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之变与精神之问 ——读《金色河流》
《金色河流》无论从题目还是篇幅上看,都意味着这是一部网罗世相、内涵深广的作品。“金色河流”的象征意义从作者开篇援引哲学家罗素的话,“人的一生就应该像一条河”云云,即可窥知一二,其中蕴含的人生况味,颇合中国传统文化“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的价值旨趣,小说主人公有总——穆有衡的一生也便是在这样一种基调中徐徐展开。
与小说庞大的体量相比,小说的故事线格外清晰、简明,仿佛茫茫大河中一舟独行,诸般起伏跌宕一目了然。小说的开篇,曾经叱咤商海、雷厉风行著称的有总“歪躺的身子灰蒙蒙的,只腮边两行泪道熠然有光”,这种极具反差性的描写不仅让读者愕然,也给小说铺垫起一层同样灰蒙蒙的底色。从乍暖还寒的二月到金秋安详的九月,垂暮之年的有总在日脚里慢慢耗尽最后的生命力,而他不平凡的一生也在作者设置的多重视角里逐步显现出来。从谢老师的红皮本子到王桑的回忆,从有总日常的意识流到临终的录音,一个跨越了四十年时代光阴、拼搏出极大财富,不循常理甚至不择手段、又终生背负愧疚的有总形象立体地呈现在读者面前。有总的形象或多或少是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多年间无数基层民营企业家的缩影,也是作者鲁敏对于中国当代文学人物长廊的一大贡献。在同时代的作品中,我们罕见这种人物形象,在已有的类似形象中,我们罕见这一形象的复杂性和深刻性。
通过不同的叙述视角,小说在多个层面上支撑起其篇幅和内涵的丰富性。中风卧床、“巨翅垂伏”的有总躺在这个不再属于他的时代里,终日里想的都是他的身后事:给“老松果”做克隆手术,以便在他身后陪伴患有阿斯伯格综合征的大儿子穆沧;试图缓和二儿子王桑的婚姻关系,目的是传承基因的“原浆”;立一份看似荒唐的遗嘱,以解决遗产的分配问题。有总通过一个个出人意表的举动搅动着家庭的关系,也推动着小说的情节向前发展。在为疾病所限制的身体行动背后,是有总自由无际的意识行为,用一种隐秘的形式呈现自己的过往和内心世界,在今夕对比和时空交错中展现时代之变和精神之变。谢老师的红皮本子是两人二十多年交往的见证,也是有总作为一名民营企业家征战商海的时代注脚。大儿子穆沧作为时代发展的局外人,面对有总积累下的财富,仅仅保留着最简单朴素的物质需求,而他在无意识之下对于父母亲情的渴求,与有总内心世界的矛盾纠结形成一种呼应,并且碰撞出那人寻味的火花。与有总的期望背道而驰的二儿子王桑,则似乎在时刻提醒着有总金钱和财富的无力。河山的形象从表面上看,是为了显示有总资本原始积累的原罪性,或者作为有总精神救赎的媒介,但是作者对于这一形象的丰富刻画,则使其超越了这一功能。作者通过设置河山这一形象传递出特定时代、特殊环境下真实复杂的世相,让我们不仅有勇气面对过去,也倍加期待更美好的未来。而且,通过这一形象表达原罪和救赎内涵,在塑造以有总为代表的民营企业家形象上,本身也不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
在小说中,有总的遗嘱曾经作为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动可能的受益人偏离生活固有的轨道,显示出资本顽固而强大的效力。一贯清高、甘于平庸的王桑在谢老师和河山的怂恿下,半推半就地默认了妻子丁宁的备孕计划,一番曲折,妻子成功怀孕,代价则是原本就不稳固的婚姻名存实亡。河山一面积极地参与到穆沧的相亲计划中,一面有意无意地否定掉在自己看来并不合适的相亲对象,并最终终止了这一计划。生活就像一条河流,变动不居中改变着所有人的处境和内心,也改变了资本在人心目中的分量。凹九空间意外迎来了新的起色,让王桑在忙碌中参透世相,改变自我,也逐渐认识到资本对于文化不可或缺的作用。从父亲有总的录音中,王桑重新建立与父亲心灵上的联系,潜移默化中改变着对父亲的印象。怀孕改变了妻子丁宁对于爱的认知,也间接促使王桑反思自己是否是一个不懂爱的人,父亲角色的自我确认加速着他的精神蜕变。河山在与穆沧和丁宁的长期接触中,重新审视自己的内心,品味爱的含义。在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后,以一种特殊的方式与旧我告别,并在王桑和穆沧的身上感受到亲情的力量。生活到了这里,一切都在向好,希望的力量取代了资本的力量,有总的遗嘱和遗产的归属,一切已不再那么重要。小说的最后,有总不出意外地迎来了死亡,在为有总守夜的晚上,所有人围绕谢老师的红皮本子和创作计划,以一种超越死亡悲痛的豁达态度,用“橡皮”游戏般虚构各自的人生轨迹。直到有总的录音遗嘱以“很有总”的方式“横空出世”:遗产以何吉祥的名义成立“梦想基金”,并由河山担任执行人。有总还是赢了,赢得了所有人的理解,也赢得了心灵的解脱。他一生为之操劳的财富,终于化作一条河流,“往街道上在人群里到处流淌”。
小说到了这里,题目“金色河流”的寓意已经不言自明。以穆有衡为代表的中国民营企业家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奋斗拼搏的历程,是中国社会四十多年来快速发展的一个缩影,物质财富的积累和极大丰富改变一部分人的生活面貌之后,财富分配的平等性显得尤为重要;社会财富不仅要满足人们物质生活的需求,也应该促进人们精神世界的丰盈。换言之,财富的积累是手段,而不是目的,社会的公平和人的全面发展才是我们奋斗的终极追求。
正如作者在小说中借助王桑的视角表现出的对于中国传统艺术——昆曲的格外关注,就传达出作者重视人的精神需求满足的价值指向。以昆曲为代表的传统文化艺术在社会快速发展的今天加速式微,其重要原因是背后资本力量的阙如。王桑对于父亲有总所代表的资本力量的排斥来源于父亲对文化的轻视态度,但父亲对于资本与艺术关系的观点则让他醒悟:没有什么是非物质的,归齐到最后,都是不灭不幻结结实实的物质。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在小说中对于昆曲所代表的传统文化的力量进行了意味深长的处理:有总昏迷后,王桑用老昆曲取代有总的录音,作为安抚穆沧精神的手段,其中深味,正可用王桑那句话来概括——昆曲度我。