、山东卫视等媒体播出。出版长篇小说、散文集、短篇小说集二十余部,长篇儿童小说有《学校保卫战》《村庄保卫战》《童年保卫战》《传说中国:伏羲画八卦》《破晓》《微笑的格桑花》等,其中《学校保卫战》入选央视电影频道“优创计划”首期意向合作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